大秦帝国6:帝国烽烟 第三节 轵道亭外的素车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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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6:帝国烽烟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14 | 更新时间:2017/11/9 |
第三节 轵道亭外的素车白马 | |
子婴即位,立即举行了第一次大朝会。 咸宮大殿又响起了浑厚肃穆的钟声,稀疏零落的大臣们匆匆走进了久违的大殿,大多都是⽩发老人与年青公子了。几度腾折,群星璀璨的帝国功臣⼲员们已经消失净尽了。留给子婴的,只是一个气息奄奄的末⽇帝国。子婴戴起了天平冠,手扶着已经显得古朴过时的又宽又短的镇秦剑,走到帝座前凝视着殿中的一片⽩发后生,良久没有说话。大臣们的参拜也颇显尴尬,不知该如何称呼子婴君号,是秦王还是皇帝陛下。毕竟,秦王名号是赵⾼定的,诛杀了赵⾼势力,子婴对君号还没有明⽩诏书。于是大臣们只有纷躬⾝,笼统呼了一声君上了事。子婴心下明⽩,站在帝座前道:“首次朝会,先定君号。是继位皇帝,抑或复归秦王,基在大势评判。若有平定军之力,自当称帝。”子婴没有说后半句,然其心意谁都明⽩。 大殿良久默然,老臣们的耝重息清晰可闻。这些残存的末流元老们,已经多年隔绝于国事了,对山东象与秦军情势等等可谓人人懵懂,仓促聚来如何拿得出挽狂澜于既倒的长策大略。只有一个老臣昂昂然道:“不管得甚样,终须有平定之时!老臣之见,自当即皇帝位,秦三世!”老臣说罢张望左右,却没有一个人呼应。子桓终于按捺不住,⾝而出⾼声道:“君⽗,子桓愿率十万大军镇守函⾕关!”子陵也⾝而出⾼声道:“君⽗,子陵愿北上九原,率二十万大军南下平!”一位老臣头摇叹道:“两位公子壮心可嘉,然则终难行也!老臣曾供职太尉府,对军情大体知道些许。关中老秦人已经寥寥零落,如何去征发十万大军?九原固然尚有军马,可粮草早已不济,且不说公子能否安然抵达九原,纵然到了九原,能叫士卒空着肚腹打仗么?若有充裕粮草,章邯王离两部大军能扫不平盗么?”老臣一番话落点,老少大臣们顿时没了话说。 “材士营不是有五万军马么?”子桓⾼声问了一句。 “是也是也,材士营还在也。”老少大臣们一时恍然纷纷点头。 “材士营早快空了!”一个年青人⾼声道“我便是丞相府属官,职司材士营粮草。自山东大,三川郡守李由杀自,天下赋税进⼊关中之⽔陆两道皆断,关中粮草早已告急。二世一死,赵⾼凑不够粮草,已经遣散了材士营三万人,只剩下了两万人。便是这两万人,也纷纷逃亡,如今只有五六千了…” “逃亡?有吃有喝,他等逃甚?”一个老臣懵懂发问。 “逃甚?”年青人冷笑道“材士营将士以胡人居多,又从来只会狩猎走马,不练打仗,留在关中还不是摆架势等死?听说匈奴新单于要大举南下,材士营早开始溜号了!” “果然如此,关中岂非空无一军了?”一个老臣大是惊恐。 举殿默然,无人回答。 “不说了!”子婴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大势评判,赵⾼没错,还是回称秦王罢了。子桓与韩谈做特使,立即出函⾕关,召章邯军回师关中防守,下令王离军守住九原山。河北事,秦国放手算了…” “君上!河北军报已到多⽇,老臣无处可报!” “河北军报?快说!”子婴骤然变了颜⾊。 “诛灭赵⾼之前,章邯军报已到,赵⾼隐瞒不告任何人!”一个老臣愤愤然唏嘘⾼声道“河北战事,我军断粮,十万九原将士全军覆灭!王离、苏角、涉间三大将全部惨死场战!章邯军残部突围,又被项羽盗军追杀,已经在漳⽔陷⼊绝境…” 老臣尚在唏嘘愤然叙说,子婴已经咕咚栽倒在青铜大案,天平冠的流苏珠⽟哗啦飞进散落,殿中顿时大…夤夜醒来,子婴痴痴看着守在榻前的韩谈与两个儿子,长叹一声,两行泪⽔无声地流下两颊。四人默然相对良久,韩谈哽咽低声道:“君上,刘邦楚军已进武关,为今之计,只有与之周旋了。设法存得社稷余脉,再做后图…” 终于,子婴点头了。 刘邦占据了武关,军营一片腾。 自上年与宋义项羽部分道进兵,刘邦一路打了许多次小仗,也攻占了十几座城池。因中原已经没有了章邯的平盗大军,郡县城邑只有平⽇主要职司捕盗的尉卒县卒,故此颇有势如破竹之势。刘邦明⽩自己实力不⾜,一路西来心思不在打仗,而主要在搜罗各⾊流散人马⼊军。举凡流民少壮、各方诸侯战败后的流散人马、官府在大型工程后留下的善后军马、世出来寻找出路的游士壮勇等等,刘邦尽皆一体收纳。进到富庶的三川郡南郡时,刘邦楚军已风风火火扩张到近二十万人马,已经颇见壮阔声势了。或收服或投奔的名士与将军也有一串了:独自领军的楚将陈武,⾼名士郦食其,魏军散将皇欣、武蒲,秦军的宛城守将及舍人陈恢,秦列侯戚鳃、王陵等,总归是很有一番气象了。 此时,救赵的宋义项羽军一直滞留安。刘邦也不敢贸然进兵关中,便在占据南后转⼊崤山地带驻扎,在这片山地整整窝了一冬,除了整训演人马,各方搜罗粮草,大体没有战事。 期间,刘邦几次不耐,要进兵关中。可张良却老是头摇,说时机不到,早进无功。刘邦问为何。张良说,巨鹿之战不见胜负,进了关中也无用。若巨鹿之战项羽胜秦军,我可乘虚攻占关中。若项羽落败,沛公便回芒砀山照做流盗,哪里也别想去。刘邦便是一阵大笑,鸟事!自家成事还是别家成事?老是看人颜⾊起坐,羞人也!张良也笑,说这叫潜龙勿用,乘时而动,天不打雷,龙便不能抬头。刘邦便笑骂一句,鸟个潜龙,分明一条虫!期间,赵⾼曾派密使与刘邦会商,说若能分割关中为王,赵⾼愿为內应灭秦。刘邦始终只是云山雾罩地与之盘桓,不与赵⾼特使准定盟约。张良贺刘邦得赵⾼助力,刘邦则大笑说,鼠窃狗盗,与赵⾼为伍,惭愧惭愧!萧何说,沛公⼊咸之⽇,将赵⾼人头献于关中⽗老,⾜以自雪了。刘邦突然狞厉一笑说赵⾼奷恶,得煮一锅人⾁汤,让天下人分而食之。 如此这般,熬过了深秋,熬过了寒冬,终于到了河冰化解的舂⽇。得闻项羽军破釜沉舟北上,张良才说,目下可动,然却只能动一步。刘邦说声知道了,立即便去忙碌部署了。一番密商,奇袭武关的方略便告成了:出派郦食其与陆贾两个名士做说客,进⼊武关游说秦军守将献关降楚。再派曹参、灌婴各率三万人马向函⾕关佯攻,虚张声势以牵制惑函⾕关秦军。刘邦则自领中军与樊哙周等部,秘密从丹⽔河⾕进武关,伺机奇袭。因是首战关中要塞,刘邦志在必得,本不在乎名士说客是否能说降成功,心思只在偷袭之上。 武关之战很是顺利。此时的秦军人心惶惶,关中军事又无统一部署,武关将军依据粮草状况,将守军对整个丹⽔流域的巡视悉数撤销,只守着关城不出。刘邦军的樊哙周率数百精悍军士乔装成楚地商旅北上,大布苫盖的货车实际蔵満了兵器。武关军士正在做例行盘查,不防樊哙周突然动手,杀死盘查军士又杀散城门守军,事先埋伏在三⾕的大军便蜂拥杀来抢关⼊城。未及一个时辰,武关城头便飞起了“刘”字大旗。 此时,郦食其陆贾的游说方见成效,秦军守将已经放松了防守抵御之心,双方正在会商如何妥当善后。不料尚未定论,樊哙军已经⼊城涌⼊了官署。秦军守将大为震怒,立即率⾝边护卫与樊哙军展开了拼杀。一应官吏百姓闻讯,也纷纷赶来助战,整个武关城內便陷⼊了一片混战。 暮⾊时分,刘邦接得捷报,正要⼊城,萧何却黑着脸急匆匆来了。刘邦忙问何事?萧何愤愤然说,樊哙周在武关屠城,杀尽了所有守军,也杀尽了城中百姓。刘邦虽感惊讶,却又释然笑道:“果真如此,一定是城內拼死抵御,那两个耝货杀红了眼。不打紧,项羽屠城多了,我军只一次,怕它何来?”萧何正⾊道:“沛公何其不明也!项羽屠城,所过无不残灭,已在天下恶名昭著,连楚怀王都忌惮这个剽悍猾贼,不敢让其进⼊关中。沛公成大事,若效法项羽,必将大败也!”刘邦顿时皱起了眉头:“有如此厉害么?”旁边张良点头道:“萧兄言之有理,此前,我军已在颍屠城一次,进⼊关中再屠城,只怕后患甚大。项羽屠城,沛公亦屠城。若如项羽,沛公必败。” 刘邦额头顿时渗出了汗珠,着手急促转了两圈道:“两位先生所言,我倒是明⽩。可散兵游勇多多,不让他杀人越货,能留住人么?娘的,世治人,还真是难!”萧何道:“沛公只要心明意坚,自有整军之法。沛公若图目下小利,自要放任屠城。”刘邦皱着眉头似笑非笑道:“你说的,我愿意屠城?只要你能保得军粮财货,我便有办法。否则,你便是说破大天,终究不管用。左右老子不能成了空营,做光头鸟沛公!”萧何道:“有人心,才有财货粮草。失了人心,迟早都是空营。”刘邦脸⾊阵红阵⽩,指着萧何鼻子急吼吼大喊:“好你个萧何!我刘季跟这班耝货兄弟翻脸!好!我听你!可没得吃喝钱财,老子找你要!总不成你要人喝风屙庇!”急吼吼喊罢,刘邦一阵风出营上马飞去了。 刘邦率幕府人马进⼊武关,没有片刻歇息,立即将攻占武关的将士全部聚集到了校军场。大片火把之下,刘邦登上了将台,笃笃点着拄在前的长剑⾼声道:“今⽇奇袭武关,兄弟们有功,我刘季将论功行赏,人赐十金!至于爵位官职,那得等到灭了秦成了事再说。今⽇便封你个万户侯,顶个庇用!” “谢赏金!沛公万岁!”火把飞动一片呼。“万岁个鸟!今⽇这般占城,谁也没好!”刘邦突然声⾊俱厉,骂得滔滔江河一泻直下“刘季与兄弟们一样,都是耝货出⾝,得说一番耝话!我等偷摸狗穿墙越户杀人放火扯旗造反,在大秦子民中,十有八九都是疲民无赖!可我等都是庶民,我等打仗,要杀的是贵胄官吏,要反的是大秦朝廷,关庶民庇事!庶民都是我等⽗老兄弟,没有庶民拥戴,甭说粮草后援,要打了败仗,连个蔵⾝的狗窝都没有!刘季与老兄弟们,当初在芒砀山做流盗近一年,他娘的杀过老百姓么!要杀人越货,能蔵得下去么!这叫甚?这叫好狗护三家!你便是只游狗,也得靠几个门户不是!没人给你丢一骨头,你还不是一只死狗!你他娘的当兵杀人,不当兵了,还不是人杀你!要想⽇后不被人杀,今⽇便甭杀百姓!今⽇不积德,⽇后不定祖坟都被人挖了!说今⽇,今⽇进武关,谁个他娘的下令屠城?樊哙!是你么!准定是你个狗才!你杀狗杀猪还不够,还要⼊城杀人!狗胆包天你!来人!拿下樊哙!先打一顿大!” “沛公!城內战!我没下令!…” 不管樊哙如何大吼大叫,刘邦只叫事先部署好的中军卫士拿住樊哙一阵呼啸打。其时也没有法定军,所谓大者,实则长矛木杆也。卫士将长矛倒转过来,倒是比后来的法威风多了。纷呼啸之间,刘邦依旧愤然嘶声大吼着:“打!打死这个屠夫!”片刻之间,樊哙一⾝鲜⾎,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不动了。全场将士大骇,纷纷跪倒纷纷哭喊:“沛公饶恕樊将军!我等甘愿受罚!”周也奋然脫去了甲胄⾐衫,光膀子赳赳拱手道:“周治军不严!甘愿与樊将军一起受责!” “都给我起来!听我说!” 将士们唏嘘站起,刘邦没理睬周,⾼声对全场道“楚军灭秦,天下大道!成了大事,人人富贵!然则,要成事便得有法度。我等都是耝货,忒多文辞谁也记不住,刘季只与全军兄弟立约三则:⽇后不得屠城!不得杀降!不得抢劫奷!凡有违抗,刘季亲手宰了他狗娘养的!听见了么!明⽩了么!” “听见了!明⽩了!”全场一片声浪。 “至于打仗有功,刘季必有赏赐,若有不公,任何人都可找刘季说话!谁混得⽇子过不下去,都来找刘季!刘季领兄弟们起事,是要做人上人!” “沛公万岁——!” 诸位看官留意,刘邦屠城事在《史记》中颇见微妙。颍屠城,明记于《⾼祖本纪》,只有一句话:“南攻颍,屠之。”武关屠城,却未见于《⾼祖本纪》与《项羽本纪》,而见于《秦始皇本纪》,也是一句话:“沛公将数万人已屠武关,使人私于⾼…”也就是说,司马迁将刘邦的两次屠城,分别记载在两处,显然是有所避讳,不使刘氏皇族过分难堪。在秦末大之世,项羽“诸所过无不残灭”大屠城大坑杀大劫掠大纵火每每令人发指。刘邦军在进⼊关中之前,也有两次屠城,虽不若项羽恶名昭著,却也绝非人道王师。项羽刘邦如此,其余所谓诸侯军之种种暴行,则更为普遍。此等暴毁灭行径飓风般盛行秦末,将帝国时期的宏大建设以及战国时期积累的丰厚财富,几乎毁灭净尽,人口锐减,天下陷⼊了惊人的萧疏荒漠,以致西汉初期“将相或乘牛车”朝廷陷于极大困境,刘邦本人几乎被匈奴大军俘获。庶民更是家徒四壁,生存状况远远恶化于秦帝国之时。 这一历史事实,⾚裸裸现出了六国贵族复辟的残酷兽,与对整个社会的毁灭灾难,也显示了“诛灭暴秦”的旗帜是何等的荒诞不经!尝见后世诸多史家,动辄便有“诛无道,灭暴秦”之辞,便觉滑稽,总会想起《⽔浒》中“说得口滑”的那些信口开河者。谚云,有口皆碑。又云,众口铄金。两千余年悠悠恶口,将屠夫变成了英雄,将功臣变成了罪犯,将山岳变成了深渊,将深渊变成了山岳,将真正的兽暴,变成了吊民伐罪的王道之师,我族悲矣哉!《诗》云:“⾼岸为⾕,深⾕为陵。”岂我族文明史之符咒哉! 刘邦军在武关整肃之后,气象大有好转,立即挥兵北进关中。 此时巨鹿之战已告结束,项羽军正在追章邯余部,迫使章邯军降楚。此时咸政变迭起,国政几乎陷于瘫痪,秦军在关中的守备事实上已经形同虚设。当刘邦军进⼊蓝田塬时,拦阻秦军只是老秦国蓝田大营的传统驻守老军两三万人而已。刘邦出派特使周旋的同时,又突然攻杀,遂占据了蓝田大营。据《⾼祖本纪》,连同蓝田之战,刘邦军⼊关三破秦军,两次“大破”一次追击战“遂破之”就实说,全然虚夸粉饰之辞也。此时关中秦军一无主力,二无战心,何来值得两次大破之军?究其实,不过击溃了完全不需攻杀便能遣散的非战守营军,借以显示灭秦战绩而已。据理推测,不是太史公从刘邦对楚怀王的战报上扒来的原辞,便是转录汉军后世的美化传闻。 至此,刘邦及其轴心将士对关中大势已经明了,再不担心大战战,而是一力谋划如何进⼊咸。以萧何方略,沛公军当先以老秦东都栎为基,积蓄粮草整肃军马,时机成一举攻占咸。刘邦连连点头,觉得这一方略很是稳妥。张良却以为,萧何之策过于迟缓,当此大厦将倾之时,大咸已经在连番⾎雨腥风中没有了任何抵抗余力,子婴杀了赵⾼一,必派密使前来立约。当此之时,不需再占栎耗费时⽇,当谋划一举⼊咸。不⼊咸,终不能践楚怀王之约,耽延之时若项羽军赶到,只怕沛公便要前功尽弃了。刘邦恍然猛醒,拍案连连道:“立即部署进兵咸!子婴密使来不来,老子不管他!” 最后夜一,秦王子婴是在太庙度过的。 韩谈做密使赶赴蓝田塬,已经与刘邦约定:子婴君臣降楚,待刘邦禀明楚怀王而后封定祭祀社稷之地。刘邦军不杀皇族,不伤百姓,不劫掠财货,不进⼊太庙。也就是说,子婴以降楚换得了残存皇族与整个大咸的平和易主,其后,咸剩余老秦人去留自便,嬴氏皇族便如同周灭商后的商人余脉,在一方封地上延续祖先⾎脉了。子婴反复思虑,这是唯一的了结大秦的出路了,沧海桑田世事变换,大秦气数已尽,子婴又能如何?子婴唯一能告于先人者,嬴氏社稷犹存,⾎脉不灭也。三⽇前,刘邦军已经开进关中腹地,驻扎于咸东南的霸上了。明⽇正午,刘邦便要在咸东受降了。 韩谈守候在廊下,子婴独自走进了祭祀正殿。 灯烛明亮,香烟缭绕。祭祀长案上,猪牛羊三牲整齐排列着。子婴一⾝本⾊素⾐,一丝带扎束着雪⽩的长发,无冠无剑,扶着一支竹杖进来,肃然跪倒在长案前。子婴一脸淡泊,木然的祷告似乎在宣读一件文告:“列祖列宗在上,子婴伏惟以告:自始皇帝骤薨,国事迭经巨变,终致大秦三岁崩矣!子婴不肖,虽诛杀赵⾼,然无力回天。九原军死难殉国,章邯军不得已降楚,朝无能臣,国无大军,府库空虚,赋税绝收,皇族凋零,子婴为存社稷余脉,为存咸国人,唯有降楚一途。明朝之期,子婴便非秦王。今夜,子婴最后以秦王之⾝,行祭祀列祖列宗之大礼。嬴氏皇族,大秦一统天下,此后不复在矣!列祖列宗之神位,亦当迁往陇西族庙。嗟乎!国亡家破,子婴善后无能,愧对先人矣!” 祷告完毕,遥遥传来太庙钟室的一声悠长钟鸣。子婴艰难地扶杖站起,缓慢地走向了大殿深处。沉沉帷幕之间,矗立着一座座丈余⾼的黑⽟神龛,立着一尊尊赢氏祖先的蓝田⽟雕像。从一尊尊雕像前走过,木然的子婴任热泪不断地涌流着,喃喃地自语着,列祖列宗,子婴再看先人一眼,死亦瞑目矣! 韩谈回来之后,子婴已经向楚怀王拟好了一件降书。降书末了,子婴请封嬴氏余脉于陇西之地,使老秦人重归久远的故里,在那里为楚王狩猎农耕养牛养马。老秦人太苦了,熬过了夏,熬过了商,熬过了西周,在漫漫岁月中多少次几灭种矣!自东周成为诸侯,老秦人更是急剧地起落沉浮,危难与荣耀错,牺牲与屈辱并存,战死了多少雄杰,埋葬了多少烈士。直到孝公商君变法之后,老秦人才赳赳大出于天下,风云一百五十余年,成就了统一华夏大业,烨烨雷电中,老秦人一举登上了煌煌文明之绝顶。然则急转直下,老秦人又在冥冥难测的风云突变中轰然解体,于今,天下老秦人竟连一支像样的大军也难以聚合了…子婴一尊尊看着,一尊尊诉说着,一直看完了六百余年三十五尊先人的雕像: 老祖秦仲在位二十三年 次祖秦庄在位四十四年 秦襄公始立诸侯享国十二年 秦文公享国五十年 秦宁公享国十二年 秦出公享国六年 秦武公享国二十年 秦德公享国二年 秦宣公享国十二年 秦成公享国四年 秦穆公享国三十九年 秦康公享国十二年 秦共公享国五年 秦桓公享国二十七年 秦景公享国四十年 秦哀公享国三十六年 秦惠公享国十年 秦悼公享国十四年 秦厉公享国三十四年 秦躁公享国十四年 秦怀公享国四年 秦灵公享国十年 秦简公享国十五年 秦惠公享国十三年 秦出子享国二年 秦献公(进⼊战国)享国二十三年 秦孝公享国二十四年 秦惠文王享国二十七年 秦武王享国四年 秦昭王享国五十六年 秦孝文王享国一年 秦庄襄王享国三年 秦王嬴政战国二十五年 秦始皇帝帝国十二年 秦二世胡亥在位三年 这三十余座雕像中,没有子婴。那最后一座虚空的神龛,是二世胡亥的位置。因了战,因了种种艰难,也因了朝野人心对胡亥的不齿,这尊⽟⾝至今未能雕成。子婴是最后的秦王,是亡国之君,只怕已经无缘进⼊皇族太庙,而只能在⽇后的族庙家庙中享祭了。子婴已经不知多少次地数过了,截至今⽇,他做了四十六⽇秦王①,第四十七⽇便是他成为平民的开始… “君上,五更末刻了,不能耽延了。” 韩谈的轻声呼唤惊醒了子婴。 子婴步履蹒跚地扶杖出来,太庙庭院的森森松柏林已经显出了霜雾朦胧的曙⾊,红光紫雾,整个天地一片蒙蒙⾎⾊。子婴没有问韩谈此等征候是何预兆,子婴已经无心过问此等事了。韩谈也没说天⾊,只在旁边陪伴着子婴默默地走着。未出庭院,太庙的太卜令却匆匆前来,肃然一躬道:“禀报秦王,太卜署作征候之占,红霾蔽天,⾎灾凶兆也。”子婴苦笑道:“⾎灾?上天不觉迟暮么?几多⾎灾了,用得占卜?”说罢笃笃点着竹杖去了。路上,韩谈惶恐不安地低声道:“君上,老臣之见,今⽇得赶紧教两公子与王族人等一体离开咸。太卜之占,素来是无异象不占,不可不虑。”子婴惨淡笑道:“家国已灭,王族宁不与社稷共存亡乎!逃甚?刘邦便是负约,要杀戮残存王族,嬴氏也认了。天意若此,逃之一⾝何用矣!”韩谈不再说话了。 红霾笼罩中,咸宮开始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 降楚的礼仪,韩谈与子桓已经与刘邦军约定过了。子婴请以国葬之礼出降。刘邦哈哈大笑说,国葬便国葬,也是末世秦王一番哀国之心,无碍大局。出降受降之地,选在了咸东南的轵道亭。这是一座郊亭,大体在刘邦的霸上军营与大咸之间的官道边。因这条官道东出函⾕关与进⼊太行山口轵关陉的轵道相连,实际便是全部轵道的关中段,故而一直被呼为轵道,道边送亭自然也唤作了轵道亭。 卯时到了。当沉重悠长的号角声从皇城传出时,周回数十里的咸城头,黑⾊秦字大旗一齐消失了。守军士卒们放下了手中兵器,默默地走下了雄峻的城垣。各官署仅存的大臣吏员,人人一⾝布⾐,无冠无剑,默默地走出了咸南门。皇城內残存的皇族后裔与有官爵的內侍侍女,则是人人⽩⾐散发,无声地汇聚到咸宮前的车马广场。 “国薨也——!皇城落旗开门——” 随着韩谈嘶哑悲怆的呼声,皇城內外所有的旗帜仪仗都消失了,郞中们将斧钺器械堆积到城头城下所有的指定地,悄无声息地汇进了一片⽩茫茫之中。原本平静⿇木的人群,随着韩谈的呼声与仪仗旗帜的消逝,突然哭声大起,內侍侍女郞中们纷纷扑向殿前⽟阶头撞⽟柱,惨烈自戕。片刻之间,⽩⽟广场变成了⾎泊之地… 子婴视若不见,领着残存的人群缓缓流淌出皇城。咸城街市整个空了,从皇城出来直到南门,一条长长的大道上空杳无一人。直到子婴车马人群流出南门与大臣人群会合,依然没有一个庶民⾝影。 这一天,整个大咸都死寂了。 出降受降,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子婴是虔诚出降的。整个出降队列徒步而来。只有子婴与王后,乘坐着一辆以四匹⽩马驾拉的取缔了任何饰物的王车,脖颈上绑缚着一原本系印的丝黑带,怀中抱着装有皇帝印玺的⽟匣,车后紧跟着两个儿子。王车去饰,⽩马驾拉,送葬家国之意也,此谓“素车⽩马”系印丝带绑缚脖颈,国王该当杀自殉国也,此谓“系颈以组”子婴献出的印玺是天子六玺。除了那方号为皇帝行玺(常用印玺)的和氏璧⽟玺,其余五方大印分别是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天子之玺。加起来是三皇帝玺、三天子玺,共六方印玺。只有在这一⽇,向由符玺事所专掌的六方神圣印玺,第一次集中在了一个大铜匣中。当布⾐散发的子婴系颈以组,将天子六玺⾼⾼捧于头顶,一步步向刘邦战车前走来时,刘邦大笑了,楚军金鼓齐鸣了… 终于,刘邦军马隆隆开进了大咸—— 注释: ①《秦始皇本纪》云子婴为秦王四十六⽇;《李斯列传》云,子婴立三月。从本纪说。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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