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 第六节 韩楚故地的惊人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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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13 更新时间:2017/11/9 
第六节 韩楚故地的惊人秘密
  五月初,无垠麦田绿⻩变幻,随风起伏波浪翻涌。

  这是颍川郡西北部的肥美平原。颍川郡有山有⽔,汝⽔、颍⽔、洧⽔三条大⽔由西北向东南横贯全郡,颍⽔居中且⽔量最大。故此,帝国创立郡县制时,以颍⽔定名这片肥美的平原为颍川郡。西北的太室山,西南的鲁山,在颍川郡原野上如遥遥相望的一对兄弟长久地矗立着。十多年前,这里是韩国的故土,其肥美丰饶⾜与东北面的魏国大梁平原不相上下。川防决通漕渠整修之后,颍川农耕大见起⾊,今岁麦田长势显然较往年旺实了许多。麦田一见⻩,农夫们便撒満了田畴,⻩一片收一片,开始了算⻩算割。

  时当正午,⾼照。道边田间的农夫们,正在收割一片透了的麦田。一个年青的后生却是奇异,裸着黝黑的脊梁任凭大汗淋漓,只望着远处青苍苍的太室山咬牙发怔。旁边田垄一个奋力劳作的老人偶尔直起了⾝,看见后生愣怔不动,庒低声道:“陈胜!掌工家老刚走,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罚!”后生没有回头,恨声恨气砸过来几句话:“佣耕还卖命!又不是自家田畴,劳也⽩劳!”老人低声呵斥一句:“你小子闭嘴!不要命了!”说罢向四面遥遥打量一番,见田道无人,方着耝气⾼声道“天正热,掌工家老不会来,我等树下歇歇了!”老人话未落点,麦浪中立起了一片草笠一片黝黑的脊梁,纷纷捞起挂在带上的⽩布用力抹着汗⽔,⾼声嚷嚷着渴死了,疲惫地奔向了田间大树下的井台。

  “狗⽇的!若是自家田亩,今年一准好⽇子!”

  “自家田亩?只怕下辈子也是做梦!”

  “对对对,说也⽩说。”汩汩饮⽔的年青农夫们纷纷点头。

  “后生们,少说两句不成么?”老人捧着⽔瓢低声呵斥。

  “⽇后我富贵了,一定不忘你等!”那个叫做陈胜的后生突然喊了一句。

  一片哄然笑声中,老人苦笑‮头摇‬:“做人佣耕,何富贵也?”

  “你个小子要富了,我变狗!”有人⾼喊一声。

  井台下又一阵哄笑嚷嚷:“中!你小子赶紧富贵,做我爹!”

  老人没有笑,叹着气摇‮头摇‬:“陈胜这后生,疯了,疯了。”

  “一群乌鹊,如何能知鸿鹄⾼飞之志哉!”那个陈胜冷冰冰一句。

  农人们惊愕了,哭笑不得地纷纷‮头摇‬,认定这个口出狂言的后生当真疯了。

  老人淡淡道:“都喝了,后晌还要赶活。那小子,教他自家做梦去。”

  农人们苦笑着,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开始摇动辘轳绞⽔,有人端起方才没顾得喝的大陶碗汩汩大饮,又从旁边竹筐里捞出一张面饼大啃。那个备受嘲笑的后生陈胜,则独自坐于一旁,谁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当此时,炎炎光下的田道上,走来了两个年青的⻩衫人:一个又⾼又黑又瘦,一个又矮又⽩又胖,一个带剑,一个带伞,很难看出业⾝份。井台下的农夫们一阵动,显然怕是雇主的掌工家老。老人却摇摇手道:“没事。不是掌工家老,是两个游学士子。”说话间两个⻩衫人已经来到树下,⽩胖者向农人们一拱手笑道:“诸位⽗老,劳苦了。”神态谦恭又笑容満面。农人们纷纷拱手回应:“不劳不劳!先生劳苦哩!”老人起⾝一拱手道:“两位先生若不嫌农夫愚鲁,敢请歇息片刻。”黑瘦⾼挑者笑道:“农耕乃‮家国‬之本,何敢嫌弃农人⽗老。我等乃农家士子,正求教农事哩。”说罢两人在井台石板上坐了下来,连石板的尘土也没有去掸,显然不是精细讲究的文人士子。农夫们顿时没了拘谨,各就各位又自顾吃喝起来。老人一招手,一个后生两手端来两个大陶碗:“这是新井⽔,先生中不中?”两人一笑,立即一拱手接过了大陶碗,同声笑答:“新井⽔正好,清凉解渴。”说罢各自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饮罢井⽔,黑瘦者打开随⾝⽪囊,拿出一个草包打开笑道:“这是新郑酱⾁,清晨买的,没馊。”旁边⽩胖者目光一扫人群便笑了:“差強一人一块。来,三老做里宰,分给兄弟们。”说罢捧起黑瘦者面前的草包,恭敬地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宽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话没说接下了。老人说声分⾁,后生们便一个个从老人面前走过,人各一块,立即开始了大口撕啃。只有那个孤僻独坐的陈胜没有来领⾁,目光依旧愣怔地遥望着远山。

  “陈胜,⾁!”有后生大喊了一声。

  “多谢,不饿。”陈胜冷冰冰一句,没有回头。

  “后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礼数。”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见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贵哩!”一人⾼声应答,众人窃窃哄笑。

  “胡说!”老人呵斥一声,后生们悄悄地没了声息。老人转⾝一拱手道“先生见笑了,方才陈胜两句狂话,后生们笑闹于他,非当真也。就实说,陈胜后生可怜也!耕田没了,庄院没了,⽗⺟没了,十五岁便做了孤苦佣耕,八年过去,而今连也还没娶哩!”

  “如何?他没房子没地?”⽩胖⻩衫者惊讶了。

  “他没有谁又有了?我等都一样,能娶者没几个!”一个后生⾼声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亩耕田。如何能没了?”黑瘦⻩衫者大皱眉头。

  “一言难尽也!”老人长叹一声“先生还是莫问的好,说不清。”

  “老伯呵,”⽩胖⻩衫者恭敬道“我等农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农事,相烦说与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当为民请命,上书郡守决之。”

  “一言难尽也!”老人还是一声长叹“说起来,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昼,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亩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没地了,只有给地主做佣耕,挣几个⾎汗钱过⽇子。就说陈胜后生,原先家道多好,自⽗⺟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亩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谓撬走?”黑瘦⻩衫者目光炯炯。

  “不说了不说了。”老人站起⾝大喊一声⼲活,径自走进麦田去了。

  “不能说!”一个后生低声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见农人们纷纷走进了麦田,黑⽩⻩衫者沮丧地对望一眼,也站起⾝来,踽踽离开了井台。将近地头,突闻⾝旁麦田低声一句:“先生跟我来!”两人回头,只见一个⾝影正俯⾝田垄麦浪间快步而去。黑瘦者一点头,两人立即俯⾝飞步赶去。片刻之间,前行⾝影停在了一道废弃的⼲涸沟渠中,两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下便是那个陈胜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后生一点头,低声急促道:“先生果能上书郡守?”

  “能!”黑瘦⻩衫者肃然点头。

  “好!我说,我不怕!”陈胜脯急促地起伏着“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贾,是韩国老世族!颍川郡有三个县,都曾经是老韩国丞相张氏的封地。韩国没了,张氏变成了大商,经年在老封地寻机买田,颍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张氏暗田!农人住的房子种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实都是张氏的!”

  “张氏后裔何人?”

  “都说是公子张良,长得像妇人,心肠如蛇蝎!”

  “为何不敢说?”

  “谁敢怈约,有刺客来,迟早没命!”

  “买地价公平么?”

  “公平个鸟!他说原本便是封地,给你几个钱已经便宜你了!”

  “如此买卖,老百姓也信?”

  “他们说,秦人江山长不了。流言纷纷,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么!”

  “买卖耕田可有书契?”

  “有!是密契。”

  “何等样式?”

  陈胜二话不说,转⾝几大步走到一片荆棘丛生的沟岸前,打量片刻俯⾝便刨,手臂顿时划出一片⾎珠。黑瘦⻩衫者哗啷菗出短剑道:“兄弟不能带⾎太多,你指点便可,我来。”陈胜直起大手一圈:“挖开这一坨草木,撬开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挥起短剑,三两下贴地扫断了一大片荆棘草木,而后俯⾝挖土,动作利落之极。不消片刻,石板显出。⽩胖⻩衫者立即跃上沟岸望风,说声周遭没人。黑瘦者立即将短剑揷进石板隙,用力一撬,石板翻开,赫然显出了一只锈蚀斑斑的铜匣。陈胜俯⾝捧起铜匣,突然便放声痛哭:“爷娘魂灵在天!儿子再也不要忍了!”黑瘦⻩衫者泪光莹然,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说话。

  “这是我门唯一存物。”陈胜抬头,双手捧着铜匣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灵牌,便是二百亩肥田六次买卖的密契。陈胜徒然一⾝,无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蔵。先生可将密契带走。先祖灵牌,敢请先生指定一个稳妥之地,陈胜但有活泛之时,自会相机取回!”

  “兄弟⾚心,在下先行谢过。”黑瘦者肃然正⾊道“兄弟先祖灵牌,我以密封铜匣存放颍川郡郡守处。我兄弟一件信物,任时皆可取出。”说罢,黑瘦者从间⽪袋掏出一方小小的圆形黑⽟牌道“兄弟谨记,此⽟牌不得示人,只能于颍川郡守。”

  “陈胜明⽩!”

  片刻之间,三人两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麦浪之中了。

  旬⽇之后,一只快船从泗⽔南下,船头正站着两位游学⻩衫人。

  从薛郡的泗⽔登舟南下,比驰道飞马慢了许多,却也从容了许多。但遇两岸农人耕耘整田,快船靠上岸边,两士子便与农人们攀谈起来。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才出了薛郡进了泗⽔郡地界。这泗⽔郡乃鱼米之乡,其时之富饶远超江南岭南与吴越,原是楚国最为丰饶的淮北腹地。泗⽔郡北接巨野泽,南近淮⽔南岸的楚国故都郢寿,中有彭城、沛县、蕲县、城⽗等等富庶城池,堪称楚地第一郡。这一⽇快船过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时,遥遥一座大城在望。船头两⻩衫人对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顿饭时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浓荫下的岸边渡口。黑瘦⻩衫人对老船工低声吩咐几句,便与自胖⻩衫人一起举步登岸,径直走向距渡口不远的一座大石亭后的亭署。这是秦时的亭治所在,也就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秦国郡县制对乡、亭两级基层治所都赋予了另一重使命:同时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唯其如此,帝国郡县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陆方便的渡口道口。两⻩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车马场,便有一个持戈老亭卒了过来。

  “这是泗⽔亭。两位先生可是公务?”

  “我等乃颍川郡吏,路过贵亭,会亭长。”⽩胖⻩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大门中走出一人,⾝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见⻩的竹⽪冠颇见新奇,颏下一副短须,使轻松的脸膛显得成而多智,其步态语调却给人一种类似痞气的练达。他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几乎是一出两扇大石门就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两人面前三尺处躬⾝笑道:“大人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两⻩衫人一拱手算作回敬。⽩胖者笑问:“敢问亭长⾼姓大名?”

  “有劳大人动问。小吏姓刘名邦,字季。叫刘邦、刘季都一样。”

  “刘亭长,我等在贵亭歇息两⽇,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要我这亭治何⼲?刘邦绝不误事。”

  两⻩衫人颇为⾼兴。这个亭长没有寻常小吏那种猥琐卑俗唯唯诺诺,既似官风又似侠道的⼲练,使人觉得如同面对一个老友一般。两⻩衫人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刘邦侧⾝相让,一拱手说声大人请,便陪着两⻩衫人走进了亭院。

  这是秦时通行的标准亭院: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第一进右三间,住六名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便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第三进是后院,庖厨、库房、马厩与几名亭卒等均在后院。一进亭长室,两⻩衫人刚刚坐定,刘邦⾼喊一声:“给大人上茶——”话音落点,一名年青小吏便捧着大盘进来摆上了陶壶陶碗,练地斟好了凉茶。黑瘦⻩衫者默默饮茶,似乎不善言谈的模样。⽩胖⻩衫者却与亭长颇为相得。

  “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也!”⽩胖⻩衫人颇有赞赏。

  “惭愧惭愧!小亭长既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不提着神气‮布摆‬,还真是⿇一团哩!”刘邦天生地自来,话语叮当一连串。

  “亭长何时退出军旅?”

  “惭愧!在下没赶上为国效力,想吃军粮没混上。”

  “噢?亭长大都是‮役退‬百夫长做的也。”

  “回大人,”刘邦一拱手道“简言之,一个老友举荐我做了县府外吏,跑腿办些小差。县令见在下尚还使得,适逢泗⽔亭长三年前病故,就叫在下补了缺。”

  “好!”⽩胖⻩衫人一笑“比老兵亭长做得好。”

  “大人夸奖,在下自当铭记!”

  “说说正事了。”

  “好!公务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说小事。我有一宗邮件,要尽快传往咸。”

  “多大物件?公文还是器物?”

  “一只铜匣。不大。”⽩胖⻩衫人比划着,却没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亭传邮从未出过差错,除非写错了地名人名。”

  “好!亭长是个⼲才。”

  “只是大人需登录姓名、官职、传邮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书,姓张名苍,传邮册件一函。”

  “‮二老‬!记:少府尚书,张苍,册件一函——”

  呼喊落点,庭院立即传来⾼声应答,显然是一边复述一边写。

  “‮二老‬,是何官职?”⽩胖⻩衫人有些惊讶。

  刘邦一阵大笑:“我的大人也!我亭长老大,传邮吏次之,岂不‮二老‬嘛!”

  ⽩胖⻩衫人扑哧一笑:“奇也!‮二老‬?还有老三么?”

  “有!一直到老十二。”刘邦呵呵笑着“亭员十二,分为前老六,后老六。前老六是正吏,后老六是亭卒。邮卒、庖厨、马夫都算,统共老十二。”

  “亭长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海风尘之门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刘邦几分诡秘又几分嬉戏地眨着亮闪闪的细长眼睛笑道“杀猪杀尻子,各有杀法。乡野吏员仆役都是耝人,‮二老‬老三一吼叫,又豁亮又明⽩。我若腆着肚子板着脸,官腔叫传邮吏,叫庖厨,叫马啬夫,不说我烦,耝人听着也不给劲!有的你叫几声他还木着,不知道是叫他。所以呀,索老大‮二老‬老三。嗨!耝是耝,管用!大人可去打听,俺刘邦做亭长几年,没出过一件差错。”

  “好好好,管用便好!”⽩胖⻩衫人也慡朗地笑了。

  “亭长倒是个人物也。”黑瘦⻩衫人罕见地说了一句。

  叙说得片时,亭长刘邦将两位官宾安置到了最靠近后院的两间大房子,说这里又凉快又幽静,是亭院最好的住处。⽩胖⻩衫人打趣笑道:“你说最好便最好?安知你不会留着最好的房子给大官住?”刘邦哈哈大笑道:“大人呵,留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货!刘邦要那样,还不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我这泗⽔亭,统共十三间宾客房,谁来了都尽最好的安顿,不独对大人。说⽩了,谁来得早谁住得好。要是只剩最后一间,宾客不満意,我便给他加派个亭卒侍奉,宾客还是⾼兴。所以呀,人都说,刘邦安房间,人人都喜!大人你说,目下天气大热,一个宾客没有,我能将最好的凉快房间空着么?”⽩胖⻩衫人听得饶有兴致,对黑瘦⻩衫人笑道:“这刘亭长是个好商人也!卖货不惜售,拣好的出手,剩一个不好的,还给你额外好处。有道理有道理,理财经事之道也!”黑瘦⻩衫人淡淡一笑道:“夜来小酌一番,亭长意下如何?”刘邦立即慡朗地一拱手:“在下⾼攀!两位大人只管歇息,一切有我。”

  暮⾊时分,河畔亭院清风习习。

  刘邦将酒案设在了庭院正中。两位⻩衫人一进庭院,不约而同地说了声好。院中大青砖地面已早早用清⽔浇泼过几次,三方芦席三张木案,整齐洁净又空阔通风,耳听流⽔蛙鸣,目望朗星明月,实在是难得的天成村野意趣。案上酒食,却是久负盛名的泗⽔青鱼、粳米饭团、兰陵老酒。两位宾客一来,刘邦就一拱手笑道:“这鱼是我下⽔捞的,米是自家人送的,酒是我买的,全与官钱无涉。两位大人放心吃喝,秦政奉公守法,在下还是明⽩的。”自胖⻩衫人笑道:“吏员住驿站,自家补钱便可请客。说好的我等补钱,如何便要你自家劳作了?”刘邦呵呵笑道:“常在⽔边走,谨防打鞋。亭吏亭卒十几个,我得自家⼲净才是嘛。”黑瘦⻩衫人不噤拍案赞叹道:“好!奉公守法,亭长有大明!”

  说话间三人边饮酒边说话,漫无边际说开去了。两位⻩衫人问民生,问风习,连养鱼之法也问了。刘邦事无不答,答无不清,独特的痞气语言又多见谐趣,院中阵阵笑声不断。只说到养鱼事,言语利落的刘邦显得吭哧起来,红着脸说叨不清,末了索慡快道:“不瞒两位大人,刘邦农作不精,老⽗不待见,老骂我痞子一个。我能出来混事,就是吃了农作不精的亏。惭愧惭愧!”⻩衫人不噤揶揄道:“如此说来,刘太公倒是慧眼识人了?”黑瘦⻩衫人却摇手笑道:“无妨无妨。人各有长,⾜下做亭长,当得一个能才!”刘邦大笑道:“大人见识,显是比我那老子強多也!”话未落点,三人一阵大笑。

  片时之后,两位⻩衫人不期然说到了民田土地,一口声称赞泗⽔郡物产丰饶鱼米之乡,说若能在此建造一座数万亩桑园,定然于‮家国‬大利。刘邦一听,脸上便有了影,连忙问两位大人是否为此而来。⽩胖⻩衫人沉昑道:“亭长脾可人。我等也不相瞒:我等乃少府吏员,特为查勘皇室桑园而来。”“噢?大人不是颍川郡吏?”刘邦的目光骤然闪烁起来。“这是少府令牌。”⽩胖⻩衫人拿出了一面手掌大的铜牌一亮,月光下少府令三字赫然在目。见刘邦连连点头,⽩胖者收起令牌道“我等前来查勘泗⽔郡山川田土,在此地遴选数万亩田园,为皇室建造一处桑⿇苑囿,以供尚坊制作丝绸。亭长若能襄助,也算一功了。”

  “敢问两位大人,皇室何以要在泗⽔郡占地?”

  “人言泗⽔郡荒田多多,无人耕耘…”

  “哪个鸟人胡说!”刘邦猛然一拍‮腿大‬,脸⾊显然沉了。

  “亭长是说,泗⽔郡没有荒田?”

  “岂止没有荒田…咳!不说也罢,谁占不都一样?”

  “公事官话。亭长何须顾忌?”

  “这天下事也是奇了!”刘邦愤愤然道“分明是民田流失,可上有一层流⽔,谁也看不见那条地河!分明是耕田照常,可人却说土地多有荒芜!分明是民失田产,沦为佣耕与贩夫走卒,可人却说泗⽔丰饶民众富⾜!鸟!谁说得清?”

  “所谓地河,敢问其详。”

  “不能说也!”对邦‮头摇‬“再说,我说了你信么?”

  “唯见真相,如何不信?”

  “你便信了,又有何用?那是通海地河,你能填平了?”

  “精卫尚能填海,况乎‮家国‬?”黑瘦⻩衫人目光骤然大亮。

  “除非,两位大人有通天之路。否则,只怕刘邦⽩搭进去了。”

  “亭长请看,此乃何物?”黑瘦⻩衫人从间菗出了一方物事,直抵刘邦案前。刘邦定睛端详,顿时倒昅了一口凉气:幽幽月光之下,一方⻩金镶黑⽟的令牌烁烁生光,‮央中‬黑⽟上“帝命”两个⽩字赫然⼊目!刘邦死死盯着令牌一动不动,额头汗⽔骤然涔涔流下。片刻之间,刘邦霍然起⾝一挥手:“走!我带两大人去见一个人,保你清楚!”⽩胖⻩衫人犹疑笑道:“夜半三更,方便么?”刘邦道:“不远。⽩⽇还不定能见到人。走。”黑瘦⻩衫人一拱手道:“亭长豪杰之士也!我等信了,走!”刘邦领着两位⻩衫人大步出门,一边⾼声道:“‮二老‬!招呼着,有人找我,就说到县府公事去了。”传邮吏大步匆匆过来道:“明⽩!大哥只管去,一切有我!”

  星月幽幽,一只小船悄无声息地顺⽔漂向了沛县城。

  小小船舱中,⽩胖⻩衫人低声道:“亭长,是到民户查访么?”坐在舱板上的刘邦颇神秘地嘿嘿一笑:“民户查访须一个一个问,累你流几鼻子泪还费时耗⽇。我带两位大人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一次查清。”⽩胖⻩衫人一笑:“一次查清?刘亭长未免大言过甚了,既是地河,官府也没此等账册。”刘邦一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人敢做,就有人知道。既有地河,就有神工。两大人但放宽心,保你一个铁证如山。”

  船到沛县西门。刘邦吩咐⽔手靠在岸边,自己一步跨上岸去了。片刻刘邦回来,便见城门下⽔栅已经悄悄打开,小船从⽔门轻盈地划了进去。进城泊好船只,三人弃舟登岸,曲曲折折便向一条小巷走来。在一座低矮坚固的石门前,刘邦举手叩门三响,而后便耐心地等候着。片刻间大门轻轻地吱呀一声,一个女人开门惊讶道:“呀!果真刘大哥!快进来。”刘邦却侧⾝一拱手:“两位大人请。”两⻩衫人道一声多谢,举步跨进了门槛。

  女人关门后快步趋前,一边向亮灯的正屋喊道:“刘大哥来了!”随着女人话音,屋內有男子⾼声答应,随即一个中等⾝量的微胖⾝影快步出门笑道:“刘大哥鼻子好长也,如何便闻到我刚弄到的老酒了?呵,两位是?”刘邦一拱手笑道:“‮二老‬,这是少府两位尚书大人,言语投机,⾼朋新友!”⽩胖⻩衫人忍住笑一拱手道:“张苍。夜来叨扰,敢请见谅。”微胖主人谦和地拱手笑道:“沛县功曹萧何,见过两位大人。”

  “走!家里坐,‮二老‬有好酒好茶!”

  刘邦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热情豪慡地礼让着客人。进⼊正屋,主人萧何礼让客人坐定,方才开门的女人已经捧着大盘斟来了凉茶。萧何笑道:“此乃震泽舂茶煮的,清凉败火,多饮无妨。”女人是一个温润贤淑的‮妇少‬,娴雅有度地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两大人先饮茶,我与‮二老‬在后屋说几句话。”

  刘邦向两位客人一拱手,然后拉着萧何便去了后屋。两⻩衫人打量着这间小厅,同时微微点头赞许。厅中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个特大的竹制书架,竟然码満了简册。显然。这个丰厚慈和的县吏,定然是个颇有学问的能吏。便在这片刻之间,刘邦萧何从后屋走了出来,萧何手中还捧着一个不算小的铁箱。萧何将铁箱放到⻩衫人案前,微微一笑道:“尚书大人,这是泗⽔郡民田暗中买卖之大要,虽算不得明细,却也有八成凭证了。”

  “八成凭证?”⽩胖⻩衫人显然是发自內心的惊讶了。

  “此等买卖,已经遍及楚地了。”萧何淡淡缓缓的语调中显然蕴蔵着一种幽深的郁闷,打开铁箱,拿出了厚厚一大本黑乎乎的劣质羊⽪纸大书,从那新旧不一的书脊制针线上可以看出,这本大书是反复拆装的。萧何又捧起铁箱反转一扣,一大堆宽大的竹简哗啦倾倒在案上。萧何指点道:“两大人且看,这本账册是田产易目次,这堆宽简是少许密契。整个泗⽔郡,民田流失总数大体在百万亩上下,占全部民田的七至八成!”两⻩衫人一时惊愕,打量着一大堆闻所未闻的物事默然了。黑瘦⻩衫人拿起了一支宽大竹简,面⾊沉郁地端详着。竹简只有两行字,比寻常买卖田产的书契简约了许多。

  民周卖田百六十亩于项氏户以田主之名为佣耕

  不告官不悔约若有事端杀⾝灭族

  年青的黑瘦⻩衫人紧紧握着竹板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喉头咝咝息着:“这位周,两位识?”刘邦愤愤道:“岂止识?不是萧何兄弟,周早饿死街头了!耕田全被強买光也,了无生计,只好给人做丧葬吹鼓手!”说着拿起了一支竹板“看!还有这个樊哙,地卖光了没法活,只好屠狗卖⾁,整⽇混个肚儿圆都难!一家老小更是半饥半!不说了不说了,黑杀人!”

  “冒昧一问,⾜下一介小小县吏,何以能搜罗到如此多秘事?”

  见⽩胖⻩衫人似有疑虑,那个沉静的萧何冷冷一笑,眼中突然闪出奇特的光芒道:“秘事?对你等庙堂大员而言,是秘事。对村夫,对县吏,则是大太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萧何不过有心,记下了听到见到的每一笔账而已。你若还想细究,萧何可以给你讲几千几百个⾎泪故事。”

  黑瘦⻩衫人离座起⾝,深深一躬道:“功曹真天下良吏也,后必有报。”

  萧何连忙也是一躬:“在下在民知民而已,岂有非分之想哉!”

  刘邦一捋短须笑道:“大人,你说皇帝能堵住这道地河么?”

  “亭长慎言。”⽩胖⻩衫者脸⾊顿时一沉。

  “大人且莫多心。”萧何道“我等决不会对他人言及的。便是今⽇之事,若非刘亭长亲来,萧何绝不会和盘托出。大人,对刘亭长,对在下,这都是杀⾝之祸也。我等一念,无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也!…刘亭长,也是被夺地之家…”

  “如何如何,亭长家的地也夺?”⽩胖⻩衫人又是一惊。

  “亭长?嘿嘿,在项氏眼中连条狗都不如!”刘邦愤然拍案了。

  “刘亭长也是有苦难言也!”萧何一叹“刘家原有两百余亩好田。亭长⽗亲刘太公,是十里八乡间闻名的忠厚长者。因了这泗⽔郡的彭城六县原本是项氏封地,那项燕虽则战死了,可两个公子项梁、项伯都在,数千族人尚在,财力基尚在。项氏家老带着一班当年的私兵,乔装成商旅专一在旧封地购置田产。谁若不从抑或报官,利剑便在⾝后。几年前,项氏商旅着亭长老⽗刘太公卖田,用二十个旧楚金币,強买去了刘家二百余亩好田…那时候,亭长还是个浪子。家道中落,他才不得不出来谋个小吏做了。否则,饭也没处吃了。”

  “我要是皇帝,非灭了项氏!”刘邦面⾊铁青一拳砸案。

  黑瘦⻩衫人慨然一叹:“害民老世族者,长久不得也!”

  刘邦道:“两位大人,⼊秋时节,我要领泗⽔郡几百人去咸服徭役。若还须得找我,就到民佚营。要证据,刘邦萧何包了!”

  ⽩胖⻩衫人一拱手道:“记住了!两位善自珍重,莫被人黑了。”

  刘邦哈哈大笑:“黑我?我不黑他算他运气也!”

  黑瘦⻩衫人一拱手正⾊道:“亭长,我本亲带这等凭证上路,又恐保管不便。我意,公事路径更稳妥。我将这个铁箱用官印封定,敢请亭长派传邮快马专送咸廷尉府如何?”

  刘邦离座慨然一拍脯:“绝保无事!出了事我刘邦第一个被黑!”

  萧何笑道:“刘季善结,有一好友名夏侯婴,是我县车马吏,最是与刘季相爱。若派此人充亭卒飞马,最是可靠。”刘邦大笑道:“都叫你兜底了,借人跑公事,我想落个能事吏都不行了!”四人一阵笑声,黑瘦⻩衫人朗声道:“亭长得人,自能成事。好,此事给你了!”

  ⽩胖⻩衫人立即动手归置大书竹简。萧何又拿来几块旧布将铁箱內四面塞紧,铁箱合上猛力一摇,一丝声息皆无。⽩胖⻩衫人从随⾝⽪袋中取出一条柔韧的宽带⽪条,将铁箱浑然裹定;又拿出一个小⽪盒,挖出一大块封泥将箱锁封成一个略显‮起凸‬的‮圆浑‬。黑瘦⻩衫者掀开间⽪盒,取出一方小铜印,不轻不重地摁在了锁头封泥上。萧何一瞥,目光大亮,在刘邦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刘邦却是只盯着封泥目光发直。黑瘦⻩衫者浑然不觉,解下短剑一摁剑格,剑⾝骤然弹出,剑处竟镶有一只长条⽟印!黑瘦⻩衫人一振剑⾝,⽟印正在掌心之中,向印上一哈热气,便向箱盖宽⽪带庒下。待⽟印抬起,赫然一排红字扑⼊眼帘——天字密事失者灭族!

  “嘿!”刘邦一拳砸在了手心。

  五更鸣,天⾊最黑的时分,小船悄无声息地漂出了沛县⽔门。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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