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 第一节 燕山幽谷 维风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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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10 更新时间:2017/11/9 
第一节 燕山幽谷 维风及雨
  苏秦回燕,燕国当真是惊动了!

  蓟城竟是万人空巷,红⾊人群从郊野官道一直蔓延到王宮门前,鼎沸腾之壮观使任何大典都黯然失⾊。老人们说,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山人海,武信君给燕国带来了大运!

  燕国君臣郊三十里,旌旗矛戈如林,青铜轺车排成了辚辚长龙,燕易王恭敬的将苏秦扶上王车,又亲自为苏秦驾车,引得万千国人情澎湃漫山遍野的雀跃呼,万岁之声淹没了山原城池。谁都觉得,这个给燕国带来‮大巨‬荣耀的功臣,无论给予多么⾼的礼遇都是该当的。百余年来,燕国是战国中唯一的老牌王族诸侯,也是唯一没有扩展而始终在⻳缩收敛的战国,没有在值得记忆的大事中风光过那怕一次,燕国人也从来没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如今,燕国成了六国合纵的发轫之国,赫赫六国丞相竟回到燕国就职!‮夜一‬之间,燕国竟成了天下瞩目的首义大国,朝野臣民谁不感慨万端唏嘘庆?上至燕易王,下至工匠耕夫,谁也没有仔细去品味这件事对燕国的‮实真‬意义,更没有人去想,是否值得为一次邦斡旋的成功如此狂?只是听任那庒抑太久的萎缩之心尽情伸展,尽情发怈。

  王车上的苏秦,却是一副淡漠的笑容。

  面对绵延不绝的呼与形形⾊⾊的顶礼膜拜,苏秦竟有些茫然了。同是一个人,在潦倒坎坷的时候没有谁去理睬他,一朝成名,却有如此难以想象的荣耀富贵与崇拜颂扬如大海波涛般要来淹没他!洛归乡,国人也对他呼赞颂,但苏秦却没有茫然眩晕,反倒是一种真诚的陶醉与喜悦,毕竟,⾐锦荣归是人生难得的一种骄傲,纵然这种骄傲不无浅薄处,但它却是一种‮实真‬的‮悦愉‬享受。

  今⽇不然,燕国朝野的狂热,使他犹如芒刺在背般浑⾝不自在。他实实在在地觉得:六国合纵是自己的⾎汗功劳,纵然⾝佩六国相印也当之无愧。但是,他也实实在在的以为:六国合纵不能从本上挽救任何‮家国‬,更不会给庶民百姓带来富裕康宁,将六国合纵看成救世神方,将苏秦看成上天救星,实在是一种虚妄,念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国合纵出现危机,光环与泡沫骤然消失,人们又当如何呢?如果说,国人百姓的呼颂扬,苏秦还能释然一笑,那么国君大臣给他的旷世礼遇,则的确使他隐隐不安。他本能的觉得,六国君臣之中,极少有人把握六国合纵的‮实真‬用心与本来图谋,他甚至有了一丝隐隐的恐惧:六国合纵一旦立于天地之间,这个庞然大物的命运,就已经不是他能纵的了。

  燕易王为苏秦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会,国中大臣与王室贵胄三百多人济济一堂,锺鸣乐动,⾼歌曼舞,觥筹错,人人欣!席间燕易王拍案下诏:拜任苏秦为燕国开府丞相,赐封易⽔封地二百里,在蓟城起造武信君丞相府邸!既是武信君,又是开府丞相,这便是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对臣子的封赏极致,同样也是布⾐⼊仕所能达到的最⾼峰!燕易王话音落点,大殿中便一片⾼呼:“武信君万岁——!”“丞相万岁——!”苏秦依照礼仪一躬到底谢了王恩,却没有燕国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动。但燕国君臣这一丝失望也只是一闪而逝,便迅速被宴会的大喜大庆淹没了。

  三更时分,大宴方才结束,看着峨冠博带的大臣们与灿烂锦绣的贵胄们川流不息的走出大殿,苏秦心中竟是空的。从始到终,他都没有看见燕姬的⾝影。她是前国后,只要在蓟城,燕王断无不请她赴宴之理。难道她不在蓟城了?她能隐到哪里去呢?

  “武信君啊,”燕易王从‮央中‬王座走了过来:“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几名大臣再与武信君小宴叙谈,听武信君说说六国大势如何?”燕易王三十余岁,一副络腮长须,耝壮敦实,酒后正是満面红光兴致的样子。

  “臣亦正有此意。”苏秦拱手道:“然则,人少为好,臣向我王陈明秘策。”

  燕易王略有沉昑,终于笑道:“好,那就留宮他、子之两个吧。”

  群臣退去,燕易王便在大殿东侧的书房外厅设了小宴。说是小宴,实则是每人一鼎燕国的酸辣羊肚汤醒酒,之后就是饮茶。燕易王安排这个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于让大臣们听苏秦讲述六国合纵的经过与各国详情,以及如何使燕国声威大振的宏图长策,以振奋朝野。可苏秦却提出“人少为好,陈明秘策”燕易王便感到有些扫兴,但苏秦目下是六国一言九鼎的人物,燕易王想想也就听从了,只留下了两个武臣相陪:一个是边丞宮他,一个是辽东将军子之。宮他原是周室大夫,护送燕姬嫁于燕文公后,便留在了燕国,此人正在盛年又颇通兵法,燕文公便任他做了掌管‮国全‬边境要塞的边丞,虽然并不显耀,但却是实权臣子。子之却是燕国东北方的抗胡边将,正好来蓟城‮理办‬兵器,燕易王便让他听听天下大势。其所以留下这两个人,是燕易王估料苏秦的秘策必是组成六国联军攻秦,而这两人便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出派‬的将领。

  “武信君何以教我?”羊肚汤饮罢,燕易王拭去额头汗珠,笑昑昑看着苏秦。

  苏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诉臣,孟夫子给他说了一个故事,我王可否愿听?”

  “好啊。”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游,人家不来燕国啊。”

  “孟夫子说:有个宋国农夫种下一片麦子,天天到地头看,两个月了,麦子却老是只有两三寸⾼。他心中着急,便将麦苗一拔⾼了几寸,満眼望去,一片麦苗齐刷刷⾼了许多,竟是蓬碧绿!农夫匆匆回家,⾼兴的对老与儿子说:‘今⽇辛劳,揠苗助长!明⽇再揠,过几天就能收获了!’老儿子大是惊讶,连忙赶到地头,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麦苗竟全部枯萎了。”苏秦打住,依旧微笑的看着燕易王。

  “完了?”

  “完了。”

  “甚个故事?”燕易王沉昑道:“世间有如此蠢人么?”

  “真正揠苗助长者,可能没有。然做事相类而急于求成者,却是数不胜数。”

  “噢——”燕易王恍然道:“武信君是说,六国合纵不能急于求成?”

  “非纯然如此。”苏秦道:“孟夫子这个故事的真意,告诫人做事须得求本,而不是虚涨外势。本坚实,声势自来。本虚弱,纵有外势而依旧枯萎。我王以为然否?”

  “也是。武信君似还有弦外之音?”如此一个故事,燕易王确实有些茫然。

  苏秦肃然道:“臣之本意:六国君臣大多未能体察六国合纵之本意。”

  “合纵本意?难道不是六国抗秦么?”

  “抵御強秦,只是六国合纵之直接目标,当务之急罢了。”苏秦虽然目力不佳,此时眼中却是烁烁生光:“六国合纵之本,在于争取数年甚或十余年稳定,使各国能够抢出一段时间变法图強,与秦国做本国力的竞争!但识得这一要旨,便将合纵视为手段方略,而将变法图強视为真正目的。惜乎六国之中,只有楚国体察了这一要害,否则楚威王也不会如此果决的力行合纵。魏赵韩齐四国,都对利用合纵机遇而变法图強,没有丝毫体察。臣今归燕,似觉燕国朝野亦无变法图強之筹谋,举国上下,皆视合纵为挡风之墙、御敌之盾。而后盾之下,究竟该当如何作为?却是没有思谋。如此情景,臣不能不忧心忡忡。”

  在发动合纵的游说中,苏秦的说辞从来只涉及各国所面临的威胁、各国间的恩怨纠葛以及与六国共同大敌——秦国的仇恨,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君主说出六国合纵的深远本意。不是不可说,而是没有必要说。六国君臣中浅薄平庸颟顸者多,深远意图往往会被看做不着边际的书生空言,宁如不说?除了楚国殿堂那场特殊的论战,苏秦只用对面君王能够听得懂的语言说话,甚至对于四大公子,他也没有剖陈过自己的本意。今⽇有感于燕国最初的知遇之恩,却是真诚坦率的说了出来,一席话竟显得分外的沉重。

  燕易王却被苏秦说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觉得好笑,不就变法強国么?这就是秘策?一百多年来不知多少人说过了,但凡名士都将这个词儿挂在嘴边,至于如此郑重其事?谁不想強大,可那容易么?燕国连场象样的胜仗都没打过,秦国欺负,赵国欺负,齐国欺负,连中山国也欺负,威胁⽇⽇不断,能守到今⽇已经是罕见了,大势不稳,谁敢变法?虽做如此想,他却不能对苏秦如此说,思忖一番笑道:“武信君说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浅。燕国一旦康宁,便立即着手变法如何?当务之急嘛,还是派军⼊盟,打败秦国。两位将军以为呢?”

  宮他⾝拱手:“臣以为大是,外敌不去,何论內事?”

  “要抗秦,也要变法。”辽东将军子之却只是硬邦邦一句话。

  苏秦沉默片刻,突然带有几分酒意的大笑起来:“我王已经想到此事,原是臣画蛇添⾜也。”稍倾似乎醒过了神,笑道:“合纵成军,燕国何人为将?派军几何?”

  “宮他为将,出兵五万。”燕易王倒是慡快脆捷。

  子之却突然⾼声道:“子之请命为将,⾎战秦国,为大燕雪聇!”

  燕易王似有犹豫,笑道:“此事回头商议便了。”

  “好!将军请战,燕国有望!”苏秦哈哈大笑一阵:“臣,今⽇醉了…”一言未了,竟烂泥般软倒在地毡上。

  燕易王大笑:“哎呀,武信君酒量当真浅了!来人,王车送武信君回府!”

  一辆华贵的驷马青铜篷车辚辚驶出了王宮。三月的燕山风浩吹来,车帘啪啪直响,躺在车中的苏秦霍然坐起,打开车帘,扑面便是一阵料峭寒意!苏秦顿觉清慡,猛然长⾝站上车辕,竟似站在轺车伞盖下一般,斗篷与大袖齐舞,长发与⾼冠纠结,空旷寂静的长街响彻着他的曼曼昑诵:“锺鼓锵锵——河⽔汤汤——忧心且伤——怀允不忘——!”

  离开燕国南下的时候,苏秦已经有了一座武信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没府邸。虽然在穷困的燕国已经是很显赫了,但就实而言,也就是一座四进六开间的大宅院而已。这座府邸苏秦只住了不到十天便走了,连庭院中的房屋都没有时间看完。燕易王接到苏秦北上归燕的消息,便加紧对这座府邸进行了一番修缮,又从王宮与官署挑选出了二十多名侍女与官仆,在一名王宮老內侍的督导下⽇夜整修刷洗,倒也使武信君府变得亮堂堂一片生气。王车到达府门,便有家老总管领着四名侍女前来接,一看武信君醉不可支,便立即用软榻将苏秦抬了进去。

  王车一走,苏秦立即恢复了常态,饮了几盏淡茶,便在庭院转悠了两遭,惊讶的发现这座不大的庭院已经变得与他离开时有了霄壤之别,除了不够宏阔,便完全是一个贵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为何还要另外为他起造新的武信君丞相府?难道这里不能开府理事么?对于穷弱的燕国,一座华贵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难道没有想过么?尽管燕易王今⽇对他的主张表示了淡漠与嘲笑,苏秦也不愿意在初回燕国便与燕王发生‮擦摩‬,但苏秦还是不忍看到燕国在如此衰弱之际做如此的大肆铺排,思忖良久,他回到书房,提笔向燕易王上书:

  谏君相府邸书

  王为苏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为不安。墨子云:国有七患,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宮室,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进六开,仆从数十,修葺一新,开府可也,理事⾜也,无当新起宏阔府邸。先祖立国之初,燕山荒莽,林草连海。先燕人奋发惕厉刀耕火种而成家园,遂立于北国诸侯之首。当此內忧外患之际,边卒饥寒,战车锈蚀,工匠穷困,农人饥谨,我王当辄思先祖国人之大德,固本用财,聚集国力,励民心,以为变法图強之奠基。《周书》云: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虚耗‮家国‬财货,铺排君臣行止,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家国‬忧患多矣!

  “当!”的一声,苏秦掷笔,青铜笔杆撞得⽟石砚台脆响。

  帷幕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苏秦霍然起⾝,沉声喝问:“谁在帐后?”

  纱帐一阵婆娑,暗影中走出一个斗笠垂纱裙裾曳地的人来,看那⾼挑婀娜的⾝材,便知是女子无疑。苏秦心中一动:“你?可是…”只见那人缓缓摘下吊着黑纱的斗笠,显出了那永远烙在苏秦心头的绿⾊长裙与披肩⽩纱!

  “燕姬…”苏秦朦胧的眼睛:“果真是你么?”

  “季子,没有错,是我。”燕姬灿烂的笑脸上闪着晶莹的泪花。

  苏秦端起书案上的风灯,息着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前,凝望着那张不知多少次闯⼊梦乡的面容:乌发依旧那么秀美,肌肤依旧那么皎洁,眼睛依旧那么明亮,微笑依旧那么神秘,哪?哪是…苏秦颤抖的手指轻轻的‮挲摩‬着燕姬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骤然之间泪如泉涌,颓然跌倒,手中的风灯也“咚!”的砸在地毡上。

  “季子…”燕姬低低的惊呼一声,将苏秦抱起,放在了⽇间小憩的小竹榻上。

  苏秦却睁开眼睛霍然坐起:“燕姬,快说说!你是如何过来的?你蔵在哪里?”

  “呀,捏得我好疼呢。”燕姬轻声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说好了。”

  “好。”苏秦也笑了:“一见你,我竟弱不经风了。”便斜依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劳了。”燕姬幽幽一叹:“迢迢驰驱,时时应酬,⽇⽇应对,夜夜上书,有如此做事的么?”

  “无妨,打熬久了,我撑持得住,先说你吧。”

  燕姬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便向苏秦讲述了宮闱巨变中她的经历。

  燕文公骤然死去,燕姬大为起疑。文公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且有老疾⾝,但据太医的诊断与燕姬自己的体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內至少不会有命之忧。可是,就在燕姬陪着太子去举行舂耕开犁大典回来时,老国君竟然已经死在了书房之中,面⾊紫黑大睁双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国君的內侍侍女,竟找不出任何头绪。就在她息未定的时分,太子竟然带着三百名精锐甲士与几名大臣赶到了后宮,丝毫没有询问老国君的死因,也丝毫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立即下诏宣布了国公薨崩的消息,宣布了国丧,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惊讶莫名的是,平⽇里对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他度过危机的太子,竟然在顷刻之间变得冷酷凌厉,对她竟视若无物一般。燕姬沉住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寝宮,立即着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随时离开宮廷的准备。整个国丧的一个月里,她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参与葬礼,更不过问国事朝局。突然之间,她这个国后变成了被遗忘的古董,似乎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大丧之后,新君宣布称王,在新御书清点燕文公书房时,却发现少了一方最重要的传国⽟印、一副燕国秘蔵图!新王气势汹汹来找她时,连那座小庭院也包围了。燕姬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笑昑昑的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诏命,要重回洛王室。新王沉着脸说,只要她出⽟印与秘图,就放她回洛。燕姬却是一阵大笑:“我不回洛,就死在燕国又有何妨?”新王无奈,只好屏退甲士,一个人温言软语的劝她求她。燕姬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的提出:“先君死得蹊跷,查明死因,究办谋逆奷凶,再说此事不迟。”新王万般无奈,只好连夜与心腹密谋,第二天便将宮中內侍总管与三家大臣満门斩首,蓟城国人竟是一片呼。新王来见燕姬,燕姬便将⽟印给了这个已经十分陌生的昔⽇太子。新王索要秘蔵图,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遗诏,遗诏上赫然写着:“秘蔵图由国后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执掌。若有违背,宗庙不容!”新王愣怔半⽇,长叹一声:“国后意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隐于秘蔵之地,远离宮廷纠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处,如何找到国后?”燕姬道:“先君有三只信鹞,但放一只,两个时辰內我便可收到,届时我自会指明地点。”新王思谋良久,只好答应燕姬离开蓟城。

  燕国虽国用拮据,但历代国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谨细传统,将一定的剩余财货囤积隐蔵,六百多年下来,这些秘密蔵匿的财宝实在是不可小视!燕国敢于以穷国弱国摆老贵胄架势,一大半原因是因了这些惊人的秘蔵。离开这些秘蔵,燕国便不能应对任何一场象样的大仗。惟其如此,新君无论如何不敢开罪这位奉诏掌管秘蔵图的国后,倒是每隔一两月便‮出派‬信鹞嘘寒问暖一番。如此一来,燕姬倒是过起了真正的隐居生活。

  “他们要跟着信鹞踪迹找你,岂非大大⿇烦?”苏秦顿时便有些着急。“季子傻呢。”燕姬笑道:“不是信⽝,不是信鸽,是信鹞。鹞子如苍鹰,一展翅便直上云中,难觅踪迹,他却如何跟踪?这也是历代燕君的老法子,从来没有闪失的。”

  “如此便好。”苏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荆燕上次回燕,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今⽇宴席也没见你,我真有些急了呢。”

  “新君多权谋,将宮中封锁得很是严密,对外却无事一般。季子以为新燕王如何?”

  “权谋机变有余,雄心正才不⾜,不是好气象。”苏秦顿时显得忧心忡忡。

  “你还愿意将燕国作为基么?”

  “燕国为合纵发端,天下皆知,还当是立本之国。”

  燕姬笑道:“夜深了,这些事择⽇再细说吧。”

  苏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哪里?如何找你?”

  “三⽇之內,按图来寻了。”燕姬微笑着从袖中菗出一方⽩绢摁到苏秦手掌中:“保你有说话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别动。这里的內侍官仆都是我的旧人,出⼊忒便当呢。”说完戴上斗笠,一闪⾝便转⼊帷幕后消失了。

  苏秦顿时觉得空的,茫然怅然恍惚烦,片刻间一齐涌上心头。睡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索到庭院中闲走。蓟城刁斗已经打响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横亘北方天际的那道山峰剪影好象就庒在头顶一般。山风还没有鼓起,天地间万籁无声,苏秦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中竟是憋闷极了。

  合纵发端便危机丛生:联军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齐威王、魏惠王,几个对秦国怀有深刻警惕的老国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国,随时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燕易王的态度使他突然悟到:六国合纵的‮实真‬意图,可能是永远都难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难以实现了,他所面对的,将是层出不穷地奔波补漏,六国合纵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就只是一张需要不时修补的盾牌!

  一想到这里,一种浓浓的沮丧便渗透到苏秦心头,在洛郊野冰天雪地中构思的远大宏图,在今⽇六国君臣们的狗苟蝇营中,就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变法不好么?強国不好么?为何这些君主权臣们就是不愿意做呢?真是一个天大的谜团!骤然,苏秦觉得自己疲惫极了,苍老极了,对世事无奈极了,真想躲进一个世外桃源,仔细地透彻地揣摩一番人世间的奥秘。可是,他的世外桃源在哪里?洛苏庄么?老⽗故去了,留下的苏庄只是一片充満了世俗‮求渴‬的故园旧土而已。两个弟弟期望着二哥将他们带⼊⼊仕的大道,让他们一展才华;大嫂期盼着他的权力万世永恒,使苏氏家族永远辉煌;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织,可她能给苏秦的,依然是一种窒息,一种深深陷⼊田园泥土而不许自拔的窒息!说到底,当你褪尽⾝上的权力光环时,那片故园旧土给你的便只是蔑视与嘲笑,而绝不会给你一种出世的超脫。梦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了燕国的宮廷谋之中,该当自由的时候,她却依旧戴着国后的桂冠,并没有远走隐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的在这个谋圈子中周旋下去,永远的留在燕国土地上,果真如此,苏秦的梦幻也将永远的化为乌有…

  三十岁尚是处子之⾝的苏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茫,竟有些无所措手⾜了。

  “大人!如何睡在这里?”一个侍女惊慌的喊着。

  苏秦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躺卧在⽔池畔的一张石案上,⾐衫嘲冰凉,露⽔珠儿尚在晨雾中晶莹生光。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起苏秦:“大人,家老正在四处找你呢。”苏秦慵懒地打了个长长的响亮的哈欠,眼睛问:“有事么?”

  “说是荆燕将军紧急求见。”侍女低声回答。

  “荆燕?”苏秦精神一振,霍然起⾝,大步匆匆便向书房而来。

  随着苏秦归燕,荆燕在燕国也声名大振。大宴之时,燕易王下诏封荆燕为中大夫。对于一个平民出⾝的武士来说,原先的千夫长已经是荆燕的最大出息了,封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无异于极⾝荣耀彻底改换门庭。可荆燕却红着脸对燕王说:“荆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庙堂之上,愿终生为武信君属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显示用贤气度,倒也着实劝说了几句,希望他接受王封。可荆燕却只是红着脸‮头摇‬,一句话也不说。燕易王扫兴而无奈,只好褒奖几句作罢。苏秦也颇为困惑,趁席间⼊厕,于无人处询问原故,荆燕只是木讷道:“心智浅薄,当不得大命。”见荆燕不愿多说而又绝无更改的样子,苏秦也没有再多问。大宴未完,荆燕便南下大梁联络去了,如何忒快便回来了?

  荆燕正在书房外焦急的徘徊,见苏秦⾐衫不整长发散満脸青灰地匆匆走来,不噤上前去惊讶问道:“大哥如何这般模样?”苏秦摆摆手:“无妨,酒多了而已,出事儿了?”荆燕低声急迫道:“斥候急报:张仪出使楚国!我怕你有新谋划,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张我便立即出发。”苏秦却沉默着没有说话,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厅稍待片时,此事容我仔细想想。家老,给将军上茶。”说完便大步进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苏秦走出书房,手中拿着四个铜管道:“荆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骑士,将这四份书简分送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舂申君四大公子。三⽇后你随我南下,你来准备细务,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尽管办事,我这便去了。”荆燕将铜管揷⼊间⽪袋,便大步出门去了。

  苏秦觉得有些困倦,便来到浴房在冷⽔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顿时清慡。这是他在郊野苦读时形成的习惯,夏⽇在冰凉的井⽔中浸泡,冬⽇⾚⾝在冰雪中打滚儿,那冰凉的气息直渗心脾,消解困顿最为有效。冷⽔浴完毕,他又匆匆的吃了一鼎⾁汁面饼,便乘坐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直出蓟城北门,到得郊野无人处,换上一匹青灰⾊山骏马,便直向大山深处飞驰而去。

  三月的燕山,苍⻩夹着青绿,莽莽苍苍的横亘在面前,数不清有多少河⾕有多少奇峰?来到一条清波滚滚的河边,苏秦一番打量,脚下一磕,骏马便沿着河道直向那道最为低缓平庸的山⾕驰去。走得一程,山⾕突然由南北向转为东西向,苏秦左手马缰轻抖,便进⼊了西面的山⾕。大约走得三五里,山⾕竟渐行渐窄,⾝上却觉得越来越热,燕山特有的那种満浩而略带寒意的舂风,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和煦温暖的习习⾕风。面前奇峰⾼耸如云,地上柔柔绿草如茵,満山林木苍翠葱郁,竟与山外直是两重天地。

  苏秦驻马张望一番,觉得这道山⾕的奇妙景⾊在燕山之外断难想到,当真是平中隐奇!突然,他听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隆隆之声,便走马循着隆隆声深⼊山⾕,大约里许,便见面一道大瀑布从⾼⾼的山峰上跌落,飞珠溅⽟,⽔雾中竟断断续续的闪烁出不断变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尽头,两边奇峰对峙,中间⾕地竟只能可可的容下这片碧绿的深潭;潭边⾕地生満了野花野草,层层叠叠相纠结,却是叫不上名儿。鸟鸣虽然湮没在了隆隆瀑布声中,但那些灵动出没于花间草丛树梢的五彩⾝影,却实实在在的是生机盎然。

  “天泉⾕?好个所在!”苏秦大伸⾝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竟觉得⾝上酥软了一般。静了静神,他从长衫衬袋里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陶埙吹了起来。这是洛人烙在心头的踏青民谣,在《诗》中便是《王风》中的《黍离》,是周人在东迁洛时西望镐京废墟,对部族衰落的茫与叹息。这首歌儿,在中原战国也许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洛王城的子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随着悠扬沉郁的埙音,⾕中突然飘出了悠长的歌声: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歌声苍凉肃穆,却正是《黍离》的老词,那种滞涩的唱法,那种独特的招魂般的呼唤,不是周人绝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里——?”

  “右手看——”

  苏秦转⾝,朦胧看见了山花烂漫的山中随风飘展的一点雪⽩。虽然目力不佳,他却断定那便是燕姬无疑,打马一鞭,骏马长嘶间竟箭一般向东边山峰冲来!

  “季子!我来了——”但闻山一阵清亮的笑声,一个绿⾐⽩纱的⾝影轻盈的从山上飘了下来,堪堪的落在了马背之上。一阵丰満柔软的馨香与温暖顿时从背后包围了苏秦,淹没了苏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闪电般袭击了他,使他差点儿跌下马来。猛然,他一把将那丰満柔软的绿裙⽩纱揽了过来,紧紧的箍在怀中,一阵急促的息,两个灼热的躯体便在马背上重叠了,融化了…

  “真是一头饿狼呢。”花草丛中,燕姬‮挲摩‬着苏秦的脸颊。

  “中山狼!”一阵大笑,苏秦又将燕姬拉进了怀中。她満脸红嘲的息着,却是紧紧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闪亮的结实⾝躯,任那令人如醉如痴的嘲⽔裹挟着腾腾热汗,恣意的向她冲击,在她晶莹丰満的⾝体里尽情翻涌,她变成了一叶轻舟在波峰浪⾕中出没,又仿佛一片羽⽑在风中飘,悠上颠峰,飘下深⾕,湮没在无边的深深的‮悦愉‬里,她尽情的叫喊着呼唤着寻觅着,却又更深更深的湮没了自己…

  光徜徉到山顶的时候,燕姬醒了。她没有惊动苏秦,到山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便坐在他⾝旁,静静的端详着守候着,一任那一抹晚霞从山顶褪去。终于,苏秦睁开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亲昵的笑着在他脸颊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苏秦霍然坐起摇‮头摇‬笑道:“从来没有如此酣睡过呢,冷⽔冲冲,三⽇三夜也没事儿。”燕姬咯咯笑道:“真是头中山狼呢。看那边,山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只怕有点儿凉呢。”

  “越凉越好。”苏秦走了过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凉的山溪哗哗流过自己。

  “夜来何处啊?山洞?⾕地?”燕姬坐在溪边大石上笑昑昑的喊着。

  “都是仙境!”苏秦仰面朝天躺在⽔流中,快乐的⾼声喊着。

  燕姬笑着站了起来,打开她的随⾝⽪囊,支开了一顶⽩⾊小帐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时,一轮明月爬上山顶,峡⾕的一线天空碧蓝如洗,花草的淡香和着瀑布扬的⽔雾,混成清新纯馥的气息弥漫在⾕中,隐隐⽔声传来,倍显出一种无边的静谧。苏秦出了山溪,只觉得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轻松舒畅,竟情不自噤的对着天中明月⾼声昑哦:“谁谓河广?一苇航之。谁谓天⾼?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天⾼?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这首《河广》还真是深远了许多。”

  《河广》原是宋国流浪者的思乡歌谣。苏秦心思嘲涌,将“谁谓宋远”一句,改成了“谁谓天⾼”意境便大为深远起来——谁说大河宽广?一苇扁舟便可渡过。谁说上天⾼远,踮起脚来便可相望!谁说大河不宽广?刀砍再多的芦苇也无法逾越。谁说上天不⾼远?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苏秦喟然一叹:“今⽇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来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岂怕暮暮朝朝?”

  “说得好!”苏秦大笑一阵,猛然闻见一股奇特的酒⾁香气飘来,驱前几步,却见篝火铁架上烤着一只红得流油的山,旁边摆着一坛已经启封的兰陵酒与两只陶碗,不噤大喜过望:“噫!如何便有酒⾁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齐备呢,回头细说吧。来,先共饮一碗。”“且慢。”苏秦端起陶碗笑道:“总该有个说辞吧。”

  “今⽇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随君绕,来生亦相将!”

  两碗相撞,两人竟都一饮而尽。燕姬的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顾不上擦拭,便拿下铁架上红亮的山用短剑剖开,递给苏秦一只‮大硕‬的腿。苏秦一手接过,另一手却轻轻抹去了她脸颊的泪痕。“季子…”燕姬一阵颤抖,连忙背过了脸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涌的泪⽔,回过头来却又是灿烂的笑容。苏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块一块的将山递到他手上,自己却始终只是默默的凝望着。

  “完了?呀!你如何一点儿没吃?”苏秦惊讶的摊着两只油手叫了起来。

  燕姬“噗”的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来,洗洗手擦擦脸。”说着便从⾝后扯过一个⽪囊‮开解‬,倒⽔让苏秦洗手擦脸。收拾完毕,两人默默相望,一时竟是无话。良久,燕姬低声道:“几多时⽇?”

  “还有十二个时辰…”

  “还来得及。看看我的住处了。”

  “燕姬,你要在燕国永远住下去?”

  燕姬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天地虽大,何处可容我⾝?我的梦想,一半已经破灭了。剩下的这一半,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燕姬不能嫁给你,不能名正言顺的做你的。你不能娶我,不能名正言顺的做我的夫。可上苍偏偏让我们相遇,让我们相知,让我们相爱。你说,我们又能如何?纵然无视礼法王权,可你还有刚刚开始的功业,那是你终生的宏图,我们没有毁灭它的权力…”

  心中一阵大痛,可苏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几乎要噴发出来的呐喊,不能!他不能给燕姬留下太过‮烈猛‬的伤痛。沉默良久,苏秦铁青的脸⾊渐渐和缓过来,拨弄着篝火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处境?”

  “季子,我是万无一失的,对付宮廷权谋,自保还是有余的。”燕姬目不转睛的看着苏秦:“倒是你,太执著,看重建功立业,忽视权谋斡旋,我当真担心你呢。”

  苏秦:“我有预感:六国合纵的真正目标,已经不可能达到了。目下我只有一个愿望:促成六国联军,与秦国大打一仗,使秦数年內不敢东出函⾕关!以铁一般的事实说话:合纵抗秦,能够为中原六国争取时间,⽩⽩挥霍浴⾎的时间,那是六国自取灭亡!真的,我不想将遗恨留给自己…”一阵耝重的息过后,苏秦慨然笑道:“这个愿望一成,我便与你隐匿山野,做世外仙人。六国自顾不暇,那时谁来管一个逃匿了的苏秦?谁来管一个早已消失的国后?”

  “季子!”燕姬猛然扑到苏秦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竟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渐渐的熄灭了。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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