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_第二节奉君行诈苏秦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第二节奉君行诈苏秦

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作者:孙皓晖书号:43610	更新时间:2017/11/9
第二节奉阳君行诈苏秦
虽是四月初夏，邯郸却还是杨柳新绿，寒意犹存。清晨起来，大雾蒙蒙，宮室湖泊树林都变得影影绰绰一片混沌。宽袍大袖的赵肃侯出得寝宮，来到湖边草地，做了几个长⾝呼昅，便开始纵跃蹲伏的练起来。　　“君⽗，练胡功要穿胡服呢。”随着年轻的声音，一个青年走出了树林。“雍儿么？”赵肃侯一个跳跃回⾝：“噫！你这是胡服？好精神！来，我看看。”年轻的赵雍穿着一⾝紧袖短⾐，脚下是长胡靴，手中一柄弯月胡刀。与赵肃侯的宽袍大袖相比，显得精⼲利落别有神韵。赵肃侯打量一番，点头笑道：“守边一年，有长进嘛。” 　　“君⽗，胡人比我们快捷，大半与这⾐着有关。”赵雍‮奋兴‬的比划着：“你看，这⾝胡服里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袍。我们的一⾝，至少八九件，加上带⾼冠宽袍大袖，里外十几件，累赘多了。我的千人队，现下都是胡服，打了几仗，利落得很！”“嗯，不错，军中穿穿还行。打仗嘛，就要动若脫兔。” 　　突然，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朦胧可见一个红⾊的⾼挑⾝影大步匆匆走来。“是肥义，没错儿！”赵雍目力极好，只一瞥便认准来人。“禀报君上，”丈许之遥，红⾊⾝影⾼亢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齐国大举兴兵灭宋，派特使前来，约我共同起兵。”“禀报奉君了么？”赵肃侯淡淡的问。　　“还没有。臣请君上先行定夺。”肥义拱手一礼，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肃侯面⾊沉的踱着圈子，却是良久沉默。　　“君⽗，肥义将军忠诚可嘉。”赵雍慷慨昂：“军国大计，理当国君决断。”赵肃侯没有理睬儿子，回头对肥义道：“禀报奉君，听候定夺。” 　　“君上…”肥义看了看国君，终于没有说话，大步转⾝去了。　　“君⽗，你要忍到国人散，方才罢休么？”赵雍面⾊涨红，几乎要喊起来。“住口！”赵肃侯一声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声道：“他统领大军十余年，又有上封地二百里，兵強马壮，财货殷实，不忍又能如何？”“君⽗勿忧，我有办法。”赵雍见⽗亲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挥：“百步之內，断无一人。君⽗无须担心。”赵肃侯盯着这个英气的儿子，悠然一笑：“力道几何？” 　　“死士三百。”赵雍肃然⾝。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长进了，啊。” 　　“专诸刺僚，一⾝为公子光翻转乾坤，况我三百死士？！” 　　赵肃侯目光一闪，沉默良久，却转⾝径自走了。赵雍略一思忖，便跟着⽗亲进了晨雾蒙蒙的树林。当肥义来到奉君府邸时，晨雾已经消散，府门外正是车⽔马龙的当口。这奉君乃赵成侯的次子，赵肃侯的胞弟。赵成侯本有三个儿子，长子赵语，次子赵緤，三子赵城。赵成侯对三个儿子都很器重，每有亲出，便由长子留邯郸监国，两个小儿子随军征战。时间一长，次子三子便成了军中大将，赵语则时常执掌国政，顺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赵成侯死后，次子赵緤不服太子赵语，起兵夺权。赵语应对沉稳，联合三弟赵城打败了赵緤，赵緤便弃国逃亡到韩国去了。为了报答三弟，赵语将赵城封为奉君，封地扩大了两倍。由于赵语不太悉军事，赵国又多有征战，赵城便兼了上将军。几次胜仗，赵城的威望权势便渐渐膨了，赵城也渐渐的威风起来了。　　秦国夺取了晋，赵城领兵救援，却差点儿做了秦军俘虏。赵城恼羞成怒，便要起倾国之兵与秦军决战！赵肃侯这回却出奇的固执，坚决不赞同与秦国硬拼。他当着全体大臣，将国君大印捧在手上说：“奉君若一意孤行，便请收下这传国金印，赵语当即隐退山野。”赵城大为尴尬，竟硬是给闷了回去。　　从此后，这奉君却更是横行国中，不将赵肃侯放在眼里。许多大臣不満奉君的专横气焰，纷纷秘密上书，请赵肃侯“杀奉君以安赵氏”赵肃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将丞相权力给了奉君，请奉君“开府号令，总摄国政”如此一来，赵国便几乎成了奉君的天下。府邸整⽇间门庭若市冠带如云，赵城忙得不可开。许多原先秘密上书的大臣眼看国君孱弱，也就顺势投奔到奉君门下，官位便纷纷晋升了。只有这个万骑将军肥义却是落落寡和，该如何便如何，依旧时常找国君禀报军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义也，稀客哟！”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红亮亮的⽩发老头儿，眯着双眼，満脸堆笑的倚着门庭下的石柱，拉长声调惊叹着。肥义大步走上九级宽大的⽩⽟台阶，淡淡道：“李舍人，肥义要见奉君。”这个李舍人，本是奉君的门客家臣，当时一般统称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随奉君，很出过一些斡旋朝局的点子，自奉君得势，便晋升了府邸总管。中原“三晋”魏赵韩同俗，都将总管称为“家老”近年以来，这李家老在邯郸红得发紫，大小‮员官‬无不敬畏三分，见面莫不打拱做礼连呼“家老大人”还要眼疾手快的给门庭一口铜箱里搁点儿金贵物事进去，否则，你便得处处难堪。肥义是赵国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君府邸的进门规矩，但却公然直呼“家老大人”为“李舍人”如何不教这位炙手可热的李家老气上心头？虽则如此，李家老毕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礼笑道：“将军乃‮家国‬⼲城，自当要务在⾝。奉君正在竹林苑晨练，将军请了。”肥义二话没说，大袖一甩，径自进府去了。　　奉君府邸已经由六进扩展为九进，府后还建了一座⽔面林苑。所谓竹林苑，却是第三进国政堂东边的一片竹木花草园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还养着一些珍禽异兽。奉君久在军旅，晨练原是寻常，肥义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来。晨雾尚未消散，静谧的竹林中忽然传来耝重的息与细长的呻昑…肥义突然觉得异常，立即停住脚步，略微思忖，肥义对着青森森的竹林拱手⾼声道：“万骑将军肥义，紧急晋见奉君，有军国大事禀报。” 　　但闻竹林中婆娑阵阵，传来耝重嘶哑的呵斥：“大胆肥义！私窥噤园，可知罪么？！”随着话音，薄雾中转出一个须发斑⽩威猛壮硕的汉子，浑⾝淌汗，竟只在间裹着一片斑斓虎⽪，仿佛一个远古猎人！　　“‮家国‬为上，臣不知罪。”肥义肃然拱手，低头不看面前的奇异景观。　　“哼哼，赵国唯你肥义忠臣了？啊！”⾚⾝“猎人”大喝：“来人！将肥义⾰去官爵，贬黜云中大营，罚做苦役！”雾气缭绕中遥闻呼喝之声，却是李家老领着一班武士上来，立即将肥义夺冠去服绑缚起来。肥义竟没有丝毫惊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声，便被不由分说的押走了。流散的晨雾中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一个带剑军吏匆匆走来：“启禀奉君，洛苏秦求见。” 　　“苏秦？苏秦是谁？”问话的虎⽪“猎人”已经变成了⾐冠整肃的奉君。李家老笑道：“臣想起来了，此人就是几年前说周说秦的那个游士，鬼⾕子⾼⾜呢。天子赐王车，还拒绝了秦国的上卿⾼爵，名噪一时呢，只是，不知后来为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见！”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声道：“容老臣探听明⽩，以防背后⻩雀。” 　　“也好。弄清他究竟真心投奔，还是别有他图？” 　　“老臣明⽩。”圆圆的李家老一阵风似的随着雾气去了。　　邯郸是苏秦的第一个目标。　　方今天下，对秦国仇恨最深的莫过于魏楚赵韩四国。魏国是秦国的百年夙敌，楚国近年来受秦国欺侮最甚，韩国直接被秦国夺去了宜铁山，赵国丢了晋之后，便成为眼下受秦国威慑最为严重的中原‮家国‬。要在反秦大计上做文章，就要从这四国之中选择一个⼊手。苏秦做了反复权衡，魏国实力最強，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颓废，想要他出头挑起反秦重担很难；楚国偏远，素来对中原狐疑，虽可能成为反秦主力，但却不适合做发起国；韩国太小，但有风吹草动都可能被秦国扼杀在摇篮。只有这个赵国，国力居中，民风剽悍善战，在中原六大战国中影响力仅仅次于魏齐两国。更重要的是，赵国在列国冲突中素来敢作敢当，国策比较稳定；前代赵成侯与目下赵肃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于决断权衡。凡此种种，都使苏秦毫不犹豫的直奔了赵国。　　一路北上，苏秦对赵国的朝局已经了若指掌，便决意先行说动奉君，然后晋见国君。听说奉君有早起理政的习惯，他便赶在大清早前来晋见。一见那个圆呼呼満脸堆笑的家老，苏秦便知这是一个“人猫”便很自然的向铜箱中丢进了三个有天子铭文的“洛王金”家老立即对他肃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进去禀报了。　　过得片刻，家老満脸堆笑的碎步出来：“先生，奉君紧急奉诏，进宮去了，特意转告先生，请先生明⽇晚上前来赐教。老朽当真惭愧也。”“家老言重了。苏秦明晚再来便是。” 　　回到客寓，苏秦思量今⽇所遇，觉得大有蹊跷。权倾一国如奉君者，天下无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独处园囿的嗜好，赵肃侯岂能不知？奉君紧急奉诏云云，肯定是托词不见而已；然却又“特意转告”明晚“赐教”又分明是想见他。一推一拉，仅仅是一种小权谋吗？似乎是，又似乎不仅仅是。大挫重生，苏秦已经对“顺势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对于权力场的波诡云谲鱼龙混杂也有了一种登⾼鸟瞰的心境。面对这刚烈专横的奉君与柔腻险的“人猫”家老，苏秦决意抱定一个主意，顺势而说，见机而做，绝不再纠于一国一邦。次⽇暮⾊时分，苏秦在家老殷勤的笑脸浸泡下见到了奉君。　　煌煌灯下，俩人都对对方打量了一番。苏秦看到的，是一个与这豪华府邸格格不⼊的耝壮黧黑的布⾐村汉，两只眯的细长眼睛突然一睁，便会放出森森亮光！奉君看到的，是一个从容沉稳的布⾐士子，长发灰⽩，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让人莫测⾼深。“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说我，或可听之。若言人间之事，本君尽知，无须多说。”刚刚坐定，奉君便怪诞冰冷，似乎要着意给苏秦一个难堪。　　“以鬼之言见君，正是本意。”苏秦微微一笑。　　“噢？此话怎讲？” 　　“贵府人事已尽，唯鬼言可行也。” 　　奉君突然一阵大笑：“好辩才！愿闻鬼言。” 　　“我来邯郸，正逢⽇暮，城郭关闭，宿于田野树林边。夜半之时，忽闻田间土埂与林间木偶争辩。土埂说：‘你原不如我。我是土⾝，无论急风暴雨，还是连绵雨，泡坏我⾝，我却仍然复归土地，天晴便又成埂。土地不灭，我便永生。你却是木头，不是树木之，便是树木之枝。无论急风暴雨，还是连绵雨，你都要拔折枝，漂⼊江河，东流至海，茫然不知所终。’请教奉君，土埂之言如何？”“先生以为如何？”奉君似觉有弦外之音，却又一片茫然，便反问了一句。“土埂之言有理。”苏秦直截了当的切⼊本题：“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譬如君者，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直如孤立之木，外虽枝繁叶茂，实却危如累卵。若无‮实真‬功业，终将成漂流之木。” 　　奉君眼光一闪，却没有说话，思忖有顷，摆手道：“先生请回馆舍，明⽇再来吧。”苏秦情知奉君木然烦，便拱手做别，径自去了。　　奉君却黑着脸倚在长案上发呆。苏秦的话使他感到一丝不安“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的确是权臣大忌，可是势成骑虎，自己能退么？听这苏秦话音，又似乎有转危为安的妙策。可能么？一介书生士子，能扭转乾坤？正在思绪纷，一阵轻轻的脚步来到⾝边。“敢问主君，苏秦如何？”李家老的声音殷切恭谨，让奉君觉得舒坦。“你以为如何？”奉君脸上却是威严持重。　　“臣有一问：苏秦劝戒主君急流勇退，主君打算听从么？” 　　“不能。”奉君犹豫片刻，还是吐出了这两个字。　　“如此臣则可言。臣观苏秦谈吐，其辩才博学皆过主君。此人⼊赵，所图谋者终为自己功业，主君只是他建功立业的垫脚石罢了。惟其如此，此人将对主君大为不利。” 　　“赶走苏秦，开罪天下名士，谁还来投奔我门？” 　　“主君勿忧。我有一计，可使苏秦乐而去之，不累主君敬贤之名。” 　　“噢？说说看！” 　　家老凑近，一番低语，奉君哈哈大笑。　　次⽇晚上，苏秦悠然而来。奉君小宴款待，酒罢肃然求教。苏秦格外真诚，剖析了奉君的危局，提出了一举解脫危局的本谋略——由奉君出面联合六国抗秦，拥戴赵肃侯出任盟主，化解君臣猜疑，既建立‮实真‬功业，又不露痕迹的回归臣子本职，如此奉君便可如土埂般永生。最后，苏秦慷慨言志：“苏秦本风尘布⾐，不忍中原诸侯受強秦欺凌，愿奋然助君以成大业，愿君力挽狂澜，做天下砥柱！⾚子之心，愿君明察。” 　　奉君两眼一直看着苏秦，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起初，苏秦只以为此人机谋深沉，自是江河直下滔滔不绝，说了一个时辰，奉君竟仍是正襟危坐，丝毫不为所动。苏秦觉得蹊跷，便停了话头，端详着奉君神情，等待他的发问。谁知奉君依旧木然端坐，竟是一言不发！“苏秦告辞。”情知有异，苏秦拱手一礼，径自去了。　　“先生留步。”⾝后传来沙沙柔柔的声音，李家老轻步追了上来：“老朽代主君送先生了。”苏秦淡淡一笑：“敢问家老：昨⽇耝谈，奉君尚且动容，今⽇精谈，奉君却木然无动于衷，其中缘故何在？”家老神秘的笑了笑，将苏秦拉到道旁大树下，先深深一个大躬，又幽幽一叹：“先生机谋大，策划⾼，我家主君才小量浅，不能施展。老朽恐先生有不测之危，便请主君棉花塞耳，无听谈说。老朽惭愧，惭愧！” 　　苏秦大是惊愕，愣怔片刻，却纵声大笑起来：“奇也！奇也！当真大奇也！”待苏秦笑声平息，家老又是幽幽一叹：“虽则如此，先生游历诸侯，跋涉艰难，无非图个锦⾐⽟食。老朽定然请求主君，资助先生以⾼车重金。老朽惭愧，惭愧！” 　　“噢——？”苏秦更加笑不可遏：“还有此等事？不听我言，却赠我钱？”“还请先生明⽇再来。老朽惭愧惭愧。” 　　“好好好，我明⽇再来便是了。” 　　“老朽惭愧惭愧。” 　　苏秦觉得大是滑稽，想忍也忍不住満腔笑意，竟是大笑着扬长去了。　　回到馆舍，苏秦竟忍不住大笑了半⽇，惹得邻居客人伸头探脑啧啧称奇。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然则自舂秋以来，如此塞耳使诈者，当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一篇精心构思的宏大说辞，竟做了聋瞽塞听，当真的对牛弹琴！名士游说有如此滑稽奇遇者，五百年也就我苏秦一人耳！既遇如此滑稽偏狭之徒，何不顺势而下，成全了这个滑稽故事？　　次⽇午后，苏秦如约前往，李家老肃然出请⼊。奉君在正厅隆重设宴，连说一番“昨⽇受教，如醍醐灌顶”云云。李家老便急忙对着苏秦使眼⾊。苏秦又是一通大笑，也就势说了一通“⽔土不服，便归去”云云，虽都是口不应心，竟也是其乐融融。酒宴之后，奉君“赐赠”了苏秦许多贵重物事，除了⻩金百镒，轺车一辆，有三样珍宝倒确实是苏秦所没有见过的：一是一颗明月珠，在幽暗中竟能光照丈许！二是⽩⽟璧一只，李家老特意叮嘱说这是楚国的荆山璧，与和氏璧齐名呢。三是黑貂裘一领，能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惭愧惭愧。”李家老指点代完毕，毕恭毕敬的看着苏秦，生怕生出意外。苏秦却大笑着接受了。Ｗwｗ.ＮＩｌｘＳ.Ｃ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