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第六节 本极唯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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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09 | 更新时间:2017/11/9 |
第六节 本色极身唯忧国 | |
国人请命的怒嘲退去了,赵良被嬴驷拜为客卿。 客卿,是战国时任用名士的传统序曲。客卿本⾝无执掌,爵位也是中等,但他的弹很大,实际上是一种试用方式。商鞅⼊秦初期也做过客卿。赵良明⽩这一点,心中很是満意。秦国正在微妙处,这时候若让他执掌重任,他还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无实际职责,又有展示斡旋才⼲的天地。 赵良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宮前游说和骤然升为客卿,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密切关注,尤其是世族元老们大感趣兴。甘龙本以“儒家大师”自诩,知道赵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对手,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国君在为难之时起用了儒家名士,这本⾝就是一个信号,世族元老们竟是大为奋兴。谁说儒家无用?这不是解决了最为棘手的难题么?秦国将来的事情,还得世族元老与儒家来解决! 甘龙立即派杜挚出面,约请赵良到太庙官署“赐教点惑” 赵良闻言,心中说不出的受用,连甘龙杜挚这样的世族望家都要请他“赐教点惑”⾜以说明他已经在秦国一举成名了!举目四望,秦国已经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们气息奄奄,商鞅法家们流⽔落花,理国栋梁,舍我其谁?当此之时,不能冷落了这些世族老臣,他们的支持也是很要紧的呢。商鞅不正是因为开罪于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场么?这是前车之鉴啊。心念及此,赵良欣然答应。 初更时分,赵良崭新的青铜轺车驶到了太庙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挚已经在石坊前恭候了。这太庙本不是寻常官吏能随意来的,杜挚其所以将会面选在这里,一则是甘龙指定。二则是太庙前院是他处置公务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确实有小宴议事的地方。三则也借以显示这次会面的神圣。 赵良被杜挚热情恭谨的领进石坊时,不由对庄严肃穆的太庙大殿深深一躬。 两人刚刚坐定,老太师甘龙便被两个素⾐侍女搀扶了进来,龙钟息之象,竟使赵良大感风烛残年的凄凉,同时也深为惊讶——这个看起来一阵大风都能吹倒的老人,⽩发皓首,步履蹒跚,却竟能屡经大难而不死,当真令人不可思议!那天当殿吐⾎昏,连太医救护都没有,臣僚们都以为老太师要寿终正寝了,可他竟依然了过来,仿佛永远死不了一般。 “云赵良,参见老太师。”赵良毕恭毕敬,甘龙息着“请,客卿⼊座。阁下,英年有为,可喜可贺啊。” “赵良晚生后辈,何敢当老太师赞誉?” “非也,非也。”甘龙头摇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国之大幸啊。太庙令,你我今⽇,可是要请客卿赐教点惑了,啊。” 杜挚已经趁此安排好酒菜,将大门关上,转过⾝来刚刚⼊座,闻言拱手笑道:“老太师之言甚是,我等当聆听客卿⾼论。老太师,你我先敬客卿一爵吧。” “甚是。”甘龙举爵小饮一口“老夫,很想聆听,客卿对当今国事,之⾼论哪。” 杜挚却是一饮而尽“老太师之言甚是。杜挚亦想聆听⾼论。” 赵良受到两位大老的恭维,意气风发,大饮一爵,慨然拱手“多蒙老太师、太庙令奖掖,赵良愧不敢当。要说秦国大势,赵良亦是管中窥豹,一斑之见也。赵良以为,如何处置商鞅,乃目下国政之焦点。国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惧国人之心。良虽说退庶民请命,然却不能安国君之心。良窃以为,目下之要,在于定安君心,促使国君断然除掉商鞅,而后方能言他!惟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国人中参合,而应竭尽全力促使国君决意定策。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远图必得有章。不知两位前辈以为然否?” “好!有见识,与老太师不谋而合!”杜挚拍案赏。 甘龙头摇嘎嘎长笑“老夫何有此等见识?太庙令休得掠人之美,啊。另则,世族元老本来也无人参合国人请命,客卿,却是过虑了。” 赵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对,没有参合,绝然没有参合!” 三人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笑声未落,三人的笑容却戛然僵在脸上! 一领⽩⾊斗篷,一张黑⾊面具,一支寒光闪烁的长剑——一个冷的⾝影悄无声息的站在三人⾝后! “刺…”杜挚一个“刺客”尚未出口,剑光一闪,噗噗两声,两只耳朵便掉在面前! 赵良霍然跃起,⾝尚未伸展,两只耳朵也掉在地上! 甘龙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如同梦魇般出不了声。长剑冰冷的贴上他的面颊一滑,⾼耸的鼻头已经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惨叫,两只耳朵又噗噗落下… 三人顿时泥雕木塑般僵坐,任凭鲜⾎顺着脸颊流进口中,流进脖颈。 来人冷笑一声“三位皆大奷大恶,谋人有术,死有余辜也。本使今⽇略使惩戒,若有不満,本使割下三颗⽩头也就是了。” 杜挚略有军旅生涯,稍有些硬气,耝重息着“有事,便说,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啊哈哈哈哈!”⽩⾐黑面具大笑“尔等空有人面,竟有脸说出斯文二字?” 甘龙嘶声道:“剑士,有话但讲,我等,绝无推诿。” “好。算你这老枭明⽩。”来人隔着面具,声音听来空洞怪异“听好了!一则,商君须得服善刑。二则,不许⼲预国人收尸。三则,不许掘墓扬尸。如若不然,随时有人取尔等狗命!明⽩了?” 三人忙不迭点头,赵良疼痛惶恐,咬牙皱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须…” 话音未落,明晃晃剑⾝飞来“啪!”的打了赵良一个铁耳光,一道⾎红的印痕顿时烙在脸上!“枉为名士,何其虚伪!方才谁在说,要促使国君早除商鞅?说呀!” 赵良吓得浑⾝颤抖,啄米般只是叩头。 面具人从斗篷中拿出一只丝黑袋,往案上一掷,木案竟“咔嚓!”折断,⻩灿灿的金饼滚落在厚厚的地毡上腾腾腾一阵闷响。三人又一次惊讶得不知所措,却听面具后怪异的声音道:“记住,这是两万金,是让你们收买别个的,不是给你们的。若敢私呑,十天后杀尔等全家!” 话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见! 杜挚尖叫一声“来人——!护卫死了么?”半晌却无人应声… 杜挚拉开门一看,院中甲士竟全都呼呼酣睡,一时间惊怔得说不出话来。 甘龙咬牙切齿息着“我等,自己收拾吧。记住,再不能,吃这种暗亏了。” 三人相互包扎住伤处,挣扎起⾝,醒唤卫士,匆匆如惊弓之鸟,各自回府去了。 时当中夜,月黑风⾼,万籁俱寂。咸南市边上的那座庭院却有一点灯光在闪烁。 嬴虔正在昏暗的烛光下翻阅一卷竹简,背后的书房门却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面具人站在了嬴虔⾝后,一支长剑冰冷的贴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颈! 嬴虔猛然一抖,却迅速平静下来“剑士,要取嬴虔命?” “你承认我能取你命?” “嬴虔也是刀丛剑树过来之人,却竟然觉察不到你进门出剑,如此⾝手,自然能取我命…然则,嬴虔没有想到,剑士竟是个女人。” 面具人收回长剑“嬴虔,你被私仇恨已经淹没,丧失了空灵的心田,已经迟钝了。我今⽇不杀你,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不杀你。” 嬴虔转⾝,只见一领⽩⾊斗篷一张黑⾊面具伫立在昏暗的烛光下,神秘⾼贵而又令人恐怖。连嬴虔这个在黑屋中自我封闭了近二十年的铁石人,也感到了一丝寒意“女公子绝非常人。能否告诉我,你是何人?” 来人卸下那张精巧的青铜面具,漏出如云的长发与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脸庞。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权臣,生平见过的美女不知几多,但还是被眼前这个⽩⾐女子深深震撼了!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贵的气度,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富有冰冷的眼睛,更没有那个女人有如此浓郁的书卷气息。尽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剑利器,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雅与渗透在⾼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仅仅凭她能在复仇中保持节制这一点,这个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问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恋人,也是商鞅事实上的子。” 嬴虔默然点头,轻轻一叹“明⽩了,你为何不杀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却拥戴新法。商君对我期望甚⾼,托车英国尉将蚩尤剑还给了我。嬴虔岂能不知,商君寄希望于嬴虔维护新法,铲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杀我,但最终还是成全了商君心愿…一个女子,不被仇恨淹没,深明大义,不愧商君知音发。当⽇若知,何使你们分开?” “我没有后悔。你不必为此介怀。” 嬴虔深重的叹息“嬴虔与世隔绝,商君在明处,嬴虔在暗处。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无私。可是,他太无私,太正直,太严厉,太公平,象一尊神,人人恐惧…恕嬴虔直言,想杀他的人绝然不比拥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至刚至公是不能长久的,人心本来就是凶险的。” “你有才能,有意志,但却没有襟。最终流于凡品。” “嬴虔是个无法忘记仇恨的人…请看这张脸吧。”嬴虔猛然扯下面纱,赫然露出那张狰狞变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却意外的冷笑着“你不过失去了一只鼻子,竟如此耿耿于怀?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记恨之心,商君该当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权贵层的冷酷。我爱至刚至公的襟怀,我鄙视你的狭隘忍残。但我还是要说,让他光明正大的走吧,士可杀,不可辱。” 嬴虔点头“我还得感谢他,杀了公孙贾。” “恩怨情仇,随风去了。”⽩⾐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顷,猛然站起,登车前往宮中,与嬴驷仔细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府。次⽇,宮中传出诏书,命老太师甘龙与上大夫景监共同召集朝臣,对商鞅论罪定刑;因老太后骤然患病朝夕难保,国君并公子虔前往终南山探视,不能主持朝会。这道诏书使世族元老们大为奋兴,认定这是大好机会,相互密议,打好腹稿,准备与“商君派”较量。 第三天清晨,世族元老们陆续来到宮前。奇怪的是,每个人都乘坐着嘎吱咣当的牛车,都穿着简朴的布⾐,仿佛一群老农夫来赶大市。宮门右将大皱眉头,赶紧命令军士找来一车麦草,铺在一大片蓝田⽟地砖上,让牛车停放。这牛憨厚邋遢,不象马那么矜持自尊,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谁也拿它没辙。秦国新法,村口道边尚且严噤弃灰(倒垃圾),何况宮前广场?要在寻常之⽇,这破烂牛车是绝然不许驶进宮前车马场的。因为秦国员官坐牛车的⽇子早已经过去了,想在咸城內找一辆牛车,还真得费点儿工夫。可是这些世族大老们非但人人一辆牛车,而且还都那么破烂不堪,都由一头有气无力的老牛拉着,货真价实的老牛破车!也真难为他们一番搜寻老牛破车的工夫了。 如此特异之举,显然是有备而来,宮门右将如何敢去拦挡? 赶得卯时,世族元老们居然齐刷刷准点来到。怪异的是,老太师甘龙非但包裹得严严实实,两只护耳,一方面纱,还有数十名重甲武士护卫在牛车四周!随后的太庙令杜挚、客卿赵良,也是两只大大的护耳,一队簇拥的卫士!这一奇观,非但令宮门守军大为惊讶,连世族老臣们也议论纷纷。宮门右将连忙上前,恭敬的申明,卫士不能停留在宮前广场,必须开到广场外的大街上去。杜挚却红着脸吼叫“咸刺客横行!卫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无恙?!”右将拱手道:“太庙令差矣。国有律法,宮有成规,守军重重,何来刺客?”杜挚恼怒“守军重重?顶鸟用!你看看!”一把扯下护耳,赫然露出没有耳朵的圆柱头“还有老太师!还有客卿!都没了耳朵鼻子!商鞅的刺客横行不法,你的守军哪里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们尽皆大惊失⾊,面面相观,人人眼中闪出困惑惊惧。右将不再多说,只好让三人的卫队停在大殿外十余丈外,方才罢了。 正在此时,恰逢国尉车英的轺车赶到,见状⾼声问:“宮前广场,何来私家卫队?” 右将大步上前,将情形简略禀报一遍,车英骤然变⾊“朗朗乾坤,谁敢公然蔑视大秦国法?全数赶出广场!否则,立杀不赦!”右将本来就对此事恼火,现下有国尉命令,胆气顿生,一声大喝:“缴下兵器!赶出广场!”殿外三百甲士一声雷鸣般呼应,包围了三人的小卫队,不由分说便扯下了卫队兵器… 杜挚目瞪口呆,赵良面⾊苍⽩,甘龙挥挥手“走吧走吧。”卫队便灰溜溜的出了广场。 景监是最后一个进殿的。他一进来,就引起哄嗡一片议论——原来特⾝后竟跟着咸令王轼!世族元老们这一惊非同小可,王轼本来已经软噤,虽未削职,却已经被嬴虔旧人掌了城防,咸民治则由客卿赵良兼同过问,他如何便能解噤?此人乃商鞅死,梗直烈,国君放他出来何意? 众人哄嗡中,甘龙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这肯定是景监死请,国君不得已放出王轼的,貌似公允,落得“两方共同论罪定刑”的名义罢了,没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说明国君杀商鞅之心已定,这只是最后一场掩人耳目的博戏罢了,无关大局。 甘龙心思已定,站起来向景监一拱手“上大夫,奉国君之命,你我共主朝会,当可开始也。”只是脸上戴着面纱,耳朵裹着棉套,声音嘶哑咕哝,没人听得清楚。 景监淡然道:“可也。老太师开宗明义吧。” “诸位同僚,”甘龙的⾝子和声音一起颤抖着,样子颇为滑稽,有人便窃窃发笑。甘龙不理不睬,径自⾼声诉说“商鞅大罪下狱,我等奉国君之命,论罪定刑。有罪无刑,朝野不安。请诸公放言,老夫与上大夫,当如实奏报。” 不待景监开口,杜挚便抢出班外,愤然⾼声道:“商鞅乃窃国残民之大盗,欺祖改制之元凶,专权谋逆之首恶,国俗之魔障!老太师⽇前当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恶,字字⼊骨,当为论罪定刑之本!此谓死有余辜也。” 一阵哈哈大笑,须发散的王轼从座中霍然站起,戢指杜挚怒斥“太庙令信口雌⻩,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么?所谓十大罪恶,分明是字字污秽,句句罗织,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诩,以为民请命招摇,诸公真不知厚颜无聇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鉴,商君乃变法強秦之元勋,定国立制之柱石,移风易俗之导师,洗刷国聇之功臣!煌煌功绩,罄竹难书。论罪定刑,荒诞不经!” “大胆王轼!”甘龙嘶声训斥“论罪定刑,乃国君诏命,尔竟指为荒诞不经,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谬论,下狱论罪!” 王轼然大怒,怒吼一声“甘龙老贼枭,骘歹毒,谈何纲常!此等国大奷,留在朝堂何用?!”猛力冲去,要将甘龙顶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缙正在甘龙⾝后,见王轼凶猛冲来,急速将甘龙猛力一扯。甘龙向后跌倒,后颅却撞在通向国君大座的⽩⽟台阶上,一声惨叫,竟昏了过去…王轼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愤绝,今⽇已怀着必死之心,要与甘龙老枭同归于尽,这一冲自是勇猛绝伦!不想变生偶然,猛力撞在了⽩⽟大拄上,一声闷响,鲜⾎脑浆迸裂四溅! 变起仓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骤然间成一团。 车英出殿,向宮门右将大吼一声“进殿守护——!” 右将虽来自新军,是车英老部下,但宮门噤军不属国尉管辖,除了国君,不能听从任何人调遣号令。但自商君蒙难,人心惶惶,变异忒多。宮门将士们皆山乡弟子,对世族元老们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罢了。今见老国尉与世族元老愤然抗衡,岂有犹豫?右将一招手,亲率一个百人队锵锵开到大殿平台,列队守住殿口,矛戈齐举,一片肃杀!杜挚变⾊道:“车,英?你,你,意何为?” 车英⾼声道:“诸公听了,继续朝会。谁敢再滋生事端,立杀不赦!” 世族元老们顿时惊愕——滋生事端的王轼已经死了,被突然袭击的甘龙生死未卜,不说救人,却要继续朝会,车英居心何在?⽩缙正抱着甘龙,西弧在包扎甘龙伤口,一闻此言,异口同声道:“老太师须得救急!送太医院!”世族大臣一片愤愤然呼应。 车英厉声道:“朝会乃国君之令,谁敢以私公,本国尉立即执法!” 世族元老们骇然。这不是公然要甘龙的老命么?风烛残年的甘龙,已经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还惨,如今又遭此重伤,再不许救治,必送命无疑。赵良已经是心惊⾁跳,不明⽩这些商鞅死何以个个都不怕死…正在纷纷之际,老甘龙却醒了过来,费力的睁开浑浊的老眼,颤声道:“不,不能受人,胁迫…商鞅,车裂之刑,车,裂!”头一甩,又昏死过去。 老甘龙生不畏死的老硬骨头,大涨了世族元老们的志气,一致愤怒⾼喊:“车裂商鞅!车裂——!” 景监冷笑“尔等丧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谓车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们一时愕然,谁也不晓得老甘龙说的“车裂”为何典何刑? 赵良突然觉得了自己的重要,⾝而出道:“车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尸也。非万恶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于禹帝诛杀共工。共工罪大恶极,⾝长无以斩其首,故以五牛之车裂其躯体,复斩其首。此刑,舂秋五百年未尝见于人世,刑于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们惊叹纷纷“禹帝古刑,安得无典?好!太师客卿大学问!” 景监肃然指着赵良“尔儒家名士,何来鲁莽灭裂之怪论?越地昔年掘出长大骨架,无人能识。求教孔子,孔子考订为共工躯⼲之骨。若车裂共工,何来完好躯⼲?尔等欺圣灭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赵良面⾊红“车裂共工,乃孟子大师所考,岂有荒诞之理?” 杜挚⾼叫“商鞅罪行,发九州四海之⽔,无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当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说没有出典,难道禹帝之时也有你么?啊哈哈哈哈!” 车英怒喝:“杜挚!难道禹帝时有你么?再胆敢蔑视大臣,本国尉杀了你!” 杜挚吓得顿时噤声…甘龙却又醒转,嘶声息道:“处商鞅,极刑,以戒后世欺圣灭祖之,元凶巨恶…我等,纵然命丧商鞅,余,亦在所不惜…” “车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们一片呼喊。 … 次⽇嬴驷回宮后,案头已经赫然摆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龙领衔的朝会报文——《请车裂商鞅书》,六国各有一卷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嬴驷浏览一遍,见六国国书颇多威慑之辞,微微冷笑,吩咐长史将这六卷国书妥为密蔵,以备⽇后大用。然后拿起朝会报文,一路看下去,竟是脊骨发凉。车裂商鞅?简直匪夷所思!所列举的商鞅罪行与用辞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将这卷报文亲自收蔵在了密室,时当午后,嬴驷命令准备密帘篷车出行。 片刻之后,他登上篷车,在一队铁骑锐士护卫下出了咸北门,翻越北阪,直上云官道。傍晚时分,篷车马队抵达云溪河⾕的城堡国狱。当年,嬴驷只在“放逐流浪”中远远了望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走近过它。那时侯,他多少有些憎恨这座差点儿将自己关进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点儿憎恨新法与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情感体味都变成了淡淡飘忽的思绪。这次以国君之⾝亲临,真正走近了这座黑沉沉的城堡,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坚固险峻的城堡牢狱,没有能征惯战的军队,国君将变得苍⽩无力,权力将变得索然无味。有了牢狱,有了军队,权力便可以翻云覆雨,便可以颠倒黑⽩,便可以将功臣说成罪人,便可以将所有威胁自己的敌人连铲除,便可以将自己的功业望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一个人做了国君很苦恼很孤独很辛苦很庒抑,上天对他的补偿,就是给了他权力的神兵魔杖,让他尽情的复仇报恩,让他尽情的建功立业。⾝为国君者,那怕是最为龌龊的內心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満⾜… 想到这里,嬴驷猛然觉得有些脸红,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不,嬴驷不是満⾜私。嬴驷是扫除建功立业的阻力。未来的功业,定然可以弥补这种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贵灵魂…” 打开牢狱铁门,嬴驷不噤被扑鼻而来的霉腐气味儿呛得咳嗽了几声。 走进长长的道甬,这种气息愈加浓厚,几只大硕的老鼠竟公然对着他吱吱尖叫!嬴驷原本以为,既然是关押世族员官的国狱,想来也不会很差,况且自己又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了,如何弄得如此洞⽳一般?他骤然止步,沉声问国狱令“这是国狱最好的牢房么?”国狱令恭敬答道:“禀报大人,这是最好的牢房。”嬴驷再没有说话,向随⾝两名卫士目光示意,卫士便铿锵卡住道甬出⼊口,只留国狱令一人带嬴驷进去了。 一灯如⾖,商鞅正在灯下安然坐静,凝神端详着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图,时而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各种记号。自上次莹⽟、景监、车英、令狐来过后,他心情大为好转。莹⽟有了妥善安置,《商君书》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遗憾。至于⽩雪,他倒并不担心。⽩雪是个奇女子,她的天赋智慧与对他深彻的了解,都不会使她象莹⽟那样⾝心崩溃。无论她如何安排儿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当时最有利的选择。他只要让她知道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安排与选择就用不着忧虑担心。这是无数大事小事都证实了的。景监他们走后,商鞅剃掉了杂的胡须,又将宽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狱吏要了笔墨和几张⽪纸,⽇每饮两碗赵酒,写几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象惯常那样利索讲究起来。依稀之间,他常常觉得这里就是少年时修习的山洞——噢,那个山洞还没有如此宽敞呢。 从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猛然,商鞅听见一阵脚步声和耝重的息声。蓦然抬头,却见一个戴着黑⾊面纱的黑⾐人站在铁栏外,仿佛一柱黑⾊岩石!狱令打开铁栏就走了。黑⾊岩石却站在牢房门口,默默打量着肃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岩石缓慢的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便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的叹息一声“商君襟似海,令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 “国公虑及世族作,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內力不⾜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三族的老所在。” ⽪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须提醒他们,除恶务尽。” 嬴驷收起地图“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思虑此事。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英华了。平定世族之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于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內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昑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居⾼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慡朗大笑“生前⾝后,了无一事,快哉快哉。” 嬴驷默然良久,沉昑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竟是发自內心的豁达明朗。 嬴驷轻轻一叹,亲自斟満两碗赵酒,双手捧给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极⾝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诚如斯言,嬴驷感佩之至。商君,嬴驷为你送行了…”扬起头来,咕咚咚一气饮尽。 商鞅平静安详的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嬴驷深深一躬,出门去了。 国狱院中,嬴驷对国狱令正⾊吩咐“立即将商君迁到你的山顶官署,取掉脚镣,餐餐酒⾁,要让他看得见清山绿⽔。若有延误,严惩无赦!” “谨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理办。”国狱令答应得特别痛快。 朦胧月⾊下,嬴驷的篷车马队辚辚南下了。 深秋时节,山风寒凉,眼看就要进⼊了老秦人的窝冬期,嬴驷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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