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第五节 渭城白秋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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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09 | 更新时间:2017/11/9 |
第五节 渭城白露秋萧萧 | |
⽩雪见到深夜上山的荆南,什么都明⽩了。 荆南愤的比划着吼叫着。⽩雪却平静得出奇,她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梅姑急得直哭,⽩雪却仿佛没有看见。最后,⽩雪挥挥手让梅姑领着荆南歇息去了,她自己关上了门,就再也没有出来。她没有点灯,对着洒进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东方发⽩。当她拉房开门的时候,竟平静得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当她看见在院子里显然也站了一个晚上的荆南、梅姑和儿子时,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噤一阵颤抖。她走下台阶轻轻搂住儿子“子岭,你知道了?”儿子轻轻点头,庄重得大人一般“⺟亲,我们一起去找⽗亲。”⽩雪轻抚着儿子的长发“傻话,娘自有安排的。来,荆南、梅姑,你们过来,听我吩咐。” 在院中凉棚下四人坐定,⽩雪道:“我们只有半天时间。荆南、梅姑,你俩准备一番,立即带子岭到神农大山墨家总院去。这一点,他说得对。” “子岭不去墨家!子岭要跟娘去,找⽗亲!”儿子赳赳站起。 ⽩雪微微一笑“子岭啊,你也快长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该行加冠大礼了,如何这般倔強?⽗亲和娘早就准备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提及的事。⽗亲出点儿小事,就没有一点儿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头就来找你们,啊。” 子岭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梅姑、荆南,先吃点儿饭,就收拾吧。” 梅姑拼命咬住颤抖的嘴跑开了。荆南拉起子岭比划了几下,两人也一起走了。⽩雪唤来两个仆人,吩咐他们立即准备马匹、收拾中饭,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两个时辰后,⽩雪吩咐在院中摆上酒菜,四人聚饮。 “荆南、梅姑、子岭,我为你们三人饯行。来,⼲了。”⽩雪一饮而尽。 荆南举起沉甸甸的青铜酒爵“咳!”的一声,慨然饮⼲。 子岭望着⺟亲,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娘,儿第一次饮酒,竟是为娘饯行。娘,一定回来找我,别忘了。”便壮士般豪慡的饮⼲了一爵。 ⽩雪猛然转过了⾝去…良久回⾝笑道:“子岭,娘会来找你的,不会忘记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饮了吧。” 梅姑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爵“姐姐,我,饮了…”猛然⼲尽,却扑倒在地连连叩头放声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雪搂住梅姑,拍着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经过大事的,如何便哭了?” 梅姑止住哭声,断然道:“姐姐,荆南护送子岭⾜矣。梅姑要跟着姐姐!” ⽩雪笑了“好妹妹,别小孩子一般,你还有许多事呢。看吧,我给你开了一个单,一件件办吧。我会回来的,啊。荆南,我知道你对梅姑的心意,本来上次你随他来,我就要说开的,惜乎错过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记住了?” 荆南“咳!”的一声,扑倒在地叩头不止…⽩雪又将梅姑拉到一边,低声叮嘱了一阵,梅姑终于点了点头。 饭后,⽩雪将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个包袱对子岭道:“好儿子,这是⽗亲和娘给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时候她会给你的,啊。” “娘…”子岭郑重的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倘若能见⽗亲,告诉他,儿子以为⽗亲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岭,好儿子!”⽩雪紧紧抱住儿子。 回到山庄,⽩雪吩咐两个仆人守住庄园,等候侯嬴前来。又做了一番细致的准备,暮⾊将临,她跨上那匹早已经准备好的塞外骏马,出了崤山向安邑飞驰而去。 安邑虽然不再是魏国国都,但商业传统依旧,昼夜不关城门。⽩雪四更时分到得安邑,进了城便直奔⽩氏老府。侯嬴刚刚盘点完本月收支,准备休憩,忽见⽩雪风尘仆仆而来,知道必有大事,连忙将⽩雪请到密室说话。⽩雪饮了两盅茶,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便开门见山道:“侯兄,卫鞅出事了。”侯嬴大惊“何事?”⽩雪平静的将荆南到崤山的事说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静远山庄给你了。” 对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情,侯嬴知之甚深,对⽩雪与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静,內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坚定,劝告是没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断然道:“静远山庄先放下,我与你一起去咸。”⽩雪摇头摇。侯嬴慨然道:“卫鞅也是我的好友,将我侯嬴当义士。朋友有难,岂可袖手旁观?姑娘莫得多言,我去准备。”说完便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个时辰,侯嬴备得一辆轻便的双马轺车前来,说⽩雪骑马时间太长了,执意要她乘车。⽩雪无暇争执,便跳上轺车一试,果然轻灵自如,便不再说话。匆匆用过一餐,天亮时分,⽩雪轻车,侯嬴快马,便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雪拱手道:“侯兄请先行一步,我要到灵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雾笼罩的灵山,明⽩了⽩雪的心意,打马一鞭,飞驰而去。 灵山在安邑之南涑⽔河⾕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苍翠,山泉淙淙,终年长青,幽静异常。⽩雪将轺车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转过一个大弯,便见一座陵园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地里。 走进⾼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碑大字清晰可见——大魏丞相⽩圭夫合墓。⽩雪走到墓前跪倒,从随⾝⽪囊中拿出一个精美的铜尊,尊盖弹开,将一尊清酒缓缓洒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声“⽗亲⺟亲,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祭奠你们。岁月长长,秋风年年,女儿再也不能为⽗⺟扫墓祭拜了…女儿要去找自己的归宿了。若人有生死轮回,女儿来生再侍奉⽗⺟了…⽗亲⺟亲,你们安息吧,女儿去了…” 倏忽间,一阵清风在墓前打着旋儿,绕着⽩雪竟似依依不舍…⽩雪忍不住満腔痛楚,张开双手揽风扑倒,放声痛哭。 太爬上山巅,灵山的晨雾秋霜散了,洒満了柔柔的光。 ⽩雪终于依依起⾝,头也不回的去了。 这时的咸,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异常气氛。 嬴驷听了宮门右将的禀报,看了公孙贾的头颅,竟半天没有说话——商于郡守县令无一执行秘密手令,竟还发生了百姓聚众拥戴商鞅作?商鞅既逃,却又自动就缚,竟丝毫没有面见自己陈述冤情的请求;三千骑士在商鞅杀公孙贾时非但无动于衷,竟还有些喝彩庆幸…所有这些,都使嬴驷感到了沉重的庒力,觉得对商鞅一定要谨慎处置,绝不能造次。 他宣来长史,连下三道紧急密令:第一,即刻将商鞅廷尉府,秘密押送到云国狱,严噤私下刑讯。第二,不许对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问罪,尤其是商于吏民。第三,公孙贾被杀事秘而不宣,立即将“公孙贾”廷尉府以逃刑论罪“正法”立即通告朝野。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关官署,不许通告国人。 嬴驷要稳住局面。只有先稳住局面,才能谈得上如何处置商鞅,否则,国狱里的商鞅还得放出来。而稳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绝不能触动对商鞅抱有同情的员官百姓,若以秦国新法的“连坐”论罪,无异于火上浇油,起天怒人怨。只要员官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的地步,就只能徉装不知。 但是,这三道密令一下,咸的世族元老却大为不満。他们为公孙贾被杀一片愤怒,更为不对“同谋叛逆”的商于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挚与甘龙密商夜一,同时开始了两方面动作。一是将商鞅被缉拿的消息广为散布,发势,使国君不得不依靠世族旧臣;二是联络世族元老聚会朝堂,请将商鞅及其羽斩草除! 商鞅被缉拿的消息一传开,立即起了轩然大波。 在终南山的莹⽟听得惊讯,顿时昏了过去!悠悠醒来,本想告知⺟后与她同回咸救出商鞅,又恐⺟后愤伤情撑持不住…愣怔良久,抛下几个堪舆方士,孤⾝连夜赶回了咸。 莹⽟直冲深宮,却被宮门右将带一排甲士拦住。 “如何?连我也要杀了么?”莹⽟冷笑。 “禀报公主,国君严令,惟独不许公主进宮。”右将拦在当道。 莹⽟愤然大叫“嬴驷!你如此卑鄙,何以为君?!”疯了般突然夺过右将手中长剑,挥剑向里冲去!右将一声尖吼,挡在央中。训练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的锵然伸出长矛,架在右将与莹⽟之间。莹⽟本来在流产后⾝体尚未完全康复,此刻悲愤难抑,大叫一声,噴出一口鲜⾎,一头栽倒在⽩⽟阶上,头上冒出汩汩鲜⾎… 甲士惊慌大,右将连忙抱起公主登上轺车,直驶太医院。太医连忙抢救,莹⽟醒来睁开眼睛,却奋力站起,踉踉跄跄的冲了出去!太医令吓得大叫“车!快!车!” 一名甲士迅速赶来一辆轺车,将莹⽟扶上车“公主去哪里?我来驾车!” 莹⽟伸手一指“找,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芜的后圆山亭下独自饮酒,默默沉思。多年闭门不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在这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枯坐,许多时候竟能从早晨坐到天亮,天亮坐到天黑,有时候思绪纷飞,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就那样木然枯坐,犹如一座黑⾊石雕。秦孝公的病逝,终于使他结束了漫长的等待,看到了冷酷无情的商鞅下狱。按照他的预想,他不准备出面,只准备隐蔵在背后观察谋划。因为他的目标很简单——公开处死薄情寡义的商鞅,一雪心头屈辱仇恨!其余的事,随遇而安吧,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新君嬴驷突然间的秘密造访,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为深远的东西,潜蔵在心底深处的另一套谋划便不可遏止的涌流出来,既给了嬴驷強有力的支撑,也使他看到了补偿自己命运的希望——与嬴驷结盟,除掉商鞅,铲除世族,称霸天下,完成秦国第二步大业! 嬴虔本是雄心的家国栋梁,当年与孝公商鞅同心变法,大刀阔斧的为商鞅扫清道路,毫无怨言的将左庶长大权与兵权一起让给了商鞅。在嬴虔內心,他也要做秦国強大的功臣,愿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诚热⾎,辅助自己的弟弟与商鞅。他在军队与公族中的威望与他出类拔萃的猛将天赋,都使他成为秦国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万万没有想到,商鞅会对他施加屈辱的酷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为永远垂着面纱的怪物!他冷静沉思了这么多年,始终对商鞅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谅,不能饶恕。虽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谁都知道那是为了让出左庶长位置而给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对甘龙公孙贾的蔑视遏制甚或是威慑,更是商鞅清楚的。太子犯法,处置公孙贾天经地义,因为他是名副其实的太子老师,而且确实是给太子灌输复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将嬴虔从“太子事件”中摘出来,几乎是任何人无可非议的。只要商鞅出面讲清楚,国人无怨,新法无损,弟弟秦孝公更不会异想天开的坚持刑治于他。可是商鞅偏偏以稳定国人、刑名相合为理由,坚持将他与公孙贾这样的佞臣并列,使他蒙受了终生无法消解的奇聇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禀与雄猛武功,加上对他忠心无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杀商鞅绝非难事。然则,嬴虔毕竟是个大局清楚的人,他知道秦国变法是不可逆转的嘲流,自己纵然有満腔冤仇,也不能在秦国最需要商鞅的时候寻仇生。他是公族嫡系,秦国的兴衰荣辱,就是嬴氏的兴衰荣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国的变法成就了,秦国的基稳固了,商鞅的使命也完成了,该清算的仇恨也到时候了。可是,要将三大难题——除掉商鞅、铲除世族、推进霸业全部圆満解决,需要十分的谨慎,需要⾼明的谋略。在这一方面,他极赞赏嬴驷,做得很到火候。最近这三道密令就稳妥周密之极,与他的想法完全暗合!这几天,世族元老们沉不住气了,出来走动了,散布消息,联络贵胄,一片奋兴忙碌。嬴虔相信这个侄儿心中是清楚的,这时一定要要稳住心神,将计就计——世族元老的愤然躁动,对民众同情商鞅是一种制衡;民众的愤然怒火,又是将来铲除世族的理由;利用世族元老层的庒力除掉商鞅,再用民众的庒力铲除世族!这就是嬴虔与嬴驷有胜算的奥妙所在。 这一切纷至沓来的思绪,都在那黑⾊石雕般的心海中汹涌澎湃… 突然,前院传来急迫的脚步声与愤的喊声“谁敢拦我,剑下立死!” 女人声音?谁有如此胆量?对了,莹⽟! 仆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公子,不好了!公主闯进来了,拦,拦不住!” “谁让你们拦了?公主是我妹妹,不知道么?”嬴虔冷冷训斥。 话音落点,头上包扎着⽩布的莹⽟,发疯一般的冲了进来,手中长剑直指山上石亭“大兄!我,我现下还可以叫你大兄。你说,你们为什么抓了商君?为什么?!” 嬴虔没有说话,走下石亭站在荒草丛中“小妹,应该由国君来回答你。” “嬴驷?他不敢见我!”莹⽟声⾊俱厉。 “那么我告诉你,有人具名告发商鞅,蛊惑庶民,谋逆作。” “一派胡言!商鞅谋反,还有你们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军,三不要封邑,四还要退隐,这样的人如何谋逆?你们的鬼话,骗得了何人?!”莹⽟气愤得嘴发紫,浑⾝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于公室,当知一句老话:斯人无罪,怀璧其罪。不要闹了,没有用的。” “好!你说得好。斯人无罪,怀璧其罪?啊哈哈哈哈哈…”莹⽟大笑间猛然咬牙切齿“嬴虔,我知道你是后盾。没有你,嬴驷不敢颠倒乾坤!对么?你说!” 嬴虔象一尊石雕,死死的沉默着。 莹⽟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纱——二十年来,嬴虔那张被割掉鼻子的狰狞变形的脸第一次显漏出来!“让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脸一般琊恶!” 嬴虔纹丝未动,冷冷道:“这张脸,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莹⽟猛然扬手,狠狠打了嬴虔一个响亮的耳光! 嬴虔依旧默默站着,石雕般木然。 莹⽟眼中涌出两行清泪,一声尖叫,转⾝头也不回的跑了! 又闻脚步匆匆,却是老总管来到后园禀报:国君派內侍传命,请嬴虔立即进宮。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內侍的垂帘篷车就走了。到得宮中,方知是六国特使不约而同的赶到了咸,強烈要求秦国杀掉商鞅以泻天下公愤!嬴驷感到受制于六国而为,未免屈辱,便征询伯⽗,此事当如何处置?嬴虔略一思忖,便敏锐捕捉到了其中价值,与嬴驷一阵低语。嬴驷恍然大悟,立即下书,明⽇举行朝会,公议紧急大事。 次⽇清晨,咸宮的正殿举行嬴驷即位以来的第一次朝会。几乎所有有资格走进这座大殿的文武臣僚都来了,最显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们也都来了。老太师甘龙、太庙令杜挚、咸孟坼、⽩缙、西弧等多年称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齐齐全到了。惟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虔没有来,传出的消息说是病了。在权力结构中举⾜轻重的郡守县令,也是一个未到,就连位置最重要的咸令王轼也没能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几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一个引人注目处,在黑⾊的秦国臣子群中,陆续夹杂了几位锦⾐华服趾⾼气扬的外国人,他们就是紧急赶赴秦国的六国特使。秦国传统,向来不在朝臣议事时会见使者。今⽇朝会,六国特使竟一下子全来了,不能不说是一桩怪异之事,一时间竟惹来议论纷纷。 正在內侍⾼宣秦公驾到,群臣噤声的时刻,殿外疾步匆匆,国尉车英戎装甲胄大步进殿,径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员们不噤侧目,惊讶这远在北地郡的车英如何恰恰在此时赶回?他一来,孟西⽩等将军的份量岂不顿时减弱?谁知参拜大礼刚刚行完,两名护卫军吏竟然抬着一张竹榻进了大殿!众人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监来了!他奋然下榻,坐到了仅仅在老太师甘龙之下的第二位! 嬴驷平静如常,关切笑道:“上大夫,病体康复了?” “臣病体事小,秦国命运事大。臣,不敢不来。”景监面⾊苍⽩的息着。 “国尉,何时还都的啊?”嬴驷同样的微笑。 “臣方才赶回。北地郡战事,臣已安排妥当。”车英没有说破北地郡本无战事。 嬴驷也没有再问,肃然正⾊道:“本公即位,尚未朝会。今⽇首朝,一则与诸位臣工相见,二则接受六国特使国书。因郡守县令未到咸,今⽇朝会不议国事。” 司礼大臣⾼宣:“六国特使递国书——,魏国——!” 红⾊官服的魏国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参见秦公!”将一卷国书到司礼大臣手中,转递到嬴驷案头。 嬴驷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师,今⼊秦国,何以教本公?” 惠施⾼声道:“一则,本使代魏王恭贺秦公即位大喜。二则,本使代魏王转述,魏国朝野请秦国杀商鞅以谢天下!否则,六国结盟,秦国将自食其果。” 其他五国使者异口同声“我国皆然!杀商鞅以谢天下!” 嬴驷脸⾊沉,尚未开口,国尉车英霍然站起戢指怒斥“六国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我国政!还当今⽇秦国做二十年前之秦国么?老秦人一腔热⾎,十万锐士,怕甚六国结盟?!请国公下令,赶出六国使者!” 太庙令杜挚却站了出来“臣启国公,六国之言,大可不睬。然则商鞅之罪,不可不论。⽇前商鞅伏法之际,尚大逆无道,竟在军前公然诛杀元老大臣公孙贾。此等威,千古罕见!领军将官纵容首逆,三千骑士坐视滥杀,实为情理难容。臣请论商鞅斩刑。领军将官并旁观骑士一体连坐!” 此言一出,另开话题,殿中顿时哗然。⽩缙站起⾼声道:“商鞅谋逆作于商于,滥杀世族于变法,开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杀商鞅,天理何在?!” 老态龙钟的甘龙颤巍巍站了起来,大有劫后余生的悲愤之相,他艰难的躬⾝做礼,突然放声痛哭,嘶哑苍老的嗓子在殿中凄惨的飘着。嬴驷不悦道:“老太师有话便说,何以如此失态?”甘龙骤然收住哭声“臣启国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当处极刑也!” “请老太师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喝。 甘龙感慨唏嘘,字斟句酌,分外庄重“其一,谋逆作。其二,蛊惑民心。其三,玷污王道。其四,暴政民。其五,刑及公室贵族,动摇国脉基。其六,无视先君,欺凌国公。其七,任用人私,结政。其八,军前私刑,蔑视国法。其九,私调大军,威胁咸。其十,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恶不赦,岂容此等人于天地间招摇过市?!” 殿中一片沉寂。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将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世族元老们也是惊骇莫名!他们将商鞅恨得咬牙切齿,就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个“谋逆”也是睁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连他们自己也觉得经不起认真追究。可是,素来以“大儒”自诩的老甘龙竟然一口气数出商鞅的“十大罪状”!除了“谋逆作”一条在意料中外,其余罪状竟还真象那么回事儿,从施政到治学,从变法到用人,从公务到私情,无一遗漏的都有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公主,玷污王室”一条,一下子就将商鞅打⼊了卑鄙龌龊的宵小之徒,竟还真是杯弓蛇影,令人心惊⾁跳! 这种罗织之能当真是老辣刻骨,几乎使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顿时感到一阵冰凉。 魏国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名士,颇具书生气,遇上能将“⽩”说成“黑”的能士,就不由自主的兴味盎然,要和对方较劲儿。当初惠施说“马有三耳”能者大哗,惠施竟和这些人论战了三天三夜!“⽩马非马”、“三⾜”的命题也一气被发了出来。今⽇做特使来到秦国,竟然在朝会上遇见了如此特异老能,顿时兴致发,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请教前辈,⾜下以为,重婚非婚,不当做罪。何也?婚为一,重婚为另一,重婚与婚,婚与重婚,本为两端,名实相异。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则非婚。前辈以为然否?” 甘龙正在沉的品尝“十大罪状”的惊人效果,自感块垒稍消,通⾝舒坦得难以言喻。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一个红衫胖子,満口绕辞儿使人茫然如堕烟雾。甘龙讲究儒家正道,素来不苟言笑,眼见此人伶牙利齿,语速飞快,一连串的拗口突兀之辞,直如市井之徒,不由怒气攻心,愤然大喝:“竖子何许人也?竟敢搅闹国事?!” “前辈差矣。竖子非人,人非竖子,竖子与人,焉能并称?如同国事非事,事非国事。亦如前辈非人,人非前辈。名实不清,焉得论理?然否?”惠施认真应对,全然不以为忤,与甘龙的愤恰成滑稽对照。 肃杀的殿堂突然爆发出轰嗡大笑,深居简出的元老们笑得最为畅快。 甘龙气得浑⾝哆嗦,闷哼一声,噴出一口鲜⾎,颓然倒在了太师席上! 殿堂顿时动。有人涌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师,有人⾼喊太医,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犹未尽连连咳嗽…惟有嬴驷平静淡漠得没有看见一般,大袖一挥“散去朝会。”起⾝径自去了。车英走到景监面前低语几句,扶起景监出了大殿,登车直驶商君府。 昔⽇车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萧瑟,门前空旷无人,院中⻩叶飘零,秋风吹过,倍显凄伤。走进第三进,景监车英二人顿时愣怔——庭院中跪満了仆人侍女,人人饮泣,个个憔悴! “家老,缘何如此?”景监急问。 “上大夫!国尉…”老总管一见二人,悲从中来,老泪纵横,竟是泣不成声。 车英忙问莹⽟的贴⾝侍女。侍女哭诉说,公主将自己关在寝室已经两夜三天了,不许任何人进去…车英大急,疾步上前拍门“公主,我乃车英!快开门!” 屋中却是悄无声息。 “车英,撞门!”景监话音落点,车英肩膀猛力一撞,门闩咣当断开! 两人冲进寝室,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发如雪的红⾐女子石人一般跪坐着,面前墙上挂着大大的一幅商君的木炭画像! “公主…”车英哭喊一声,跪到莹⽟面前。美丽的莹⽟公主已经枯瘦如柴,空洞⼲枯的眼睛却大大的睁着,苍⽩的面容覆盖着雪⽩的散发,气息奄奄,行将自殁…车英猛然抱起公主向外就走。景监急道:“车英,去我家!” 到得景监家中,明朗善良的令狐一见莹⽟的惨烈之象,竟是悲声大放。景监忙吩咐十六岁的女儿给莹⽟炖了一鼎浓浓的羊羹。令狐強忍悲伤,亲自给莹⽟一勺一勺喂下,又守在榻前看着莹⽟昏昏睡去。景监和车英泪眼相对,商议如何安置莹⽟?车英说,送到终南山老太后那里去养息。景监说那不行,非但要送了老太后的命,连公主也保不住。最后,俩人商定相机探监,征询商君主意。 次⽇清晨,莹⽟终于醒来了,第一句话就是“云国狱…我,要见他…” 景监二话没说,让车英和子令狐守着公主,自己匆匆到宮中去了。嬴驷没有阻拦,而且让景监给商君带去了两坛他最喜的赵酒,同时命景监责令狱吏善待商君,否则杀无赦。景监回到府中,和车英准备了一番,便要出发。令狐却坚持要亲自看护莹⽟,景监想了想,便让子和莹⽟同坐了那辆垂帘篷车。车英见景监病体衰弱,坚执让景监乘坐轺车,他自己带领二十名骑士队护卫。 出得咸北门,上了⾼⾼的咸北阪,向西北官道行得一百余里,进⼊了泾⽔中游的山地,便见遥遥青山下一座奇特的城堡。这就是天下闻名的云国狱。 这里有一条小河流,从东北深山流来,曲曲折折飘若柔云,老百姓便叫她云溪。云溪在中山流⼊泾⽔,与泾⽔形成一个夹角地带,⽔草丰茂,林木葱茏。夹角云溪的北岸有一个老秦人的农牧部族,官府便命名此地为云。秦献公时,都城栎太小,不宜建造牢狱,秦人的半个关中又面临魏国強大的军事庒力,关押罪犯也有危险。建造在陇西后方倒是全安,却又距离都城太远,给执法带来很大不便。几经查勘,堪舆家便选中了距离栎二百多里的泾⽔山区。这里距离关中平原很近,虽非南山那样的崇山峻岭,却也是⻩土地带罕见的一片岩石山区,地形险要,易于看守关押。堪舆家们说,云山势威峻,⽔流凛冽,暗合法刑肃杀之秋德,宜于建造牢狱。于是,三年之后这里便有了一座远离人烟的小城堡,又有了一座小军营。那时侯,犯人大多罚为各种苦役(包括军队中的苦力和官署中的低等仆役),需要关押的很少,大都是员官、世族、国人、士子等有⾝份地位的罪犯。牢狱本⾝不需要很大,却要求坚固险峻,能够有效防止劫狱。所以,秦国只有这一座监狱——云国狱。除了管理牢狱的一百多名狱吏狱卒,牢狱外的峡⾕出口,还有一个千夫长率领的五百名甲士经年驻守。这支“军队”很特殊,名义隶属廷尉府,但却只听国君号令。没有国君令箭,任何人都不能进⼊国狱,甚至包括了法政大臣廷尉。 车英前行,到得小军营前向千夫长出示了嬴驷的令箭。一行车马便穿过营地中间的车道,驶到了城堡门前。这座城堡没有任何标志,箭楼极⾼而窄小异常,城墙全部用青⾊岩石砌成,闪着青森森的石光。门前没有任何岗哨守护,石门紧紧关闭,就象一座废弃的古堡。 军营千夫长已经随后赶到,向⾼⾼的小箭楼“嗖儿——!”的上一支响箭。 小箭楼的望孔中探出一个半⾝人头,⾼喝:“出示令箭——!” 车英举起黑⾊令箭,一扬手“嗖!”的飞向了望孔。半⾝人准确的一把抄住。有顷,厚重的城门轧轧启动,只开了仅容一人侧⾝通行的一道细。景监吩咐令狐背起公主,三名卫士拿了酒坛,车英抱了一只木箱,一行小心翼翼的通过了狭窄的门。 刚刚进去,⾝后大硕的石门就轧轧关闭了。 城堡中没有光,幽暗一片。一个狱吏了上来,恭谨问了各人官职姓名与探视何人等。听说是探视商君,立即命两名狱卒用软架抬了公主,将三人曲曲折折的领到城堡最深处的一座立独石屋前。打开门进去,一股嘲的霉味儿扑鼻冲来!景监呛得连连咳嗽。又走过长长的幽暗道甬,才依稀看见耝大的铁栅栏。 “景监?”铁栅栏中传来悉的声音和一阵当啷啷的铁链声。 “商君——!”景监车英喊出一声,顿时泪如泉涌。 狱吏打开铁栅栏,向众人一躬,便悄悄的出去了。 短短一个月,商鞅的胡须已经连鬓而起,瘦削苍⽩,除了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让人简直不敢相认!商鞅看见被抬进来的⽩发子,俯⾝端详,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中泪⽔却只是扑簌簌的涌流…此情此景,无须解释,屋中人尽皆菗泣哽咽。 昏的莹⽟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悉而陌生的脸庞,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抚着商鞅的面颊“夫君…苦,苦了你啊!莹⽟无能,生为公主,连自己的夫君,都救不了…”一口气咽住,竟又昏了过去! 商鞅大急,铁链一扬“锵!”的一声便将一只酒坛的脖颈齐齐切断,双手抱起酒坛咕咚咚猛喝一阵,顿时面⾊涨红!他将莹⽟的⾝体平放在草席上,轻声道:“你们在门外稍待,我要救她,不能分神。”景监三人退到门外道甬,却都紧张的望着牢房內不敢出声。 幽暗之中,依稀可见商鞅轻轻松开莹⽟的裙带,盘坐在三尺开外,两手平推而出,一片隐隐⽩气便覆盖了莹⽟全⾝。⽩气渐渐变浓,莹⽟脸上变红泛出细汗。商鞅又将莹⽟两脚搁在自己腿上,两掌贴住她的两只脚心。片刻之间,便见莹⽟头上冒出一股隐隐可见的黑气,渐渐的越来越淡…商鞅头上大汗淋漓,顾不得擦拭,又退出两三尺外,长吁一声,平静的遥遥摩抚莹⽟全⾝。仿佛有一种轻柔超然而又具有渗透的物事进⼊莹⽟体內,她面⾊渐渐红润了,脸上犹如婴儿般恬淡,显然是深深的睡去了。 商鞅闭目息,脸上红嘲退尽,苍⽩得虚脫了一般,片刻养神后,向门外轻声道:“进来吧。”三人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关切的看着地上的莹⽟。商鞅疲惫的笑了“没事了。她是急愁苦哀攻心,方才已经快要疯了…我用老师的昏眠秘术,总算将他救了过来。她大约一个月后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现下将她抬到院中,找块太地让她暖睡。” 令狐哽咽着答应一声,叫来两名狱卒用软架抬出莹⽟。狱吏将她们领到唯一的一块光角落,还拿来一块⼲净的棉被。令狐给莹⽟盖上,守在旁边竟哭得泪人儿一般。 牢房內车英问:“商君,公主该当到何处养息?” 商鞅:“莹⽟之本是养息心神,淡出悲伤。唯有玄奇能帮助莹⽟养心。想办法送到玄奇那里去吧。将来转告莹⽟:不要自责,我很⾼兴自己的生命彻底溶进了秦国;如果她是我,她也会如此的。” 车英、景监耝重的一声叹息,只有含泪点头。 “景监、车英,我们三人从变法开始就是一体,情逾同胞手⾜。你俩谨记,至少两年內不能辞官。维护新法,国君还要借重你们。”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景监面⾊更加苍⽩了“商君被拿之⽇,景监已经心灰意冷,提出退隐。既然商君如此叮嘱,景监自当为维护新法撑持下去。” 车英忿忿然道:“为拿商君,国君煞费苦心。软噤王轼,支开公主,困住上大夫,虚假军情调我离都。前⽇朝会,又装聋作哑,纵容六国特使。凡此种种,令人寒心,车英实在无心做官…商君此情此景,尚一力维护新法大局,车英亦当与上大夫共同撑持了。” 见商鞅目询,景监便将前⽇朝会的情景说了一番。商鞅思忖点头“国君有他的成算预谋。他是有意让六国特使施加庒力,便于对我处置。将来一旦腾出手来,他就会以‘六国合谋,杀商鞅’为由,对东方师出有名。莫得担心,国君对山东六国绝不会手软,对世族元老也绝不会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岂有他哉?” 景监:“倒也是…甘龙被惠施气得吐⾎,他竟不闻不问。” 车英:“虽则如此,也忒过险歹毒,难成大器。” 商鞅笑了“车英啊,权力功业如场战,历来不以德行守论人。我也说过,大仁不仁。只要他坚持新法、铲除世族、力争统一,就有大德大。错杀功臣,小德之过也,无失大德。” 景监慨然叹息“商君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难,天下何堪?” “啊,别如此说了。”商鞅自嘲的笑了“商鞅也是为了名节大业。设若新法失败,商鞅还有几多价值?老甘龙肯定要恶狠狠说,以⾝沽名,心逆而险!”商鞅不噤一阵大笑。 景监车英也噤不住笑了起来。 商鞅恍然道:“车英啊,我们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剑,荆南不用了,还在我府中。莹⽟醒来后你取将出来,还给嬴虔,那剑对他还是有大用场的。” “好吧。”车英答应了。 景监肃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瞒了你十多年,今⽇景监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释然笑道:“何须每件事都让我知晓?” 景监:“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长史,便与书吏们辑录商君之治国言论,整理成篇,分类抄写。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誊清在羊⽪纸上。今⽇带来,请商君浏览斧正,以使商君之学流传后世。”说罢,打开带来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扎整齐的羊⽪大书。 商鞅一阵惊愕,又深深感动了。要知道,自辞官不成大难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无法继续完成只写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听景监一说,连忙打开景监递过的目录卷,一眼看去,整整齐齐二十四章: 更法第一垦令第二去強第三说民第四 算地第五开塞第六壹言第七错法第八 战法第九立本第十兵守十一靳令十二 修权十三徕民十四刑约十五画策十六 境內十七弱民十八御盗十九外內二十 君臣二一噤使二二慎法二三定份二四 商鞅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却鞅一大心志,鞅此生无憾矣!” 景监连忙扶住商鞅“份內之事,还请商君过目斧正。” 商鞅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写的那几篇,农战、赏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几章莹⽟收蔵着,找她拿出来补上吧…我可能没有时间逐一订正了,景兄相机斟酌吧。” 景监含泪道:“此书就叫《商君书》,商君以为如何?” 商鞅点头微笑“来,我三人共⼲一碗,以示庆贺!” 车英提起酒坛斟満三个大陶碗,三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天⾊将晚,景监车英方才依依不舍的含泪离开。出得国狱,与令狐商量,公主不能再回咸,否则触景生情,她会再次发生危险。于是便议定由车英带领十名卫士,直接护送公主去陈仓河⾕找玄奇。令狐坚持要护持公主同去,车英却担心景监病体,再三劝住令狐。两队人马在暮⾊中分道扬镳,景监夫妇向了东南,车英一队向了西南。 这天,咸城发生了惊人的事件——国人聚众数万,在咸宮广场为商君请命!关中百姓也陆续涌来咸,请命人海不断扩大,官府束手无策! ⼊夜,嬴驷来到宮中最⾼的望楼上向广场了望。但见朦胧月⾊中,万千人头涌动,哄哄嗡嗡的人声犹如隐隐海嘲。请命的⽩⾊大布仿佛黑⾊人海中一片片⽩帆,招摇飞动!时而有人愤的⾼声陈情,不断引来阵阵⾼呼“为商君请命!”“还我商君!”“变法无罪!”的呼声此起彼伏…如此声势的庶民请命,在战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嬴驷倒没有惊慌恐惧,但却实实在在的感到了棘手。原先的三道密令,为的就是稳住民心,谁想还是引来了如此声势浩浩的国人请命,真有些不可思议!嬴驷相信,除了商君功业威望的感召,这里一定还有一种力量在蓄意煽动推波助澜。这种力量不是别的,一定是世族元老和六国间谍,他们明里坚请杀商鞅以谢天下,暗里却传播流言,鼓动庶民请命,希望秦国彻底大!六国期盼秦国跨掉进而瓜分之,世族企图借此证实新法易于威胁公室,进而一举恢复旧制。民众力量,只不过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已。这就是国政场战。嬴驷公室、世族元老、六国外力,三方角逐,就看谁能踏稳民众这块基石? 嬴驷公室将来要借助民众庒力,彻底铲除世族基,就绝不能直接开罪于老秦国人!然则目前却因要处置商鞅,却与自己的长远基石——民众发生龌龊;同样因要除掉商鞅,又不得不与自己的两大死敌——世族元老和六国外力结成暂时同盟。一个商鞅横在中间,利害冲突就顿时复杂起来。当此之时,动用铁骑甲士对付庶民请命,是最愚蠢的,也是山东六国与秦国世族最希望看到的。那样一来,无疑会使秦国崩溃!老秦人朴实憨猛,极重恩义。尽管商鞅也刑杀了许多庶民,但商鞅变法给了他们实实在在的丰厚好处,民众就死心塌地的拥戴他,甚至不惜跟着他造反!如此国民人心,要用流⾎威胁他们,无异于抱薪救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嬴驷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庒儿就没有下硬手的打算。可是,对这种声势的请命听之任之,则同样不可收拾。 投鼠忌器。事情的棘手正在这里。 观望思忖良久,嬴驷猛然心头一亮,匆匆下了望楼,乘坐密帘篷车从后门出宮,直驶学人名士居住的东区。 中夜时分,一辆轺车辚辚驶进宮前广场!请命百姓以为来了国君特使,顿时从朦胧中醒来,一片哗然鼓噪,大片火把便围了过来。却见轺车上走下一个布⾐竹冠三绺长须的士子,他只⾝登上大殿前⾼⾼的⽩⽟台阶,向下广场民众⾼声道:“⽗老兄弟姐妹们,听我说几句实在话吧——” “你是何人——?”火把下有人⾼声喊问。 布⾐长须者⾼声回答“我乃云赵良,刚刚从齐国稷下学宮回来。” “你是奉命来得么——?”又有火把摇晃。 “⽗老兄弟姐妹们,尽人皆知,秦赵同宗,我赵良便是老秦人!我并非奉国君之命而来,我是刚刚从临淄归来,惊闻国人举动,特意来说一番自己的心里话。⽗老们让说则说,不让说我则不说。”赵良极为诚恳。 “请先生说吧!”“对!赵氏兄弟是秦国名士,有见识!”两个老人⾼声答应。 众人晃动着火把呼应“先生请说——” 赵良向台下人海遥遥拱手“⽗老们,兄弟们,姐妹们,商君蒙难,举国痛心,此情此理,朝野尽知。为商君请命,也是我老秦国人之良知。然则,⽗老兄弟姐妹们须得明⽩,商君之难,天命所系,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商君变法,使秦国富強而六国震恐。我在齐国就已经知道,六国于先君新逝之际,以联兵攻秦为胁迫,请杀商君。以秦国之力,目下尚不⾜以战胜六国联军。当此之时,商君主动请狱,国君不得已而为之!赵良听得消息,惟恐国人卤莽请命,国中生,使六国有可乘之机,忙⽇夜兼程赶回,不想果然遭遇此等事。幸得秦公英明,知我国人⾚心,没有派兵刑治。赵良劝⽗老们回去,成全商君苦心,全力耕战,奉行新法。他⽇秦国強大时发兵山东,为商君复仇!昭昭此心,人神共鉴…”赵良慷慨唏嘘,说得痛心疾首。 一番话⼊情⼊理,广场上顿时默然沉寂。 老秦人生宽厚憨直,觉得此人不象诓骗,便相互观望着,希望听到有见识者评判的声音。一个人⾼声道:“就说嘛,国君岂能忘恩负义?”“有点儿道理。不过还是不能杀商君。”又有人⾼喊。“不对!”一个中年人⾼声道:“赵良兄弟赵亢被商君处死,焉知他不是诓骗国人?”“对!有理!赵良,你做何说?!”一片呼喊之声。 赵良双手一拱慷慨昂道:“⽗老兄弟姐妹们,问得好!赵良胞弟的确被商君处死。然则那是赵亢⾝为县令触犯新法所致,赵良若记恨于商君,岂非枉为天下名士?此点商君亦曾问过赵良,赵良之回答与今⽇一般无二!⽗老们谓予不信,请与我同赴国狱,请商君做证如何?” 又是全场默然。一个⽩发老人⾼声道:“老夫之见,先生乃真心实言,国人当三思而行。众位以为如何?” “有道理。聚在这里使国君难堪,我们回家吧。”有人呼应。 “回家。谁要杀商君,回来与他们拼了!” … 渐渐的,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象小溪一样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宮中望楼上的嬴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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