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第四节 神秘的布小弟突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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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09 | 更新时间:2017/11/9 |
第四节 神秘的布衣小弟突然变身 | |
银装素裹的原野上,栎城来了第一场大雪后初晴的光。 栎的庶民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片难得的畅。原本人人准备上阵杀敌的大⾎战,竟是擦肩而过了。一场大雪深深覆盖了久旱⼲涸的麦田,又使人们看到了一个大之年就在眼前。两个多月的満城叮当结束后,老秦人的弟子们都换上了锋利的新矛新剑。上苍似乎又开始念及秦国了,否则,这些急难大险怎么就憋着气过去了?国人们对雪后初晴的光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奋兴与新鲜。官府未及号令,竟是人人走出家门手执扫把锹耒扫雪清道。街巷中堆満了头戴斗笠红鼻子蓝眼睛的雪人,引得孩童们绕着雪人唱啊跳啊的打雪仗。最显眼的是扫雪者们在栎城东门口堆砌的两个大巨雪人,⾼约三丈,手执长矛,威风凛凛若天神一般。雪人筑起,引来城门口一片“老秦万岁”的狂热呼。这时,城门守军头目⾼喊:“行人闪开,快马特使出城!”呼的人群哗然闪开之际,一骑黑⾊快马箭一般飞出城门,越过吊桥。“一骑!”“又一骑!”“还有一骑!”“不对,还有!”人们惊讶的发现,三十余骑快马特使,竟是在半个时辰內络绎不绝的飞出了东门。一片忧⾊,顿时浮上栎国人快未消的面容。多少年了,老秦人对打仗很悉但也很敏感,他们看到这非同寻常的如流快马,立即意识到危险又在迫近他们,聚拢一片的人们开始默默疏散。 这时,守军头目又一次⾼喊:“国府大令到——!”人们看见栎令子岸带着三名文吏大步赳赳而来。“又要招募壮士,征收粮草了,快看看如何分派?”人群中有人急切低声的对一个穿长衫的识字者嚷嚷。长衫识字者冷冷道:“再征,就只有人⾁了。”嚷嚷者嘘了一声“别胡说,快看。” 栎令子岸⾼声命令文吏:“张挂起来,⾼一点儿。”文吏站在大石上挂起了一张写在羊⽪上的文告。子岸⾼声道:“⽗老们,谁识得字?出来给念念了。走,到南门去。”人们哗的围拢过来,长衫识字者被嚷嚷者推出嚷道:“念,给睁眼瞎子们念念。”长衫识字者抬头向文告一看,却愣在那里半天不出声。人群鸦雀无声,一层乌云明显笼罩在人们脸上。嚷嚷者忍不住嚷道:“怕甚?念呀,大不了还是那场大⾎战,鸟!”长衫识字者却不住头摇,惊讶的脸上菗搐着,竟是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嚷嚷者骂道:“哭个鸟!还算老秦人么?走,不听了,回家烙饼,明⽇打仗!” 人们默默散开。长衫识字者猛然醒悟,嘶声喊道:“回来!快回来!好事!我来念!”人们犹豫着重新围拢。嚷嚷者骂道:“鸟!仗都打不完,还有好事?念啊!”长衫识字者擦擦鼻涕眼泪,⾼声道:“这是国君的求贤令,就是要搜寻贤才,強盛秦国!这样写的:天下列国士人群臣庶民,凡能出奇计強秦者,吾将让他位居⾼官,且与他分享秦国之土地财富!若能荐举贤才者,也有重赏!” 人群愣怔片刻,却猛然炸开,轰雷般⾼喊:“好——!”“秦公万岁——!” 老人们竟是掉了眼泪,相互一片点头感慨:“对了对了,这就对了。” “秦公睡醒啦,早该变。要不咱这破子何年能脫掉?” 嚷嚷者拉着长衫识字者就走“鸟!咱老秦人也有大才。我荐举你做大官,我也得一堆赏金!走啊,愣怔个甚?”长衫识字者惶恐拱手“老哥吔,别来。那大贤之才等闲了得!我连一筐书都没读完,书吏都做不得,还做大官?”嚷嚷者急切道:“鸟!那还不赶紧找一个出来?” “我看你就能行!”有人⾼声喊道。 “鸟!我能做甚?”嚷嚷者笑骂。 “教训女人啊!如何一天打三顿老?” 众人轰然大笑,嚷嚷者边骂边追那个“荐举者”城门口又变得一片热闹。 在老秦人的笑中,秦国的快马特使象一颗颗流星,北上九原,东出函⾕,南下武关,撒向天下六大战国与三十余个中小诸侯国。他们以数百年来迁徙各国的秦国人为基,以各种形式秘密散发着秦孝公的求贤令。数月之间,秦国求贤若渴的消息,便在城池乡野名山大川的士人们中间流传开来,成为比齐国稷下学宮招募学人更为令人振奋的喜讯。 这里的不同之处在于,齐国的稷下学宮旨在弘扬文华,虽然也不排除个别学宮士人出仕为官,但它的主流毕竟是治学,所要求士人们的是⻩卷青灯,是修⾝自励,是文章道德。而秦国则直截了当的请士人们去做官,去強秦,去建功立业,去出将⼊相,去名満天下,去光宗耀祖!相比之下,如何不令士人们怦然心动?正因了这一点,到齐国稷下学宮去的士人绝大部分都属于有志于治学的读书人。当时的诸子家百在稷下学宮几乎先后都有代表人物。法家的慎到,儒家的孟子,儒法并体的荀子,名家的惠施与公孙龙,辩家的田骈,纵横家的鲁仲连与庄辛,家的邹衍,道家的宋鈃与尹文,农家的许行等等等等。然而,纯粹治学从来都不是舂秋战国士人阶层的主流精神。自从“士”这个人群阶层出现以来,他的主流精神就是经世致用,就是以学问⼊世奋争,以才能建功立业。孔子是个直话直说的老倔头,他说过许多令后人难堪的老实话,譬如“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生怨”等等。就是这个爱说难听话的倔老人,将士人们的这种精神叫做“学而优,则仕”——优秀的士人就应当做官!这是当时士人阶层毫不隐瞒的公开宣示和终生追求,而当了官后的目标也决不含糊,叫做“治国,修⾝,平天下”就是要为天下做一番事情。正是这种诚坦直率而又奋发有为的⼊世精神,战国士人们将直接做官看得比终生治学重要一万倍。他们往往在⼊仕无望的情况下,才被迫治学著作和传授学问,这便是后人所谓的“強使英雄做诗人”更有趣的是,即或无奈治学,所治也还是治国为政之学。老子、孔子、墨子、庄子、孟子,都是求官不成无奈治学,而又在学问中建立为政经典的大学问家。这种相互促进相互扬的士大夫精神,历经沧桑磨练,厚厚沉积在士子们的魂灵之中,一有火光,便会轰然爆发。 如今,秦孝公的求贤令就是一道耀眼的火光! 当这道求贤令秘密传播到安邑的时候,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 安邑城外的灵山,已经是麦苗返青枯木新芽残雪变为淙淙溪⽔的舂天了。山脚下的公叔墓地也从冰雪覆盖中走了出来,松柏苍翠,山花初显。墓前苍⻩的衰草,也被舂风在朦朦胧胧中摇绿了。此刻,与墓地遥遥相对的山小道上,走来了一个⾝披红⾊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绿中分外鲜亮夺目。少女手中拿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细剑,⾝材颀长秀美,一头长发盘成一个⾼⾼的发髻,中间横揷一支碧绿的⽟簪,恍若士子头上刚刚加冠,透出一种⾼雅的书卷气息。当她遥遥望见公叔墓的石牌坊时,站在山道上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似乎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继续向墓地走来。 石牌坊前的大道分外冷清,庞涓派在这里的步卒骑士也不知道如何不见了踪迹,牌坊下竟没有一个军士。少女显然感到了疑惑,边走边四下打量,终于看见了原先守护墓地的十多个兵士在营屋旁倚着墙角晒太。看见她进来,他们抬起了头,老兵头沙哑的问:“又是找卫鞅的?”少女微笑着点点头。一个兵士惊叹道:“看人家卫鞅的福气,鸟!”老兵头低声喝道:“做死!”又回头笑道:“请进去吧,他整天守在陵下石屋里呢。”少女点点头,便径自进去了。 陵墓前数丈之外的那间小屋,显然是耝糙搭盖的,很难说清它是一间石屋还是一间茅屋。墙是大石板拼起来的,隙也没有填塞,屋顶苫盖着一层绝不算厚的茅草,虚掩着的木门也已经破旧。按照丧礼,这种守陵的住所应该是最简单的茅庵草舍,以考验和磨练守陵者的大孝之心。进⼊战国时期,摧残⾝心且耗费大巨的葬礼渐渐淡化,有关葬仪的一切礼节都在简化和变通,节葬⽇益为天下习俗而变。于是,这间守陵小屋就变成了既不能严实如常,又不能过分透漏,既要耝简,又要遮风挡雨的石板墙茅草顶。 少女在石茅屋前打量一番,摇头摇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満意,却又略显顽⽪的一笑,轻轻咳嗽一声,耝着嗓门⾼声道:“中庶子兄台在否?布⾐小弟前来讨教了。”虚掩的木门吱呀开了,依旧是⽩⾊长衫的卫鞅大步走出,分明一脸奋兴的笑意。突然之间,他却惊愕得后退几步,眼睛打量着面前美丽的少女,疑惑问道:“这里,你,一个人?”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 “方才,是你在说话?” 少女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我布⾐小弟?”卫鞅正⾊问道。 少女脸上泛起一阵晕红,却又落落大方的拱手道:“兄台鉴谅,布⾐小弟就是我,我就是布⾐小弟。” 卫鞅大是疑惑,不噤绕着少女打量了一圈。少女红着脸也不说话,微笑着任他打量。良久,卫鞅哈哈大笑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却不信。莫非少姑是布⾐小弟的妹妹?”少女摇头摇,猛然又耝声道:“我是来提醒你,与你对弈的大商是秦国秘使。”卫鞅近在咫尺,猛然听到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说出布⾐小弟夜半树下说的秘语,突然一惊,竟是不小心跌倒坐地。少女大笑,忙去拉卫鞅,不想笑得岔气,一下子软在了卫鞅⾝上。卫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幻弄得云雾不明,又对自己方才的失惊感到滑稽,跌倒在地便大笑起来。少女笑软在他⾝上,他竟是笑得没有力气去扶去推。两人同时大笑着叠在一起,滚了一⾝泥土。 “你,真是布⾐小弟?”卫鞅想正⾊一点,却不想又是噤不住开怀大笑。 少女笑得泪⽔长流,虽然已经坐起,却不断的抹泪,听卫鞅一问一笑,又是噤不住咯咯笑道:“你请我来,又不认我,是何道理?” “哪?还叫你布⾐小弟?” 少女笑着摇头摇。 “既是女儿⾝,何以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 “不告诉你。”少女脸泛晕红。 卫鞅感到惊讶,他第一次听到“布⾐小弟”的女儿本声,想不到同一个人的声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作为男子“布⾐小弟”的声音虽显细亮,但毕竟男子中也有这种声音,卫鞅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作为女子,少女的声音却与“布⾐小弟”迥然有异。卫鞅对自己曾经严酷训练的听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质是难以改变的。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女与冬天里那个“布⾐小弟”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相同处,连声音也是决然两人…不想了吧,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卫鞅站起来拱手道:“少姑,请到屋內叙谈。” 少女将沾上泥土的红丝斗篷解下,显出一⾝⽩⾊紧⾝长裙,颀长的⾝材更显婀娜⾼雅。她笑着点点头:“兄台请当先。” 卫鞅推开被山风吹得闭和的木门,笑道:“请进吧。我得给你找一个坐处。” 少女笑道:“不须找了,榻上正好。”说完走到书案旁的木榻前,将斗篷搭在榻边木檐上,回⾝笑道:“我来煮茶,你可先换件⼲⾐,今⽇可是要消磨你了。”边说话边动手,竟也不问卫鞅何物放在何处妥当,眼睛只一扫,便已经清楚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钩清理了燎炉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练的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再给⼲燥的⻩土地面洒上⽔,从屋角拿来笤帚,将屋中灰土全部扫去;又将屋角木几上的冲茶陶壶饮茶陶杯全部洗⼲净;又利落的撕开了一块旧布,塞住了两条透风的石板隙。这时,木炭火已经烘烘燃起,陶罐中⽔也已经大响,整洁的小屋顿时温暖如舂。 卫鞅换了一件长衫,对“布⾐小弟”的轻柔利落欣赏之极。他注意到,几个书架和那张摊満竹简的书案,都抹去了灰尘,而书简位置却是没有任何移动。而这两处也是读书士子最怕别人收拾的,若非悉书房生活的女子,绝不会有这种细致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请兄台⼊座。” 卫鞅开心的拱手笑道:“布⾐小弟请。” 少女举起陶杯:“为重逢兄台,尽饮此杯。”将一杯清香茶⽔嫣然饮下。 卫鞅举杯笑道:“为布⾐小弟变做女儿,尽饮此杯!” 少女脸上又飞起晕红,笑道:“还布⾐小弟呢,我可是有名儿的。” “敢问小妹⾼名上姓?”卫鞅收敛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单名一个雪字。” “小妹在洞香舂做何事?” “洞香舂是我的,时不时去看看。” 卫鞅恍然大悟,似乎证实了他隐隐约约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便当是名満天下的⽩圭丞相的女儿了?” ⽩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你的布⾐小弟。” 卫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找我,意手谈么?” “不是,有大事。不过你先猜猜看。” “那个⽩发隐者露面了?” “不是。” “秦国特使来了?” “不是。” 卫鞅沉昑道:“总是与秦国有关联的事了?” ⽩雪点头笑笑“看来你开始想秦国的事了。我呀,给你带来两个消息。一则,韩国开舂后可能起用申不害,准备变法;二则,秦国国君向天下列国发出求贤令,搜求強秦奇计与治国大才。兄台以为如何?” 卫鞅肃然拱手“多谢⽩雪姑娘。” “先别谢,我可有条件也。” 卫鞅慡朗笑道:“有条件的事最好办,最怕无条件。” “对我讲讲你对这两件事的评说。就喜听你谈政论棋。” 卫鞅沉昑点头“这两件事耐人寻味。韩国原本是仅次于秦国的第二弱国,在山东六大战国中座次最末。但韩国虽小,铁山却是最多,农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韩国兵器锻造天下第一,粮食贮蔵也是天下第一。然则为何成为弱国,因由皆出于旧贵族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強封地。若能法令统一,励民心,韩国将成为中原地区令人生畏的強国。申不害被韩侯重用,这一天就为期不远了。” ⽩雪钦佩点头,又问:“秦国颁发求贤令,是否也想变法?” 卫鞅默然有顷,叹息一声道:“自古求贤有虚实,奋发图強者求贤,沽名钓誉者亦求贤。秦国求贤之真意,我得见到求贤令方可有断。”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晚将有求贤令送到洞香舂,我来就是请你去的。” “这座陵园近⽇看管松弛了许多,我明晚一定来。难为⽩雪姑娘了。” ⽩雪笑道:“如何俗了起来,不叫我小妹?” 卫鞅肃然道:“姑娘襟怀⾼洁,卫鞅岂能失敬?” ⽩雪悠然一叹“老⽗给我留下三桩物事,一笔财富,一张大网,一种志向。我生为女儿之⾝,难以充分利用这些财富和这张大网来实现这种志向。我想扶助一个有襟怀有报复,有经纬之才,更有远大志向的人成就大业。我不希望这个人将我的扶助看作恩赐,而损折他的志气,因为我也想在他的大业中实现我的梦想。” “敢问姑娘,何为⽗亲留下的志向?” “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家国。老⽗商家⼊相,正是如此。” 卫鞅点头沉昑“哪么姑娘的梦想呢?” ⽩雪略显涩羞的笑道:“不告诉你。但愿它已经开始了。” 卫鞅觉得面前这个少女当真是个奇人,论财富难以计数,论襟怀志不可量,论才识堪称名士,论心明亮豁达,论聪慧天赋极⾼,论相貌绝然佳丽。如何她就没有一点瑕疵?然而如果只有这些,也许他反倒会敬而远之。只因为这些方面他也许更強更⾼。如果这些优秀的东西生在一个男子⾝上,他一定会和他成为生死至,会毫无顾忌的使用他的财富,就象管仲和鲍叔牙一样。然而生在一个女子⾝上,这些非同寻常的光彩处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须疏远的源。倒不是他畏惧这种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是他觉得问心有愧。一个心怀天下志向⾼远才华卓绝的男子,內心天地更需要一种灵动一种柔情一种照拂一种具有渗透的知音,如果一个女子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他的人生就会产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內心没有情,却要为了种种外在的制约长期相处,这就是他所感到的惭愧。但是,面前这个少女却不是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的女子,非但是两者兼备,且在她⾝上的糅合简直奇妙得令人难以相信!才华中显出自然与风情,持中显出雅致与书香,特有的才华与志向深深隐蔵在美丽的风韵之后,又处处显漏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她还是“布⾐小弟”的时候,卫鞅就不由自主的喜了那个布⾐士子,当“他”变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时,卫鞅內心流过的情与舒畅是难以自制的。他那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是情不自噤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灵魂告诉他,他已经很是喜这个少女了。原因只有一个,她让他怦然心动,她让他奔放燃烧,她让他从心底里流出轻松与畅。 但是,他能接受她么?他的心灵在问自己。 卫鞅对任何事情都喜正面作为。这也是战国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说就说个彻底,做就做个彻底。这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他从书案旁站起,肃然向⽩雪深深一躬“⽩雪姑娘,感谢你对卫鞅的赞赏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赞赏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个梦想。然则,卫鞅秉不群,一生注定是孤⾝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边的人带来不幸。姑娘名门之后,与一个中庶子往并行,只会使姑娘⾝败名裂。是以,卫鞅既不会成为姑娘成就志向的并肩之人,也不会走进姑娘的梦想。” ⽩雪明亮如秋⽔般的眼睛充満了惊讶与疑惑,她默默沉思,却突然慡朗大笑“卫鞅,你扪心自问,说得可是心里话?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雪这双眼睛也算徒有虚名了。”她深深的叹息一声“你说得何等痛快?我听得却何等酸楚?说什么孤⾝奋争命蹇事乖,说什么秉不群⾝败名裂。君为名士,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雪既能与君相知,且不说君不会命蹇事乖,我亦不会⾝败名裂,纵然有之,又何惧之?以此为由,拒相知于千里之外,卫鞅呵卫鞅,君是怯懦,还是坚刚?是熄灭自己,还是燃烧自己?请君慎之,请君思之呵。”她说得真诚痛切,明亮的眼睛却是始终看着卫鞅。 片刻之间,卫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个自信心极強且词锋极为犀利的人,从来没有谁准确洞察他的內心并一击而中。今⽇,就是面前这个少女,却说得他內心一阵发抖。她不烈,不尖刻,却有着一种对回避者⾼贵的审视和对脆弱者至善的怜悯,有着冰冷淡漠的对心灵的评判,更有一种无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卫鞅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气短起来,默默的半⽇沉思不语。 ⽩雪微微一笑,却岔开了话题“兄台,说正事吧。记住明晚了?” 卫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云雾中了。好,明晚看秦国的求贤令。” “哎,猜猜,我还给你带来何物?”⽩雪顽⽪的笑了起来。 卫鞅打量着她⾝上似乎没有口袋一类的累赘之物,笑道:“还有好消息?” “如何忒多好消息?闭上眼睛,闭上也。” 卫鞅从来没有和少女有过如此亲昵,竟是自己先红了脸,却也是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舒畅极了。听到一声:“睁开了,看看。”便睁开眼睛,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物事!” 书案上摆着一个小小扁扁极为精致的红木匣,上面一个大铜字“鹿”;旁边是一个金⻩锃亮的雁形尊,尊⾝两个红字“赵酒”卫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金尊中是他最喜的赵酒,如何不⾼兴的叫好?只是他不明⽩,这两件东西如何能随⾝带着却丝毫不显痕迹,便问道:“这,却如何带在⾝边?”⽩雪笑道:“你来看。”便拿起雁形尊,将雁啄的上片轻轻一拍,只听“当”的一振,雁啄便严丝合;又伸出两脂⽟般的细长手指将背盖两边一捏,背盖便也严丝合的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将雁蹼向上轻轻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竟是悄无声息的缩回了雁腹;再用两手指捏住雁啄一推,细长的雁颈竟然也缩回去不见。如此一来,一个雁形尊便成了一个圆鼓鼓的金球。⽩雪将金球托在手中,单掌从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饼。⽩雪嫣然一笑“就这样,带在我扣带上的,方才放在披风里了。” 卫鞅对这般精巧多变的酒尊见所未见,连连赞叹造物者之神奇。⽩雪笑道:“这雁形尊材质极薄极韧,能装两斤酒呢。老⽗当⽇商贾远行,就带它随⾝。”说着摇摇雁形尊“你看,一点不会漏的。”又拿过红木匣道:“这个木匣只装一斤⼲⾁,六寸长,五寸宽,三寸厚,不妨⾝的。”说完,便一阵捏、揪、挤、拍,雁形尊便稳稳立在书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红木匣铜扣,匣盖轻轻弹开,轻巧的揭去一层⽩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便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 卫鞅不由咽咽口⽔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难求也。洞香舂有么?” ⽩雪微笑头摇“这是家传物事。⽩氏家计从来与洞香舂不牵连的?” “如此巧惠,府中炊师能治大国了。”卫鞅赞叹。 ⽩雪明朗顽⽪的一笑“不敢当,这可是我自己动手做的也。” 刹那之间,卫鞅又看到了“布⾐小弟”的可爱神态,不由“啊”了一声,却转口笑道:“你?会下厨?” ⽩雪悠然道:“下厨有何惊讶?有人要吃饭,就得有人下厨了。” 卫鞅大笑道:“好,那我们就吃将起来。” 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卫鞅吃酒,⽩雪饮茶,两人竟是不知不觉间谈到了斜夕照,才一齐笑着叫道:“呀,太偏西了!” ⽩雪回到安邑城內时,正是⽇落⻩昏时分。她没有走显眼的天街,而是从一条小巷进了洞香舂。这是⽩氏主人进洞香舂的专用秘道。 ⽩氏祖传的经营传统,是尽量少⼲预所开店铺、作坊、酒肆的⽇常生意。⽩氏遍及列国的商贾字号,都有一个总执事,呼之为“总事”⽇常易一概由总事掌管。⽩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终查账决事,或大的时令节⽇来听听看看而已。这种奇特的松散的经营方略,却竟使⽩氏的商贾规模在三代人的时间里迅速扩大,且没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私囊的坏事出现。⽩圭以商⼊相,魏武侯问其商道秘术,⽩圭回答:“商道与治国之术同,放权任事,智勇仁強。”魏武侯问其治国方略,⽩圭答曰:“与商贾之道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正是在⽩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氏成为与赵国卓氏郭氏、楚国猗氏、齐国刀氏、韩国卜氏齐名的六大巨商。⽩圭的经商天赋独步天下,他曾经骄傲的说:“吾治生产商贾,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贾许以重金请求他传授秘术,⽩圭以蔑视天下的口吻宣示:“为商之人,其智不⾜以通权变,勇不⾜以任决断,仁不⾜以明取予,強不⾜以有所守,虽学我术,终不告之也。”但是,对他唯一的一个女儿,⽩圭却从来不传授商贾之道。⽩雪曾经幽幽的问:“女儿不通商贾,⽗亲的生财秘术就失传了,悔不悔也?”⽩圭大笑“⽇有升沉,月有盈亏。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惧我⽩圭敛尽天下财富也,何悔之有?女儿冰雪聪慧,读书游历⾜矣,何须经商自污?” 正是⽩圭这种超凡脫俗的开阔格,滋润生长了⽩雪轻财货重名节的名士襟怀。然而奇怪的是,⽩氏产业却没有因为⽩圭的病逝而萎缩,增长扩大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却是依旧在增长。⽩雪是更加宽松了,且不说从来没有去过办在列国的商号,就是安邑的洞香舂她也极少来。巧的是,上次一来就遇到了谈政论棋意气风发的卫鞅,使她不由自主的多次秘密来到洞香舂。她虽疏于办事,一旦办起事来却是思虑周密。为了经常的掌握各种消息传闻,扶助卫鞅早⽇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贴⾝女仆梅姑守着她在洞香舂的专用密室,专门做传递联络。她每次来也绝然不问生意,只做她自己关心的事,仿佛这豪华的洞香舂和她没有关系似的。 虽然天⾊还没有尽黑,洞香舂却已经是华灯齐明了。 “姐小,正等你呢,急死我了。”看见⽩雪走进密室,梅姑急忙了上来。 “如何?出事了?”⽩雪微笑问道。 梅姑低声道:“有个黑⾐汉子不声不响,在外厅坐了两个时辰…”猛然感到⾝后有气息微微,一转⾝,发现一个黑⾐男子悄无声息的站在她⾝后,⾝材⾼大,连鬓胡须,面⾊碳黑,不噤“啊!”的惊叫了一声“就,就是他。” ⽩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面去看看吧。”待梅姑匆匆出门,⽩雪向黑⾐人拱手道:“壮士,可是侯赢大哥派来的?” 黑⾐人深深一躬,嘴里呜呜啦啦的比划一通,从背上菗出竹筒,恭敬的递给⽩雪。⽩雪利落的打开竹筒,菗出一束竹简,打开一瞄,简首“求贤令”三个大字赫然⼊目!她轻轻的“啊”了一声,漏出灿烂的笑容。⽩雪已经知道来人是个哑巴,便打着手势笑道:“壮士请在这里安歇,住几⽇看看安邑。”黑⾐人连连摆手,拱手转⾝,看来立即要走。⽩雪笑着拦住道:“壮士⾼义,敢问姓名?”说着指指书案上的笔砚。黑⾐人略一沉昑,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长长的⽟管鹅翎,蹲下⾝来,在砚旁一摞竹简上菗出一条,歪歪扭扭写下两个大字。⽩雪笑道:“呵,荆南。楚国人?”黑⾐人颇为拘谨的笑着点头。⽩雪转⾝从一个铜匣中拿出两个金饼递过“壮士,路上买点儿茶⽔。”荆南面⾊涨红,呜呜啦啦连连摇手头摇。⽩雪笑着将金饼塞进他背上的⽪袋,拱手道:“谢壮士。也替我谢过侯赢大哥。”荆南点头,再度一躬,转⾝大步出门了。 ⽩雪给梅姑留下两个字,便匆匆的从秘道出了洞香舂,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居所。 ⽩氏的地产房产很多,但是自从⽩圭做了魏国丞相,⽩氏在安邑的房地产就开始慢慢的缩⽔。到⽩圭临终之前,安邑的庄园只保留了两处,一处是城內的一座四进庭院,大约只相当于魏国一个下大夫的住宅;一处是城外狩猎的一座小小山居。⽩圭在弥留之际,将女儿唤到榻前叮嘱:“雪儿,⽩氏的房地园林全部没有了,为⽗留给你的,只是涑⽔河⾕的狩猎山庄和这座小院子,你埋怨老⽗亲么?”⽩雪笑着头摇“钱产是⽗亲的脚印,抹去它,是⽗亲要解脫女儿。女儿岂能迂腐计较?”⽩圭喟然一叹“雪儿,这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亲要保护你永远不陷⼊钱财风浪,一生只做自己喜做的事。庄园地业,一部分是⽗亲捐赠了官署国府,一部分分给了⽩氏家族的十四支脉。⽗亲去后,不会有任何人来向你瓜分财产。”说着吩咐⽩雪从榻旁铁柜里找出一个小小铜箱打开“这里有国府官署历次的书凭,还有十四族长分头与我立下的析产书契,你,收好了。”⽩雪含泪带笑的阖上铜箱“⽗亲,女儿晓得,钱财终是⾝外物事…”⽩圭轻轻头摇“雪儿,莫得轻易这样说。金钱是一种力量,可成人,可毁人。为⽗没有处置的,就剩下安邑洞香舂和楚国、秦国、赵国、齐国的几家生计。除了洞香舂,其余各国的生计都是秘密的,没有人晓得。有一天,当你不需要这种力量支撑你的时候,它们才是⾝外物事。”⽩圭费力的向前一指“雪儿,开解这里。”⽩雪笑笑“世人说⽗亲算计天下第一,还真是,要将女儿算计到老呢。”⽩圭也笑了“雪儿是老⽗的宝贝儿,自然要给一个万全。开解吧。”⽩雪开解⽗亲的长衫,不由吃了一惊——长衫衬里画満了各种图形、线条与密密⿇⿇的小字,就象一张没有头绪的蜘蛛网!⽩雪笑了“老⽗呵,这分明是蝌蚪文天书嘛。”⽩圭神秘的一笑“这是外国生计图,看好了?上面有主事人与联络办法。”说着竟是精神奕奕的坐了起来,脫下长衫给女儿“雪儿,记住了,魏国未必是久居之地。收好了这件东西。老⽗的事完了,完了…”一阵哈哈大笑,竟是从容去了。 十二岁的小⽩雪,竟是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大红吉服,将老⽗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一时惊动了整个安邑!虽说⽩圭只当过短短的八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満天下的魏国巨商⼊仕,人望极⾼,送葬者竟是不绝于道。人们惊讶的发现,⽩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是清⽩寒素的去了,给小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一段时间过去,⽩氏家族也就渐渐的从国人心目中淡出了。小⽩雪平静的成长了起来。 ⽩雪就住在这条小街的这座极为普通的小庭院里。小街多住燕赵两国的商人,所以便叫了燕赵街这个名字。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倒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进是⽩氏家传的书房。并排六间,分为西四东二两个隔间,中间一门相连,西边是书简文物收蔵屋,东边是读书刻简屋。⽩氏家产中,惟独这书房完整无缺的保留了下来,连专司书房的那个两个仆人也保留下来,没有遣散。老仆是专门保管、修补文物书简的,他是⽩圭生前的一个书吏,因小时侯骑马摔伤了腿,好读书不善奔波,⽩圭就让他做了书房总管。小女仆则是⽩圭生前专门为女儿物⾊的伴读,由于和女儿很是相投,⽩圭便专门叮嘱将这两个忠仆留给了女儿。女仆叫梅姑,便是这些天来替⽩雪守在洞香舂的那个少女。⽩雪每次从外边回到家里,都要先到书房将要办的事儿安排妥当,然后才去休憩消闲。 今晚回来虽然已经是二更时分,书房里还亮着大灯。⽩雪照例匆匆来到书房。老书吏瘸着腿进来禀报:“公子,今⽇无事,你去安歇吧。”⽩府上下人等,只有这个老人坚持将⽩雪称为“公子”似乎认定这个女主人与男子一般出⾊。天长⽇久,人们也都认可了老人的称谓,⽩雪也习惯了这样的女公子⾝份。 “书翁,我有事儿。”⽩雪匆匆道:“你要将蔵书间的各国法令,呵,不是全部,那太多了,主要是几个变法家国自变法以来的重要法令,收拾装成一个大木箱,要经得起颠簸呢。” “公子,你要自己出门用?还是要卖了?要送人?”书翁惊讶道:“那可是老丞相最宝贵的蔵简,有些连国府书库都缺失呢。” “我的书翁,”⽩雪笑道:“晓得也。物有大用,方得其所,是么?” “那是。我是给公子提个醒儿,莫得轻易许人呢。” “多谢书翁了,⽩雪岂能轻易许人?好了,去办吧,没错的。” 书翁瘸着腿去了。⽩雪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打开案上一个红木匣,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的羊⽪纸。这种羊⽪纸很难制作,所以很贵重,即或在⽩氏这样的巨富之家,羊⽪纸也不是轻易能用的。除了极重要的书信、命令等,一般书籍文章都是用竹简缮写誊刻的。⽩雪将羊⽪纸轻轻用一方铜镇纸庒住一角,从绿⽟笔架上菗出一支新修磨得很是光滑圆锐的鹅翎,略一思忖,便凝神嚓——嚓——嚓——的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雪写好,便将羊⽪纸细心的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精致的铜管里“铛”的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这支铜管便成了一支锁定的信管,非得有约定的钥匙才能开启。这是⽩氏家族传送商业秘密的特制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轻易起用。 ⽩雪将信管笼在袖中,来到西跨院一间石屋前轻轻敲门。 “咕咚”一声,一块大硕的石板被搬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姐小?瘦柴⾐衫不整,失礼了。”说着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雪笑道:“瘦柴,莫烦了吧。原是我该唤你到书房的,又不想劳动书翁。来,有事了呢。” “瘦柴听姐小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秦国,到栎找…”⽩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姐小放心。瘦柴这就准备,四更出城。三五天便赶回来。” ⽩雪回到寝室,已经是更深人静了。她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竟是久久没有睡意。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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