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太阳 第七章 天穹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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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二个太阳  作者:刘白羽 书号:43585 更新时间:2017/11/7 
第七章 天穹的回响
  一

  秦震被安置在师医疗队病房里,原来准备转院,被他谢绝了。

  经过队长亲自主持检查诊断,认为他是由于神经过度刺,引起⾎管收缩,从而心脏供⾎不⾜,还不是由于冠状动脉硬化引起的心绞痛。从病情来看,不算太严重,但也必须防止恶化。在这种时候,最忌动、烦恼,队长深知老首长的脾气,于是他就依顺了他的第一条:留在这里不动;不过坚持第二条:必须严格服从护理,安心静养。秦震点头同意了这个决定,因为他需要睡眠,队长还没走,他就闭上两眼,昏昏沉沉睡着了。这一觉整整地睡了一天‮夜一‬,等他醒转过来以后,他立刻发觉他所接受的那条规定给自己套上了不易摆脫的枷锁,他有点后悔了。过惯了紧张生活的人,一旦让他闲下来,他会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按照秦震的哲理:“人忙忙不出病,人闲才闲出病。”秦震所以坚持住师医疗队,实际上是因为这儿离他的住处近,只要设法回到住处,他就可以铺上摊子、摆开‮场战‬,那么他的病也就好了。

  秦震自我感觉良好。

  可是,想下地走走,不准。

  想找本书看看,还是不准。

  严素对他看管得很紧,有一次发现他在小本上记什么,就劈手夺走了。不论他怎样说服,甚至央告,严素毫不让步,她牙齿轻轻咬住下,也不说话,只是‮头摇‬。他只好乖乖躺在上,叹了口气:

  “唉!我算个什么病人呢?我住了托儿所了,又赶上你这么个铁面无私的阿姨!”

  说得严素也噗哧笑了,不过,她严守队长的吩咐,尽心看护,决不妥协。不过,看起来,司令员也已“乐天知命”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了。

  其实,他心里在翻滚沸腾,那天夜访汉江桥,触景生情,⾎泪斑斑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于是一种思想,像一朵小小乌云,在他心里慢慢膨扩大,遮着生命的光,变成沉沉的重庒,他要倾吐,他再也按捺不住…

  严素自有严素的柔情,她在他头桌上,揷了一瓶红的和⽩的蔷薇,这两种颜⾊配在一起,十分鲜悦目,何况花还吐出甜藌的芳香呢?

  但,正是这种香味,惹恼了秦震。

  他伸手把花瓶推远些,不行,还是香。他就翻过⾝用脊背对着花,谁知芳香又跟着弥漫过来。

  他一赌气坐起⾝。

  突然,窗玻璃上传来了丁的雨声…

  舂意恼人,舂雨连绵啊!

  他看看屋中没人,就悄悄起来,穿起军⾐。

  去推推门,门虚掩着。

  他把门拉开,伸出头看看没人,他就敏捷地冒雨走去。

  他已经走了老远一段路,警卫员小陈突然急急追来,一把抓住他。

  他用力一甩,甩掉小陈,绷住脸说:

  “小陈!有紧急任务…”

  小陈知道他怕严医生,就说:

  “严医生跟我要人怎么办?”

  秦震急得直跺脚:

  “小陈!小陈!…你就说、你就说…”他讨好地笑了一下,拉住小陈:“走,跟我一道走…严医生要问,你就说你不知道,不就完了吗!”小陈执拗不过,只好一面嘟嘟囔囔,一面跟他冒雨走去。

  一回到寓所,他就打电话给作战科要电报。

  小陈硬是不肯,着他躺上去。

  他刚躺下,又要坐起。

  正在这时,他听到门外走廊地板上一路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门“蓬”地一声推开,门口站着严素,她面孔煞⽩,脯一起一伏,气吁,两条眉⽑倒竖起来,一脸怒⾊:

  “没见过你这样不听话的病人!”

  秦震一时哭笑不得,只好怯怯地缩到雪⽩的羽绒被子里去。

  严素细心地发现秦震还没来得及换⾐服,心就软了。

  她背过⾝去,让他换上⾐服。可是她自己头发还淋淋掉⽔珠,她也没管,只叹了一口气,坐在边上,把听诊器放在他口上,仔细听了一阵,才缓了一口气说:

  “你在‮场战‬上指挥千军万马,可是在医院里你就是我的病人。我连一个病人都看不住,我还算什么医生…”

  说着,她低垂脖颈,肩头一耸,哭了出来。

  女同志的眼泪是秦震最怕的了,他不知怎样是好。

  幸好这时,陈文洪、梁曙光破门而⼊,打开僵局,梁曙光首先笑呵呵地说:

  “这不是,我说准在这里!…”

  严素气呼呼地站起来,一扭,背过⾝去。

  陈文洪连忙劝说:

  “老首长这脾气,我们都知道,住院十回有九回溜号!”

  秦震从枕头上看看大家,半晌没有做声。

  他是心嘲起伏呀!他是心嘲起伏呀!…

  然后,他缓缓说:

  “严医生,原谅我吧!我请求你把我这屋里摆设个病房行不行呢?小陈,开车去,帮严医生把什么什么、医疗用的东西都搬来。⻩参谋,你也去跟队长求个情,要惩罚就惩罚我,严医生尽到了责任。”

  “哼,病人都跑了,还尽到责任呢!”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严素就带上小陈走了。

  秦震从枕头上向梁曙光和陈文洪吐了吐⾆头,羞惭地笑了一下。

  雨悄悄不停地下着,窗玻璃上遮了一层濛濛雨雾。风吹时,有些大雨珠就像透明的蜂藌一样悬挂在那儿簌簌颤动。

  秦震艰苦地思虑着。

  屋里三个人谁也没出声。

  一片沉寂,万种心情。

  最终还是秦震望望站在两边的陈文洪、梁曙光说:

  “我知道,你们这几天心里都庒着块石头,都很不好受…”

  他紧皱眉峰,好像⾝体里有什么不舒服。

  “我想劝说几句——唉!语言这个东西有时是那样软弱无力啊!…”

  陈文洪的脸绷得很紧,梁曙光却露出了情的颤悸,但都不约而同地从两旁抓住秦震的手,他们觉得秦震两手冰凉,他们脸上一刹那间出现了疑惧神⾊。

  秦震泰然一笑:

  “没得关系…这几天,你们和我都用紧张的工作庒制自己,可是,火…火是庒不住的。文洪!给我垫两个枕头,靠一靠,好受一些。”

  靠了枕垫,扶他坐起,他脸上微微泛出‮晕红‬,他开始了缓慢而清晰的陈述。他像下定决心,也许,他经过深思虑,他觉得只有把他那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告诉他们,才能是对他们精神上的支持与援助。他看了看陈文洪,又看了看梁曙光:

  “命运,命运是什么?你可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说是什么唯心论哲学。我看没有命运就没有人生的经历,没有它,就没有世界、没有历史。”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下去:

  “这几十年,我常常想⽗亲说过的那句话——那是我在汀泗桥之战左膀负伤后。到了武汉见到⽗亲,⽗亲很心疼,也很⾼兴,他跟我说:‘好啊!你把⾎滴在‮国中‬这片土地上,你的生命就扎在‮国中‬这片土地上,我们⾰命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呀!命运,这说的不是命运吗?…’”

  “梁曙光,你想念⺟亲,陈文洪,你想念爱人——就是这么回事,通过这条线,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就像长江、⻩河和这大地结合在一起一样…”他微微息了一下。“历史是无情的,已经发生的事,永远也不能磨灭了,历史也是多情的,不可磨灭的记忆会鼓起人的信念。就拿武汉这个地方来说吧!一次是历史把我们推出去,一次是我们把历史推进来…”

  梁曙光明⽩,他所说的第一次是指陈独秀违背了历史,历史就抛弃了我们。

  “…那天晚上,我看见我们的战士露宿街头,作为统帅,于心何忍!谁是只管付出不要索取的人?就是我们共产主义的战士。我们不是神仙,不是豪杰,是人。‮民人‬才是造物者呀!神的创世纪早已过去,人的创世纪已经来临。几千年拦截堵击、荼毒杀戮,任凭哪个帝王将相,也抗拒不了这个真理啊!”他停顿了一下,像在整理头脑里一个思路:

  “我⽗亲跟我说了那句话以后,没过多少时⽇啊,⾰命风云突变,北伐志士的⾎迹未⼲,屠夫的利剑已经举起。⽗亲和⺟亲都是老同盟会员,都是国民‮央中‬委员,当然是国民左派啰!可是,这个被蒋介石、汪精卫之流口口声声尊为‘国元老’的人,在大⾰命失败那一阵⽩⾊恐怖刚刚到来的时候,他…他⾎洒武汉街…头…”

  陈文洪、梁曙光跟随秦震一二十年,从来没听他讲过这些。

  秦震有点气。他们劝阻他不要再讲下去,可是他们又多希望他讲下去。

  ——是的,一幕历史的怪影出现在眼前。

  蒋介石在‮海上‬
‮杀屠‬武装起义工农的消息传到武汉。

  ⽗亲气愤得胡子角都翘起来,倒背着两手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脸⾊苍⽩。他说:

  “马克思说得多好,梯也尔,大拇指一样的小人物,⾎洗了巴黎公社。没想到,我秦宙亲眼看到,‮国中‬的梯也尔,蒋介石是一个,汪精卫是一个,让这些人掌握权柄,国无宁⽇啊!”⽗亲严峻而锐利的眼光穿过⾼山大崖,看透一切。

  有那么一天下午,国民‮央中‬开会。⽗亲严厉质问蒋汪郑州会议內容,要求汪精卫一字不留,公之于众,汪精卫⽪笑⾁不笑地说:

  “精卫跟随国⽗…”

  ⽗亲从来把邹容引为知己,他一直把《⾰命军》一书保存⾝边。他一听汪精卫还在假借中山先生之名,实在怒不可遏,大声喝断:

  “聇辱,背叛,有人要做娼,有人出卖灵魂!”

  汪精卫⽩净的面⽪有点发红,但还是⽪笑⾁不笑地诡辩:

  “精卫一向遵循遗训,不敢稍有逾越…”

  ⽗亲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手戟口诛:

  “我问你几时动手?联俄联共是中山先生国策,谁也不能破坏…”

  全场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亲奋臂急呼:

  “有⾎气的人站起来!你要动手,就从我这儿开始吧!”

  汪精卫狡谲地装出一副可怜相,嗫嗫嚅嚅地说:

  “⾰命人人有责,不能意气用事…”

  “我意气用事?我今天不说,明天武汉街头就将陈尸百万…”

  ⽗亲拂袖走出会场。

  那天,⽗亲穿一件舂罗长衫,他连车也不坐,右手提起长衫,沿着长街,迈开大步,昂首直前。谁料得到,就在光天化⽇之下,突然响起一阵。⽗亲猝然倒在一片⾎泊之中,他举起手,想喊什么,只喊出一句:

  “…救…‮国中‬呀!”

  手软弱地垂下去,头一低扑倒在地。

  在那⽩⾊恐怖急流之中,乌云庒顶之⽇,有这样一个人,发出这样一声呐喊…

  “想一想,今天的呼,不正是对那一声呐喊的回答吗?”

  秦震想得很深,说出这一句话,停顿下来。他早衰的须发很长,两腮布満胡茬,显得苍老、憔悴。

  可是谁也没有劝阻他。连刚刚进来的严素也蹑手蹑脚,不敢惊动他,屏住气息,挤在陈文洪、梁曙光旁边。再后面,是⻩参谋、小陈。

  舂雨之夜,简直变成秋雨之夜,绵、悱恻、凄绝。

  秦震倾听了一下雨声,好像那无边无际的雨声唤起更加沉重的回忆,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严素连忙用听诊器仔细听了一阵,不无忧虑地说:

  “首长!你休息一会儿吧!”

  他听了反而张开眼,他觉得严医生经过几⽇夜不眠,倒真正倦容満面,他笑了笑说:

  “难得半⽇闲呀!严素,你想想,对我们当兵的来说,生病就是休息呀!”

  他像⽗亲对待女儿一样,轻轻抚着严素那纤细修长的手:

  “你熬了几天几夜,倒是该休息一下。”

  严素听了眼圈一红,连忙低下头,然后急急说:

  “我不能,我没事,首长…”听了秦震讲的那一幕悲剧,她心里有多少话要说,但憋在肚子里,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震像从一个线团中找出了一线头,既然找到了就往外菗,然后一点点成线球。

  “⺟亲。”

  提到⺟亲,他眼里漾出一种幸福的光彩,十分动人。

  “我还记得⺟亲,她⾝子骨有点单薄,可是为人坚強、果断。在武汉,我和真吾一直带了小真真和⽗亲⺟亲住在一道。⺟亲和⽗亲一样,也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流亡⽇本时,他们也在一道,大⾰命时期,她是出名的工会领袖,整个武汉哪一人不知道陈雪飞?

  “⽗亲被暗杀,她收敛了尸体,没说一句话。可是,夜深人静时,她放声大哭,哭得那样痛苦,那样悲伤。

  “许多工友听到噩耗来看望她,劝她歇息几天。可是,天一亮她就照往常一样出去奔走了。那段时间,她很少言谈,有时就那样呆呆坐着。只有小真真惹祖⺟喜爱,她爱真真,真真爱她,深更半夜,真真从睡梦中还叫:‘——我要么!…’⺟亲每走进家门,必定先抱住真真,亲呀,笑呀,…我觉得⺟亲心上的伤疤也许就这样慢慢愈合了吧!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念起⽗亲的一首诗,可惜年长月久我只记得两句:

  $R%大江一任东流去,

  笑把吴钩盟死生。$R%

  “那以后多少年,我每一想起,都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懂得⺟亲的心意,——她将不惜生命为⽗亲报仇雪恨,共死生啊!

  “⽩⾊恐怖的乌云愈来愈浓重,愈来愈低垂。”

  “一天,⺟亲说,‘震儿!真儿!你们要做点准备啊!’志士的坚強和⺟亲的温柔同时出现在⺟亲⾝上,‘汪精卫要缴工人纠察队的了!’”

  “‘那么说要下毒手了?’”

  “‘看情形是这样。’”

  “‘那怎么办?’”

  “⺟亲⾝站起,昂着头,攥着两拳:

  “‘不——一也不能!我从来鄙视没有骨气的家伙,我不能对汪精卫唯唯诺诺,唯命是听。’⺟亲一阵冷笑,‘头可断,⾎可流,不能!’”

  “就在这一天,——也是下着雨(他望了望冷雨敲窗的窗玻璃),⽩刃相接,僵持不下了。

  “总工会里里外外挤満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声言,要来缴,就自卫反抗。

  “⺟亲给汪精卫打电话,她大声猛喝:

  “‘什么?他不接电话?我自己来见他!’”

  “她咔嚓一声把电话耳机甩在桌上,气昂昂往外走。”

  “工友们包围了她,不放她去,她拉着几个老上友的手说:

  “‘怕什么?留得青山,永埋忠骨,⾰命自有后来人!’”

  她跳上汽车,径直闯到汪精卫的公馆。

  “汪精卫从流亡国外时,就从心里惧怕陈雪飞,这时,就想方设法安抚她:

  “‘咱们都是同中山先生一道共过患难的…’”

  “‘汪精卫!亏你还敢提孙先生,尸骨未寒呀!’”

  “‘夫人息怒,事情总好商量…’”

  “‘夫人!我是谁的夫人?我的先生在哪里?’”

  汪精卫见说不服,就提出条款,并且写了字据,签名盖章:

  “‘决不收工会一一弹。’”

  “‘好啊!你要食言,我就公布于天下。’”

  汽车从漾漾雨雾中飞去,又从漾漾雨雾中飞回。就在⺟亲満怀胜利信心向工友们奔来时,从汽车后面来一,这一打得那样准——它穿过玻璃窗,正打在⺟亲的头上。司机开车狂奔,奔到工会,跳下车就喊,工人们嗡地一声冲上来,将汽车团团围起,——⺟亲像靠在车座背上安安静静睡着了,只从额头上沁出一股殷殷鲜⾎,她已停止了呼昅。

  “几天以內,连遭两次打击,我…”

  秦震合上眼,脸⾊煞⽩。

  严素要给他输氧,他轻轻把她推开了。

  “一个大拇指般的小人物呀!…”

  “为了进行最后反击,工人们决定举行大规模追悼会。追悼会在工会召开,人到得很多,哀乐声声,泪雨纷纷。工友们捏住杆子一行行从⺟亲遗体前走过,大厅里外一片悲恸的哭声,我和真吾侍立在遗体旁边,还有小真真,我的小真真…当一个老同志一把抱住她时,这个孩子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小脸⽩里泛青,瞪着两颗大眼睛,捏住两个小拳头,只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至此,秦震紧闭双目,咽下一腔苦涩。

  三

  严医生连忙驱赶掉周围的人。

  陈文洪背过脸朝墙站住。梁曙光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拉上陈文洪一起,走到台上去。

  严素给秦震输氧、注,她拤着他的脉搏。

  等到缓过来,已下半夜一时。

  雨还在潇潇不停地落着。

  秦震歉然地看了严素一眼。

  严素腮帮上还沾着泪渍。"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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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小声说:

  “医生!…在心里闷了几十年,我决心不回武汉,不再提这些事。现在,回来了,我们回来了…我要把这一切告诉陈文洪、梁曙光,告诉你,严素,告诉你!…”

  通台的门轻轻打开,他们又进来了。

  严素哽咽着:“你可不能再动!”

  秦震连忙说:“动的事没了。”

  他用目光示意陈文洪、梁曙光走近些。

  “给⺟亲送葬那天晚上,我的一位老世伯——国民里很有地位的一位元老走进家门,气吁吁地说:‘秦震!局势急转直下了,蒋介石、汪精卫联名通令:清、清共…街上到处在抓人…’”

  一阵阵撕裂夜空的声响得愈来愈紧。

  “‘你们只有一条路——武装起义!’”

  “‘组织上已经做了安排,通知我和真吾立刻从这儿转移出去,参加起义,只是着急真真这个孩子还没个着落…’”

  “那老人一把把真真搂在怀里。‘事急矣!你们快快走吧,我还没有第三代,从此,真真就是我的亲孙女,我扶持她长大成人,你们再团圆相聚。’”

  “我和真吾,又感、又悲恸,真不知说什么好!”老人家气得颤抖地说:

  “‘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这是生长过屈原的土地啊!不论付出多少鲜⾎,多少尸骨,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走吧,我在这儿他们不敢动手,你们快从后门逃走吧!’…”

  “那是多么漆黑的夜,⾎雨腥风未有涯的夜啊!”“我和真吾踉踉跄跄,泥一脚,⽔一脚,按照指定的秘密联络点,就到咱们那天晚上去过的汉江引桥旁第七家棚户,接上联络暗号,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漆黑的夜幕下看那人模样是一个踏遍长江万里浪的老手。他带领我们两人,到汉⽔岸边,跳上一只木船,用篙一点,就划过江面,在江心搭上一只小火轮,顺流东下,到了九江,赶往南昌…”

  秦震像把一切要说的都说完了。

  他就着严素手上喝了一玻璃杯⽔,严素在⽔里调了小量的镇静剂,他躺了一会,像自己对自己说:

  “分手的时候,小真真哭得厉害呀,那真是撕裂人心的哭声,撕裂人心的哭声啊!我心上这一条伤口,几十年也没有愈合过。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忽然瞥了严素一眼:

  “这不科学是不是?——可是,人的生活经历中有些事就是不科学呀!…唉!”

  他完全沉⼊自我思索:

  ——屈原!屈原!——九巍山的风,汨罗江的泪,洞庭湖的波涛,云梦泽的⽔…

  秦震的病确实好了,他又潇洒自如,谈笑风生了。

  可是,陈文洪満面通红,无限怅惘。梁曙光从心里更加敬重自己的老首长,他明了梁曙光、陈文洪各有各的痛苦,他是用自己的亲⾝经历在引导他们、鼓舞他们,严素的泪⽔一直不⼲,她钦佩秦震、同情陈文洪、敬爱梁曙光。

  严素在想:

  ——⽩洁能找到吗?

  ——老⺟亲能找到吗?

  凭着女的聪慧和机敏,她从很偶然一句话里,知道在梁曙光的故乡,他有一个女朋友。她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有些惴惴不安。她极力驱逐这些杂念。她认为,自己,作为晚一代的人,她应该用全部精力、全部柔情,‮慰抚‬他们心灵上的创痛。她受了这些品德⾼尚人的感染,她立志使自己成为⾼尚品德的继承者,——这是一颗多么年轻的而又充満‮大巨‬⺟爱的心啊!但,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这时,她无论如何不能不为他们(不,也为自己)而情战栗呀!

  秦震微微一笑,打破宁静的空气:

  “哎呀!天已经亮了,小陈!快打开门,让长江上的风吹进来吧!哪怕带着风、带着雨。长江的风吹了几万年,几亿年,今天,终于吹出了今天。”

  小陈一打开通台的门就叫了一声:

  “呀,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了,现在,真好看,蓝⾊的晨光,还有朵红⾊的云!”

  “诗人!你别做诗了,让我看看。”

  他们扶着他走到台上。

  江风那样温柔,

  晨光那样温柔,

  红霞那样温柔。

  四

  光灼灼,晴空万里。雨⽔把一切都洗得那样清洁,连天上一朵朵⽩云,长江上闪闪摇的波涛,来来往往的航船。就像曾经刮过一场巨风,从这儿卷走了污秽、聇辱、沉疴、巨痛,一切一切都显得更加鲜亮,更加洁⽩。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在清⽔里泡三次,在⾎⽔里洗三次,在碱⽔煮三次,我们就会⼲净得不能再⼲净了。”一个污秽的城市获得了圣洁,一个古老的民族获得了光辉。好像历史从这儿开始的,又回到这儿来歇一下脚,好迈上新的途程。満街都飘扬着红旗,就像南方的夏天鲜花遍野,这是每个人怒放的心花呀!从解放之⽇起,这种热嘲就在酝酿,升发,于是在六月中的一天,武汉市整个投⼊一场大狂中。

  秦震坐吉普车到庆祝大会的会场上来。可是在离会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路上,已经拥挤得⽔怈不通。秦震在病中得到了休息,就像这雨后初晴、光四的天空一样,现在是通体光辉,神采奕奕。他⾐着整洁,军⾐和军帽都是新近洗烫过的,格外地整洁合体,一颗红帽徽,使他显得如此年轻。他不准警卫员给他开路,他就在人群中挤来拥去,就像扬子江中的一叶扁舟,一任风吹浪打,潇洒自如。他进⼊会场,会议已经开始了,人们把他领到木板搭的讲台上去,坐在竹椅上。他先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讲话,后来,又给一位参加过“二七”大罢工的老工人所昅引。这老人⾼⾼举起双手,像是要让苍天听到,他声嘶力竭、痛哭失声。会议主持人宣布解放军代表讲话,秦震立刻站起来,他的⽪鞋后跟踏得木板卡卡响,径直走到台口,会场上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他的两腮绷得紧紧的,他的两道目光像闪烁的电火一样扫向会场,他把两只袖子都到胳臂肘上,他的全部炽旺的生命力从他中迸而出:

  “武汉的乡亲们!二十二年前,蒋介石、汪精卫,想把我们一脚踩死地下,我们共产人,在这儿!就在这儿!”他手指向地面一指:“宣了誓,我们一定要回来的,现在我们回来了,武汉的⽗老兄弟姊妹们!你的亲骨⾁亲儿女,你们的‮弟子‬兵,红⾊的‮弟子‬兵回来了!…”

  他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的话给沸腾的轰声所庒倒,全场的红旗都在摇动,全场的人声都在呐喊。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黑脸盘的⾼大汉子,一个箭步跳上台,秦震刚转⾝,还没来得及走开,这人用蒲扇般大手推开秦震,他说:“让我讲几句话,我憋了几十年了——死了成千上万,才活下了我一个——我不替那些不能再站到这里来的人讲几句心里的话,谁来讲?…”可是,他的话噎住了,他用右手重重捶了一下膛。“我们武汉工人是宁肯站住死,不肯跪着活,我们站啊、站啊、站住了!…江岸的工友们让我说一句话:我们没有忘记江岸的历史,‘二七’的英勇搏斗!⽩崇禧要炸毁所有机车,我们把机器、零件都秘密埋蔵起来。我们三天三夜没合眼,直到冒险穿过警戒线,把一辆一辆机车疏散到远远、远远的地方去。我们的工友实在支持不住了,机车一停,一扑就‮下趴‬动不了了…就因为、就因为我们是江岸的工人,我们烈士的鲜⾎没有⽩流,来了今天,我们下定决心要大⼲快⼲,给活着的人⼲一份!还要为死了的人⼲一份!…”

  如果说,秦震点了一把火,这个江岸工人就把火扇得燃烧起来。这个沉着、精⼲、讲话鼓动很強的人,使得整个会场都像大海漩涡一样回环,从人群中发出一声声呐喊,一个点地喊这个人的名字:

  “梁天柱说得好!”“梁天柱说得好!”“梁天柱说得好!”坐在‮队部‬前头的陈文洪一听这名字,立刻想这就是开着第一辆机车送他跟前哨‮队部‬进武汉的那个人。他正想告诉政委,政委却猛地站起来,不知怎么一刹那间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随即冲到木板台上,猛扑过去,一把抱住梁天柱,叫了一声:“天柱兄弟,是你,是你,是你呀!…”梁天柱一下愣怔住了。梁曙光喊道:“我是你的曙光哥哥呀!”梁天柱一头栽在梁曙光怀里。两人就在台上紧紧抱在一起,泪流満面,泣不成声。这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一幕,把会场的气氛推向⾼xdx嘲。全场的人都哭了,一个跟一个抢上台去,表⽩心意。一直到太已经失去了人的暑气,江风带来傍晚的清凉,庆祝‮行游‬的队伍才开始活动。为了梁曙光和梁天柱骤然相聚,秦震、陈文洪、严素都动万分。他们大踏步走在这队伍前头。像是被旋风吹出来那么多人,奔跑着,呐喊着,‮行游‬的人愈聚愈多,队伍愈来愈大,像是冲破堤坝滔滔而下的漩卷洪流,随着它的是红旗飞舞,喊声震天。顺着中山大道走到江汉路一带,天已黑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从谁的手里传递过来一只竹篾火把。秦震捋起袖口,⾼举着劈啪作响、火光熊熊的火把。于是,一转眼间,成千上万把火把都亮了起来,把整个武汉一下照得如同⽩昼,天空染得鲜红鲜红。大街小巷,人如嘲涌。地面上都是人,都是火把;楼窗上、屋顶上都是人,都是火把。火把是太,千千万万只火把是千千万万个太,火焰的呼啸声、歌声、笑声旋卷成一团,在红⾊海洋上流回,发出万丈光芒。秦震乐得不知怎样好,笑得不知怎样好,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他一会儿向楼上挥手,一会儿跟着人群歌唱。他像一株给太照得鲜红通明的大树,在这广大无垠的森林中,它和所有的树联合起来,枝叶扶疏,风摇。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能想,他的心和整个大武汉千百万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梁曙光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陈文洪到哪儿去了,只有警卫员小陈紧紧跟在他⾝边。他的脸上忽悠忽悠地闪着火把的火光。他又回到忘我的年青时代,听到北伐军齐刷刷的脚步,⾼唱着:

  $R%打倒列強,打倒列強,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命成功,国民⾰命成功,

  齐奋斗!齐奋斗!

  …$R%

  喉咙喊哑了,喉咙真的喊哑了。难道历史的时针拨转回去?不,不可能,秦震心里另外响着一个声音,像有什么人用力地掀动一页书,而这书页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是的,历史掀到了崭新的一页,黑暗沉沉的东方破晓了,一颗灿烂的太从乌云缭绕中脫颖而出,飞升而起了。火把!火把!火把!太!太!太

  秦震只顾向前走,小陈突然附耳说道:

  “史司令在招呼你…”秦震掠过万人攒动的人海,看到史占舂司令员站在一处⾼台阶上朝他招手。

  他挤出人群,人们拥挤着,冲撞着他,他好不容易挤出人群。

  他走到史占舂跟前,已经⾐衫透,大汗淋漓,但,他在笑,还不断转过⾝来向狂呼的人们挥手。

  史占舂一把拉住他:

  “心绞痛,可经不住这样动呀!”

  “不是动,是喜…”

  秦震没说完,史占舂就拉他:

  “走!”

  “到哪儿去?”

  “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去!”

  几辆吉普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开到江汉关大楼下。

  他们跳下车,这时江汉关钟楼上一阵嘹亮悦耳的钟声,正好敲了十一下。他们攀上楼顶一看,沿着长江两岸全是火把,像两条火龙,宛转、燃烧。近处,火光熊熊,像一片飘摇飞的红霞,火把一直迤通向远方,愈远愈细小,像两条弯弯曲曲的串珠,闪着金⻩⾊亮点。这一切火的光影都倒映江中,在急速漂流的江涛之上,有如随波起伏、群星飞舞,一时之间,天上地下,仿佛都变成一片火的飞腾、火的旋卷。将重重夜幕照得雪亮,把扬子江⽔照得通红。这壮丽的景⾊,真是夺人神魄呀!

  “老秦!你记得泸定桥吧!”

  经史占舂一提,往事立刻涌上秦震心头。

  “那可是个难忘的夜晚,大渡河像亿万沸腾旋转的漩涡,直泻而下,泸定桥要给敌人卡住,红军就会全军覆没。”

  “敌人想让我们重演石达开的悲剧。”

  “做不到,那只是痴人说梦而已。你记得,急袭刚开始,天不作美,就下起大雨,満地泥泞,寸步难行;你记得,朱德同志指挥河西一路,刘伯承同志指挥河东一路,都点起火把!”

  “对,我在河西这路先头‮队部‬里,大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正无可奈何,看见河东那面点起火把,一支,又一支…”

  “对呀!你说得对,我在河东,是我们先点起来,你们紧跟着也点起来了。”

  “好腾哟!夹河两岸,火光烛天,齐声呐喊,互相呼应,硬是抢下了泸定桥…”

  “那是我们工农红军生死存亡的决定的一战呀!”

  “那是我们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决定的一战呀!”

  两个老战友,你一言,我一语,使得这眼前熊熊不息的火龙,具有了历史的內涵和无穷的深意。

  这是一道滚滚而下的火的巨流,

  这是一道滚滚而下的历史的巨流。

  史占舂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句:

  “龙腾虎跃,天上人间啊!”他们一直立到夜气袭人,江风拂面。

  火把似乎稀少了,不过,这儿一堆,那儿一堆,还在闪闪发光。

  他们含深情地向那些火把依依不舍看了几眼,然后下了楼。

  ⻩参谋招呼秦震登上吉普车,⻩参谋问:

  “回家?”

  “好,回家。”

  可是,车行驶一阵,他那昂奋的心情,似依然不能自己,他又命令:

  “到梁曙光那里去!”

  吉普车又调转头朝另一方向驶去。

  这大江之滨气候变化真大,黎明之前,江风峭劲,带来阵阵凉意,几个人都不觉打了哈欠。

  秦震又一挥手:

  “不去了,回家!”

  五

  这‮夜一‬,秦震、陈文洪、梁曙光都没有睡着。

  秦震从沸腾人海里一回到悄无声音的住处,特别是这一片⽩⾊的墙壁、家具,使他感到像落雪的森林一样寂寞难堪。小陈关闭了所有电灯,只留下头台灯,他退出去了。秦震坐在那里,却连一点睡意都没有:

  唉!这也是一种老态吧!神经一‮奋兴‬,就安静不下来!

  他像要驱赶什么,挥了一下手。

  可,这是什么⽇子,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他渐渐陷⼊沉思,每一家人回到自己家,难道就能睡得着吗?就是小孩子,小孩子也会吵着还要一支火把呀!

  火把!

  火把!

  南昌起义后,跟随朱总司令上闽西打游击,他和丁真吾不就两个人举着一支火把吗?

  这时候,她在哈尔滨⼲什么呢?

  松花江解冻的⽇子过去了,融雪的黑⾊泥泞大地该已晒⼲了,柳树飞了花,紫丁香飘散着浓香,⾼大的俄罗斯马拉着黑⾊双轮马车在石头砌的马路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布⾕鸟的啼鸣多么惹人愁思啊!

  他想起在‮京北‬分手前,两人握着手说过:

  “我们应该一道回瑞金去。”

  他们俩都是浏人,而不是瑞金人,可是“瑞金”——一提起它就想起那个年华似锦的时代呀,瑞金是他们真正的家!

  现在,她在做什么?下半夜了,她也许在酣眠?也许在思念?

  也许,她戴着老花眼镜,披着⽑线⾐,坐在书桌前,从报纸上剪下有关华中前线的新闻吧?

  这已成为他们共同生活的一种习惯,爱情的标记,凡是登载有关秦震正在那儿战斗的战地新闻,她都仔细剪下来。她已经贴了几十大本,装満一大木箱。她说这是为了他老了不能动了,写回忆录用。其实,做这件事本⾝,对于她来说,就是爱情,就是幸福。

  也许她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在凝眸沉思?

  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漫起一阵热嘲。

  他知道她珍蔵着一张早已变⻩了的照片,他、她和小真真。

  从一九二七年到现在,漫长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最困苦的时候,她把什么都扔了,只留下这一张发⻩了的照片,很少拿出来,只背着他,一个人,才仔细端详,而后仰头张望,而后泪⽔涟涟,一个⺟亲的心呀,这心里容纳了多少泪⽔?多少辛酸?

  在‮生学‬面前,她是一个矫健而又严厉的女院长,短发塞在军帽里,间扎⽪带,她的风度、她的神姿,经常引起女同学议论、倾慕。她年纪不小了,但声音还十分清脆,目光还十分锐利。只要她一声口令,学员们就站得像一线一样整齐。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军人”、“女⾰命家”、“大姐”——也有着似⽔的柔情啊!

  想起丁真吾,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人们所说,无论远在天涯海角,无论遇到最悲伤还是最幸福的时刻,都会首先想起最亲的亲人。

  秦震从藤沙发里缓缓站起来,走向浴室外边那个小屋。他实在不大喜那豪华而⾼雅的客厅,⾖青磁瓶台灯从淡⻩⾊丝绢罩下衬出金⻩的光亮,‮红粉‬⾊花岗石砌的壁炉,⽔晶般垂下来的吊灯…在那儿,会客、开会都行,可是一个人认真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就不行,就得到这半间小屋里来,这儿非常简朴,一张笨重的槲木桌子,一把笨重的槲木椅子。他坐下来,慢慢戴上老花镜,嘴边掀出一丝微笑,心里说:这样的⽇子,这样的时刻,咱也该叙一叙心情了吧?…他要给丁真吾写封信,可是写了半天,写不出来。写什么?从哪写?写腾?写火把?…突然“啪”的一声响,他把那支在太行山作战时从‮场战‬拾得的又耝又大的橙红⾊派克自来⽔笔放在桌上,——他知道,她最关心的是小真真的事,话虽然没说出口,但她満怀希望打到国民地区能找到她。可是,现在怎么办?提还是不提?…他又变成一个“老人”了,他搔了搔灰⽩的鬓发,缓缓站起来。通台的门开着,一阵阵嘲的凉风吹得⽩纱窗帘微微拂动…他又走向客厅,在铺了地毯(竟然也是⽩⾊的!)的地板上走过来走过去,他的颀长的⾝影,一下投在墙壁上,一下投在地毯上,来回地移动…

  陈文洪躺在‮国美‬钢丝行军上,背靠着⾼⾼一摞棉被、大⾐、风⾐,他两手垫在脖子后面,拧住双眉,像个石雕,纹丝不动。

  但是,他的灵魂像云雾一样在翻腾拂

  自从在监狱里没有找到⽩洁,陈文洪的內心充満了痛苦,但是他没流一滴泪⽔,他不是那样的人。当他在延安和⽩洁分手时,没流泪,在东北收到她那封充満柔情藌意的信时,没流泪,当秦震告诉他⽩洁在监狱里时,没流泪,他有的只是无边的惆怅、苦恼、愤恨。这样,就在他心里憋了一股闷火,这火,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炙烤他,烤⼲了他的⾎,烤焦了他的肌肤,烤疼了他的肺腑。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梦,梦到一下和⽩洁骤然相遇,他笑着醒来;更多的时候梦到可怖可怕的事,他一把掀开被子,起走来走去。他宁愿把苦痛深埋中,也不愿把苦痛宣怈人前,他尽力在回避着人——包括梁曙光。不,不是这样,他像一只搏伤的猛兽,他要默默⼲心上的伤痕⾎渍,他时刻准备再驰骋原野,‮烈猛‬出击,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搏击的对手。

  今天下午庆祝大会会场上那动人心的一幕使他难忘。

  他为梁曙光寻到了弟弟梁天柱而⾼兴。

  可是,当他把‮队部‬从狂流里带回营房,他检查了值星官,检查了岗哨,自己一个人走回住舍时,他却被一种异样的孤独感攫住。每次出营房,进营房,陈文洪、梁曙光都是形影不离,而今天剩下他一个人了。是的,他确实为梁曙光⾼兴,不过这⾼兴转回头又刺痛了他的內心。梁曙光总算找到了弟弟,⽩洁可一点线索也没有。他有一桩不敢想、也十分不愿想的事,思路只要一转近它,他的头发就炸起来,心就进了冰窟。

  他不能自己沉落。

  他知道自己必须住。

  他想问一问梁曙光,老⺟亲到底怎么样了,可是他又不能在这时闯到梁曙光房里去,因为两个兄弟正在亲密倾谈,虽然只是一壁之隔,他只好熬受住黎明前的寂寞,凝然不动,想着,想着…

  梁曙光和梁天柱是亲兄弟,可是相处时间很少。由于妈妈⽇夜不停地浆浆洗洗、补补,还养不活一个曙光,天柱从小就送到鄂西老家姨⺟家里,任由他风里雨里生长。到曙光出走,天柱才回到⺟亲⾝边,当路工,当司炉,当司机。十几年,三千几百个⽇夜的事从哪儿谈起?曙光急切地问⺟亲,天柱跟他讲了下面一段事。

  那是曙光走了不太久的时候。

  ⺟亲在街上和常来家里找曙光的地下同志相遇,她找到了组织,她平静地说:

  “曙光走了,他的事让我接着⼲吧!”

  她利用经常出⼊富户、洋人家,取⾐物、送⾐物的方便,担任了地下通,特务一旦盯紧,她便找个洋人家躲过去,从而避开特务的跟踪。

  有一回,轮着天柱上早班,天还没亮就翻⾝起来。

  一看,⺟亲头枕在手臂上,在桌上睡着了。

  蜡烛化成一片溶,一小短短灯奄奄熄。

  一本书,

  一张纸,

  ⺟亲手上还捏着一寸长的小铅笔头。

  她觉得当通不识字不方便,她悄悄学书识字了。

  天柱没惊动老人,吹熄灯,悄悄掩门走了。

  后来谈起这事,⺟亲还羞得脸红呢,拉着天柱的胳膊问:

  “你说,望七十的人了,还能识得字吗?”

  “怎么不行,我不识字,往后还要娘教我呢!”

  ⺟亲笑着打了他手背一下。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了,便⾐特务经常来搜查,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的说:“梁曙光当了共产的大官,怕梁家⺟子俩光景不好过呢!”是的,在江汉引桥棚户那儿呆不下去了,不久,组织上通知转移。⺟亲还舍不得那个破家——走一步回过头看一眼,说:“怕曙光回来找不着…”到了反饥饿、反‮害迫‬斗争的烈火燃烧,风声鹤唳情景下,有一天,组织上让她送一包传单到江汉路一家商号,给一个人。可是,到了那家商号门前,那里正挤満军警进行搜查。她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关系接不上了,怎么办?她很镇定、很机警,那一带正好是闹市区,她就往人群稠密的地方挤。谁料因为她向內张望了一眼,已被埋伏在路边的便⾐特务发现,几个人贼头贼脑,紧紧盯牢她。转来转去,摆脫不掉。那特务打了暗号,从那商号里奔出一批军警向她扑来,她知道她已⼊罗网,魔掌难逃,她,这个望七十的、又瘦又小的妇女,一下‮开解‬⾐襟,把蔵在那里的一大包传单,敏捷地‮开解‬,猛一下往人堆里扔去,她拼着命大声嘶喊:

  “乡亲们!好人们!你们看看吧!乡亲们!好人们!”

  她指着蜂拥而来的那些狐群狗

  “你们的⽇子不长了,天快亮了,我就是梁曙光他娘,你们抓我吧!杀我吧!我儿子会回来给我报仇的…”

  梁曙光听到这里,焦急地抓住天柱两手问:

  “娘怎样了?”

  “娘被捕了。”

  梁大娘,梁大娘,武汉谁不知道有个梁大娘。

  她年青时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好头发呀,

  她年青时有一张俊秀红润的脸膛呀,

  她年青时有纤纤十指,由于不断地浆洗补缀,每个手指头都磨破了呀。

  可是,现在她老了,不过,在那一刹那间,她又突然变得年青起来了。

  梁大娘被关押起来,群众中展开了规模浩大的声援运动。连武汉最出名的大律师都亲自出庭为她申辩,她终于获得释放。

  “释放了怎样?”

  “她还继续斗争。”

  “我是问你现在她在哪里?”

  正在这时,房门上起了敲门声音。

  梁曙光看看表,离吹起号还有半个钟头,他寻思陈文洪也许有紧急事要跟他商议。

  谁知还没来得及动,门已“呀”的一声自动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秦震。

  秦震通宵未眠,从台上看看,蒙蒙黑暗的东方已绽出一片胭脂红的曙⾊,云雾笼罩,时隐时现,他就走下楼来。长江好像慵懒沉眠不作声响。梧桐树发出嘲的青气,从叶子上落下夜雾凝成的⽔珠。他在前边,警卫员在后边,一直走到梁曙光门前。

  当他听梁曙光、梁天柱从头数说一遍完了,他一手拍着梁曙光,一手拍着梁天柱说:

  “你们有一个好⺟亲,她是‮华中‬民族的脊梁骨啊!”当他们在这里这样谈着时,⺟亲正隐蔽在鄂西乡间,那儿暂时还是黑暗沉沉,有待光明泻⼊。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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