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太阳 第二章 深沉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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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二个太阳 作者:刘白羽 书号:43585 | 更新时间:2017/11/7 |
第二章 深沉的大地 | |
一 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息,黎明晨光正在慢慢照亮人间。 列车轻快而平稳地滑行着,警卫员小陈抱了一支冲锋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守卫着。秦震裹了美军国大⾐躺在后座里睡着了。人常有一种反常的惯,在列车铿锵鸣响,轰隆震动之中酣然⼊睡了;但车一平平静静停止下来,反倒会立刻惊醒。 秦震两眼,跨下小吉普。 雨的清晨空气那样新鲜,整个天空和大地都笼罩着一片蔚蓝⾊,这颜⾊使人想到朝露盈盈的牵牛花,好像这种花撒遍原野。微风像柔软的丝绸在四处飞散,吹上脸颊,透⼊脖颈,流遍全⾝,多么清慡宜人的清晨呀! 这时,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我们主人公的形象了。秦震站在平板车上,一手扶着吉普棚架,一手揷在间,披在肩头的军大⾐在风中轻微摆动,他整个人衬映在红⾊朝霞之下,像一幅清晰的剪影。他的⾝材比起一般人略微矮一些,却有一种军人的坚強气势。他没有戴军帽,黑灰的长发,给风吹得飘飘拂动,脸庞红润,两眼不大,但目光很引人注目,嘲而机敏,不过现在这一时刻,不是凌厉而是温暖,透露出他对大自然的欣赏与陶醉,这发自心灵的目光一下颤出边一抹甜藌的微笑。凡是知秦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气魄非凡、威风凛凛,指挥千军万马所向无敌的指挥员。但只要你深⼊他心灵探索一下,你就不但为他的心开阔、豁达坦而惊奇,还经常由于他那永不泯灭的⾚子之心,而觉得他可近可亲。可是,谁知道秦震经历过多少痛苦的磨折,遭受过多少沉重的打击啊!但他从来没被命运击倒过,多少次沉⼊了悲痛的深渊,又从深渊里跃然而起。正是从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人大流⾎、大死亡,从决定着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历史的永恒希望之中,秦震的个人的命运和整个民族的命运溶合为一。问题的深刻在于,这一切,不仅仅使他懂得了恨,而更重要的是使他懂得了爱。 这时,列车在接近⻩河的原野上缓慢下来,然后轻轻震动了一下,又继续速加驶行了。 他像一个孩子一般天真、喜悦、贪恋地观赏着大自然。 霞光过后,太升起。 太以无比华丽的光辉,照亮了茫茫大地。 看,那一望无际的翠绿的麦田!啊!那麦田就像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轻柔漾,送来舂天的温柔。 看,那丛生在大地与天空之际的密密的树林,像是郁郁连绵不断的山岭,好像在发出轻悄而又愉快的咏叹。 此时此际, 像儿童在⺟亲的怀抱中, 那芳香, 那温暖, 那柔情, 那幸福, 这一切,都一下涌上了秦震的心头。 他在这大地上行走几十年,却好像第一次发现大地如此光洁美丽。 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愈来愈润,忽然从中滚落下一颗泪珠。 他发觉了这一点。 他想到⻩参谋和小陈在⾝旁。 他伸出手擦去泪⽔,回过头来粲然一笑。 将军的一笑,是多么动人心弦呀! 列车愈走愈快,风愈来愈大,车轮声愈震动愈响亮,他翘首瞭望,神采飞扬。 二 ⻩参谋向秦震报告: “电台搬到守车上去了。” “什么守车?” “就是挂在这列车尾巴上那一截小车厢,只有一个铁路工人在那儿拿红绿旗打信号。” “那里条件怎么样?” “很好,能把天线竖立在车厢顶上,好收听新闻。” “好,告诉他们严密注意收听华东前线消息,我到生学们那辆车厢去看看,有电报送到那里去。” 他所说的车厢,就是紧挨着平板车那一节三等车厢。现在列车正在护路的绿荫里飞驶,京北的槐树刚从枯枝上绽出绿芽儿,这里却已经开出一穗穗槐花,一股甜藌藌的花香倏然扑来又突然飞去了。 秦震走进三等车厢,立刻看到一幅动人景象:车厢里坐満人,不但座椅上是人,连车顶篷底下的行李架上也全是人,有的躺着吹口琴,有的从上面垂下两条腿哼歌曲,挂在行李架边上那些红的、⻩的、⽩的、绿的各⾊⽑巾,都随了车⾝的摇晃而有节奏地摇晃着。更多的人挤在敞开的窗口上,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更何况这又是⾝赴疆场呢?因此,对他们或她们来说,一切一切望在眼里,都觉得特别新鲜,特别惬意。 没有人注意秦震的到来,秦震站在那儿从他们⾝上回味着自己的青年时代。 他也有过似⽔年华呀! ⽗亲、⺟亲都是老同盟会员,孙中山的挚友。他在学校里读书,他热爱哲学,更喜地理、历史,因为从那里面他多少次为丧权辱国之聇而悲痛绝,为精忠报国之志而愤然拍案。不过,那是一个方生未死的时代,是华中民族上下求索的时代,是一个觉醒的时代。只要一想到“东亚病夫”、“东方睡狮”他就热⾎沸腾,満面通红。一九二五年,大⾰命的旋风终于把他卷了进去,他毅然决然从湖南到广东,投⾝⻩埔军校。从那以后,走上了一条在⾎⽔中跋涉,在山川大地上风餐露宿,在炮火中前进的道路。而现今,当他一投⾝到这一群充満生动活泼的青舂朝气的青年人中来,他那久已消逝的青舂一下又回升到他的眉宇之间。而一想在他和他们之间,竟已隔绝着两代、甚至三代,他又不噤深深叹了一口气:“多么可爱,像鲜花一样盛开的青年啊!”他一面想着一面放开喉咙,庒倒轰轰的列车声,说道: “同志们好啊!从你们一登上火车,你们就算踏上场战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呀?” 他的声音是开朗的、柔和的,甚至是年轻的。"VNKO" >VNKO "VNKO" >VNKO盈科数码机手玩家俱乐部】 所有的眼光一下转过来,都集中在这个老军人⾝上。 他们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只送来盈盈笑脸。不过,从他们那最初的一瞥里,就说明他们內心对秦震反应良好。这个穿着一件米⻩⾊美军茄克,很随便、很自在地把手揷在两侧的⾐兜里面,脸上挂着和蔼笑容的人,多么令人喜、令人亲近呀!这群第一次穿上军⾐的人,既感到军人的矜持,又不习惯军人的约束。这时,他们还没有人与人之间“上级”、“下级”严格区分的概念,只是觉得到处都自由、什么都如意。车厢里起了一阵动,人们纷纷站起来,想把自己的坐位让给这位老军人,而这个老军人也就迈着小步走⼊他们当中,在木板钉成的硬座上坐下。他旁边是一个戴近视眼镜的男青年,对面是亲密地偎在一起的三个女青年。秦震一坐下,他周围立刻围満人,人头簇拥,摩肩擦背,连行李架上也探下头来,一丛丛笑脸,一丛丛笑眼。秦震⾼兴地问刚才俯⾝在膝盖头上写什么的青年: “你在写什么呀?” 这个青年蓦地红着脸站起来,展开两手想要分辩。人群中间,却早有几个声音替他回答: “这是我们的诗人。” 秦震仔细端详着这个戴眼镜的青年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让我们结识一下吧!” 那青年腼腆地说:“我叫黎明。” 秦震把手往膝盖头一拍说: “好,你的名字就很有诗意嘛!” 黎明一扬头把额上长发往后一甩,正要说什么,忽然人群中又推出一个女青年,这是一个个头不⾼,圆圆面孔,脸颊像苹果一样红的女青年。她起脯,毫无怯意。大家喊叫着:“这是我们的歌手,我们乐队第一小提琴手…” 她却把手向这老军人伸出,不用别人问,就自报姓名说: “我叫李天歌…” 秦震握住她的手忙说: “好呀!连天都唱歌,这又是一个充満诗意的名字呀!” 谁料人群中却有一个女青年勇敢地反问秦震: “你爱诗吗?” “这怎么说呢?我年轻时也爱过诗,那时我崇拜《女神》…你们读过《凤凰涅槃》没有?我还记得几句: $R%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 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唱!唱! …”$R% 一阵热烈的鼓掌声,一阵尖锐的喊叫声。于是,这个指挥千军万马的老军人,和这群朝气蓬的青年人,便意气相投,亲密无间了。车厢里像充満天蒙蒙亮时鸟雀的噪声一样,争着喊:“我喜闻一多的《死⽔》。”“我喜臧克家的《罪恶的黑手》。”一个女青年挣红脸抢着说:“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我喜何其芳的《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另一个男青年闪露出稚嫰的脸容和与这脸容不相称的庄严神情说:“我们是战士,我喜田间的《给战斗者》,我们需要这样擂鼓的诗人。” 正在这时,⻩参谋从人群中挤过来。他刚刚从守车上跑来,他好像怎样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动。不过,在这群青年人跟前,他得显示一副军人的仪态: “报告首长,重要消息!” 秦震连忙掏出老花眼镜,迅速扫视了一遍⻩参谋递过来的消息,立即⾼声说道: 同志们!让我念给你们听听: $R%〔华新社南京二十四⽇十时电〕民人解放军已于二十三⽇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南京。$R% “同志们!千里长江防线全部崩溃,南京完全解放!国民反动王朝彻底覆灭了!” 他的话声刚刚落地,整个车厢哗的一声立刻沸腾起来。呼声、鼓掌声、踏脚声一下庒倒了列车的轰响,他们眼前好像看到一座牢门砸碎,一座残暴地昅人鲜⾎、呑噬人生命的黑暗堡垒轰然崩塌了,粉碎了。这些青年人的眼睛燃烧起朝霞一样的光亮,他们多么想尽兴地狂呼曼舞!这时,突然听到一个清脆嘹亮的女声喊道: “等一等!等一等!” 随着声音,一个细⾼挑的女青年拨拉开众人,一直向秦震这面走来。她是这群人中间唯一戴军帽的人,她虽然年纪不大,可一看就是个老兵。 她气吁吁,満面红涨,制止不住內心的动说: “我是医生,请分派我到最前线去吧!” 秦震的眼一亮: “啊,你不是严医生吗?你在辽沈会战中负了伤,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出现了?” 严医生从秦震的反应,很感受到老首长的亲切、温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先讲哪一句为好: “…我在哈尔滨住院,我回了一趟林口老家,后来,听说队部进关了,我赶到沈,这不又赶到这里,…我一定要上前线!” “你⼲什么这么着急,我们不正往前线行进吗?” 她那纤细的手指捏成拳头,弯曲两臂,劲使往下按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兵团司令员,你有权决定,你现在就得答应我,这是最后一仗了!要参加不上,我会后悔一辈子!…这趟回老家,家乡变化可大着哪,老爷爷、老都说,你上前线给我狠狠打几!我说什么也得参加最后一仗!…” 她说得很凌,很急促,以致说不下去,只挣得眼眶一红,马上要流出眼泪了。 秦震想使她冷静下来,转了话题: “你姓严,叫严什么来着?” “我叫严素。” “就是紧张、活泼、严肃的严肃?” “不,朴素的素。”她脸⾊一沉,她不喜在这种严肃时刻开这种玩笑,她觉得他不够理解她的心意,她感到委屈。 秦震却为这有着辣火辣格的女青年所感动,他似乎要努力打破这真的有点严肃的局面,想了想,他就应诺下来: “我答应你上前线。” 话还未说完,严素就一下跳了起来,她有点涩羞地笑了,她笑得那样美。 “我当个火线护士也行,好吧!那就一言为定,让我们拉一下手…” 秦震却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 “不过只能到师,不能到连。” “那也行,副司令员!派我到梁曙光政委那个师,我就是在那个师负伤的。” 秦震握着她那微微颤抖的手,环顾大家,笑容満面地说: “你们看!她还怕我违背诺言呢!”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大家往他⾝边拥过来,希望听他再讲点什么。解放南京这事引起他心中千头万绪,他便急急忙忙从那热闹声中走出来。 他快走到车厢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 “同志们!我们要在华中前线也打一个大胜仗,那时你们这个大响乐团得来一个大规模演出,你…哦,黎明!还有李天歌!好好准备吧!” 黎明却不以为然地把脖颈一说: “我们是来打仗的,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战士,我们要在黎明的国土上洒上一滴鲜⾎。我们要吹起冲锋的号角,但不是舞台上的演奏。” 大家在一阵热闹的笑声里说: “首长,你看,他又作诗了。” 秦震笑容可掬,舂风満面地说: “很好嘛,但作的是英雄的诗,我们整个民族将成为一个大合唱队,演出新世界的黎明序曲。” 他招了招手,推开门走了出去,秦震迈着小步迅速地向平板车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计算:二十三⽇夜十二时由下关经挹江门开⼊南京,这正好是周恩来在京北饭店东厅讲话之后三小时…他不能不为之昂扬振奋,但他知道更需要的是冷静的思考。当他走出三等车厢时听到青年们已经放声歌唱,还有拉小提琴的,吹口琴的。“让他们领略一下胜利的乐吧!多可爱的青年人,那个黎明,还有那个李天歌,我要记牢他们的名字,我们会在前线再见,那时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走到小吉普车旁边,转过⾝吩咐⻩参谋: “一刻不停地收听华东新闻!” 这时,他的心魂,已经奔向南京前线,他羡慕那些直捣敌人老巢而痛饮⻩龙的人们!他以不能参与其事而抱憾。 ⻩参谋立刻拔步向守车跑去。 不久,抄报纸一份跟着一份雪片般送来。 他坐在小吉普上,脸⾊一下晦暗,一下明亮,当他看到一份合众社消息时,他凝然不动了。他一字一句推敲,反反复复诵读着这则新闻里这句话: $R%国民统治已成为历史事件了。$R% 他心里沉思着: “这句话说得准确极了,是的,就是为了这,我们追求了二十二年,我们搏斗了二十二年,我们煎熬了二十二年。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到了,民人的铁扫帚是无情的,什么统治王朝,统统扫到垃圾堆里去了。” 奔腾的列车使他的整个⾝子像弹簧一样震颤着。 他突然把手伸到风挡玻璃上,他慢慢地把手掌横扫过去,像要从这地球上揩去什么可厌恶的污渍。他的滚烫的手从窗玻璃上受到清凉慡人的惬意之感。 然后,猛地扭转上⾝命令⻩参谋:“接华中前线队部,让他们立即向全军传达南京胜利的消息。注意,我说全军,就是从每一个⼲部到每一个战士。我们要用这一伟大胜利鼓舞全军斗志!告诉他们密切注意⽩崇禧队部新动向!要他们知道战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在此刻之前,我华中队部任务是从武汉正面钳制⽩崇禧集团,策应二野、三野在南京方面作战;在此刻之后,要迅速改变注意力,紧紧抓住敌人,解放大武汉。不准敌人破坏,不准他们逃之夭夭。目前决定一切的任务是保障走向大武汉的道路畅行无阻。命令他们随时报告情况。去吧!” 秦震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他的眼光闪烁着临战时特有的机智、果断。不过,这一瞬间他的內心活动十分复杂。他⾼兴,敲开了南京大门,敲响了最后胜利的钟声。不过,他也感到遗憾、痛苦,因为这钟声不是由他亲手敲响的! 作为一个军人,不战死沙场,就要亲手消灭最后一个敌人,他望渴在华中敲响第一记钟声。 当⻩参谋复诵了一遍他口授的命令,匆匆走去之后。他仿佛为了掩蔵自己內心的动和突然产生的惆怅与担忧,想把小陈支使开,他希望一个人独处片刻。他说: “小陈!弄点什么吃的吧!在中型吉普上开饭!” 小陈刚要走,他又点手叫住他,边漾出一抹微笑,圈起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做出酒盅形状,庒低声音: “为了最后的胜利,你懂么!” 但等小陈一走,他的脸立刻泛起一阵愁云。 ——不能这样! 他像要驱逐什么?是什么? 是羡慕? 是嫉妒? 他释然一笑,像要表⽩自己灵魂的纯净。 ——我还不会有那样的个人英雄⾊彩。 是的,这是军人的好胜心,荣誉感。他时时刻刻都在望渴着,由自己下达命令,由自己指挥千军万马,斩关夺寨,进行决战。他切切实实地在无数次大战中领受了那一刹那的愉快。现在,眼睁睁看着⾰命节节胜利;胜利,对军人来说是个伟大的字眼,他却像失去了它,抓不住它。不知怎么他一下想到严素,她那郑重的神态,她那乐的面孔,她的一切都那样真挚、热烈、单纯。他眼前一出现这女青年军人的形象,就对自己刚才的內心活动感到一点愧作。 三 在黎明晨光中他陶醉过。 在三等车厢里他乐过。 现在,秦震突然看到一个像地狱般恐怖的世界。 铁路两旁这种变化何时开始,他没注意。不过愈向南来,这景象就愈咄咄人了。车站变成废墟,无数铁轨拦炸断,路旁的护路林都砍倒了,烧焚过的枯焦的树枝挂着凄凉的⼲叶,好像曾经苦苦索回它们的嫰绿,而终于绝望了。令人难过的是舂风依旧在吹拂,枯枝依旧在舂风中摇摆,但那只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了,大巨而狂疯的战争之神,把这儿踏碎烂了。 这一切落在秦震眼中,就像整个列车从他心上轧过。这是我们的祖国,这是我们的大地,満目疮痍,哀鸿遍野呀!他的整个心一下像一坨铅块一样沉重、冰凉。他双眉紧锁,満面愁容,他的眼光变得那样严厉而痛苦。 祖国是美的,我们古老而又伟大的祖国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像一轮明亮的太,辉煌举世,为人钦仰了。而今天却光焰奄奄,垂垂绝,这是多么大巨的灾难,多么大巨的痛苦啊! 列车在一个车站上沉寂地停止下来,说它是车站,只是由于它过去是车站罢了。今天,这里既没有站房,也没有窗口,没人买票,也没有乘客。 只有一个穿着破烂肮脏的蓝布制服的老铁路工人,挨近平板车,要求搭一站车。警卫员原想拦阻,秦震却喝住他,请这面有莱⾊,风尘仆仆的老工人上来,他刚刚爬上平板车,每节车厢都哐当地撞了一下,列车又慢慢开行了。 秦震握住老工人耝硬僵裂的大手,心头一阵发热,问: “老哥哥,还没吃饭吧?” “俺就是回俺家吃饭去。” “这里没有吃食吗?” “你瞅瞅,什么都毁尽了,连煮野菜都没个架锅的地方啊!”“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呀?” “这是我们家国的一个站头呀,只要这里有一个岔道工,这里就是我们家国的一个站头呀!” 这话说得多好啊!秦震稍一沉昑,立刻拉着老工人手臂说: “来,咱们老哥俩谈谈心。” 老工人见他満脸热诚,也就跟他爬进了中型吉普,这时列车又继续飞速前进了。 电台搬到守车上,中型吉普腾了出来。这里车厢宽敞多了,两边长条座凳中间,小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装炮弹的空木箱当桌子,秦震请老工人在木箱一面坐下,而后自己坐在对面。 “老哥哥,⽇子过得怎么样呀?” “四年没通车了,哎,只要火车冒烟⽇子就有盼头呐。俺哥在解放区兵工厂,我就守住这个站头,俺哥俩养活全家老少十七八口。老同志,你想想⽇子会怎么样?从前是阻止敌人进攻,俺们破坏铁路,现在是他们阻止俺们进攻,他们破坏铁路。就从铁路线上的变化看,这是多么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呀!你看看,这是什么景致!” 秦震顺着他手势看到刚修好的路基上铺了一一⾊崭新的红松枕木。 “敌人一撤退,铁路纵队立马来了,他们说这木头都是从几万里外黑龙江老山林里运来的。这不是又通车了,可还是不如人意,军情如火呀!还没放客运。”他说着指了指吉普车很有歉意地说:“坐斗篷车,这不让你们受委屈了么!打从铁路纵队到来,我就紧跟上他们,是风是雨,只要铁道线上有响声,我听了心里就乐意,管它风吹雨打,我和一个老哥们顶住⼲,一个人顶一天夜一,回去睡一天夜一,我家就在下一站,我这就是回家吃饭觉睡去…” 小陈打开两盒罐头摆在木箱上,一罐是鱼,一罐是⾁。深绿⾊罐头盒上印満英文字,还有一个⽩搪瓷茶缸,里面不多不少斟了一指头深的酒。 秦震望了一眼,颇不満意: “我说小陈呀!有客,你就给双份才对,去!再倒上两勺子,不要小气嘛!” 小陈由着他推搡,还是嘟嘟囔囔:“这限量是丁真吾同志规定的,她说你心脏不好,绝对不能喝酒…” “去!去!别啰嗦,有客么!” 可是,一刹那间,他想到了子丁真吾,她好像正在用戚然目光望着他。她在哈尔滨,四月,那里该还是雪地冰天,她在⼲什么?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旦回到家里,就守着俄罗斯老火墙,翻阅医学资料。那屋里光线很暗,她原来有一副眼镜,度数不够了,这回说在京北配副合适的老花镜,也没来得及,就被他送上火车走了。现在想来心里真是有点歉疚。可是我如果把目前这些难处都写信告诉她,她会怎样?是哭还是笑?…是的,这大半生,她伤心伤透了,连最⾼兴的时候也会流眼泪。 秦震给汽笛吼声一下惊醒,他开始和那老工人喝酒吃饭。 “老哥哥,我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呢?” “好说,免贵,我叫石志坚,石头的石,人穷志短的志…” 秦震噗哧笑了,纠正说: “是志气的志,坚強的坚,合起来就是志气坚強。” “哈哈,经你一说,我这姓名还有个讲究呢!” 他们喝完酒、吃完罐头和凉馒头,车也就缓慢下来。石志坚说马上到站,就急着从中型吉普上跨下来,秦震也跟了他下来。 谁想得到,在这里等候着秦震的竟是这样震撼人心的一幕。 车还没停,就有一个老太婆尖声地喊着:“坚儿!坚儿!…” 石志坚听娘老声音不对,知道出了祸事,没等车停稳,就一纵⾝飞跳下车。 娘老一扑扑到儿子怀里,撕裂人心地哀号: “你爹断气了…” “娘!娘!你说什么呀?” 他娘回⾝从地下拎起一个残破的瓦罐。 “这不,临了,连这几口曲曲菜汤也不肯喝,说留给你…”石志坚这样的硬汉子,也満脸涕泪滂沱,跺着两脚。 再看他娘老,披头散发,骨瘦如柴,全⾝上下,破⾐烂衫、一丝丝,一缕缕,从⾝上搭拉下来。她两片⼲树叶似的嘴哆嗦半晌才挣出一句话:“小坚,你就喝了你爹最末后留给你这一口吧!…” 秦震站在旁边,不觉全⾝一阵战栗。 就在这时,列车哐当一声,向前移动了。秦震刚刚跳上平板车,小陈飞一般跑来,背着几⼲粮袋,要倒⼲粮已来不及。秦震大喊: “扔下去!扔下去!” 小陈就猛力一摔,把⼲粮袋朝石志坚⺟子站的地方扔去。 秦震一抬头,忽然看见后面那节三等客车厢每个窗口都挤満了人,那些青年人把面包、馒头、⽑巾、衬⾐,纷纷抛掷而下。 四 一份前线急电送到秦震手上。 这时,他正站在一处小镇人家低矮的屋檐下。 火车从徐州转郑州,到漯河就不通了,秦震改乘吉普车越野前进。时值大雨倾盆,路途泥泞。到了这个小镇,镇上到处是没膝盖深的积⽔,颜⾊黑绿,臭气熏人。吉普车把⽔泼溅得哗哗响,转了几个圈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处渌渌发霉的瓦屋前,秦震一进小屋,就给污浊难闻的气味熏昏了头,于是转⾝站到屋檐下来了。 从前线战报看,⽩崇禧队部为保存实力,回避作战,炸毁了长台关淮河大桥,炸塌了武胜关隧道,妄图迟滞我队部向武汉前进,以此苟延残,负隅顽抗。 ——哼!看你这人称“小诸葛”的有多大本领! ——我军绝不让他的谋得逞。 应该出派小队部紧紧密住敌人不放,不给敌人以下机手会。——我们一定要保证大武汉不落于烟销火灭! 秦震据他的思考立即口授了一份急电,当机立断,即刻发出。 这夜一,秦震怎样也无法⼊睡,先是担心忧虑前线的事情,后来发现,这屋里老鼠成群结队,东窜西跳,出没无常。秦震平⽇最厌恶老鼠。在生活中,凡遇到贼头贼脑,嘁嘁嚓嚓,造谣诬陷,捉神弄鬼的人,他都一律斥之为:“老鼠!”这鬼鬼祟祟的黑⾊动物,可恨之至。偏偏这一晚,有几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好像密谋串联起来要对秦震施行毁灭攻击。几次朦胧睡,老鼠竟胆大妄为,跑到他枕头上,吱吱吱狂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终于虎地一下掀开被盖,披上美军国用大⾐,走出房间,跳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在后座上和⾐倒将下来。 雨连绵,车篷顶上整夜淅沥作响,这雨声催人⼊睡,却又搅人安眠。秦震沉⼊梦乡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竟然作起梦来:开始四周黑暗无边,他一个人在艰苦跋涉,淌过河流,穿过峡⾕,走进森林,攀登绝顶。突然,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给什么枷住了,愈枷愈紧,愈紧愈疼,…他又一忽感到冰凉,一忽感到森,一忽觉得清风习习,一忽觉得光闪烁。一下子,一轮太,那样红、那样大、那样圆、那样亮,晒得人难忍难熬,整个心像⻳裂的田地,在发烧、在冒火;一刹那间乌云遮天盖地而来,到了跟前才知并非乌云,铺天盖地都是老鼠,老鼠,老鼠。它们奇声怪叫,眼光绿荧荧的森可怖,天上响起锯齿般的声音,原来是它们在啃那太,咬那太。他想挥臂驱赶它们,可是两臂也给枷住了,他口撕疼,満脸流汗,动弹不得,而那太被咬得流⾎了,被咬得破碎了,眼看就要坠落下来。他大声呼喊,可是喊不出声音。就在此际,太咔嚓一声崩碎了,变成无数碎块,纷纷飞散。于是他蓦然惊醒,全⾝冷汗。原来是自己左臂庒在口上,惹出一场梦魇。 秦震坐起来,看见稀薄暗的曙光已经降临,他不想睡了。梦的余悸尚未消除,又想到面前战局的沉重,他很想整理一下纷繁头绪,一时却不知从何着手。雨消失了,云消失了,天亮了。 ⻩参谋不知是早已发现他在这里,还是此刻才寻到这里来。小陈用手背着眼睛,站在旁边,不⾼兴地望着秦震,像在责备秦震,又在责备自己。秦震问: “前边有报吗?” “有。” ⻩参谋把一张电报纸递给他。他看了,眼光一闪,猛然推掉肩上的军大⾐。 电报上写着: $R%敌正企图炸毁接近武汉的所有桥梁阻我接近孝感。$R% 秦震命令立刻发电: $R%千方百计不许炸桥抢占孝感打开通向武汉大门。$R% 五 玫瑰⾊的晨光染亮天空。在通向武汉的道路上,解放大军像洪⽔一样涌进,急骤的脚步声不停地响着,从⽩天响到夜晚,从黑夜响到天明。 山峦环抱中有一片大竹林。竹林外面的道路上,有两个战士牵住两匹马来回来去遛马。一匹马是黑的,一匹马是红的,都是膘肥体壮的骏马,口角上沾有⽩沫,鬃⽑上垂着汗⽔。刚才好一阵暴风急雨般奔驶,以致光把淋淋的马⾝子照得锦缎一样发亮。黑马一边走着,一边从地上叼了一口青草在咀嚼,红马却飒慡地仰脖轻轻嘶鸣了一声。 幽暗的竹林深处,是师临时指挥所,军用电台上的电键的的达达不停地响着。 电台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面目英俊,全⾝总是绷得紧绑绑的,充満精力,就像一颗随时可以出膛的炮弹,这是师长陈文洪,一个⾝材⾼大,赭红⾊长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浓黑的长锋眉和络腮胡特别引人注目,这是师政委梁曙光。他们的眼光中,是平静、镇定、等待。不过,周围的气氛如此紧张,令人急躁不安。随着译报员迅急移动的手指,一份又一份电报译了出来。 一份是侦察科长发来的: $R%从武汉开来三辆吉普大桥即将爆破。$R% 一份是军部转来兵团副司令秦震发来的那份加急电报。 陈文洪、梁曙光脸挨在一起,不出声地念着电报。电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在他们眼中都那样清晰,清晰得有点冷峻。 同时到来的两份电报,就像电和电,一接触马上就会爆出火花。 他们俩究竟是老练的指挥员,略一沉昑,敏捷地换了一下眼光。 梁曙光:“看来敌人要破釜沉舟!” 陈文洪:“会的,南京挖了老祖坟了。” “抢桥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抢。” 这是他们从电台旁向竹林边走时换的对话。 陈文洪头也不回,火急地下着命令: “命令队部跑步,向大桥火速前进!” 梁曙光回头加上一句:“我们在先头队部!”这对老搭档配合得如此紧密无间,两句话同时脫口而出。这说明:情况紧迫,决心一致。他们将亲自率领先头队部,有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接揷向敌军。事实,带着一种看不见的威胁,像一片乌云笼上心头。“争分夺秒…争分夺秒…”他们两个人急匆匆冲出竹林。 正在这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和大地都沉重地抖颤了一下。 翘首南望,只见远方有一黑⾊烟柱冲上⾼空。 陈文洪脸⾊骤然变得煞⽩,飞⾝跃上黑马,四只马蹄不点地地急驰而去。 梁曙光已经抓住马嚼口,左脚刚踏上马镜,不料红马见黑马已经跑开,就焦急地打着旋,想立即放蹄而驰。他的右脚不得不紧跟着抢了几步,翻⾝上了马,右手握任缰绳猛劲打了一下。 一阵烟尘滚滚, 前面一个是陈文洪, 后面一个是梁曙光, 再后面是一个骑兵班, 所有的马都如离弦之箭,远去,远去。 太如此和暖, 舂风如此温柔, 稻田如此秀丽, 江山如此明媚, 然而,可怕的事情却在这里发生了。 当他们已经迫近大桥,忽地里,接连传来几声霹雳巨响,震天抖地,一片黑烟,一阵火光。 当马队如急风骤雨扑到大桥跟前,陈文洪不等马蹄停下,就耸⾝跳下马来,大踏步朗桥头走去。敌人终于在他们赶到之前,一连引发爆破了所有的炸药。 浓烟还未消散,一般呛得人鼻疼泪流的炸药气味还在回。但,通向武汉的最后一座桥梁,竟然毁于敌人之手了,拱形桥⾝从半当炸断,两边残存的断裂部,像仰天危立的悬崖陡壁,凌空而立。当陈文洪和梁曙光走上断岩顶头,只能看见⾼空之下的滚滚流⽔,闪着一浪一浪绿波呜咽流去,仿佛含着仇恨与惋惜。 陈文洪一脚踏在钢筋⽔泥扭得七零八的断崖上,満面通红,怒气冲冲,他要制胜敌手,而没能制胜敌手。 梁曙光则不然。他静静地立在陈文洪⾝旁,仰头凝望前方。前方是大武汉,现在,他的眼睛看不见它,他的心却感得到它。那里有他的⺟亲,那里有过他那既痛苦又乐的青舂年华,那里有他的乡亲,那里是他的故土。“这说明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他们要再来一次焦土政策,让大武汉烟销火灭?” 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由远而近。 他们俩猛回过头来,只见一辆小吉普车由大路上飞奔而来。 陈文洪从急促的喇叭声就感到了副司令员的心情。 他的脸一红一⽩,准备秦震对他们来一场暴风雨式的袭击。拥在河边的队部纷纷向两旁躲闪,那辆橄榄⾊小吉普猛一刹闸,靠着飞驶的惯,在河滩上兜了半个圆圈,才横着停下来。秦震离开司机坐位,拉掉把舵盘的⽩手套,一跃而下,双脚站住。他很平静,穿着美军茄克,戴着一顶灰布军帽,挥手掸了掸⾐襟上的尘土,从容自若,潇洒自如,把手举在帽沿上向大家还礼。 陈文洪的脸终于由⽩变红,为了自己过于焦躁有点惭愧。不过,庒在他中的怒火怎样也没个出气的地方。 秦震在师长和师政委陪同下缓步走上炸断的桥梁。 他默默地观察。就在这一刹那间,梁曙光、陈文洪同时瞥见他脸上那一片沉重的乌云。但没多久,云消雾散,双眉舒展,在他那微胖的脸颊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由于你们神速的奇袭,已经使⽩崇禧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 陈文洪想向他报告,却给他制止,反而一一握手。 然后他伸出左臂往空中一挥: “炸掉一座小桥,何⾜挂齿!他们想要毁掉一个国中,绝对办不到!办不到!” 他背负了两手,仰起头,眯起两眼向前方凝望。 石志坚老⺟亲的哀诉,严素女医生的请战,周恩来暴风雨夜中的急报,一时之间都涌上心头。他自言自语说着: “人心不碎山河就不碎呀!” 陈文洪、梁曙光跟随秦震走下桥头,走近吉普车旁。秦震一只脚跨上车厢,回过头来,不无忧虑地说: “我们要好好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秦震的吉普车轻快地向来路奔去,在近午太的红⾊光照里,很快凝成一个小黑点,而后消失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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