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把我当人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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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千万别把我当人 作者:王朔 书号:43279 | 更新时间:2017/11/5 |
第五章 | |
“知道为什么叫你到这儿吗?” “知道,是要了解我在义和团运动中的表现。” 在一间空的镶着隔音板的大房间里,秃头胖子坐在写字台后面,脸蔵在后台灯罩后的影里。如灯的光束打在唐头儿的脸上,他双手放在膝上,恭恭敬敬坐在一张姑娘地上的没有靠背的凳子上。“你的姓名?”“唐国涛。”“年龄?”“一百一十一岁。”“捕前居住哪里?”“坛子胡同35号。”“何时⼊伍?”“一八九九年三月。” “历任何职务?”“小队长、把总、二师兄、大师兄、一绝法师。” “曾受过何种奖励何种处罚?” “一九○○年被判处死刑。” “有眼么?”“没胡。” 医院雪⽩的诊室內,唐元豹仅穿着一条游坐在诊桌旁回答一个女大夫的询问。妇大夫边问边记。 “有狐臭么?”“没有。”“有痔疮么?”“没有。”“你怎么什么都没有?” “您可以闻闻,看看?” “不相信你。你大概也不尿炕了?” “尿过、改了。”“站到那边秤上去。”女大夫指了指房间一端一台笨重的货秤。看秤的护士认真地拨着准盘屋,直起对女大夫宣布:“八十公斤⾼⾼的。”“现在脫下衩到帘子后面去。”妇大夫放下笔,着手站起来。“⼲什么?”元豹紧张地问。 “看看你的发育情况。”女大夫面无表情地说。 “听说。”站在一边的⽩度温和地说。“这位大夫已经闭经了。”“可我从没给人看过。”元豹羞答答地跟着女大夫进了帘子。片刻,女大夫出来,到⽔池子洗手,对接替她记录的女护士说:“发育情况,中。”“八十八年前的那天夜里,就是八国联军进城的那天夜里,你在哪里?”“我在家里。”唐老头儿在台灯的照下显得十分镇定。 “为什么不去战斗?大刀王五在战斗,老舍的⽗亲也在战斗。”“我有更重要的任务。” “什么任务?”“我赶着回家,先把我爹妈、媳妇、孩子一一勒死。那天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我刚把一家老小处理完,突然,只听得有人敲门,嘴里轻声地喊:”师娘,师娘,你快开门‘。我把门这么一打开,只见进来一个人,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举着盏红灯…“ “是谁?”“就是我老伴,我现在的老伴——当时她是‘红灯照’。”“那怀里的孩子?”“就是霍元甲。”“天呐,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段!” “我老伴一见我,就扑通跪下,嘴里喊着:”师⽗,师⽗,我师娘,师姐全歹了。‘我说:“是,都是我勒死的’。我老伴哭着说:”那从今后,我就您的亲人,这孩子…‘我打断她“’这孩子哪儿抱来的还送回哪儿去‘。” “后来呢?”胖子抹抹泪。 “后来,声大作,⽇本人冲进来了,嘴里喊着八格牙路,用指着我,问我‘什么的⼲括?’说时迟,那时快,⽇本人冲进来的时候我已经钻了被窝,我老伴跪的方向也变了,冲着⽇本人磕头:”太君,他是磨⾖腐的,大大的良民。 ‘⽇本人就嘿嘿地笑用,用刺刀捅她⾝子’花姑娘‘地叫。于是乎,我掀被而起,大孔一声:“住手!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义和团⼲部,和老百姓没关系!’”“唐老,这您可有点演义了。”胖子皱着眉头说。“据我所知,义和团基层始终都没建。” “年轻人,这你就不懂啦,早在一百年前,我们已经前仆后继了。”唐元豹被孙国仁抓着一只胳膊挟持着快步在长长的走廊里走。孙国仁把他带进一间诊室,几个穿⽩大褂的大汉上来把他按坐坐在一张椅子里,五花大绑一般将各种仪器的昅盘、夹子固定在唐元豹的四肢与躯⼲一,一台X光机被推上前,瞄准唐元豹。“我们开始调试——通电。”主管大夫说。 坐在椅子上的元豹遭电击一通扭。 “疼!”他大喊。一个大夫将一块伤止疼膏贴在他嘴上,他立刻没声了。 所有仪器上的指示灯亮了,示波器上出现绿幽幽的萤光,紊地波动。仪器发出各种怪响。 “现在开始测试,各控制台告数据。” “心一个。”“肝一个。”“肚一个。”“贤一个。”“停——肾怎么是一个?” 纵员仪器后在探出头问元豹:“你那个子呢?” 孙国仁猛地撕下元豹嘴上的膏药,元豹嘴通红地问:“不能一个么?”“不能,”纵员说“都是两个,好好想想哪儿去了。” “想不起来,我小时候老丢东西。” “看看这子寸尺。”主管大夫说。 纵员又埋头后面,俄顷,报告:“有菠萝大小。” “这不结了,一个顶俩。”主管大夫对众人说“继续。” “肺八百来米。”“脂肪能揷住筷子。”自动记录仪“嗒嗒”记录着,把所有数据打在一条长长的纸带上。主管大夫和⽩度手捧着纸带一段段看着。 “基本完好。”主管大夫对⽩度说“如果不作解剖标本的话。”“松绑。”⽩度对大汉们说。又对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着⿇了手腕子的元豹说:“请到这边来。” 唐元豹被魁梧的孙国仁抓着胳膊在长长的走廊里快步地走。另一间雪⽩的诊室里,一排大夫抬起眼看被孙国仁跟跄捺坐在椅子上的元豹。一个戴黑镜的中年大夫手里握着厚厚一叠卡片在桌上轻轻敲着,和气地说:“下面我们做一次小小测验,请不要紧张,就象小时候你⽗⺟对提⾼一样,回答不上也没关系,相信你能回答的很好,都不是想很难的问题,千万别紧张。” “请吧,”唐元豹诚恳地说。“我尽量満⾜各位。” “谢谢。”大夫说“下面开始,请看我手中的卡片,这上面画着一只猴子和一个人,我的第一问题是,你能否有一句话说明人和猴子最本的区别——请你回答!” “猴子全⾝有⽑,人只在几处有⽑。” “回答正确,得分。”唐元豹嘿嘿地笑,美滋滋地瞅着一另一个大夫手里的记分牌,看到⽩度,立刻不笑了,严肃地坐好。“下面我问第二个问题,还是这张卡片,这只猴子和这个人,是猴子的脸⽪厚呢还是人脸⽪厚抑或是一样厚——清你回答!”“人脸⽪厚。”“回答错误——扣分!” “没错。”元豹看到刚得的分被扣光,有点急。“是人脸⽪厚么。猴子的脸老是红的,而人几乎不红,明显厚于猴子。” “你错了,应该说猴子的庇股老是红的,而人的庇股几乎不红,——晒了不红,当然问题不在这儿,我问的脸而不是庇股。这一题的正确答案应该是猴子脸⽪厚——因为人没脸。”“那你冲着我的是什么?”“面,面部。”大夫沉着地说。“这是一道思辨题,你没有正确理解题意。” “你接着问吧。”“第三问:”就你看来,这只猴子和这个人夜上传统观念更強些?为什么?“”猴子,因为猴子一直没怎么变,而人总是在不停地变。“ “回答正确。得分。下面我问第四个问题。在你看来,这只猴子和这个人谁更快乐?为什么?” “一样快乐,因为猴子不学习人学习,学习不学习都有无穷的乐趣。”“回答错误,扣分!不学习怎么会快乐?人不学习要落后,连这句话都没听说过么?” “可猴子不学习也不落后。” “你还认为它们不够落后吗?” “它们谁也不学习。”“你向谁看齐?谁是你心中的榜样?是非颠倒,人妖不分…没词儿了吧,说理你可说不过我,因为我比你爱学习。下面我换一种方式提问,还是这张卡片,还是四个问题,当我提问时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要立即回答,不许思考。第一,这猴子在这人面前是不是有自卑感?” “是!”“得分!二,这人要弄死这猴子是不是一定能成功?” “不是。”“扣分。”“当然不是,这人一没组织二没,一对一。猴子弄死他还差不多。”“第三问,既然猴子和人有⾎缘关系,你是人,那你和卡片上这只猴也有⾎缘关系了?换句话说,你们是亲戚,但若把这只猴子给你赡养,你仍会把待它。” “是!”“扣分!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的得分情况。”大夫回头看记分牌。“很遗撼,你一分未得。” “我想问问你们据什么标准打分?” “印象。”大夫说时我们全凭印象打分。你认为不公平吗?“ “不不,我认为再公平也没有了,要不凭印象那才怪呢。” “这样吧。”大夫和其他人咬了阵耳朵,对元豹说。“我们再加一道题以决雌雄。还是这张卡片,这只猴子和这个人…”“你是否能把你手里的其它卡亮出来考考我——那么厚厚一打。”“否!在人生的问题上,你只要回答好一张就不错了—— 那些卡睡是为别人预备的。还是这张卡片,这只猴子和这个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么互相凝视心里在想什么?“ 唐元豹和大夫互相凝视着。 “它们共同在想,可别变成它那样。” “你得出什么结论了?”⽩度问大夫。 大夫看看⽩度,又看看元豹。 “很遗撼,我还是不能给他得分,当然,也不必扣分—— 我还得琢磨琢磨他这句回答。“ “那就谈谈印象,你不必急于给我一个科学的答复。”⽩度说。“印象?” 大夫人往椅背一靠凝视着元豹。“智商不⾼反毋庸置疑的。大忠似奷,寿命很长,结两次婚,绝后,有小财犯小人关键时刻有贵人相助。这样吧,我送他两句诗,这样也许能把我的意思说明⽩些。‘舂负得意杨柳,路上行人断鬼’——没看他手相前,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让我们把书翻到四十四页倒数第四行。”审讯室里,秃头胖子声音琅琅地念着书: “是夜,全城火光冲天,声炽盛,洋兵如虎⼊关群,四处烧杀,兵勇拳民作鸟兽散。一绝法师等辈在啥德门陷⼊法兵之手,虽作努力嘶打状,终不敌被缚,卯时三麋,被法人斩于菜市口,同时赴死的还有义和拳匪的其他导领人大刀王五小刀赵六等百余人…” 胖子抬起头对戴着老花镜用手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辩论的唐老头儿说:“当然,尺信书不如无书,这本《青楼忆蛋》也不过是谈鬼说怪之作,但既是一家之说亦可姑妄存之。我们都有这种体会,谣言往往是事实的孪生姐妹。” “这么说是我错了?”唐老头儿抬起脸,愣愣地说。“可我确实记得我被⽇本人抓进炮楼毙过一回。” “你看过《小兵张嘎》对吗?” “看过。”唐老头颌首。 “这就不奇怪了,前几天我们审问过胖翻译,连他都忘了当时他是站在⽇本以人⾝边还是⽇本人对面。” “为什么我不能⽇本人毙一回再被法国人毙一回?反正我死里逃生已经定案。”“没说不可以,问题是你赶得及吗,被⽇本人毙完再赶去让法国人毙?”“我认为是可以的,逻辑上也说得通。当我饮弹倒下后,闭上眼睛装死。⽇本人走后,我爬出万人坑,从地上站起来揩⼲净⾝上的⾎迹,怀着对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重新又开始战斗啦。”胖子歪着头琢磨着唐老头儿的话:“听上去也没⽑病。” “我沿着东西大街一路向南杀去,哪里声烈,我就出现在哪里,肠子流出来了,我把它塞回去;眼珠掉出来了,我把经呑下去。当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倒下,国中就完了!” “后来呢。”“后来我终于倒下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冒金星,接着天旋地转,接着一片漆黑…。” “你对在菜市口被斩还记得些什么?” “我醒来就在那儿了,大家排着队等着砍头。什么也来不及说话就轮到我了。至于砍头怎么砍,那就象剁排骨差不多,一手按着一手刀。”“总不会一句话没有吧?当你和战友告别,当你面对刽子手,按理,总要讲几句。” “好象,好象是说过世界⾰命万岁。” “不能。”“噢,想起来了,我和王王只是互相握了提手,用眼神儿互相勉励了一下。接着我转过⾝对刽子手斥道:”我们国中,就要亡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了!‘“ “这看来是真话,刽子手是国中人?”“不,法国人。”“现在请举起你的左手,握掌…这只,这只是左手。好,让我们宣誓。”“向谁宣誓?冲着谁?” “向我,看着我。”⽩度和唐元豹各举着左拳面对面站着,互相以严地道望。“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服从组织,牲个人…。”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服从组织,牲个人…。” “从今后,除了组织我就没别的亲人了。” “头可断,⾎可流。”“头可断,⾎可流。”“上刀山,下油锅。”“上刀山,下油锅。”“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山月死。” “版权所有,不得翻印” “单方违约,赔偿对方一切损失。” “…赔偿对方的一切损失。” 宣誓完毕,⽩度热烈地和元豹握手。“从今后,咱们就是同志了。” 元豹喜洋洋地咧着大嘴笑着:“这么说还不够味儿。应该说从今后咱们就… 就…不是人了——不是一般人了。“ “我非常想知道,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要知道,除了你,别人都没活过来。”“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国中 民人是杀不死的。” “我倒听说过这句话:国中 民人是杀不完的!”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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