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六部曲5:地海故事集 二、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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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地海六部曲5:地海故事集 作者:娥苏拉·勒瑰恩 书号:43264 | 更新时间:2017/11/5 |
二、象牙 | |
西池村的伊芮亚之主为桦爷,虽无老宅,却拥有旧领土中最富饶的央中区。他⽗亲对葡萄园及果园的趣兴⾼于与亲戚间的争执,也留给他一份欣欣向荣的产业。桦爷雇用人手管理农庄、酒庄、制桶坊、车马房等,自己坐享其成。他娶了威富斯领主弟弟那位羞怯女儿,想到闺女拥有贵族⾎统,便満意无比。 当时贵族间流行雇用在智者之岛受过训练、拥有巫杖与灰斗篷的正统巫师,因此西池村的伊芮亚之主便从柔克找来一名巫师。他很惊讶,只要出得起价码,弄个巫师竟如此轻易。 这名叫象牙的年轻人,其实尚未取得巫杖与斗篷,他解释道,他即将在返回柔克时成为巫师,师傅命他游历四方、增广见识,因为学院课程无法给予成为巫师所需的经验。桦爷一听,略显怀疑,但象牙保证他在柔克所受的训练,⾜以使他具备威岛上西池村伊芮亚所需之各类魔法。为了证明,他变出一群驯鹿穿过餐宴大厅,之后一群天鹅曼妙地从南墙飞越而⼊,从北墙穿越而出,最后在桌子中间突然出现一个银盆,盆中弹跃噴泉。领主及家人小心翼翼学着巫师用杯子盛満泉⽔轻尝,发现竟是甜美金⾊酒浆。“安卓群屿的酒。”年轻人带着一抹谦逊和顺的笑容说道。此时他已赢得领主女的心,桦爷则认为这年轻人物值其价,不过內心仍偏好自己葡萄园出产的⼲法尼红酒,只要喝得够多,便⾜以让人醉倒,这⻩只是蜂藌⽔罢了。 如果年轻术士寻求经验,那他在西池村的收获真算乏善可陈。每当桦爷有来自肯伯口港或邻界领土的宾客时,驯鹿、天鹅、金⾊酒泉便会出场,温暖舂夜时也增添一些非常漂亮的烟火。但若是果园及葡萄园管理人来到老爷面前,探询巫师是否可以在今年的洋梨树上施个增产咒,或为南山的法尼葡萄藤诵咒,唱走黑斑病,桦爷便说:“柔克巫师不会自贬⾝价处理这些事,去叫村里术士来⼲活儿!”么女感染慢咳嗽时,桦爷夫人便未打扰那睿智年轻人,只谦卑地找了旧伊芮亚的玫瑰,请她从后门进来,拌个糊剂,唱个咒文,让女儿恢复健康。 象牙从未注意到女孩患病,也没注意洋梨树或葡萄藤。他离群索居。学博艺之士自当如此。他不讳言,从柔克来到此处,不是为了在乡间小路泥尘间蹒跚行走,雇主赠他一匹漂亮黑牝马,他便在乡林田野间骑乘度⽇。 旅行时,他有时会经过山头上一栋位于巨硕橡木间的老房子。一次,他离开小村路往山坡上骑,却有一群龇牙咧嘴的瘦⽝对他狂奔咆啸而来。牝马怕狗,可能猛然跳起跑,从此之后,他对那房子退避三舍。但他好美景,喜眺望那栋老宅,在初夏午后的光影间醺然⼊梦。 他向桦爷问起那地方。“那是伊芮亚,”桦爷说:“我是说,旧伊芮亚。那房子理应归我,但为它宿怨争吵几百年后,我爷爷放弃那栋房子,平息纷争。要不是那里的主人已醉得说不出话,他还会继续来跟我争吵。好几年没见到那老头儿了。我想他有个女儿。” “她名叫蜻蜒,负责照管一切,我想我去年见过她一次。她很⾼,美得像盛开花树一般。”么女玫瑰说道,忙着将一生的敏锐观察填⼊仅有的十四年岁月。她陡然住口,一阵咳嗽。⺟亲对巫师投以哀凄、望渴的目光。这次他总会听到这声咳嗽了吧?他向小玫瑰微笑,⺟亲的心因而舒畅。如果玫瑰的咳嗽意谓严重病症,他一定不会这般对她微笑,不是吗? “那群老家的人跟我们毫无瓜葛。”桦爷不悦地说。机灵的象牙再没追问,但想见见那名宛如盛开花树的女孩。他一再骑过旧伊芮亚边界,意停在山脚下村庄询问,却无停留之处,亦乏人可问。一名眼⽩外凸的女巫看了他一眼,匆匆躲回小屋。如果他骑到老屋前,就得面对一群疯狗,可能还有一个醉老头儿。但值得一试,他想。西池村无趣的生活让他闲得发慌,而且他一向不怯于冒险犯难。他往山上骑,直到所有⽝只都在他四周吼叫,在牝马腿间狂咬。它俯低⾝子,以蹄奋力回踢,而他只能靠定安咒和双臂全力,才不让它立即窜逃。狗儿转而以他的腿为目标,腾跃猛咬。他正准备让牝马逃跑时,有人来到狗群中,大声斥骂,甩着⽪带将它们击退。他终于让口吐⽩沫、息连连的牝马止步后,看到那美如盛开花树的女孩。她非常⾼挑,汗流浃背,有大手、大脚、大嘴、大鼻、大眼,还有一头狂野脏发。她对呜呜哀鸣的⽝只大骂:“退下!回屋里去,你们这些废物,狗娘养的!” 象牙的手紧按右腿。狗牙撕裂了小腿肚,⾎流汩汩渗出。 “它受伤了吗?”女子问:“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她轻抚⺟马右前腿,双手沾満马儿⾝上染有⾎丝的汗⽔。“好了,好了。勇敢的女孩儿,勇敢的心肝。”牝马垂下头,全⾝因放心而颤抖。“你⼲嘛一直让它站在狗群里?”女子愤怒质问。她跪在马腿边,抬头望着象牙,他从马背俯视,却感觉自己低矮、渺小。 她不等他回应。“我牵它走上山。”她说着起⾝,伸手接过缰绳。象牙知道自己该下马了,他下马,一边问道:“很严重吗?”然后低⾝看看马腿,只看到⾚红、⾎染的细沫。 “来吧,心爱的。”女子说,对象不是他。牝马放心跟随。他们走在崎岖小路,绕过山边来到一间古老砖彻马厩,该处毫无马踪,只有筑巢燕子栖住,在屋顶上穿越飞梭,吱喳议论。 “让它保持安静。”年轻女子说,将他留在这荒凉地方,手握缰绳。一会儿,她拖着一只沉重⽔桶回来,用海绵清洗⺟马的伤腿。“把马鞍拿下来。”她说,语气不耐,言外暗指:“你这个笨蛋!”象牙服从她的指示,对这个耝鲁女巨人半是烦躁,半是好奇。他丝毫不觉得她像一棵盛开花树,但她的确美丽,一种健壮、烈的美。牝马毫无迟疑地顺服。她说“把脚移过去”牝马便移动脚。女子将它全⾝上下擦⼲,将软被铺在马背上,确认它就站在光下。“它会没事的。”她说:“有道割伤,但如果你每天用温盐⽔清洗伤口四、五次,伤口就会完全愈合。对不起。”她最后一句说得虽不情愿,却很真诚,仿佛她仍不解他怎么会让牝马站在那里遭受攻击,她首度正眼瞧他,双眼是澄澈的褐橘⾊,宛若深⾊⻩晶或琥珀。奇异的双眼,与他完全平视。 “我也很抱歉。”他说道,试图轻松回话。 “它是西池村伊芮亚的牝马。你就是那巫师喽?” 他躬⾝:“黑弗诺大港的象牙拜见。我能否…” 她打岔:“我以为你从柔克来。” “我是。”他说,恢复了原本的镇定。 她双眼直盯视他,像绵羊眼般深晦难办,他心想。然后她脫口而出:“你在那里住过?在那里研习过?你认识大法师吗?” “是的。”他微说道。然后皱眉弯,手按脚踝片刻。 “你也受伤了吗?” “没什么大碍。”他说。事实上他颇为恼怒,伤口的⾎流已经止住。 女子的目光回到他脸上。 “那里…那里…柔克,是什么样子?” 象牙略略歪跛,就近走向上马用的垫脚石,坐下。他伸长腿,小心检视撕裂处,又抬头看看女子。“要告诉你柔克是什么样子,得花不少时间。但我非常乐意。” “那人是巫师。至少快是了。”女巫玫瑰说道:“柔克的巫师!你不能问他问题!”她已不只是愤慨,更是恐惧。 “他不介意。”蜻蜓向她保证“只是他很少正面回答。” “他当然不会!” “为什么当然不会?” “因为他是巫师!因为你是女人,没有技艺、没有知识、没有学问!” “你原本可以教我!你就是不肯!” 玫瑰将她所有教过,或是能够教导的,以手指一挥带过,弃如敝屣。 “好吧,所以我得跟他学。”蜻蜓说。 “巫师不教女人。你冲昏了头。” “你还不是跟布鲁换魔咒!” “布鲁是村野术士,这人是智者,他在柔克宏轩馆学习⾼等技艺!” “他告诉我那是什么样子,”蜻蜓说:“你先要穿过镇上,绥尔镇。有扇门开在面街处,但是门关着,看起来像普通的门。” 女巫倾听,无法抗拒秘密披露的惑与热切望的感染。 “敲门后会有个男人应门,看来平凡无奇。他会测试。你必须说一个词,一句通关密语,他才会放你进门。如果你不知道,就绝对进不去,但如果他让你进门,你便会看到,从內看,那扇门长得完全不一样,由角雕成,上面刻了一棵树,门框由一颗龙牙雕成,是在厄瑞亚拜之前、莫瑞德之前、在地海出现人类之前很久很久,便存在的龙。最初天地间只有龙,他们在世界中心黑弗诺的欧恩山上发现这颗牙齿。树叶雕刻得非常轻薄,连光芒都可穿透,但那道门非常坚固,一旦守门人把门闭上,就没有咒语打得开。然后,守门人会带你走过一间间大厅,直到你了路,一片茫然,接着会突然来到天空下,那是涌泉庭,宏轩馆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如果大法师在,那就是他所在之处…” “继续说啊。”女巫喃喃道。 “他目前只告诉我这些。”蜻蜒说,又回到温和多云的舂⽇早晨,无比稔的村庄小路,玫瑰家前院。她自己的七头产啂牡羊,在伊芮亚山上嚼着碧草与橡树花。“他在谈到那些师傅时,非常谨慎。” 玫瑰点头。 “但他告诉我一些生学的事。” “我想,这没什么害处吧。” “我不知道。”蜻蜓说:“能听到宏轩馆的事真美妙,但我以为那里的人应该…我不知道。当然,他们去的时候,多半只是孩子,但我以为他们会…”她目光移向山上羊群,表情困惑。“有些人真是又坏又笨,”她低声说“他们有钱,所以进了学院。而他们在那里修习是为了更有钱,或有力量。” “这是当然,”玫瑰说:“这是他们去那里的目的!” “可是力量——你告诉我的那种——跟要别人照你的意思行动或付你钱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 “一个词可以治愈,也就能伤害;一只手能杀害,也就能医治。只朝单方向走的是蹩脚推车。”女巫说。 “但是在柔克,他们学着正当使用力量,不是为了伤害别人,也不是为了私。” “我倒觉得,每件事就某方面来说,都是为了私,人总得活下去。但我知道什么?我靠我能做的活儿维生,但我不搅和那些伟大技艺、危险技能,例如召唤亡者。”玫瑰比出手势,驱退言谈中提及的危险。 “每件事都危险。”蜻蜒说,眼神穿越羊群、山陵、树木,直望⼊静止深处,一片无⾊辽阔的空无,宛如⽇出前澄澈天空。 玫瑰看着她,明⽩自己不知道伊芮安是谁、将来会是谁。一个⾼大、強壮、别扭、无知、纯真、愤怒的女子,没错。但打从伊芮安还是孩子起,玫瑰便看到她更为丰富的內在,超越自己的存在。伊芮安如此将目光自世界移开时,似乎进⼊超越自己的地点,或时间,或存在,完全超越玫瑰所知领域。此时玫瑰怕她,也为她担忧。 “你小心。”女巫严酷说道“每件事都危险,的确没错,跟巫师搅和尤其危险。” 蜻蜒出于爱、尊敬、信任,绝不忽视玫瑰的警告,但她无法把象牙当作危险人物。她不了解他,但惧怕他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老是留不久。她认为他很聪明,也颇英,但除了他能告诉她的知识外,她不常想到这人。象牙清楚她想知道什么,因此一点一滴告诉她,虽不是她真正想了解的事,但她想知道更多。他很有耐,而她感这点,知道他的脑筋比她灵敏许多。有时他因为她的无知而微笑,却从未因此讥讽或责怪。他像那女巫般,会以问题回答问题,但玫瑰问题的答案总是她已知的事,而他问题的答案,却是她从未想象、吃惊、不喜,甚至痛苦的事物,会改变她的信念。 一天一天过去,两人逐渐习惯在伊芮亚老马厩会面谈话,她问他问题,他多加告知,却不太情愿,总是遮遮蔵蔵。她认为他在护卫师傅,试图守护柔克的光明形象,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屈服于她的坚持,毫无顾忌说道: “那里有好人,伟大睿智的大法师自然是,但他走了。那些师傅…有的离群索居,追随晦涩知识,寻求更多形意、更多真名,却将知识用在子虚乌有之处。其他人则将野心隐蔵在智慧灰袍下。柔克不再是地海的力量所在,如今黑弗诺宮廷才是。柔克凭靠辉煌过去存活,靠一千个魔咒抵御现世,但在那魔咒墙里,还有什么?争执的野心,恐惧新事物、恐惧挑战老年人力量的年轻人。而中心只余空无。空的中庭。大法师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悄声道。 他神情严峻“龙把他载走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那一幕了?”她紧握双手,想象飞行的景象,甚至没听到他回答。 好半晌,她才回到光、马厩、问题及团上。“但即便他走了,”她说道“总有些师傅是真正睿智的吧?” 他抬头说话,语带迟疑,还有一丝忧郁微笑。“你知道吗?那些师傅的神秘及智慧尽数摊在光下,就所剩无几了。都是这行的戏法,神奇幻象,但大家不想知道这点。他们想要这些幻象、这份神秘。谁能怪罪他们?生命中美丽或值得的事物已经太少了。” 仿佛为了阐明他说的话,他从破碎地面拾起一小块砖头,抛⼊空中。他说话时,它拍着纤细蓝翅,在两人头顶飞舞。是只蝴蝶。他手指一伸,蝴蝶降落;手指一甩,蝴蝶坠落于地,成了一块破砖。 “我的人生里没多少是值得的。”她说,低头凝视路面。“我只会管理农场,想办法站出来说实话,但如果我认为连柔克岛上都尽是伎俩与谎言,我会憎恨那些戏弄我、戏弄大家的人。不可能是谎言。不可能全都是。大法师的确进⼊⽩发番的宮,带回和平之环。他的确与少王进⼊死域,打败蜘蛛法师,回到人间。这件事,王亲自对我们保证过。即使是这里,也有乐手前来唱诵这首歌谣,有说书人前来诉说这故事。” 象牙点头。“但大法师在死亡之地法力尽失。也许一切魔法都在那时给削减了。” “玫瑰的法咒还是运作如常。”她顽固说道。 象牙微笑。他一语未发,但她看到村巫所作所为在他眼中如何微渺,因为他见识过伟大的行谊与力量。她叹口气,打从心底说道:“我若不是女人该多好!”他再度微笑。“你是美丽的女人。”他说,但口气平实,而非最初的奉承语气,她之后也表露自己厌恶奉承。“你为什么想当男人?” “好去柔克!去见识、学习!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男人能去?” “几百年前,首任大法师便如此谕示。”象牙说:“但是…我自己也不解。” “你也不?” “经常如此,因为在宏轩馆及所有校区,⽇复一⽇,都只看到男孩与男人;因为知道所有镇民都法术⾝,连踏上柔克圆丘周围的田野都不可能。每隔好几年,或许有位尊贵仕女,能够暂时踏⼊外庭…为何如此?难道女人都没有能力理解吗?还是师傅怕她们、怕因此堕落…不对,是怕承认女人可能会改变他们牢抓不放的规矩,让他们无法维持规矩的纯净…” “女人可以活得跟男人一样贞洁。”蜻蜓鲁直说道。她知道自己鲁直耝野,而他宛转微妙,但她只能做这样的自己。 “这是当然。”他说,笑容更为灿烂。“但女巫不一定贞洁,对不对?也许那些师傅怕的就是这点。也许噤不如柔克律条教导的那般必要。也许这并非维持力量纯净的方法,而是独占力量的方法。排除女子,排除所有不愿成为太监以获得那种力量的人…谁知道?女法师!那会改变一切,改变所有规范!” 她可以看见,他的思绪已在她之前飞舞,拾弄许多念头,像将砖头转变成蝴蝶般转变。她无法与之共舞,不能与之共戏,但她以不可思议的心情看他。 “你可以去柔克。”他说,双眸因奋兴、淘气、冒险而明亮。面对她那乞求、不可置信的沉默,他坚称“你办得到。你虽是女人,但有很多方法可以改变外貌。你有男人的心意、勇气、意志。你可以进⼊宏轩馆。我知道你可以。” “那我要在那儿做什么?” “跟其余生学一样。独自住在石室,学习让自己睿智!这可能跟你朝思暮想的不同,但那也是你要学的。” “我办不到。他们会发现。我连进都进不去。你说,有守门师傅。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词。” “对了,有通关密语。但是我可以教你。” “你可以吗?他们准吗?” “我不管准不准。”他说道,皱眉,她从未见过。“大法师自己也说过,『规矩是让人打破的』。不公平缔造这些规矩,勇气则能加以打破。如果你有这份勇气,我也有!”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她站起⾝,随即走出马厩,穿越山丘,半路踏上环山丘爬升的小径。她最爱的一只狗,大巨、丑陋、大头的猎⽝,跟随在后。沼泽密布的泉⽔上方有道斜坡,她终于在那儿停下。十年前,玫瑰便是在这道泉⽔中为她命名。狗儿坐在她⾝后,抬头看着她的脸。她脑中一片混,只是不断重复:我可以去柔克,发掘我是谁。 她朝西望去,视线越过芦苇丛、垂柳、更远的山丘。整片西方天⾊都空旷澄净。她静立,灵魂仿佛飘升到那片天空,飞离,飞离她的⾝躯。 有个小声响沿小径而来,是牝马轻柔的哇哇蹄音。蜻蜓一回神,对象牙⾼声唤叫,跑下山到他面前。“我要去。” 他并未刻意计划这类冒险,但此事虽荒诞不经,他却愈发喜这个主意。一想到要在西池渡过漫长灰沉的冬天,他就心如沉石。此处一无所有,只有蜻蜓这女孩逐渐填満思绪。迄今,他已全然拜倒于她強大纯真的力量,但他行事投其所好,好在最后能让她投他所好,他想,这场竞赛值得一搏,且若她真随他一道远走,他也算赢了。至于整件事的趣味,让她假扮男人潜⼊柔克学院,虽然没多少把握,但思及师傅与那群马庇精的道貌岸然与浮夸,这种冒渎的主意已令他得意洋洋。若碰巧成功,他真能让一名女子穿过那扇门,即使只是片刻,都会是多甜美的复仇啊! 钱是个问题。当然,那女孩会认为,既然他是伟大巫师,一弹指就可让两人坐上魔法船,乘着法术风飘然渡海,但他告诉她必须订船位时,她仅说:“跑路费我有。” 他珍视她那些乡俚俗语。有时她会吓着他,教他愤恨。有她的梦境从来不是她屈服于他,而是他让自己屈服于某种烈、毁灭的甜美,陷⼊灭绝拥抱,梦中的她超越理解的极限,他则微不⾜道。他震惊愧羞地从梦中清醒。⽇光下,他看到她大巨、肮脏的双手,听她像乡巴佬、呆瓜般说话,取回了优越感,只希望有人能听到他复述她的俗俚,如果是他以前在大港的朋友,绝对捧腹叫绝。“跑路费我有。”他喃喃重复,骑回西池,笑道:“可不是嘛!”他说出声。黑牝马甩甩耳朵。 他告诉桦爷,他收到柔克手师傅的传像,要他立即出发,所为何事自然说不得,但人一到那儿,应该要不了太多时间,半个月去,半个月回,最晚会在休月前回来。他必须请求桦爷让他预领薪⽔,给付船资与住宿,毕竟柔克巫师不能利用别人的善意补给所需,而该像平凡人一般支付旅费。桦爷同意这点,所以必须给象牙一个钱包,那是象牙多年来口袋中第一笔真钱:十枚象牙币,一面刻着虚里丝之河獭,另一面刻着和平符文,向黎⽩南王致敬。 “各位同名的小老弟?你们好啊。”他与货币独处时说道“你们跟跑路钱会处得来的。” 他对蜻蜓透露的计划不多,因为他没盘算多少,而想依赖机运与小聪明,以往他只要有机会施展小聪明,鲜少失望。女孩几乎只字不问。“我去的一路上都要当男人吗?”是一问。 “对,”他说:“但只是伪装。等上了柔克岛,我才会在你⾝上施加易容咒。” “我以为会是变换咒。”她说道。 “那就不明智了。”他说,维妙维肖地模仿变换师傅扼要的严肃神情。“如有需要,我自然会用,但你会发现,巫师吝用宏深咒法,自有深意。” “一体至衡。”她说,以最单纯的意涵接受他说的一切,一如往常。 “或许这种技艺的力量已不若过往。”他说,不明⽩自己为何试图削弱她对巫术的信念,也许只要削弱她的力量、她的完整,都于他有增益。起初,他仅试图引她上,这是他喜爱的游戏,但游戏已变成他未曾预料,也无力终止的竞赛。如今,他决心不在赢得她,而是击败她。他必须向她和自己证明,他过往的梦想毫无意义。 早先,他不耐于对她外在的大巨冷漠献殷勤,准备了术士用的惑咒——他虽知有效,却鄙夷此道。她修补牛笼头时(一如她会做的事),他对她施咒,却未引发如黑弗诺与绥尔镇女孩般迫切热情。蜻蜓逐渐沉默郁,不再连连问起柔克,也不再回应他的言语。他极端试探地接近,握起她的手,她一拳击向他的头,打得他头晕目眩。他看着她站起⾝,一语不发,踏步走出马厩,宠爱的丑狗轻快跟随在后,还回头对他咧嘴而笑。 她走向老宅。他耳边嗡嗡声停止后,贼兮兮尾随,希望咒语生效,这只是她特别的耝野方式,终究会引领他至边。接近宅子时,他听到器皿破碎声。酒醉⽗亲摇摇晃晃走出屋子,状似恐惧惘,⾝后传来蜻蜓⾼声严厉斥骂:“出去,你这个醉醺醺、烂趴趴的叛徒!你这个下流无聇的⾊鬼!” “她把我的杯子拿走了。”伊芮亚之主像小狗般对陌生人嘀咕,其余狗围绕他,喧闹不休。“她把它打破了。” 象牙离去,两天內没再来。第三天,他试探地骑经旧伊芮亚,她从山上大步前来接。“象牙,对不起,”她说,烟霏橘⾊双眸看着他。“我那天不知怎么了,我很生气,但不是对你。我向你道歉。” 他怀大度,原谅她,也不再对她试施情爱咒法。 他如今思索,不久,他将毋须诵咒,便会取得控制她的力量。他终于发现该如何得到这种力量,是她自愿到他手中。她的力量与意志惊人,但幸运的是,她笨,而他不笨。 桦爷要派遣一名车夫载运酒商订购的六桶十年法尼酒到肯伯口港。他很乐意派遣手下巫师同行担任保镖,因为这种酒酿十分珍贵,即使少王已尽快导正世风,但道上仍有贼匪。所以,象牙乘着由四匹大马拖曳的大马车,颠簸缓行,腿两摇摇晃晃。在驴蛋山下,一个外貌耝野的⾝形从路边出现,要求车夫载他一程。“我不认识你。”车夫说,甩起鞭子要吓阻陌生人,但象牙从马车那端绕过来,说道:“好人,让那小子搭车吧。有我在你⾝边,他做不了什么坏事。” “那就请您看着他吧,大爷。”车夫说。 “会的。”象牙说,对蜻蜓一眨眼。她在満⾝泥土、佃农旧罩⾐、绑腿、脏兮兮软帽的巧装下,没有回应。即便两人并肩而坐,腿双垂晃在马车尾端,六大桶酒浆在他们和昏昏睡的车夫之间颠簸摇晃,她依然扮演她的角⾊。慵懒的夏⽇山丘田野缓缓、缓缓而过,象牙试图逗她,她只是头摇。也许如今启程,她便畏惧这狂疯计谋了。无从得知。她静得出奇、严肃。这女人一旦屈服于我,可能会让我十分乏味,象牙心想。这念头几乎搅得他难以自持,但他望向她时,望在她巨硕、实际的存在前消弭无形。 这条路穿越一度完整的伊芮亚领土,却无半间旅店。太贴近西方平原时,他们在一间农庄停歇,那里提供马厩给马匹,提供车房给马车,马厩顶楼还有供车夫使用的稻草堆。厩楼既暗且闷,稻草霉臭。虽然蜻蜓躺在三呎不到之处,象牙却无半点念。她一整天彻底扮演男人,令他也半信半疑。或许她真骗得过那老头!他想。这念头令他咧嘴笑着⼊睡。 翌⽇,他们颠簸穿过一、两场夏⽇雷暴,于⻩昏时分来到肯伯口港,一座城墙围绕的繁荣港都。两人放车夫去处理主人的事务,自行在港口边找旅舍下榻。蜻蜒静静看着城市风貌,可能是敬畏,或非难,或只是无动于衷。“这小镇不错,”象牙说:“但世上唯一的都市是黑弗诺。” 她不为所动,只说:“船只不常与柔克易,对不对?你看,要不要花很多时间才找得到船来载我们?” “只要我拿巫杖就不用。”他说道。 她停止四处张望,若有所思地跨步行走片刻。她移动时,美丽、大胆又优雅,头⾼⾼抬起。 “你是说他们会买巫师的帐吗?但你不是巫师。” “那只是形式。资深术士处理柔克事务时,可以带巫杖。我现在就算是。” “带我去算吗?” “带生学给他们,算。还是天赋优异的生学!” 她不再追问。她从不争论,这是她的美德之一。 当晚,在码头旅店用膳时,她语带难得的羞怯问道:“我有优异天赋吗?” “据我的判断,你有。” 她默想——跟她对话经常十分缓慢——然后说:“玫瑰说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哪种力量,而我…我知道我有,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就要去柔克发掘了。”他说,向她举杯致意。片刻,她举起杯子,对他微笑,笑得如此温柔灿烂,令他不由自主说道:“愿你所寻皆得!” “如果找得到,也都是因为你。”她说。那一刻,他爱上她真挚的心灵,愿意放弃所有想法,将她视为一项大胆冒险、伟大玩笑中的伴侣。 旅店十分拥挤,他们必须与另两名旅客共享一房。象牙这晚思虑纯洁,还因此稍稍取笑自己。 隔天,他从旅舍菜园摘下一枝草药,变成极好的巫杖,头尾包铜,与⾝同⾼。“这是什么木?”蜻蜒看到时,着问道,他笑答“迭香”时,她也笑了。 两人沿码头前进,询问是否有船南行,愿意载一名巫师及其学徒到智者之岛。果不多久,就找到一艘重型商船,前往瓦梭,船长愿意免费载送巫师,学徒半价。即使半价也要花费一半跑路钱,但他们可享有一间舱房,因为“海獭”号是有甲板的双桅大船。 与船长说话时,一辆马车驶到码头,开始卸载六大桶眼的酒桶。“那是我们的酒。”象牙说。船长说道:“要送往霍特镇。”蜻蜓轻声说道:“伊芮亚出产。” 她回头瞥向陆地。这是他唯一看到她回顾的一次。 启程前不久,这艘船的天候师上了船,他并非柔克巫师,而是受风霜的男子,穿着褴褛航海斗篷。象牙稍稍卖弄巫杖来会见他。术士对他上下打量,说道:“这艘船只容一人纵天候。若不是我,我就下船。” “风袋大爷,我只是个乘客,我很乐意将风事托付给你。” 术士看着一旁像树般直站立、一言未发的蜻蜒。 “好。”他说。这是他对象牙说的最后一言。 然而,旅途中,天候师与蜻蜓谈过几次话,让象牙有点不安。她的无知不疑可能会令她遭致危险,并牵连他。她跟那风袋师到底谈些什么?他问,她答道:“谈我们的未来。” 他瞠目而视。 “我们所有人,包括威岛、飞克威岛,还有黑弗诺、瓦梭,以及柔克。群屿上所有人。他说,去年秋天黎⽩南王要加冕时,派人去弓忒,想请前任大法师为他加冕,但大法师不肯,又没有新的大法师,所以王自己将王冠戴上。有人说那样不对,他并非王位正统,但也有人说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师。但他不是巫师,只是王,因此又有人说黑暗年代将再度降临,那时没有正义统治,巫术用于琊恶。” 一阵沉默后,象牙问:“那个老天候师说了这些?” “我想是民间流言。”蜻蜓以认真的单纯说道。 天候师至少长于技艺。“河獭”往南急航,中途遇上夏季狂风与汹涌海浪,但从未碰上暴风雨或诡谲风向。他们在偶岛北岸、伊里安、雷岛、柯梅瑞与偶港上货卸货,接着西行,将乘客载往柔克。象牙面向西方,惴惴不安,他太明⽩柔克的防护有多完备。如果柔克风逆向吹拂,他明⽩无论自己或天候师都一寿莫展,若真如此,蜻蜓一定会问,为什么?为什么风会逆向而吹? 他很⾼兴看到那术士也心怀忐忑,他站在舵手⾝边,直盯桅顶,只要风向略微偏西,便准备立刻收帆,但风稳稳自北吹来。那阵风夹着雷声急吹,象牙下至舱房,但蜻蜓留在甲板上。她怕⽔,她告诉过他。她不会游泳。她说过:“溺死一定很可怕…无法呼昅空气…”这念头令她打了个哆嗦。这是她唯一显露过对某样事物的惧怕。但她不喜低矮局促的舱房,因此⽩天都待在甲板上,温暖的夜晚也睡在那儿。象牙未试图劝她⼊船舱,如今他知道劝毫无用处,要拥有她就必须服征她,只要能来到柔克,他就会成功。 他再度爬上甲板。天气逐渐放晴,随着太渐落,西方云堆拨散,⾼耸深黑的山陵后显露金⾊天际。 象牙带着一种望渴的恨意望着那座山丘。 “小伙子,那是柔克圆丘。”天候师对一旁站在栏杆边的蜻蜒说道。“我们现在要驶⼊绥尔湾。那里只有他们要的风向。” 船深⼊海湾、下锚时,天⾊已黑,象牙对船长说道:“我天亮时上岸。” 在两人狭小船舱中,蜻蜓坐着等他,神情严肃如昔,但眼中散发奋兴光芒。“我们天亮时上岸。”他对她重复,她点头,毫无异议。 她说:“我看起来还好吗?” 他坐在自己狭窄铺位,看着她坐在她狭窄的铺位。两人不能面对面,因为膝盖无处可放。在偶港时,她依照他的建议,为自己买件体面衬衫与长,好看起来更像学院生新。她的脸因风伤脫⽪,脂粉末施,头发编成状,和象牙的发式一样。她也把手洗个⼲净,那双手平躺在她腿大上,长而強劲的双手,像男人的手。 “你看起来不像男人。”他说,她脸沉了下来。“我看来不像。你在我眼中永远不像男人。不过别担心。他们看你会像的。” 她点点头,一脸忧心。 “蜻蜓,第一桩试考是很大的试炼。”他说道。他每晚独自躺在船舱时,都在盘算这段对话。“通过后方能进⼊宏轩馆,方能通过那扇门。” “我想过这件事。”她说,语气急切诚恳。“我难道不能直接告诉他们我是谁吗?有你在那里为我担保,说我即使是女子,也有某些天赋,我答应会发誓,设下守贞咒,如果他们希望,我也可以离群独居…” 他不停头摇。“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无望。无用。死路一条!” “即使你…”“即使我为你抗辩。他们不会听的。柔克律条噤止教导女任何⾼深技艺、任一创生真语。从古至今,一向如此。他们不会听的,所以要让他们亲眼看到!我们会让他们看到,你跟我。我们会教训他们。你必须勇敢,蜻蜓,你不能软弱,不能想:『如果我恳求他们,他们一定无法拒绝我。』他们可以拒绝你,也一定会拒绝你。如果你暴露自己的⾝分,他们就会惩罚你。还有我。”他最后一字以沉重语气加強,且內心暗道:“消灾。” 她凝视他,眼神难解,终于问道:“我该怎么办?” “你相信我吗,蜻蜒?” “相信。” “你是否完全、全然信任我,明⽩我为你冒的险比你冒的险更严重?” “是。” “那你必须告诉我,你会对守门师傅说的词。” 她瞠目而视:“但我以为你要告诉我…密语。” “他向你要求的密语,就是你的真名。” 他让这句话沉淀片刻,然后柔声续道:“为了在你⾝上施加易容咒,让咒语完整深刻到柔克师傅只会看到男⾝的你,我也必须知道你的真名。”他再度停顿。他说,似乎觉得自己句句实言,因此话音温柔,令人动容:“我很久以前就能得知你的真名,但我不用那些技艺。我要你信任我,能够亲口说出。” 她正低头看双手,紧抱膝头。在船舱灯笼投的暗淡红光下,睫⽑在她双颊投出纤细秀长的影子。她抬起头,直视他“我的真名是伊芮安。”她说。 他微笑。她没有微笑。 他一语不发。其实他无话可说。如果他早知会如此轻易,数天前、数周前,就能获得她的真名,获得随心所控她的力量,只要假装进行这狂疯计策——不用放弃薪俸与岌岌可危的声望、不用经历这段航程、不用老远跑来柔克以达目的!如今他觉得整个计划愚蠢无比。他绝无法将她伪装到能够骗过守门师傅。他想如师傅羞辱他般羞辱他们的计划,尽是镜花⽔月。他执于欺瞒这女孩,才会掉⼊为她铺设的陷阱。他苦涩地了悟,他总是相信自己的谎言,⼊自己辛苦织就的罘网。他一度在柔克丢人现眼,如今又回到此处,走回头路。一阵強大凄凉的愤怒汹涌而上。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怎么了?”她问。她深沉沙哑的温柔嗓音瓦解他的男自尊,他将脸埋在手里,抗拒聇辱的泪⽔。 她将手放在他膝头,这是她首次碰触他。他已浪费太多光求渴她的碰触,而今他承受这碰触的温暖及重量。 他想伤害她,把她从可怖无知的善良中击撞出来,但他终于开口时,说的却是:“我原本只想和你爱做。” “你想吗?” “你以为我是他们那些太监吗?我会用咒法将自己阉割成圣人吗?你以为我为什么没有巫杖?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在学院?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相信。”她说:“对不起。”她的手依然放在他膝上。她说:“你要的话,我们可以爱做。” 他直起⾝,静静端坐。 “你到底是什么?”他终于对她说道。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想来柔克的理由。来发掘。” 他摆脫她,站起来,弓着⾝,两人在低矮船舱中,无法站直。他的拳头一紧一放,尽可能站远离她,背对她。 “你什么都发掘不到。那都是谎言、骗局。老头子玩弄文字游戏。我不愿意玩他们的游戏,所以我离开。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他转⾝,摆出龇牙咧嘴的胜利嘴脸。“我找个女孩,镇上的女孩,到我房间,我的石室。我的小噤石室。那里有扇窗面对一条暗巷。没有咒语——四周环绕的魔法让人不能用咒语。但她想来,也来了,我从窗户垂下一道绳梯,她爬了上来。那些老头子进来时,我们正在办事!我可让他们好看了!如果我能把你弄进去,我可以再让他们好看,我可以给他们一次教训!” “我会试试。”她说道。 他瞠目而视。 “我跟你的理由不同,”她说道:“但我还是想试。我们都大老远来了。你也知道我的真名。” 这是事实。他知道她的真名:伊芮安。它像一块炭火,像脑海中燃烧的余烬。他的思维盛不下,他的智识用不动,口⾆说不出。 她抬头看他,锐利刚毅的脸庞,在朦胧灯笼光下显得柔和。“象牙,如果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爱做,我们可以做。如果你还想要。” 起先他为之语塞,只是头摇,一晌后,他才能笑道:“我想,那种可能…我们已经讨论完毕…” 她看着他,不带一丝遗憾、责怪或愧羞。 “伊芮安,”他说,此时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在他⼲燥口中,如泉⽔般甜美沁凉。“伊芮安,要进宏轩馆,你就必须这么做…”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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