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 第十六章 仰望长安
|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中国文脉 作者:余秋雨 书号:43249 | 更新时间:2017/11/4 |
第十六章 仰望长安 | |
一 从西方史书上看,古代世界最骄傲的城市,肯定是那个曾经辉耀着雄伟的石柱和角斗场的古罗马城。但是,与它同时屹立在世界上的长安城,比它大了六倍。 公元五世纪“北方蛮族”占领西罗马帝国的时间和情景,与鲜卑族占领国中北方的时间和情景,非常相似,但结果却截然相反:罗马文明被蛮力毁损,华中文明被蛮力滋养。 当长安城人口多达百万的时候,罗马的人口已不⾜五万。再看罗马周围的欧洲大地,当时也都弥漫着中世纪神学的郁。偶尔见到一簇簇光亮,那是宗教裁判所烧焚“异教徒”的火焰。 再往东边看,曾经气魄雄伟的波斯帝国已在七世纪中叶被阿拉伯势力占领,印度也在差不多时间因戒⽇王的去世而陷于混。当时世界上比较像样的城市,除了长安之外还有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前者是联结东西方的枢纽,后者是阿拉伯帝国的中心,但与长安一比,也都小得多,两个城市加在一起还不到长安的一半。 后代国中文人一想到长安,立即就陷⼊了那几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宮廷故事。直到今天还是这样,有大批重复的电视剧、舞台剧、小说为证。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如何歆羡龙御美人,而只是因为懒。历来通行的史书上说来说去就是这几个话题,大家也就跟着走了。 以宮廷故事挤走市井实况,甚至挤走九州民生,这是国中“官本位”思维的最典型例证。其实,唐代之为唐代,长安之为长安,固然有很多耝线条的外部标志,而最细致、最內在的信号,在寻常巷陌的笑语中,在街道男女的⾐褶里。遗憾的是,这些都缺少记载。 缺少记载,不是没有记载。有一些不经意留下的片言只语,可以让我们突然想见唐代长安的一片风光,就像从一扇永远紧闭的木门中找到一丝隙,贴上脸去细看,也能窥得一角恍惚的园景。 你看这儿就有一丝隙了。一位⽇本僧人,叫圆仁的,来长安研习佛法,在他写的《⼊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会昌三年,也就是公元八四三年,六月二十七⽇夜间,长安发生了火灾: 夜三更,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二十四行,四千四百余家。官私财物、金银绢药,总烧尽。 这寥寥三十五个汉字,包含着不少信息。首先是地点很具体,即东市曹门以西,当然不是东市的全部。其次是商铺数量很具体,即仅仅是发生在东市曹门以西的这场火灾,就烧了二十四行的四千四百余家商铺。那么,东市一共有多少行呢?据说有二百二十行,如此推算,东市的商铺总数会有多少呢?实在惊人。 既然是说到了东市,就会想到西市。与东市相比,西市更是集中了大量外国客商,比东市繁荣得多。那么,东市和西市在整个长安城中占据多大比例呢?不大。长安城占地一共八十多平方公里,东市、西市各占一平方公里而已,加在一起也只有整个长安城的四十分之一。但是,不管东市还是西市,一平方公里也实在不小了。各有一个井字形的街道格局,划分成九个商业区,万商云集,百业兴盛,肯定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商业贸易中心。 由此可知,⽇本僧人圆仁所记述的那场大火,虽然没有见诸唐代史籍,却照见了长安城的生态一角,让人有可能推想到人类在公元九世纪最发达的文明实况。其意义,当然是远远超过了三国时期⾚壁之战那场大火。⾚壁之战那场大火能照见什么呢?与文明的进退、历史的步履、苍生的祸福、世界的坐标有什么关系? 看来,我当初在农场对那位同学的劝阻还是对的。 东市的大火是半夜三更烧起来的。国中的房舍以砖木结构为主,比罗马的大石结构更不经烧,到第二天,大概也就烧完了。按照当时长安的公私财力和管理能力,修复应该不慢。修复期间,各地客商全都集中到西市来了。 西市一派异域情调,却又是长安的主调。饭店、酒肆很多,最昅引人的是“胡姬酒肆”里边的服务员是美的中亚和西亚姑娘。罗马的艺术,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希腊的枝卷叶忍冬花纹饰,印度的杂技魔术,在街市间林林总总。 波斯帝国的萨桑王朝被大食(即阿拉伯)灭亡后,很多波斯贵族和平民流落长安,而长安又聚集了大量的大食人。我不知道他们相见时是什么眼神,但长安不是场战,我在史料中也没有发现他们互相寻衅打斗的记载。 相比之下,波斯人似乎更会做生意。他们在场战上是输家,在商场上却是赢家。宝石、玛瑙、香料、药品,都是他们在经营。更让他们扬眉吐气的,是紧⾝的波斯服装风靡长安。汉人的传统服装比较宽大,此刻在长安的姑娘们⾝上,则已经是低、贴⾝的波斯款式。同时,她们还乐于穿男装上街。这些时髦服饰还年年翻新。 长安街头,外国人多得是。三万多名留生学,仅⽇本留生学就先后来过一万多名。留生学也能参加科举试考,仅仅在唐代晚期,得中科举的新罗(朝鲜)士子就有五十多名。科举制度实际上是文官选拔制度,因此这些外籍士子也就获得了在国中担任官职的资格。他们确实也有不少留在国中做官。 有一位波斯人被唐王朝派遣到东罗马帝国做大使,名叫“阿罗喊”当代⽇本学者羽田亨认为“阿罗喊”就是Abraham,现在通译“阿伯拉罕”犹太人里一个常见的名字。因此,极有可能是移居波斯的犹太人。 为了这位阿罗喊,我曾亲自历险到伊朗西部一座不大的城市哈马丹(Hamadan),考察犹太人最早移居波斯的遗迹。我想,人家早就远离家乡做了唐朝的大使衔命远行了,我们还不该把他们祖先的远行史迹稍稍了解一点? 总之,在长安,见到做官的各种“阿罗喊”见到卖酒的各种胡姬,见到来自世界任何地方从事任何职业的人,都不奇怪。他们居留⽇久,都成了半个“人唐”而“人唐”则成了有国中⾎缘的世界人。 长安向世界敞开自己,世界也就把长安当做了舞台。这两者之间,最关键的因素是主人的心态。 唐代的长安绝不会盛气凌人地把异域民众的到来看成是一种归顺和慑服。恰恰相反,它是各方文明的虔诚崇拜者。它很明⽩,不是自己“宽容”了别的文明,而是自己离不开别的文明,离开了,就会索然无味、僵硬萎缩。因此,它由衷地学会了欣赏和追随。主人的这种态度,一切外来文明很快就敏感地觉察到了,因此更愿意以长安为家,落地生。 长安有一份充⾜的自信,不担心外来文明会把自己淹没。说得更准确一点,它对这个问题连想也没有想过。就像一个美丽的山⾕,绝不会防范每天有成群的鸟雀蝴蝶从山外飞来,也不会警惕陌生的野花异草在随风摇曳。 如果警惕了、防范了,它就不再美丽了。 因此,盛唐之盛,首先盛在精神;大唐之大,首先大在心态。 平心而论,唐代的军队并不太強,在边界战争中打过很多败仗。唐代的疆域也不算太大,既比不过它之前的汉代,也比不过之后的元、明、清。因此,如果纯粹从军事、政治的角度来看,唐代有很多可指摘之处。但是,一代代国中人都深深地喜上了唐代,远比那些由于穷兵黩武、排外保守而显得強硬的时代更喜。这一事实证明,广大民众固然不愿意家国衰落,却也不欣赏那种失去美好精神心态的国力和军力。 民众的“喜”就像我们现在所说的“幸福指数”除了需要有全安上和经济上的基本保证外,又必须超越这些基本保证,谋求⾝心自由、个权利、诗化生存。从这条思路,我们才能更深⼊地解读唐代。 有的学者罗列唐代的一些弱点,证明人们喜它只是出于一种幻想。我觉得这种想法过于简单了。就像我们看人,一个处处強大、无懈可击的人,与一个快乐天真却也常常闪失的人相比,哪个更可爱? 在強大和可爱之间,文化更关注后者。 例如,唐太宗昭陵的六骏浮雕,用六匹战马概括一个王朝诞生的历史,是一种令人敬仰的強大。但是,这些战马的脚步是有具体任务的,当这种任务已经明确,它们自己就进⼊了浮雕。于是,有另外一些马匹载着另外一些主人出现了。李⽩写道: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马度舂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胡姬酒肆中。 对于这番景象,我想,唐太宗和他的战马都不会生气。 几声苍老而乐的嘶鸣从远处的唐昭陵传来,五陵年少舿下的银鞍⽩马竖起了耳朵。一听,跑得更快了。 二 唐代没有“家国哲学”这也是它的可爱之处。 好的学者也有一些,例如编撰《五经正义》的孔颖达、对我产生过很深影响的《史通》作者刘知几。孔颖达这个河北衡⽔人是儒学发展史上无法省略的人物,他不仅把儒学的各种礼法规范结合在一起了,而且借鉴了道家和佛学的一些学理方式,很成格局,受到唐代帝王的支持。本来这很容易构成一种思想统治,但唐代毕竟是唐代,再大的学问、再⾼的支持,也不能剥夺他人的精神自由。你看,除了孔颖达这样的一代大儒,还有刘知几这样的“自由派”人物。刘知几提出了以“疑古”、“惑经”为主轴的变易论,体现了唐代那种处处追求万象更新、反对盲从古代经典的思想风尚。 儒耶?道耶?佛耶?在唐代尽可自己选择。除了少数帝王一度比较偏外,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对于社会的信仰都很有气量,往往实行“儒、道、佛并举”的方针。 我特别注意到,唐代的帝王在这个问题上大多愿意悉心倾听,甚至还谦虚请教。例如,唐太宗李世民起初并不怎么相信佛教,后来因为多次向玄奘请教,信仰发生很大的变化,多次拽着玄奘的⾐襟说:“朕共师相逢晚,不得广兴佛事。”这种生学般的态度,出之于一代雄主,并不容易。 唐太宗亲自为玄奘翻译的《瑜伽师地论》写了序言,这就是大家知道的《大唐三蔵圣教序》。书法家褚遂良曾书写过这篇序言,而我最喜的则是弘福寺的怀仁和尚集晋代王羲之行书所组合镌刻的那个碑帖,应该称之为《集王圣教序》吧,我小的时候学书法,就练过它的拓本。 除了儒、道、佛,长安也给新传⼊的西域宗教腾出了空间。 例如,基督教的聂斯脫利派教会(NestorianChurch),传⼊国中后被称做景教,在长安的义宁坊就建造了一个教堂。 其实,早在公元四三一年,这个教会的领袖聂斯脫利已在欧洲被教廷判为“异教徒”而⾰职流放,他的追随者就逃到了波斯。公元六三五年,这个教派的一位主教阿罗本(Olopen)来到长安传教。对于这个在欧洲早被摧毁了二百年的教派,长安深表。唐太宗出派丞相房玄龄率领仪仗队到长安西部接,还亲自听了阿罗本的讲道。唐代把罗马帝国称为“大秦国”因此长安的教堂又叫大秦寺,也叫波斯寺。 唐太宗对这个流亡教派所下发的诏书,反映了唐朝上下的一种集体心理,与当时欧洲的宗教害迫相比,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文化气度。他说: 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大秦国大德阿罗本,远将经像,来献上京。详其教旨,玄妙无为;观其元宗,生成立要。词无繁说,理有忘筌,济物利人,宜行天下。所司即于京义宁坊造大秦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 “道无常名,圣无常体”的宗旨,像常识一般自然说出,证明了心目中对于“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精神偶像”的漠视。正是这种漠视,带来了对于多元精神财富的重视。 古代波斯的祆教,即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又称拜火教、火祆教,在波斯本土也已在公元七世纪因阿拉伯军队的占领而绝迹,但在长安却很兴盛。共有四座教堂:一在靖恭坊,二在布政坊,三在醴泉坊,四在普宁坊。 琐罗亚斯德教在古代波斯一度成为国教,曾经害迫过摩尼教,摩尼本人也被杀害。摩尼教徒向西流浪,后又从中亚传⼊唐朝。武则天曾经挽留摩尼教徒在宮中讲经。唐代宗于公元七六八年发布赦令,允许摩尼教在长安设置寺院,并赐额“大云光明”可惜,到了公元九世纪中叶,因战争原因,摩尼教就一蹶不振了。 伊斯兰教创立于公元七世纪初,在几十年后就传⼊了国中。后来阿拉伯人在长安数量很大,他们一般都保持着自己民族的信仰,因此伊斯兰教在长安的地位也很⾼。 这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波斯,祆教本是驱逐摩尼教的,伊斯兰教本是驱逐祆教的,但在长安,它们全都太太平平地安顿在一起了。而且,除了伊斯兰教之外,祆教和摩尼教早已是失去本土的“流亡”宗教,长安都待之若上宾。 一座城市真正的气度,不在于接待了多少大国显贵,而在于收纳了多少飘零智者。一座城市的真正⾼贵,不在于集中了多少生死对手,而在于让这些对手不再成为对手,甚至成了朋友。 一座伟大的城市,应该拥有很多“精神孤岛”不管它们来自何处,也不管它们在别的地方有什么遭遇。 这样的城市古今中外都屈指可数,在我看来,唐代的长安应该名列第一。在现代,巴黎和纽约还差強人意,只是,纽约太缺少诗意。 三 每次去西安,我总是先到城北的大明宮遗址徘徊良久,然后到城东南,在大雁塔下的曲江池边静静地坐一会儿。 我想,现在越来越多的国中人喜说“梦回大唐”、“梦回长安”这是好事。但是,如果真的回去了,哪怕在梦中,可能都消受不了。 一个伟大的时代总有一种浓重的气氛,而这种气氛会让陌生人一时晕眩。很多人一定会说,唐代是我们的,长安也是我们的,岂有让我们晕眩之理?其实,唐代已经过去太久,我们对它,早成了陌生人。 即便是按照李⽩的诗句选一批今天的“五陵年少”回去,情况也一定尴尬。 今天的“五陵年少”很容易点燃起一种民族主义滥情,开口闭口都是“拒绝过外国的节⽇”、“国中人必须穿汉服和唐装”等。这样一群人一旦进⼊唐代长安的街道,势必惊恐万状、目瞪口呆。长安城里的中外居民,见到他们对每一种外来文化都严加防范的神经质表情,也会十分错愕。上前细加询问,他们的申述虽然听起来没有什么语言障碍,却谁也听不明⽩。 过不了多久,他们中的一半人也许能够清醒过来,开始向长安城里的中外居民虚心求教。而余下的一半,则大多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了“胡姬酒肆”里最放的痞子,毁了。 即便是清醒过来的那一半人,要想跨上“银鞍⽩马”像长安人那样轻松消遣,也不大可能了。因为人世间什么都可以仿效,却很难仿效由衷的乐。 我很同情今天的这些“五陵年少”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灌输了一种“世哲学”处处划界,天天警惕,时时敏感。他们把权谋当做了智慧,把自闭当做了文化,把本土当做了天下。而且,以为这样才能实现“尊严”这种怯懦而又狂躁的自卑心理,转眼就装扮成了龇牙咧嘴的英雄主义和悲情主义,有时也能感染一些人,形成一个起哄式的“互慰结构”结果,心理天地越来越小,排外情绪越来越重,只能由自闭而走向自萎。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们明⽩:曾经让华中民族取得最⾼尊严的唐代全然不是这样。而是这样的:全是衰世,并无多少尊严可言。 如果他们仍然不明⽩这个道理,那么,我至少可以现⾝说法,谈谈自己的人生感受。我们这一代,年轻时呑咽的全是“世哲学”这篇文章开头所说的夜雨泥泞,几乎陷没了我们的全部青舂。我们被告知,古代社会和外部世界一片恐怖,我们正在享受着一尘不染的幸福。偶尔忍不住幻想一下古代,却还不敢幻想国外。正是这个刻骨铭心的经历,使我们在大醒之后很难再陷⼊封闭的泥淖。 前些年我一直困惑,为什么我的每一届生学几乎都不如我开放。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他们不拥有那种从灾难中带来的财富。 于是我越来越有信心了,年长者确实未必比年幼者落伍,就像唐代不会比明清落伍。 那就让我带着年轻人,而不是追着年轻人,去逛一逛幻想中的唐代吧。由我引路,由我讲解,讲解这门永恒的课程。 wWW.nIlXs.cOm |
上一章 中国文脉 下一章 ( → ) |
免费小说《中国文脉》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中国文脉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中国文脉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