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的星星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作者:史铁生 书号:43230 更新时间:2017/11/4 
奶奶的星星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怀里,拼命地哭,打着儿,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剥落了一块灰⽪,形状象个难看的老头儿。搂着我,拍着我“噢——,噢——”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儿?是秋风?是落叶划过屋檐?或者,只是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噢噢——,‮觉睡‬吧,⿇猴来了我打它…”那是的催眠曲。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盆里的⽔反光。光影也那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成和平的梦境,我在怀里安稳地睡

  我是带大的。不知有多少人当着我的面对说过:“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那时候我懂些事了,趴在膝头,用小眼睛瞪那些说话的人,心想:瞧你那讨厌样儿吧!翻译成孩子还不能掌握的语言就是:这话用你说么?

  愈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笑笑:“等不到那会儿哟!”仿佛已经満⾜了的样子。

  “等不到哪会儿呀?”我问。

  “等不到你孝敬一把铁蚕⾖。”

  我笑个没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不过我总想不好,等我挣了钱给她买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给她买什么,她都是说:“用不着花那么多钱买这个。”最喜的是我给她踩、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上去,来来回回地踩。她趴在上“哎哟哎哟”的,还一个劲夸我:“小脚丫踩上去,软软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烦⼲这个,她的和背可真是够漫长的。“行了吧?”我问。“再踩两趟。”我大跨步地打了个来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赶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我说:“长大了我还给您踩。”“哟,那还不把我踩死?”过了一会我又问:“您⼲嘛等不到那会儿呀?”

  “老了,还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着了。”

  我不嚷了,也不问了,老老实实依偎在怀里。那又是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印象。

  一个冬天的下午,一觉醒来,不见了,我扒着窗台喊她,窗外是风和雪。“出门儿了,去看姨。”我不信,去姨家总是带着我的;我整整哭喊了一个下午,妈妈、爸爸、邻居们谁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出我意料地回来。这事大概没人记得住了,也没人知道我那时想到了什么。小时候,吓唬我的最好办法,就是说:“再不听话,就死了!”

  夏夜,満天星斗。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她不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而是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又多了一个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变成一个星星。”

  “⼲嘛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

  我们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开了,各种颜⾊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时候能吹响。用大芭蕉扇给我轰蚊子。凉凉的风,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问,是不是每个人死了都可以变成星星,都能给活着的人把路照亮。

  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尽管我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话,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却时常还象孩子那样,仰着脸,揣摸哪一颗星星是的…我慢慢去想讲的那个神话,我慢慢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烛光…

  是小脚儿。洗脚的时候总避开人。她避不开我,我是“的影儿”

  一这有什么可看的!快着,先跟你妈玩去。

  我蹲在的脚盆前不走。那双脚真是难看,好像只有一个大脚趾和一个脚后跟。

  “您疼吗?”

  “疼的时候早过去啦。”

  “这会儿还疼吗?”

  “一碰着,就疼。”

  我本来想摸摸她的脚,这下不敢了。我伸一个指头,拨弄拨弄盆里的⽔。

  “你看受罪不!”

  我心疼地点点头。

  “赶明儿一喊你,你就回来,追不上你。嗯?”

  我一个劲点头,看着她那两只脚,心里真害怕。我又看看的脸,她倒没有疼的样子。

  “等我妈老了,脚也这样儿了吧?”

  一句话把问得哭笑不得。妈妈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过来把我拉开了。还在里屋念叨:“唉,你妈赶上了好时候,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

  晚上睡在⾝旁,我还想着这件事,想象着一个老妖婆(就像《⽩雪公主》里的那个老妖婆,鼻子有勾,脸是蓝的),用一条又长又结实的布‮劲使‬勒的脚。

  “你妈是个老妖婆!”我把头扎在的脖子下,说。

  “该孩子,胡说什么哪?”一愣,摸摸我的头,怀疑我是在说梦话。

  “那她⼲嘛把您的脚弄成那样儿呀?”

  笑了,叹口气:“我妈那还是为我好呢。”

  “好庇!”我说。平时我要是这么说话,准得生气,这回没有。

  “要不能到了你们老史家来?”又叹气。

  “我不姓屎!我姓方!”我喊起来。“方”是的姓。

  也笑,里屋的妈妈和爸爸也笑。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像往常那样笑得开心。

  “到你们老史家来,跟着背黑锅。我妈还当是到了你们老史家,能享多大福呢…”总是把“福”读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么回事呢?一⼲嘛总是那么讨厌老史家呢?反正我不姓屎,我想。

  月光照在窗纸上,一个个长方格,还有海棠树的影子。街上传来吆喝声,听不清是卖什么的,总拖着长长的尾音。我看见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想事。

  “。”

  “嗯?睡吧。”把手伸给我。

  想什么呢?她说过,她小时候也有一双能蹦能跳的脚。拉着的手‮觉睡‬,总能睡得香甜。我梦见也梳着两个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筋儿,就象我们院里的惠芬三姐,两个“抓髻”两只大脚片子…

  惠芬三姐长得特别好看。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她好看了。她跳⽪筋的时候我总蹲在一边看,叫我也叫不动。但惠芬三姐不怎么受理我。她不太爱理人。只有她们缺一个人抻⽪筋的时候,她才想起我。我总盼着她们缺一个人。她也不爱笑,刚跳得有点⾼兴了,她妈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裳洗洗。

  她一声不吭地收起⽪筋,一声不吭地去⼲那些活。总是夸她,夸她的时候,她也还是一声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和我同岁。他们家有八个孩子,差不多一个比一个小一岁。他们家住南屋,我们家住西屋。

  院子中间,十字砖路隔开四块土地,种了一颗梨树和三颗海棠树。

  舂天,満院子都是⽩花;花落了,満地都是‮瓣花‬。树下也都种的花:西番莲、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来香…全院的人都种,也不分你我。也许因为我那时还很小,总记得那些花都很⾼。我和八子常在花丛里钻来钻去。晚上,那更是捉蔵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丛中一蹲,学猫叫。总愿意把我们拢到一块,听她说谜语:“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就会那么几个谜语。

  八子不耐烦了,又去找纸叠“‮弹子‬”;我们又钻进花丛。“别崩着眼睛!唉…”坐在门前喊。“没有,我们崩猫呢!”八子说。有一只外头来的大黑猫,是我们的假想敌。“猫也别崩,好好的猫,你们别害巴它!”还在喊。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了,从前院追到后院,又嚷又叫,黑猫蹿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别会玩。弹球儿他总能赢,一赢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净是大⿇壳、⽔泡子…。他还会织逮蜻蜓的网,一逮就是一大把,每个手指夹两只。他还敢一个人到城墙去这蛐蛐,或者爬到房顶上去摘海棠。就又喊:“八子,八子!什么时候见你老实会儿!

  看别摔了!”八子爱到我们家来,悄悄的,不让他妈知道。总把好吃的分给我们俩——糖,一人两块,或者是饼⼲,一人两三块。

  八子家生活困难,平时吃不到这些东西。八子妈总是抱怨“有多少东西,也不够我们家那几个‘小饿浪儿’吃的。”我和八子趴在上,把糖嘬得咂咂地响,用红的、蓝的玻璃纸看太,看树,看在院里晾⾐服的惠芬三姐,我们俩得意地嘻嘻哈哈笑。“八子!别又在那儿闹!”惠芬三姐说话总绷着脸,象个大人。八子嘴里含着糖,不敢搭茬。“没闹,”说:“八子难得不在房上。”其实最喜八子,说他忠厚。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八子一班。记得我们人队的时候,八子家还给他做不上一件⽩衬衫,就把我的两件⽩衬衫分一件给八子穿。

  八子⾼兴得脸都发红,他长那么大,一直是捡哥哥姐姐的旧⾐服穿。

  临去参加⼊队仪式的早晨,又把八子叫来,给我们俩每人一块蛋糕和两个蛋。八子妈又给了我们每人一块补花的新手绢,是她自己做的。八子妈没⽇没夜地做补花,挣点钱贴补家用。

  后来也做补花,是八子妈给介绍的。一开始,八子妈不信真要做,总拖着。就总问她。

  “八子妈,您给我说了吗?”

  “您真要做是怎么的?”八子妈肩上挂着一绺绺各种颜⾊的丝线。

  “真做。”

  “行,等我给您去说。”

  过了好些⽇子,八子妈还是没去说。就又催她。

  “您菗空给我说说去呀?”

  “您还真要做呀?”

  “真做。”

  “您可真是的,儿子儿媳妇都工作,一月一百好几十块,总共四口人,受这份累⼲么?”

  “我不是缺钱用…”说。

  确实不是为挣那几个钱。的考虑,那时我还不懂。

  小时候,我一天到晚都是跟着。妈妈工作的地方很远,尤其是冬天,她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能回来。爸爸在里屋看书、看报,把报纸弄得悉悉憟憟的响。坐在火炉边给妈妈包馄饨。我在一旁跟着添,捏一个小面饼贴在炉壁上,什么时候掉下来就了。我把面粉弄得満⾝全是。

  “让你别弄了,看把⽩面糟踏的!”掸掸我⾝上的面粉,给我把袄袖挽上。“那您给我包一个‘小耗子’!”

  “这是馄饨,包饺子时候才能包‘小耗子’。”

  可还是擀了一个饺子⽪,包了一个“小耗子”和饺子差不多,只是两边捏出了好多褶儿,不怎么象耗子。

  “再包一只‘猫’!”

  又包一只“猫”有两只耳朵,还有点象。

  “看到时候煮不到一块儿去,就说是你捣。”

  “行,就说是我包的!”

  气笑了:“你要会包了,你妈还美。”

  “唉——,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我拉长声音学着往常的语调:“看你妈这会儿有多美!”

  常那么说。最羡慕妈妈的是,有一双大脚,有文化,能出去工作。有时候,来了好几个妈妈的同事,她们“唧唧嘎嘎”地笑,说个没完,说单位里的事。我听不懂。靠在⾝上直想‮觉睡‬。也未必听得懂,可特别爱听,坐在一个不碍事的地方,支楞着耳朵,一声不响。妈妈她们大声笑起来。脸上也现出茫的笑容,并不太清楚她们笑的是什么。“妈,咱们包饺子吧,”妈妈对说。

  吓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点就要灭了;听得把什么都忘了。客人们走后,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说:“你们刷碗、添火吧,我累了。”妈妈让躺会儿。不躺,坐在那儿发呆。好半天,又是那句话:“唉,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爸爸、妈妈都悄悄的。只有我敢在这时候接的茬:“看你妈多美,大脚片子,又有文化,单位里一大伙子人,说说笑笑多痛快。”“可不是么。我就是没上过学。我有个表妹…”“知道,知道,”我又把话茬接过去:“你有个表妹,上过学,后来跑出去⼲了大事。”“可不真的?”

  倒象个孩子那样争辩。“您表妹也吃食堂?”我这一问把爸爸、妈妈全逗乐了。有些尴尬:“六七岁讨人嫌。”骂我只会这一句。不知为什么,特别羡慕别人吃食堂,说起她羡慕或崇拜的人来,最后总要说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后来,五八年,街道上也办了食堂。把家里的好多坛坛罐罐都贡献了出去。她愿意早早地到食堂门口去等着开饭。中午,爸爸、妈妈都不回来,她叫我放了学到食堂去找她。卖饭的窗口开了,她第一个递上饭票去:“要一个西红柿,一个…嗯…”她把“一个”咬得特别清楚,但却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骄傲似的。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工作的人相仿了,可她毕竟又没出去工作过。

  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些⽇子,晚上总去开会,总不让我跟着。“又不是去看戏!”说,脾气变得很急躁。

  我跟着看过不少老戏。做补花挣了钱,就请别人看戏,请八子妈,请姨,也请院里的另一个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请我——她的“影儿”也得占一个座位。不会看戏,每次看戏之前都得请教那“另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懂戏,也并非真懂,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个“名人爱好者”什么梅兰芳、姜妙香、袁世海、张君秋,…和我都是从她那儿得到启蒙的。我坐在剧场的椅子上‮觉睡‬,我是为中间的十五分钟休息来的;休息的时候小卖部卖酸梅汤,我‮劲使‬说渴,至少可以喝两瓶。是说:“我年轻时候什么戏也没看过。”她大约是为补上这一课来的;平时胡同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一块聊天,谁都比懂戏。什么事都要強。不过只有一回,和那个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戏,是电影《祝福》。看完了,直哭,那个老太太也直哭。“那时候可不就是那么样儿,”那个老太太说。“可不就那么样儿,”说。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我不声不响地跟在⾝后走。最惨的不是祥林嫂最后摔倒在雪地上,而是她捐了门槛,⾼⾼兴兴地回来的时候…后来总爱给别人讲《祝福》,还是把“福”念成“斧”的音。不过她再也不愿意看那个电影了。

  一天晚上,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服。坐在桌边发愣。

  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说:“今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道儿黑的。小孩儿,没关系。”

  我⾼兴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我搀您去,那条路我特!”

  “嘘——,喊什么!”妈妈给了我一巴掌。妈妈的表情严肃。

  我跑去找八子,我们俩早就想晚上去一回学校了。我们学校原来是一座大庙,八子说,晚上那儿的蛐蛐准少不了。

  学校有好几层院子,有好几棵又耝又⾼的老柏树,院墙上长満了草,红⾊的灰⽪脫落了很多。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柏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到紧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就在前院玩。

  这正合我们的心意,好玩的东西全在前院,⽩天被⾼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杆、沙坑,这会全空着。

  “八子,真是跟你妈说了?”又问。

  “真说了。”

  八子冲我笑。他才不用跟他妈说呢,他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妈顾不上管他。我常常为此羡慕八子。

  我们先玩爬杆,我爬不过八子。又玩双杠,一人占一头,喊一声“开始!”各自从双杠上蹿过去抓对方,几个来回之后,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八子抓住。八子⾝体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我不用担心挨欺负,八子打架也特别厉害。

  八子的功课一般,不象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还是少先队大队委。我也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但我至今记得,一有算术比赛,八子的成绩总比我好。他就是不用功,不按时完成作业,语文总考六十几分。小学毕业时,‮考我‬上了一所名牌中学,八子只考上了三流学校。

  现在想想,八子的天资其实比我強,我纯粹是靠了的督促,靠爸爸妈妈总能在课后帮我补习。谁管八子呢?

  他晚上不是帮家里⼲活,就是跑出去疯玩。惠芬三姐是个例外,她不声不响地⼲活,又不声不响地读书。八子妈嫌她晚上读书费电,她就每天早早地起来在院子里用功。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学。

  那时候她戴上了眼镜,更漂亮了,文质彬彬的,有学问的样子。我真羡慕八有这样一个姐姐。八子却不放在心上,总拿她的“四眼儿”开玩笑。惠芬三姐不屑于理他。八子也不太爱理惠芬三姐。

  太落了。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来时,蛐蛐果然不少。“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也叫。我们顺着声音找,找到了一处墙下。八子对准砖滋了一泡尿,一会儿,蛐蛐就蹦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

  “老嘴,不开牙,”他说。

  我们又找,找到一块大石头旁边,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我别出声,我们蹲在石头边静静地等,大气不出。蛐蛐又叫起来“嘟嘟嘟——”八子笑了。

  “哟,我没尿了。”

  “我有!”我说。

  ‘嘘——,小点声。冲这儿撒,对准了。“

  逮到了一只好的。八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卷成纸筒,把蛐蛐装进去。

  月光真亮,透过老柏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子里,斑斑点点。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们俩。教室都是原来大庙的殿堂,这会黑森森的,静悄悄的,有点瘆人。星星都出来了。我想起了。八子逮起蛐蛐来⼊,蹶着庇股扎在草丛里,顺着墙爬。

  我对八子说:“我去看看后院有没有蛐蛐。”

  紧后院的南房里亮着灯。我悄悄地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

  一排排的课桌前坐的全是老头、老太太。我看见坐在最后排,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样子就象个小‮生学‬。我冲她招招手。没看见,她听得可真用心。我直想笑。常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说不定她早就参加了⾰命呢!“我说不定就从你们老史家跑出去了呢。我有个表妹,就是从婆家跑出去的,后来进了共产…”老是讲她那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知道了好些事,早早地放了脚,跑出去⼲了大事。我又想笑了:跑起来是什么样呢?还是用脚后跟跑吗?…

  讲台上有个人在讲话。讲台两边还坐着好几个人。有个女的老是给他们倒⽔喝。

  我见过的那个表妹一回,只见过一回,在一个大楼里。紧拉着我的手,在又宽又长的楼道里走,东问西问后来人家让我们在一间屋子里等着,屋子里有好多沙发,可不让我坐,她自己也站着。等了老半天,才来了一个女的,让我管她叫表

  讲台上的那个人讲个没完没了。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她直了直,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这下您知道上学的滋味了吧?我又在心里笑。每天晚上都抱着那本扫盲课本念,有一课是《国歌》,她老是把“吼声”念成“孔声”“又是孔声!”连我都能提醒她了。她难为情,声音变小,慢慢又大起来,念到“吼声”的时候声音又变小,停好一阵,大概是在心里重复…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清了讲台上那个人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富农,都是靠剥削农民生活,过的都是好逸恶劳,光包不做的剥削阶级生活…”

  什么?!再听。

  “…地、富、反、坏、右,你们是占的前两位。今后呢?你们还是要认真改造自己…”

  我赶紧离开窗台,站在台阶下不知该⼲什么,脑袋里“嗡嗡”的。

  地主?也是地主?

  八子来了。“嘿!看,六个!”

  我应了一声,赶紧往前院走。

  “后院有吗?你怎么啦?”

  “后院没有,咱们还上前院吧。”

  “前院都没啦!”

  “那,咱们玩爬杆去吧。”我拉着八子往前院走,我怕他也听见…

  拿回来一个⽩⾊的卡片。爸爸、妈妈围在⾝边看,样子倒象是很⾼兴。直擦眼泪。

  “这回就行了,您就甭难受了,”爸爸说。

  “就是说,您跟大伙都一样了,也有选举权了,”妈妈说。

  我趴在上不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又不敢问。

  “跟了你们老史家,唉…”又是那句话,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解放前我也没过过一天舒心⽇子呀,比老妈子能強多少…

  “您可不能这么想,”妈妈说:“您过的⽇子再不舒心,也是⾐来伸手,饭来张口呀!工人、农民呢?人家过的什么⽇子?”

  的脸腾地红了,慌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人家过得牛马不如,这我都知道。”

  过了一会,又对爸爸说:“你还记得给老史家扛活的刘四吗?

  后来得肺病死了,剩下刘四媳妇带着仨孩子…那时候我也是自个儿带着你们仨。我就跟你大哥说过,真要是分了家,咱们这份儿由我作主,我就把那一亩多地给了刘四媳妇…”

  “您可也别总说这事儿,”妈妈又说:“那是因为您有,不在乎那一亩多。”

  愣了一会,说:“可不也是,让我都给,我准不⼲。还不是剥削思想?”

  “行了,”爸爸弹弹那张⽩卡片说:“这回您就过舒心⽇子吧。”

  把⽩卡片用一条新⽑巾包起来,说:“打解了放,没什么人告诉我,我也是爱这新社会。我可不想再受你们老史家的气…哟,这孩子八成着凉了吧?我说不带他去…”才发现我蔫蔫地趴在上,忙打住话头,哄我去‮觉睡‬。

  摸摸我的头:“不烧。准是玩累了。”

  给我打来洗脚木,又摸摸我的头:“明儿给你包饺子,扁⾖馅的,爱吃吗?”也好像⾼兴起来了。

  直到半夜我还没睡着。我听见总翻⾝,大概也没睡着。我不敢动,我怕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晃,露出几颗星星。怎么会是地主呢?我想起过去给我讲《半夜叫》的时候…“周扒⽪就靠剥削人过⽇子。”说。“什么叫剥削呀?”我问。“就是光吃饭不⼲活儿。”“那我是吗?”“你不是,你还小。”“那您是吗?”…真的,那时就不说话了,是爸爸把话接了过去:“不是做补花吗?老了,我们工作养活。”…唉,我心里七八糟的,一宿都没有睡安稳。海棠树的叶子不动了,仍然看得见那几颗星星…

  有好几年,我心里总象蔵着个偷来的赃物。听忆苦报告的时候,我又紧张又‮愧羞‬。看小说看到地主欺庒农民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阵发慌、发问。我也不再敢唱那只歌——“汗⽔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妈妈却吃着野菜和⾕糠”;过队⽇时,大家一起合唱,我的声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总想起,一想起,声音就不由得变小了。要不是地主多好呵!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但还赶上了一些旧‮京北‬的“尾巴”大人门都说我记事早。那时候,从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和耍手艺的不断。

  一清早,就有挎着笸箩卖烧饼果子的,挎着小一点的笸箩卖烂糊芸⾖的,挑着挑儿卖老⾖腐的。卖烂糊芸⾖的还有一块布,你要是多花一分钱,他就把芸⾖包在布里,给你捏成一个小芸⾖饼。有时候给我买一小碗芸⾖,但绝不让捏成饼,说他那块布一点都不⼲净。

  我就是想要一个芸⾖饼,于是哭、闹。找来一块⼲净布,自己给我捏。我还是哭、还是闹,说那本不是芸⾖饼,跟卖的一点都不一样。就说:“再不听话,你长大了也去卖芸⾖!那个卖芸⾖的老头儿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没出息,去卖芸⾖。笑的,也不觉着累,”说。“老了老了,没曾想还赶上了好时候,”

  说“唉,你们生的是时候呀!我还有几天儿?”也常流露出遗憾。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

  哪一颗星星是的呢?

  我知道,是真心爱这新社会的。

  那些星星都是死去的人变的,为了给活着的人把夜路照亮…

  文化大⾰命一开始,又戴上了一顶“帽子”不叫地主,叫“摘帽地主”其实和地主一样,占黑五类之首。所不同的是“摘帽地主”更狡猾些;一个地主,竟然能够“摘帽”显见其伪装是何等的⾼明,其用心是可等的险恶,对社会主义的威胁是何等的不可低估。而且这也成了“刘邓路线”的罪行之一。

  先是不能再做补花了。社会主义的工作怎么能给一个地主呢?

  后来,也不能再当院里的卫生负责人了。权力当然更重要。

  倒没有哭,她吓傻了。爸爸、妈妈也吓傻了。好多人都吓傻了。好多吓傻了的人也都在做着傻事,做傻事时的样子也都⾜以把别人吓傻。

  先是惠芬三姐从学校里回来,用了半天时间,把院子里的花全刨了。接着是北屋宋家几个闺女把自己家的硬木大立柜抬到院当中,用斧子给劈了。爸爸也偷偷地烧了几本书。整天躲在屋子里,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也不怎么做饭,顿顿下挂面。传说垃圾站发现了好几金条。街道积极分子们怀疑是我们院里的人扔出去的,一是因为我们院离垃圾站近,二是因为我们院里除了八子家成份好,其余的都是黑九类。

  惠芬三姐当了“红卫兵”一⾝军装,扎一条武装带,长辫子剪了,剪成了短发。说实在的,我觉得她更漂亮了。

  我在学校里也想参加红卫兵,可是我出⾝不是红五类,不行。我跟着几个红五类的同学去抄过一个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几个花瓶给摔碎,没别的可抄。后来有个同学提议给老教授把头发剪成羊头。剪没剪我就不知道了,来了几个⾼中同学,把非红五类出⾝的人全从抄家队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几个被清除出来的同学在街上惶然地走着,走进食品店买了几颗话梅吃,然后各自回家。

  院里很,惠芬三姐带了好几个大学的红卫兵,挨家挨户地搜查。

  象是全院大扫除,各家的东西都摆到了院子里。我们家里也都空了,爸爸、妈妈和坐在凳子上低声说着什么,很恐怖、很警觉的样子。

  “真是没想到,”妈妈说。

  “平时看着可是老实的人,”说。

  “您可别再这么说了,老实人会蔵这些东西?”

  “谁呀?蔵了什么?”我问。

  原来是惠芬三姐带着人从那个最懂戏的老太太家抄出了两箱子绸缎、一盒子金银首饰、还有一本书,书上有蒋介石的像。

  “在哪儿呢?”

  “已经送走了,连东西带人都送走了。”

  我隔着窗户往外看。又来了几个红卫兵,惠芬三姐正和一个魁梧的男的说话,嗓门儿很大。她过去可从来不大声说话的。她还说了一句“X他妈的”从表情上看好像她并没有那么说。也许是我听错了?我们学校的那些女生也都那么说了。我觉得我们男生那么说说还可以…

  妈妈让我回学校去住。我上中学的时候住校。妈妈说:“这一阵子先不要回家,有什么事我去找你。”妈妈给了我三十块钱,六十斤粮票,看来够两个月的伙食费了。

  晚上,我蹬上我那辆破自行车回学校。我兜里第一次掖了那么多钱、那么多粮票。路上冷冷清清的。已经是秋天了。自行车轧在于⻩的落叶上“嚓嚓”地响。路灯的光线很昏暗,影子从车轮下伸出来,变长,变长,又消失了。我好像一时忘记了,只想着回到学校里该怎么办。那条路很长,全是落叶…

  一天,妈妈到学校来找我,对我说,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单位去,她在那儿找了一间房;已经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

  “前天。”

  “怎么啦?”

  “没怎么。我们怕出事,和你爸爸商量,不如先让到老家去”

  我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些天听说了好几起打死人的事了。不过坦⽩地说,我松了一口气的原因还有一个:不在了,别人也许就不会知道我是跟着长大的了。我生怕班里的红卫兵知道了这一点,算我是地主出⾝。

  “过些时候,我就去看你,再给她送些东西去。”妈妈说,声音有些抖。

  忘记是为了什么了,我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为了拿一件什么东西)。院里已经面目全非了。花没了;地上刨得七八糟的,没人管;每棵树上都钉上了一块语录牌;搬来了好几家新街坊。八子家也搬走了,听说搬到胡同东头的一个大院子里去了。那儿原来住着个资本家,被轰走了,空下来不少好房。我走进屋里,才又想到,走了。屋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只是落満了灰尘。不在了。在的时候从来没有灰尘。那个小线笸箩还在上,里面是一绺绺彩⾊的丝线,是做补花用的。我一直默默地坐着。天黑了。是天,没有星星。

  这会儿在哪儿呢?⼲什么呢?屋里没有别人,我哭了。我想起小时候,别人对说:“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笑笑说:“等不到那会儿哟!”…海棠树的叶子落光了,没有星星。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忘掉,事后你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

  接着是轰轰烈烈的两三年。我时常想起。但史无前例的事太多,听也听不过来,想也想不过来。不断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断地明⽩了许多事情。打人也是为⾰命,骂人也是为⾰命,光吃不⼲也是为⾰命,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乃至行凶放火也是为⾰命。只要说是为⾰命,⼲什么就都有理。理随即也就不值钱。

  接着是上山下乡。抡镢头的为⾰命而抡镢头,养妾选美的为⾰命而养妾选美;饥寒迫的为⾰命而饥寒迫,挥霍无度的为⾰命而无度地挥霍。⾰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在延安揷队的时候,妈妈来信说回来了,岁数太大了,农村里没她⼲的活,公社给了证明,说改造得好,态度非常老实。

  又在‮京北‬落下了户口。

  七二年我也转回了‮京北‬。那年七十岁,头发全⽩了。爸爸、妈妈又都到云南⼲校去了,又剩了我跟。或者说是,跟着我。

  我已经二十出头了。我懂得了什么是历史。很多事情并非是因为人怎么坏,而是因为人类还没有弄明⽩那些事情为什么是坏。譬如说,她还不明⽩地主为什么坏,就注定是地主了。也可以说这是命运,但⾰命不正是为了把全人类都从那种厄运中解放出来么?

  但那还是一九七二年。

  我回到‮京北‬的时候是半夜。在车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时候天还不亮。我推推院门,院门开了。我推推屋门,门上有锁。我一愣。院里的人还都没起。很静,谁家屋里传出响亮的鼾声。这么早上哪儿了呢?还是那四棵树,一棵梨树,三棵海棠,但树叶都被虫子咬得斑斑驳驳的。院里盖起了好几间小厨房,歪七扭八,灰庒庒的。

  北屋门一响,宋家老头出来了:“哟,你回来啦?你这几天净念叨你呢。”

  “我这么早上哪儿了?”

  “你没瞧见?就在外头扫街哪。”

  我跑出院门。远远的晨雾中,有一个人影,用的是长把笤帚,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么早来扫街,是为了躲过人多的时候,怕让人看见。她现在是以一个地主的⾝份在扫街,在改造,不是象当年那样是卫生负责人。

  见了我可是立刻就哭了。

  我把搀进屋,劝她,安慰她。我才不说“这是群众运动,您应当理解”呢!她怎么会理解呢?多少大人物不是都不理解吗?只是当我说到“群众的眼睛是亮的”的时候,才不哭了,连连点头,说街坊邻居对她都不错,街道积极分子对她也不错,居委会主任还偷偷劝她别往心里去,扫起街来也得悠着点。扫街总是超额,甚至加倍。“还记得八子吗?”问我。“当然。”我早就听说八子这几年在街上很出名,外号叫“八爷”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八子没有去揷队。“可不是吗,唉!可是他见了我,还是管我叫。”

  说。这似乎使她非常感动。又说:“没人的时候我跟八子说,可得好好的,要不将来后悔一辈子。他倒是低头儿听着。别人说他,他连听都不听呢。”“他进工厂了?”“没有。先前他想进工厂,人家说他不去揷队,不给他分配。这会儿人家给他分配了,他又嫌工作不好,不去,等着。他可倒也不缺钱花,又菗烟,又喝酒。他还老跟我说:象您这么老实管什么用!”

  “惠芬三姐呢?”

  “咳,还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还没个对象。他那个对象武斗的时候死了,惠芬总还是想着那个人,时常说点子不着边儿的话,说不是那个人她就不结婚…可那个人都死了好几年啦。

  这都是八子跟我说的。头些⽇子,我扫街时候碰上了惠芬,她头儿也不抬。八子说,她不是光不理我,谁她都不理…”

  我想起六六年查抄四旧的时候了,在院子里,惠芬三姐和一个男

  大‮生学‬说话,那男的又⾼又魁梧“他会不会就是惠芬三姐的对象呢?”

  唉!“,咱们包扁⾖馅饺子吧!”我说。世上的事都想明⽩了好像也不符合辩证法。

  “行啊!”⾼兴起来:“我给你钱,你去买⾁馅吧。”

  妈妈给我写信的时候就说,回了‮京北‬好好照顾,想办法给弄点好的吃。一个人老是熬粥、吃馒头、炒⽩菜什么的;她不愿意去买⾁,怕让人看见说她没改造好。

  “您管它那些呢!”我说:“⾁铺里卖⾁就是为让人吃的。⾰命就是为让所有的人都过好⽇子!”

  “可还有好些人连馒头、炒⽩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贫下中农,吃也吃不。”一本正经的神气。

  我真得承认:的觉悟比我⾼。我开了个玩笑:“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说贫下中农现在还吃不,那还行?”

  吓坏了,说不出话来、可不?在那些年,这可不是玩笑。

  最后这几年,依旧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扫街。吃了早饭就去参加街道上办的“专政学习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这么大岁数,挖什么呀?还不够添的呢!”我说。

  听了不⾼兴:“我能帮着往外撮土。”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够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一天您就歇十天。”

  “那可不行。人家让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别外头瞎说去。好不容易人家这才让我去了。”

  还是那么事事要強。

  最让难受的是人家不让她去值班。那时候,无论舂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京北‬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绝大多数是没有工作的老头、老太太,都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个小板凳坐在墙角里,监视坏人,维护治安。每个人值两个小时,一班接一班。看人家值班,很眼热,但她的成份不好。

  一天,街道积极分子来找,说是晚十点到十二点这一班没人了,李老头病了,何大妈家里离不开,一时没处找人去,让值一班。可忙开了,又找棉袄,又找棉鞋。秋风刮得大。

  “真要是有坏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会等着让您给他一拐儿?”

  “人家这是信任我。”

  “就算您用拐儿把他的腿勾住了,他也得把您拉个大马趴。”

  “我不会喊?”

  “我替您去吧。”

  “那可不行!”穿好了棉⾐,拿着拐儿,提着板凳,掖着手电筒,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我出门去看了看。正和上一班的一个老头在聊天。还不到十点。两个人聊得热火。风大,街上没什么人。那老头在抱怨他孙子结婚没有房…

  十点刚过,回来了。

  “怎么啦?”说:“又有人接班了。”脸⾊难看。

  “有人了更好。咱们‮觉睡‬。”

  不言语,脫棉袄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电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我给您‮摩按‬
‮摩按‬?”

  趴在上。我给她‮摩按‬和背。她还是一到晚上就酸背疼。

  我想起小时候给,觉得她的背是那样漫长。如今她的和背却像是山⾕和山峰,往下塌,背往上凸。

  我看见在擦眼泪。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说。

  “赶情你们都没事儿。我妈算是瞎了眼,让我到了你们‘老史家’来…”

  海棠树的叶子又落了,树枝在风中摇。星星真不少,在遥远的宇宙间痴痴地望着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

  那是一九七五年,七十三岁。那夜没有再醒来。我发现的时候,她的⾝体已经变凉。估计是脑溢⾎。很可能是脑溢⾎。

  给穿鞋的时候我哭了。那双小脚儿,似乎只有一个大拇趾和一个脚后跟。这双脚走过了多少路呵。这双脚曾经也是能蹦能跳的。

  如今走到了头。也许她还在走,走进了天国,在宇宙中变成了一颗星星…

  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现在,在任何场合,我都敢于承认:我是带大的,我爱她,我忘不了她。而且她实在也是爱这新社会的。

  一个好的社会,是会被几乎所有的人爱的。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国民战犯更有理由爱这新社会。知道她这一生的人,都不怀疑这一点。

  当然,最后这几年,她心里一定非常惶惑。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这样一件事:那时每天晚上,都在灯下念报纸上的社论。在那个“专政学习班”里,是学的最好的一个。她一字一顿地念,象当年念扫盲课本时那样。我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书。显然是有些段落她看不大懂,不时看看我,想找机会让我给她讲一讲。我故意装得很忙,不给她这个机会,心想:您就是学得再好再虔诚些,人家又能对您怎么样?那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净是些狗庇不通的社论。给我倒茶,终于找到了机会。

  “你给我讲讲这一段行不?”

  “咳,您不懂!”

  “你不告诉我,我可不老是不懂。”

  “您懂了又怎么样?啊?又怎么样?”

  分明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她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响。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报纸,不再问我。我一看她,她的声音就变小,难为情似的…

  老海棠树还活着、枝叶间,星星在天上。我认定那是的星星

  据说有一种蚂蚁,遇到火就大家抱成一个球,滚过去,总有一些被烧死,也总有一些活过来,继续往前爬。人类的路本来很艰难。前些时候碰上了惠芬三姐,听说因为她文⾰中做了些错事,弄得她很苦恼,很多事都受到影响。我就又想起了的星星。历史,要用许多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类才变得比那些蚂蚁更聪明。人类浩前行,在这条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爱…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

  (1984年‮国全‬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 WwW.NiLxS.com
上一章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史铁生短篇小说集》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史铁生短篇小说集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史铁生短篇小说集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