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笑够了之后,这才说:
“还不是为了你家那一百八十多亩地么!家⽗做事,一向周正严密,井井有条。他说,你一天不卖地,我们就一天都不能捉你。”他笑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听见校长“唔”了一声。好像在说:“噢,我明⽩了。”这时他看见了⽗亲。宝琛正站在庙门口,被两个兵士用挡着。可他仍在伸长着脖子朝里面探头张望。老虎把小东西的⾝体挪了挪,这样,屋檐的雪⽔就不会滴到他脸上了。天已经快黑了,有一只老鹰在灰蒙蒙的夜空中,绕着院子盘旋。这时他听见校长说:“另有一件事,还要如实相告。”“你尽管说。”“龙守备贵庚…”“龙某生于光绪初年。”“这么说,你是属猪的?”校长的这句话使官长吓了一跳。他的脸⾊有点难看,过了半天他才说:“不错,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人人都说你是疯子,依下官之见,你是天下一等一精明之人。只可惜,你的时运不济啊。”校长不再说话,只是踮起脚在人群里张望,好像在寻找一个人。老虎知道她是在找谁。他看见校长忽然蹲下⾝子,仔细地察看着地上的一堆马粪,一动不动地看着。随后,她从地上掬起一把马粪,均匀地涂在脸上。眼睛、嘴、鼻子、満脸都是。她一声不吭地往脸上抹马粪,像是在做一件重要而必需的事情。官长在一旁看着也不阻止,很不耐烦地踱着步子。学堂里一片寂静。一个兵士跑了过来,认真地说了几句什么,龙守备这才对手下懒懒地吩咐了一句:“绑了吧。”几个兵士朝她走过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她绑得严严实实,连夜押回梅城去了。翠莲也是当晚离开普济的,龙守备村中雇来了一顶大轿,抬着她,远远地绕过村庄,连夜往梅城去了。小东西⾚条条地躺在⼲净的单上。他的⾝体看上去那么短,那么小。喜鹊端来一盆热⽔,将他⾝上的淤⾎擦洗⼲净。她没有哭,脸上木木的,似乎也看不出悲伤和哀戚。当她擦到被弹子打碎的肩胛骨时,就轻声地问他:“普济,疼不疼?”看她那样子,好像小东西还没有死:只要挠一挠他的胳肢窝,小东西还会咯咯地笑出声来。花二娘在翻检小东西换下的⾐裳时,从他的兜里发现了一只木制的小陀螺,一只花毽,还有一只光灿灿的知了。孟婆婆一看见这只知了,就说它不是寻常的物件。放在嘴里咬了咬,竟是金的“怪了,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只知了的?”孟婆婆将知了给宝琛,让他好好收着。宝琛睁着红红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最后,叹了口气道:“孩子的稀罕之物,不管它是铜的,还是金的,一并埋了吧。”〔1968年11月,梅城县正式实行移风易俗的殡葬改⾰。普济也新建了一处公墓。在将老坟中的遗骨集中迁⼊公墓安葬的过程中,人们从村西⽟米地的一堆⽩骨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金蝉。经村里的老人回忆,坟里埋着的是⾰命先驱陆秀米的儿子。他于五岁那年被清兵杀。但陆家既无亲眷,亦无后人。几经辗转,这只金蝉最终落在一位名叫田小文的女⾚脚医生之手。一位年迈的锡匠将它锻造成了一对耳环,一枚戒指。戴上这对耳环的田大夫不久就罹病死去。临终前,她不断地对人说,耳边总有个孩子跟她说话。〕等到喜鹊替他穿好了⾐服,宝琛就把小东西背在背上,连夜去墓地安葬。他的小脑袋耷拉在宝琛的脖子里,似乎正在睡。宝琛侧过头来,亲了亲小东西的脸,对他说:“普济啊,爷爷这就送你回家去。”花二娘和孟婆婆都哭着搂到了一起。只有喜鹊不哭,她和老虎跟在后面,几个人朝墓地走去。一路上,他听见他爹不断地跟小东西说话,天正在一点点地亮起来。宝琛说,普济啊,爷爷知道你爱觉睡,你就好好睡吧,你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宝琛说,普济啊,你爷爷真是个废人哪,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啊,普济。全普济的人都骂妈妈是个疯子,爷爷也跟着他们骂,只有普济不骂。听到别人骂,普济心里就难受,是不是呀,普济。官兵一来,只有普济一个人想到要去给妈妈报信。进了寺院,弹子嗖嗖地飞,可普济不怕。普济不躲也不蔵,就想去给妈妈报个信。普济啊,你躺在沟里,妈妈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可普济还是要给妈妈去报信。宝琛说,普济啊,你可不能怪爷爷,也不要记恨爷爷。快过年了,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冰天雪地的,宝琛就不给你做棺材了。就是想做也没钱了,咱们的家穷啦!咱们就草席裹一裹,送你回家。宝琛说,这草席是新的,秋天的时候刚打好,是用龙胆草编的,香着呢,一次都没用过。你⾝上穿的⾐服,棉袄啦,鞋子啦,袜子啦,褂子啦,全都是新的,一次都没穿过。平常你喜的那些小玩意儿,铁环啦,陀螺啦,泥哨子啦,对了,还有那只知了,孟婆婆说它还是金子的呢,全都给你带上,一样都不缺。只是最要紧的,你平常爱看的妈妈的那张小像片,爷爷没有找到,你把它蔵哪儿了呢?宝琛说,普济,今天没人替你喊魂儿,爷爷就替你喊。爷爷喊一声,你就答应一声。普济——哎——普济——哎——答应了就好,魂儿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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