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季元的那本⽇记她已经读过很多遍了,尽管她知道,每一次重读都是新一轮自我磨折的开始,但她还是时常从中获得一些全新的內容。比如,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亲竟然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梅芸。她想把这个名字和⺟亲的形象拼合在一起,这使她再一次想到了普济。她离开那里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可她却觉得已过了几十年。很难说,这不是一个梦。
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她可以看到整个花家舍。甚至她还能听见村中孩子们的嬉闹声。这个村庄实际上是修建在平缓的山坡上,她吃惊地发现村子里每一个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样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庭院,甚至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式都是一样的。一条狭窄的,用碎砖砌成的街道沿着山坡往上,一直延伸到山上,把整个村庄分割成东西两个部。村前临湖的⽔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看上去,耸立的桅杆就像是深冬时节落光了叶子的树林。这天上午,秀米和韩六在院中逗弄一群刚刚孵出来的小。小出壳不久,走两步就会栽倒在地上。韩六将菜叶子剁碎了喂它们吃。她蹲在地上轻声地与它们说话,她叫它们宝宝。秀米偶尔问起,为什么这么久,也不见一个人到岛上来?韩六就笑了起来。“会来的。”韩六将一只小放在手心里,摸抚着它背上的绒⽑“他们或许正在叫票。”“叫票?”“就是和你家里人谈价钱。”韩六说“你们家了赎金,他们就会把你送回去。”“要是价钱一时谈不拢怎么办?”“会谈拢的,他们不会漫天要价。除非你家的人一心想你死。”“如果实在谈不拢呢?”“那就剪票。”韩六不假思索地说“他们割下你的一片耳朵,或者⼲脆剁下你的一手指,派人给你爹娘送去。如果你家里人还不肯付赎金,按规矩就要撕票了。不过,他们很少这么做。我来这儿七年,只见他们杀过一个人。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他们为何要杀她。”韩六说:“那闺女火一样的刚烈子,来到岛上就跳湖,跳了三次,救了她三次,最后她用脑袋去撞墙,又没撞死。他们眼见得这张花票留不住,就把她杀了。他们先是把她给小喽们去蹋糟,蹋糟够了,就把她的人头割下来放到锅里去煮,等到煮了,就把⾁剔去,头盖骨让二爷拿回家去当了摆设。他们最痛恨自尽。这也难怪。他们辛辛苦苦绑个人来,也实在不容易,从踩点、踏线到收钱、放人,差不多要忙乎大半年时间。人一死,什么也落不着。可官府的例银,照样还是要。”“怎么还要给官府钱?”“自古以来官匪就是一家。”韩六叹了口气“不仅要钱,还要四六分账。原来是五五分账,从去年开始变成了四六分账。也就是说,他们得来的赎金,有六成要给官府。没有官府的暗中袒护,这个营生就做不下去。你要是不,他们立马就派官兵来围剿,半点也含糊不得。原先是每年做一回,大多是霜降之后到除夕之前这段时间动手,现在每年少不得要绑个五六个人来。一般是花票和石头。花票指的是姑娘,绑小孩他们叫搬石头。”韩六的话匣子打开了,关都关不住。她说,这个村庄从外面看和别的村庄没什么区别。在平时他们也种地、打鱼。每年的舂天,男人们就外出做工,帮人家修房造屋,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幌子。他们的真正意图是访察有钱的富人,物⾊绑架的对象,他们叫做“揷签”他们做事极隐秘,很少失风。秀米问她是不是知道一个名叫庆生的人。“那是六爷。”韩六道“这里的头目有两个辈分,庆字辈的四个人,庆福、庆寿、庆德、庆生。庆六爷是老幺。观字辈的两个人,就是大爷和二爷。”说罢,韩六看了秀米一眼,笑着说:“瞧你⾝上穿的,就不是穷酸人家出⾝。不用担心。他们做事极有规矩,只要你家付了钱,他们连手指头也不会碰你一下。你就权且当作出来玩玩。不付赎金的事也不能说没有,如果是孩子,就让专人带到外地,远远地发卖了。如果是女人,又有些姿⾊的,可就⿇烦了,先是‘票’,然后就打发到窑子里去了。”“什么是票?”韩六忽然不作声了,她咬着嘴,若有所思。过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也叫开荤,三个大爷轮番到岛上来,每个人你都得侍候。他们把你腾折够了,才会卖到窑子里去。要是真落到这步田地,那可够你受的,他们有的是磨折女人的法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你不是说,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吗?”“二爷和四爷对这种事没趣兴。听说二爷好南风,不近女⾊,不知真假。至于大爷,近些年来一直在生病,已很少过问村子里的事。甚至…”韩六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甚至有人说,大爷王观澄如今已不在世上了。”差不多一个月前,秀米第一次踏上这座小岛的时候,看见那处荒僻的院落,那些花草和树木,看到云彩舒卷没有遮拦的天空,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儿,一切都是那么的悉。就连房梁中的燕子窝,也都与她的记忆丝毫不差。那天傍晚,韩六用木勺在⽔缸里舀⽔刷锅,不经意敲到了缸壁,那口⽔缸立刻发出一阵悠远的嗡嗡声,就像⽔面的涟漪,一层层地开去。她忽然就想起⽗亲阁楼上的那只瓦釜。张季元离开普济的前夜,曾约她去阁楼说话,他用手指轻轻地弹叩着,瓦釜发出了悦耳的琅佩之声。她觉得自己的⾝体像一片轻柔的羽⽑,被风轻轻托起,越过山涧、溪⽔和江河,飘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原来竟是这儿…在她当时纷的遐想之中,依稀觉得岛上还有一处荒芜的坟冢。为了证实自己的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她哆哆嗦嗦地问韩六,在这座岛上是否有一座荒坟。韩六想都没想,脫口答道:“有,就在房子西边的小树林里,你问这事儿⼲吗?”秀米一听,刹那之间脸⾊变得煞⽩,没有一丝⾎⾊,怔在那里,神情木然。韩六看见她站在灶边目露虚光,整个人都吓得变了形,就赶紧过去,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定。那个瓦釜果然是件宝物,难道⽗亲从叫花子手中买来的这个瓦釜与那个躺在墓坟中的人有什么勾连吗?她不敢往下想。韩六劝解了半天,秀米也是一声不吭,兀自在那儿发呆。过了一会儿,当秀米将她的心事告诉韩六时,韩六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看你吓成这样!这就是佛祖常说的前世。你前世到过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奇怪的?”秀米当即就央求韩六带她去墓园看一看。韩六被她央不过,只得解了围裙,又去灶角擎了一盏灯,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屋外。在院宅的西侧,有一片清幽的树林。树林中有一畦菜地,菜花落了一地。菜地当中果然一处墓园。坟冢由青砖砌成,砖中长満了青草。四周土围的墓栏早已颓塌,长着齐人⾼的蒿草。韩六说,这座荒坟是明代道人焦先的息影之地。坟冢前立着一块青石碑,由于闲来无事,碑文她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秀米立即从韩六手中取过灯来细细观瞧。掸掉一层浮尘之后,碑石背面的字迹依然历历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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