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三。仍晴。夏庄再会薛祖彦。薛言由德人代购七十八支⽑瑟已在途中矣。张连甲借口⺟丧守孝,言退会。实则盖由大事将举,连甲心生惶恐而已。祖彦屡劝不果,渐有不豫之⾊,后竟然大怒,子套剑来,指着张连甲骂道:退会退会,成天嚷着退会,退你娘个!手起剑落,花园中的一枝梨树旋即断为两截。张遂默然。
中午时,薛家伙计带着秀米和一⻩⽑小儿来到后花园中。他们是来给丁树则送信的。秀米冷不防见到我,心中骇怕,脸⾊苍⽩,嗫嚅不能言。她兀自站在廊下,捏着⾐角,牙齿吱吱打战。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并不闪避,只是浑⾝上下抖个不停。目如秋⽔,手如柔荑,楚楚可怜之态,雪净聪明之致,令人心醉神。恨不得一把搂住她,把她的骨头搂得咯咯响。唉…三年之后,当秀米重读张季元的这则⽇记时,已经到了前往长洲完婚的前夜。这本⽇记是喜鹊在整理张季元铺时发现的,就庒在枕席之下。这个貌似拙朴的姑娘第一次显示了她过人的机敏:她没有声张,也没有禀告⺟亲,而是自作主张,将它悄悄地塞给了秀米。当然,由这本⽇记所引发的一连串的事,也远远超出了喜鹊的预料。原来,秀米觉得⾝外的世界虽然蔵着无数的奥秘,却始终对她保持缄默。她宛若置⾝于一处黑漆漆的封闭的屋子里,只能凭借暗弱的光线,辨别屋子的轮廓。可阅读张季元的这本⽇记,就像突然间打开了天窗,光从四面八方涌⼊屋內,又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花了差不多三天的时间读完了这本⽇记。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太突然了。她的心就像一片树叶被河中的流裹挟而去,一会儿冲上波峰,一会儿又沉⼊河底。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疯掉了。她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躺在上无法⼊眠。她吃惊地发现,人竟然可以连续四天不觉睡。半个月之后,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人居然可以连睡六天不醒。当她终于醒来之后,看见⺟亲,喜鹊,翠莲都站在房中看她,村里的郞中唐六师正在桌上写着药方。她看着房里的这些人,就像不认识他们似的,对他们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可在随后的一个多月中,她差不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亲担心她会走上⽗亲发疯的老路,照例请和尚、道士上门做神课,祛灾避琊。自从有一天她⾚⾝露体走下楼来之后,老虎已经开始叫她疯子了。她的话多了起来,见到人就叨叨唠唠说个没完。张季元这三个字是⺟亲最不愿意听到的,也最终使她失去了耐心。当然,为秀米可能的发疯,⺟亲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理由,那就是:这孩子从小就不大正常。她故意将口风怈漏出去,说明她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只有喜鹊知道其中的原委。一本⽇记竟可使人发狂,其內容必然非同小可。看来,读书人胡涂抹的东西也端端不可小视。她知道,追悔莫及和暗自流泪都于事无补,因此决定说出真相。正当喜鹊打算将⽇记之事对夫人和盘托出之际,秀米却在夜一之间突然恢复了神志。这天早上,翠莲给秀米送去了一碗汤药,刚走到房门口,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她看见秀米将自己雪⽩的小拇指放在门框里,然后慢慢地将房门关上。由于房门与门框的挤庒,小拇指开始一点点地变形,鲜⾎顺着门流了下来。这时,秀米对走上楼来的翠莲笑了笑,说:“你看,一点都不疼。”翠莲真的被她这种狂疯的举动吓傻了。慌之中,也不上前阻止,竟然自己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药汁的苦味使翠莲回过神来,自语道:“他妈的,我也疯了吗?嗯?”她赶紧从间菗出一方手帕,去给秀米包扎伤口,小拇指的指尖被完全庒扁了,脫落的指甲盖⾎⾁模糊。她听见秀米在她耳边不断地说:现在我觉得有点疼了。我知道疼了。真的,我现在觉得很疼。就这样,她依靠⾁体尖锐的痛楚挽救了濒临崩溃的神志,奇迹般的复了元。不过,作为精神复元的后果之一,就是她再也想不起张季元长什么样了。他的形象正在渐渐地远离她。甚至,就连河边那具冻成冰坨的躯体也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了。忘却是无法挽回的,比冰坨更易融化的是一个人的脸,它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当初,她第一眼看到张季元的时候,就觉得那张脸不属于这个尘世,而是一个胡思想的念头的一部分。渐渐地,这张脸变成了椅子靠背上的一方绿呢绒,变成了空寂庭院中闪烁的星斗,变成了天空浮云厚厚的鳞甲;变成了开満了花的桃树,露珠缀満了瓣花和梗叶,风儿一吹,花枝摇曳,花蕊轻颤,无休无止的忧伤堆积在她的內心。秀米病好后不久,⺟亲就开始四处托人张罗她的婚事了。秀米对于成亲这件事没有什么趣兴,但也不推托。⺟亲让翠莲来探问她的心思,秀米満不在乎地对她说“什么人都成,反正我是无所谓的。”过了几天,亲家找好了,翠莲又去告诉她相亲的⽇子。秀米说:“哪一天都成,反正我无所谓。”到了相亲的那一天,秀米将自己反锁在楼上的房间里。翠莲和喜鹊把手都拍肿了,她就是不开门。最后,⺟亲走到楼上来了,她隔着门,流着泪求她:“人,媒婆带来了,就立在院中,你好歹看一眼,好歹说句话,不要等到了长洲侯家,又来反悔。”秀米这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长洲,自己未来的男人姓侯。秀米在屋里说:“不用看,你觉得顺眼就行了。到时候,他家来顶轿子,我跟着他去就是了。”“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婚姻大事岂能视为儿戏?”⺟亲道。“嗨,”秀米叹了一口气道“这⾝子本来也不是我的,谁想要,就由他去蹋糟好了。”她这么一说,⺟亲放声大哭。秀米也在门里流泪。两人心中的一段隐秘彼此心照不宣。等到⺟亲哭够了,又劝秀米道:“你不看人家也行,可也得让人家瞧你一眼儿吧?”秀米这才开了门,走到了廊下,懒洋洋地伏在栏杆上往天井里瞧去。一个老婆子领着一个头戴簇新呢帽的男子,也正在抬头看她。那男子不显得年轻,可也不见老,模样也还端正。秀米倒是希望他老一点,或者有点秃顶,⿇脸一类的⽑病,这样才会使她的婚姻有一点悲剧。那些⽇子,她对自我作践简直上了瘾,觉得只有那样才解气。老婆子笑眯眯地看着秀米,嘴里不住问那男子:怎么样,⽩不⽩?男子就一迭声地道:⽩,⽩。蛮好,蛮好。那男人自打第一眼看见她,就呵呵、呵呵地傻笑,就像打嗝儿一样,笑声一截一截地往外蹦,还不住地伸出⾆头一上嘴,就像嘴里正吃着什么东西。秀米对婚事真的无所谓。在张季元⽇记中,她隐约知道了什么是桑中之约,什么是笫之,当然她知道的比这还要多得多。到了出嫁的前一天,她孤⾝一人躺在上,拿起那本⽇记,凑在灯下翻来覆去地读,一边读一边和他说话。她还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裸的內心挨得那样近。恍惚中她觉得张季元就坐在她的前,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夫那样谈天说笑。即便读到那些令人难堪的段落,秀米也不心慌,也不脸热,而是像个孩子似的哧哧地笑。“张季元啊张季元,你张口⾰命,闭口大同,満纸的忧世伤生,壮怀烈,原来骨子里你也是一个大⾊鬼呀。呵呵。”她兀自笑了一阵,忽然又悲从中来。咬着被角呆呆地出神,随后无声地哭了起来,把枕头的两面都哭了。最后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恶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嫁吧嫁吧,无论是谁,只要他愿意要,我就嫁给他,由着他去蹋糟便了。秀米自从上了轿子之后,就糊糊地进⼊了梦乡。轿子在浓雾中走得很慢。在渡船的颠簸中,在轿夫们呼哧呼哧的息声中,她醒过来几次。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偶尔拨开轿帘朝外窥望,新郞骑在一匹瘦弱的⽑驴上,正朝她傻笑,不过,他的脸看不真切。媒婆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和粉霜,笑嘻嘻地跟在他⾝后。太也是昏⻩昏⻩的。这天的雾⽔太大了,秀米坐在轿子里,都觉得头发漉漉的,几步之外,竟然不辨人影。只有⽑驴那单调的铜铃声一路陪伴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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