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吓得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一年,秀米十二岁。直到现在,她还记得⽗亲寂然一笑,満脸成灰的样子。
⺟亲似乎不相信⽗亲会突然发疯。至少,她对⽗亲的痊愈还抱着很大的指望。开头的几个月,她并不着急。先是请来了郞中唐六师,给他猛灌汤药,遍体扎针。秀米记得⽗亲只穿着一条短衩,被宝琛绑在藤椅上,⾝上缀満了金针,杀猪般地吼叫。随后是和尚作法,道士驱鬼。再往后,先生和瞎眼神巫也跟着来了,把那⿇⾐相法,六壬神课,奇门遁甲全都试了个遍,就差把他的骨头拆下来放在锅里煮了。从初舂腾折到夏末,⽗亲倒是安静下来了,人却一圈圈地胖起来,走起路来,一⾝的肥⾁晃来晃去,连眼睛都被挤成一条了。这年夏天,⽗亲在花园里散步,走得累了,往石桌上轻轻一靠,桌子就翻了。宝琛从村里叫来了几个壮汉,打算把桌子扶正,几个人唱着号子舞弄了半天,那桌子还是纹丝不动。他只要一⾼兴,就爱打人玩。他一巴掌能把宝琛打得原地转上个四五圈。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长柄大弯刀,在园子里兀自砍起树来。⺟亲领着家人赶过去时,只见那把弯刀上下翻飞,寒光闪闪,所到之处,树木花草望锋而倒。他已经砍倒了一片紫藤,一棵石榴,三株苍柏,两竿虬龙爪,⺟亲让宝琛上前阻拦。那宝琛鹿伏鹤行,猿臂轻舒,围着⽗亲走出了一连串漂亮的八卦步,就是近不了⾝。这件事促使⺟亲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让村里铁匠铺的王七蛋、八王蛋兄弟连夜打造铁链铜锁,她要把⽗亲像口牲一样地拴起来。她来到土地庙,把自己的想法和土地一说,神仙満口答应;与观音一说,观音立刻托梦给她,叫她快快实施,而且铁链子要造得越耝越好。可是没等到王氏兄弟把锁链送来,⽗亲这边又出了事。一天深夜,⽗亲在阁楼里无端地放起火来,等到刺鼻的浓烟把家人呛醒,火⾆已经到阁楼的屋檐了。这一次,歪头宝琛终于显示出了他对主子的忠肝义胆,他披着一条用井⽔蘸了的棉被冲进火海,奇迹般地扛出了体重比他大三倍的⽗亲,怀里夹着一摞书,嘴里还叼着⽗亲视若珍宝的桃源图,只可惜已被大火燎去了一角。而整座阁楼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使⺟亲终于领悟到,⽗亲的发疯、家中一连串的不幸都是由那张宝图所引发,便去与宝琛商量。宝琛说,既然这张图原来就是丁家旧物,丁树则两次三番派人上门催讨,还不如做个顺⽔人情,把图还给人家,也是一举两得。虽说宝图已经被火烧去一角,纸质发黑,又硬又脆,仔细裱一裱,也算是完璧归赵。⺟亲一听有理,就依了宝琛,第二天一早,院中的阁楼废墟上青烟未熄,她就怀揣宝图,出了门,往那丁先生家中一路而去。走到丁家的西窗下,听得有人悄声说话,便不由得驻⾜细听。丁举人的老婆赵小凤说:“…他陆家平⽩无故地霸着咱家的宝物,死活不肯归还,这下倒好,一把火烧了精光。这图在咱家,搁了几辈子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没有一丁点儿事出来,可一旦到了那缺德人家就怪事不断,这宝图岂是那没福分欠道行人能看的,⽩⽩地带他发了疯。”一席话,说得⺟亲转⾝就走,她气咻咻地回到家里,当场就要把图烧掉,翠莲道:“烧它做什么,不如让我拿去做鞋样子。”说完,一把抢下图来,回自己房里去了。到了夏末,⺟亲让宝琛请来工匠,重修后院的阁楼。时值九月换季之时,暴雨不断。那十几名木匠和泥瓦匠硬是把这一处秀巧的庭院蹋糟成了臭气熏天的牛圈。这些人不受约束,到处闯,见到喜鹊和翠莲,也不闪避,只拿那眼睛东瞧西看,吓得秀米一个多月不敢下楼。其中有一个名叫庆生的,年纪十八九岁,生得虎背熊,脯像墙垛一般厚实,走起路来叮咚有声,把那门上的铜环把手震得直晃。他有个外号,叫做“不听使唤”平时在院子里四处游,连师傅也管他不住。他的手要是不听使唤,就会跑到翠莲的上捏一把,他的脚要是不听使唤,就能趁喜鹊澡洗时误⼊厢房,害得喜鹊精⾚条条地从澡盆里跳出来,钻⼊下。⺟亲和宝琛去找他师傅理论,那老头只是笑:“他就是不听使唤,死活不听使唤。”阁楼竣工的那天,秀米站在楼上的窗口,看着那些工匠们离去。那个庆生的确奇怪,别人好好走路,就他偏要倒着走,一边走,一边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座院宅。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当他的眼睛看到站在窗口的秀米时,两个人彼此都吃了一惊。他向她打手势,挤眉弄眼,一脸坏笑。他就是这样倒退着往村外走,直到撞在了村口的一棵大楝树上。这伙人离去之后,⺟亲带着家人用铁锨铲去厅堂的污泥,用石灰粉刷墙壁,用薰香驱散満屋的恶臭,把被工匠坐塌的太师椅送出去修理,⾜⾜忙了七八天,才使院宅恢复了昔⽇的安宁。王氏兄弟把铁链铜锁送来了,可是这会儿又用不上了。⽗亲经过那次大火的惊吓,安静得像个睡的婴儿。成天坐在阁楼旁的凉亭上发呆,或是对着那只净手洗面用的瓦釜说话。没事老爱昅手指头。阁楼的西侧,有一座酴架,架下摆満了花。花丛中有一石几,每到初夏,酴花开,一朵朵小⽩花纷披垂挂,花香清幽,⽗亲就会让宝琛扶着,走下楼来,在酴架下的石几旁坐上整整一个下午。这年冬天,⺟亲要摆拜师酒,让秀米跟人⼊塾读书。挑来挑去,还是挑了丁树则。秀米刚去的那些⽇子,丁树则也不讲课也不教她识字,只是不住地骂她的⽗亲。他说,虽然⽗亲満嘴是归隐哀世之叹,也曾模仿陶渊明到塘边篱畔采点野菊来泡茶,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离开过扬州府的衙门。所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秀米问先生,⽗亲为何要放火烧书?先生答道:“你⽗亲在官场受人排挤,一腔怒火无处可发,最后只得拿书来煞气。似乎一生失败,皆为读书所误,在他不曾发疯的时候,他就嚷嚷着要把全村的书尽数烧掉,说来说去,还是贪恋官场声⾊。你看他,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养个雪⽩粉嫰的女在家做甚?”秀米知道他说的是翠莲。秀米又问:那⽗亲为何又要挥刀砍树呢?丁树则答道:“那是因为他要在院里栽种桃树。他曾来跟我商量,要在全村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种上桃树,我当时还以为他在说笑呢。”“他为什么要种桃树呢?”“因为他相信,普济地方原来就是晋代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条大河就是武陵源。”“怎么会呢?”“疯子么,怎能绳之以常理?还有更荒唐的事呢,他要在普济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哈哈,他以为,这样一来,普济人就可免除⽇晒雨淋之苦了。”丁先生对⽗亲肆意的嘲讽和辱骂反而起了秀米对他的同情,而且,她怎么也弄不懂,⽗亲要造一条风雨长廊又有什么错?“可…”丁树则见她问个没完,就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向她摆摆手,道:“以你现在的年纪,要明⽩这些事还太早啦。”现在,秀米已经十五岁了。在⽗亲离家出走的这个夜晚,她躺在上,听着屋顶上飒飒的雨声,闻着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无。她知道,要弄清楚⽗亲发疯的真正原因,她也许还太小;要明⽩普济以外的广袤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依然是太小了。这一天家中来人不断。先是渡口的舵工谭⽔金和他老婆⾼彩霞登门说事儿。昨天下午因无人摆渡,⽔金和儿子谭四一直在船舱中下棋。他们⽗子俩都下得一手好围棋,技艺是祖上传下来的。⽔金说,他的祖⽗就是在与人下棋时劫尽棋亡,口吐鲜⾎,一命归西的。那天下午,他们一共下了三盘棋,前两盘谭四赢了,最后一盘没下完,就下起大雨来。⽔金说:“那雨下得好大哟。”⾼彩霞说:“大,大,大极了。”⺟亲耐着子听他们聒噪,后来还是忍不住揷嘴问道:“你们,看见我家老爷子了吗?”⾼彩霞说不曾看见,⽔金也直头摇:“昨天下午,并不曾有一个人过河,不要说人,就连鸟儿也未曾飞过去一只,我们大清早赶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事。我们未曾看见你家老爷。我和儿子一直在船里下棋来着,一共下了四盘。”⾼彩霞说:“不是四盘,是三盘,后来没下完就落雨了。”他们又颠来倒去地说了一通,晌午时才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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