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 逃跑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  作者:铁凝 书号:43058 更新时间:2017/10/30 
逃跑
  二十多年前,老宋从北部山区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剧团。

  那正是城市居民储存大⽩菜的时代,储存大⽩菜半是生活需要半是‮府政‬号召,因此买大⽩菜还有一种买“爱国菜”的名义。冬天,大⽩菜下来了,各户都要买回⾜够全家吃到来年开舂的大⽩菜。那时的蔬菜市场和居民的关系,就是菜农用大车小辆把爱国菜送至各家各户的关系。

  一个⻩昏,老宋被亲戚领到团长面前。团长正在卸大⽩菜,一辆胶轮大车正停在单元门口。⽩菜们刚被过完秤,码成齐⾼的一堵墙,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待团长给菜农数完钱,打发他离去,亲戚才对老宋说,这就是团长;又对团长说,这就是老宋。团长不在意地答应一声,只一个劲儿地打捋他的爱国菜,显然他是在琢磨怎样尽快把它们运上楼去。老宋看出了团长的意思,问了声:几楼?亲戚替团长回答说四楼。老宋便说:叫我吧。像很多北部山区的人一样,老宋把“我”说成“饿”说完,他左右开弓地夹起四棵菜就往楼上走。亲戚和团长站在楼前聊起天,谁也不去理会老宋的搬菜运动。当他们再次注意到老宋时,⽩菜已被搬运一空。这时团长才想到请亲戚和老宋上楼坐坐。他们上得楼来,见⽩菜正好被码放在团长想要码放的地方——无非是楼梯一侧,门的两旁。

  团长领亲戚蹭着⽩菜侧⾝上楼侧⾝进门,把老宋让进客厅,拉开灯。亲戚坐下了,老宋却坚持站着。团长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的老宋。老宋五十岁左右,个子偏矮,阔嘴、大脸,属于那种天庭満、地颏方圆的忠厚长相。他的站相儿不是有些山民的瑟缩,他⾝子稍稍前倾,垂手侍立,像个老杂货店的伙计,仿佛随时都准备从柜台里探出⾝子,谦逊、热情地侍候来客。团长暗想,这分明是一个⼲活⿇利、不招人讨厌的人——老宋是被亲戚介绍来这团看守传达室的。后来团长便和亲戚讲起他被借调出国赴意大利演出的事。这团常有人被借调出国,但他们并非担任主演,而是去作“武行”这团的演员武功好,善翻打,跟头翻得漂亮。团长此行便是去意大利翻跟头了。提起意大利,一直不曾开口的老宋突然揷了句嘴,说,意大利属南欧,从地图上看像只靴子,⾼跟的。他把“⾼跟”说成“⾼更”团长笑了,不是笑他的口音,是惊奇老宋的出其不意,聪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不用说团长本人,就是这团文化⽔平最⾼的编剧,也未必想到意大利像只⾼跟靴子。团长的笑给亲戚和老宋都增加了信心,亲戚再添油加醋对老宋的优势做些讲解,诸如家庭情况简单,老伴已去世,一个闺女也嫁了人,他工作起来定会专心等等,老宋的事就这样定了,他成了这团传达室的长期临时工。

  老宋任传达的这团叫灵腔剧团,国营。这灵腔在北方虽然不能和京、评、梆、豫相比,但在这一方,这半个省吧,还有着相当的代表。老一代的名伶,男角就有六岁红,八岁红,九岁红;坤角也出过大绿菊,⽩茉莉,晚香⽟。近几十年有过几次晋京调演,几位年轻艺人和“梅花奖”也曾经擦肩而过。灵腔还参加过数次省剧地位的竞争,虽未成功,但毕竟又给这剧种增添了一些光彩。在剧场艺术不景气的大形势下,灵腔团却磕磕绊绊地生存了下来——当然,每年的四百场“野台子”是维系他们生存的主要方式。

  老宋在团里的任务是传达、收发,兼烧一个开⽔锅炉。‮国中‬人对开⽔本来就情有独钟,开⽔对艺人则更显重要。演员进排练场之前,⽔瓶子里的茶叶必得先用开⽔沏上,之后随喝随续,一续一天。不光演员,家属们也需要定时定点打开⽔,届时或拎壶或提桶,鱼贯来到老宋的锅炉房。打开⽔,对于一个剧团,乃至对于每一个有单位的‮国中‬人,真是一件实实在在、心照不宣的便宜事:开⽔,⽩打!老宋也深知这点,所以他对人们的开⽔观就格外重视。每天早、中、晚,锅炉不仅定时定点烧开,温度也绝对可靠。那时,老宋还必得站在当院,亮起大嗓喊几声:“⽔开了!”老宋所站的当院,正是这团一面为办公楼,一面为宿舍楼,一面为排练场的三面合围的中心地带。老宋一喊,果然人们都坐不住了,即使有的人家暖瓶正満着,老宋的喊也会让他们心动地再去打上一锅——端回家可以把脏污的下⽔道冲冲,开⽔冲油污,有劲儿。再说,老宋的喊里是有称谓的,这称谓似更能起人们对开⽔的热情。为了这称谓,当初老宋还颇费了一些心思:他当怎样称呼他们呢?喊团长⽔开了?他却不能只招呼团长一家,那岂不是眼里只有‮导领‬嘛——这不符合老宋的做人准则。喊演员们⽔开了吧,这楼里还有不是演员的职工。喊同志们,同志们⽔开了,又仿佛把自己摆错了位置,仿佛是一个‮导领‬在向大伙儿发命令。什么也不说呢,就喊⽔开了⽔开了?可那是一种对所有人的失礼。发愁的老宋沉思良久,最后想起了一个称呼:老师。老宋最尊敬的人莫过于老师了,自己那点有限的地理知识,就来源于他在乡村初中时的老师。那时,他最喜的课就是地理课。后来因为家境不好,他只念到初二。现在老宋决定将全团⼲部演员职工家属统称为老师。老师这个称谓毕竟谁都不反感,演员听了⾼兴,‮导领‬和职工家属也不会挑礼,无亲疏远近之嫌,无厚此薄彼之意。于是,老宋就站在院子当中开始了他的呼喊:老师们⽔开了!老师们⽔开了!

  时间久了,团‮导领‬竟把老宋的呼喊固定成最好的因事召示全团的形式。比如开大会,比如演出出发前的装车,比如年节时分大米,比如和哪位老艺人的遗体告别,都是老宋站在院中呼喊:老师们开会了!老师们装车了!老师们分大米了!老师们和九岁红老师告别了!九岁红的后代听出了别扭,想去找‮导领‬反映,一位唱小生的老夏说,今天的追悼会就靠了老宋这一嗓子,开得多热闹。你要靠‮导领‬通知,人们十有八九不到,你说哪个划算。

  不过,这并不是说老宋是一个喜爱喧闹的人,相反,他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他的语言似是很金贵的,不像他的两条腿那样勤快。每天每天,他按时出⼊各个办公室和排练场分发报纸、杂志、信件。他步履轻捷,悄无声息,就会把报纸、杂志分送给该送的人,且从未出过差错。就连家属中第二代乃至第三代所订的名目古怪、图文花哨的报刊,他也会毫无怨言地亲自送至他们手中,那时他只有两个字:你哩。他把“你的”说成“你哩”除了分內的事,分外的事老宋也没少做。二十多年,光是搬⽩菜,这团里有谁家没让老宋帮过忙吗?没有。后来,储存大⽩菜的时代终于过去了,但这团里的家属们需要老宋帮忙的事情却没有过去。五楼的人们说,老宋,帮我把这罐煤气扛上去吧。三楼的人们说,老宋,我买的沙发来了,你给搭把手吧。一楼的人们基本不用老宋帮忙抬东西,但有几位妇女喜织⽑⾐。天气热的时候她们坐在院子里,坐在传达室门前的树荫下忙手里的活计,见老宋有空,就喊,老宋过来,给我架着⽑线。老宋坐在小板凳上和女家属面对着面⽑线,一边静静地听她们聊天。有时她们也打趣他,说,老宋,你看上我们当中的谁啦,我们就照着模样给你“寻摸”一个。老宋落寞地笑笑,撑着⽑线的双手挓得更开,猛看去,好像要抱住眼前的谁。这场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从来没人说闲话,就因为坐在对面的是老宋,老宋的人品这团里的人是心中有数的。

  老宋管传达,管收发,管喊老师们打开⽔,管各家轻轻重重的琐事,有时还兼任团里的炊事员。逢团里赶台子演出时,炊事员临时有事走了,老宋就来了。老宋一锅煮五六十号人的面条,不夹生,不糊锅;捞出面条,再切十五斤⻩瓜的菜码儿,面条都不见“坨”当演员们脸上带着妆拿着大碗打面条时,老宋每一把抓起的菜码儿⻩瓜丝不会差出三五。演员们都夸老宋分菜码儿没偏向。

  老宋在这团里自然是被人喜的,但他并非同谁都一团和气。遇到真正“较真儿”的事,老宋从不丧失原则。他会毫不客气地对一位端碗打饭的旦角儿说,哎,你等等,今天你脑门上的小弯儿可没贴正,第四个、第五个小弯儿应该紧贴眉梢儿。他也会突然对一位光着膀子的男演员说,要是在台上,你可不能嫌热就不穿“胖袄”唱小生的老夏在这团里算是老宋的好友了,老宋照样会在某些时刻叫老夏下不来台。有一回,他突如其来地问老夏,夏老师,你演过《吕梦征》没有?老夏说演过。老宋说,你把出场那四句唱,给我唱一遍听听。老夏说,你这是考我,我给你念念吧。吕梦征是个穷书生,上场四句唱是这样的:天无事星斗浑,地无事草无,君子无事大街上混,凤凰无事落群。老夏念完问老宋有什么破绽,老宋说,从字音上听没什么破绽,我是问你天无事是哪个事?老夏说事情的事呗,还能是哪个事。老宋道:错了,应该是形势的势,势力的势。这四句唱是说天、地、人,也包括凤凰,失去了势力一切就变样了。老夏不服老宋,坚持他的“无事”说,并要求老宋和他一块儿去问团长(那位当年买爱国菜、现已退下来的老团长)。二人找到团长,团长说,都是跟师傅模仿的音儿,说不准。出了团长的家,老宋说,翻跟头的事儿你问团长行,这件事终归你得问我。老夏琢磨出老宋有道理,就说我请你喝酒吧。老宋说,我得回传达室喝疙瘩汤。

  后来老夏还是追到传达室邀请老宋去他家喝酒,推开门,见老宋正蹲在地上,直接就着一口铁锅呼呼地喝疙瘩汤。在从前,这团里的人们好像谁也不曾留意老宋怎么吃饭又吃些什么饭。其实老宋一直就这样吃饭,蹲着,就着一口锅。就像从前在老家,在山上,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在场院里。那时他有家,有女人。现在他只有一个自己,怎么吃不是个吃呢。必要时他甚至可以连碗都节约掉,直接从锅里舀着吃,也省得刷碗了。老宋给团里煮面条、分菜码儿一丝不苟,自己吃饭可就潦草多了。这使老夏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着老宋的吃相儿,看着他那⽩菜帮子似的脸⾊,提醒老宋说,老宋,咱们得讲点营养,看看你的脸什么⾊儿?⽩菜帮子⾊儿。你得吃⾁。

  对老夏表现出的友情,老宋却持比较谨慎的态度。不是不想领受,是觉得自己和他们毕竟不是一种人。友谊这东西,须建立在平等基础上。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而言,不能说老宋浅薄。老宋对老夏的提醒,只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心想我还不懂营养?人体每天所需热量至少是2000大卡,我离这还差得远哩。我讲营养,我那乡下的闺女呢,我那外孙子呢。慢慢地,他只向老夏诉说了一些家事。他那嫁了人的闺女,嫁的是一个更穷的地方的懒人。前几年那人忽然扔下老宋的闺女和一个刚満月的孩子走了,不知去了哪里。闺女的⽇子很难,处处得老宋接济。老夏明⽩了:怨不得。又过了些时候,老宋的闺女领着他的外孙子到这团里来看老宋,老夏想,唔,这是挤老宋的疙瘩汤来了。

  老宋的闺女,看上去有点闷头闷脑,穿一⾝乡村集市上买来的墨绿⾊假警服——那些年乡村中的男女很喜穿假警服,肩上钉着似是而非的肩袢儿;舂秋单穿,冬天就罩上棉袄。老宋闺女的假警服里就套着红花棉袄。棉袄肥,警服瘦,警服把棉袄勒得下摆都冒出来。老宋的外孙当时刚及上学年龄,和⺟亲一样,穿一⾝儿童号码的假警服,自觉站在这院里就有了威风。在老宋看来,⽇子虽难,可也算天伦之乐。有时闺女也给老宋包饺子,馅儿里没⾁,只放些⽩菜和虾⽪。闺女的手艺也不济,饺子包得“坐”不住,都瘪瘪地仰在箅帘上,俗称“仰摆饺子”可那毕竟是饺子。那时闺女在屋里包着饺子,外孙在院里跑跳。老宋看看屋里,又看看院里,他是満⾜的。当外孙捡起一个扔在院里的破⾜球就踢时,老宋以进城多年的观察力,看出了外孙踢球‮势姿‬和跑跳‮势姿‬的村气。他发现外孙跑时胳膊端在两肋边不摆动,脖子生硬地僵持着,上⾝向后稍,肚子朝前,仿佛他不是用腿在跑,他是用肚子在跑。当他起脚踢球时,便缩起脖子,咬紧牙关,好似蹬踹一块石头。老宋告诉外孙,踢⾜球学问可大哩,可不是你这样。外孙就问那是啥样?老宋知道一句话讲不清,自己又不会示范,便说,先照着你的样式踢着玩儿吧。临走,外孙非让老宋给他买个⾜球不可。老宋没给外孙买⾜球。他想,一个球就是一个月的粮食钱,目前全家人急需补充的是大卡——热量。

  光像箭一样。

  老夏要退了,老宋也更老了。他走路不再是快步,有点拖着腿的样子。当他走过来,人还没到眼前,你就能听见鞋底蹭着地面的嚓嚓声。时代在变,这个团也不断改变着一些旧习惯。比方遵照市政部门“天要蓝,⽔要绿”的要求,取消了开⽔锅炉。这使老宋轻松多了,他再也不必老是惦记着站在院里喊老师们打开⽔了。他开始在别的方面出错儿:他的记差了,有时候会把张三的信送到李四的办公室去。有时候团长让他喊开会,他也忘了喊。但是这团的人们念着老宋的为人和他的孤单,他们没有辞退他,他们对他的出错儿持宽容的态度。是人哪有不出错儿的?而且他们假装没看见他的出错儿。直到有一天,老宋的腿不争气地真出了大⽑病。

  二十多年老宋没有病过,⽩天尤其不愿意躺在上,那个⽩天他躺下了,还叫来了老夏。他对老夏说,我得上医院。

  老宋的腿病老夏早就知道,他患的是左下肢周围⾎管综合症,俗称老烂腿。老夏也知道,老烂腿不及时治,还有截肢的危险。从前老夏替老宋瞒着,现在是瞒不过去了,老宋的腿肿得像檩条,淌着脓⾎。老夏用自行车驮着老宋去了医院,医生为老宋检查之后说尽快手术吧,保腿要紧。老宋问手术得多少钱,医生说,一万五左右,要看手术难度和住院时间长短。老宋说怎么这样贵?医生说,这种周围⾎管病,⾎管要一地收拾,神经要一地接上,接哪神经不得几十块钱。老宋对老夏说,咱们回去吧。

  一万五千块,对老宋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他全部的积蓄连一百五十块钱也不到。回到传达室,他不再往上躺,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半天,老宋对老夏说,由它去吧,反正我也老了。哪里⻩土不埋人,我也该叶落归了。老夏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哪儿有过不去的河?

  老夏安慰了老宋,但要过河谈何容易。他想去找‮导领‬,转念又想,这可不是‮导领‬一拍板会计就点钱的事。一个刚够发工资的剧团,不用说临时工老宋,老夏自己口袋里就经常装着报不了销的药费。这样,他走到办公楼前就站住了。当年老宋呼喊老师们⽔开了,老师们分大米了…的时候就站在这里。老夏站在这里,心中涌起一股子说不出的热望,他想,何不把老宋的事用老宋的办法召示一下全团呢。第二天,办公楼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写:尊敬的老师们,目前老宋遭了大难,请大家都献出些爱心吧!接下来,告示写明了老宋的病情及所需费用的数目,请大家量力而行。末尾的署名是老夏本人。老夏写给全体老师们的告示果然在这团里发生了效应,全团上至团长,下至演职员工及家属都献了爱心。

  老夏走家串户,挨门敛钱,‮腾折‬了几天,却只敛够了那个数目的一半。于是他又把从前在这团里工作过、后来调走的人列了个名单,骑上自行车,到这城市的四面八方去找这些人。老夏见到他们,口沫四溅地叙述着老宋的不幸,以唤起他们更大的同情。其中一位从前在团里搞灯光,后来自己辞职出去卖音响的青年慷慨解囊,答应其余的钱全部由他出。说,从前在团里工作的时候,他正在搞对象,每天夜里两三点才回来。每次敲大门,睡梦中的老宋都会及时从上爬起来给他开门,而且既不打听,也不抱怨。团里要给这青年处分,找老宋作证,老宋说没见这青年晚上出去过。这青年对老夏说,就这一条,我终生不忘,我太太知道也得找老宋去磕头。

  老夏成功了,他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为老宋筹集到一万五千捌百六十二元‮民人‬币。为此,他专门找到现任团长,邀团长同他一道去给老宋送钱。一来显得郑重,二来也算有个旁证,团长可以证明他把捐来的钱一分不差地奉献给了老宋。二人于当晚来到传达室,将这笔钱郑重地给老宋。

  老宋动得说不出话来,耳朵嗡嗡作响,⾝子像坠⼊云中。眼前的两张脸影影绰绰似有似无,声音也远得不行。唯有那厚厚的一摞钱铺天盖地堵在眼前,那不是别的,是真钱啊,那是老宋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钱,一次,这么多。

  老宋‮夜一‬没睡,他数了‮夜一‬钱。他把它们分门别类再排列组合;他一张一张地‮摩抚‬它们,一张一张地在灯下照它们,一张一张地把鼻子凑上去闻它们。一些新钱嘎巴嘎巴响得很脆,在沉静的黑夜里惊天动地;一些旧钱散发着微微辛辣的油泥味儿,或者黏黏的霉嘲气。即便一张两块钱的旧票,庒在掌上也是沉甸甸的,直庒得他掌心下坠。老宋数完钱就开始想心事,他想,难道他的腿真有病吗,难道他真的要把刚刚数过的这些东西都扔给医院吗?想着想着,他忽地站了起来,伸出左腿上下打量着它,或者叫作掂量着它。他决心不再相信这条肿得檩梁似的腿是条病腿。为了证实自己的见解,他给自己摆了一个很奇怪的‮势姿‬:他右脚离地,单用那病肿的左腿撑起全⾝的重量,他竟然金‮立独‬般地站住了。他又做了几下类似儿童踢毽子、跳房子之类的动作,居然也做出了。接着他想起演员,练功时的大骗腿、打飞脚、旋子这些用腿做出的⾼难动作,他依次模仿起来,形态虽然怪诞、却是悲壮。这些动作将老宋‮腾折‬得动不已,直到他稀里哗啦摔在地上,一个形容才确凿地来到他的脑海中,他双手掐住他的病腿想,这哪儿还是一条腿啊,分明是一条烂冬瓜。传达室的灯亮了‮夜一‬。

  早晨,老夏吃过饭,就来叫老宋去医院。双眼布満⾎丝的老宋说,我想等一天,等我闺女来了也不迟。老夏觉得有道理,动手术是要家属签字的,老夏终归不是老宋的家属。

  这天晚上传达室分外安静,老宋八点钟就熄了灯。第二天,当老夏又来传达室催促老宋赶快去医院时,发现传达室已空无一人。老夏骑车赶往医院,医院并没有老宋。为老宋做过检查的医生说,那个病人来是来过,又走了。老夏说他不是来住院做手术的吗。医生说不是,只是问做静脉修复术便宜还是锯腿便宜。医生告诉他当然是截肢手术便宜,两三千就够了,他听完就走了。老夏回到团里,又来到传达室,先发现窗台下的桌子正中摆着一串钥匙。老夏认出,这是老宋掌管所有门户的钥匙。再细看,见老宋的上被褥没了,一只放⾐服的⽩茬小木箱没了,地上的铁锅也不见了。老夏想,这是走了。他不忍心用逃跑来形容老宋。

  自此老宋就从这个灵腔剧团和这个城市消失了。

  老夏终于气愤起来,团里的老师们也气愤起来,老宋的不辞而别显然是愚弄了他们。他们那一片爱心呢?他们的钱是⾎汗钱,冬演三九,夏演三伏,一天三开箱。尤其让老夏不能容忍的是,人们纷纷在他面前发些抱怨。人们对他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人们对他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告示可是你贴的。说得老夏一灵一灵的,好像是老夏骗了大伙儿的钱,并且协助了老宋的逃跑。老夏去找团长,要求团里派人把老宋弄回来,把事说清楚。团长说,一个临时工,怎么去弄?他和团里连个书面协议都没有,人家本是来去自由的。老夏想起当年老宋的到来是靠了一个亲戚的介绍,那亲戚当是住在本市的。于是老夏七拐八拐又找到了老宋的那位亲戚,向那亲戚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情急之中嗓门就有些⾼亢,像要吵架。最后他态度鲜明地向亲戚宣布说,老宋的这种做法不仅是对自己的⾝体不负责任,而且伤害了团里所有同志的感情。

  老宋的这位亲戚对老夏的慷慨昂并不买账,说,同志们为老宋捐款,我在这儿替老宋谢谢大伙儿了。你说伤害感情,话就扯得有点远。钱不是老宋你们出的,是你们自愿的。自愿把钱给了老宋,钱就当属于老宋。老夏打断亲戚说,可那钱是捐来专为给他治腿的。亲戚说,他不是已经治了嘛。老夏说,他是怎么治的?亲戚说,不瞒你说,他回老家第二天就去县医院把腿锯了,那儿更便宜,两千不到,无须住院,随锯随走。老夏惊呼道,我娘呦!亲戚说,腿在他自己⾝上长着,怎样处置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他这么盘算又有什么过失?剩下一万多又有什么不好?一个乡下人,又是穷闺女,又是穷外孙子。

  老夏没有再和老宋的亲戚“矫情”却也没有被这位亲戚说服。他只是,只是久久地愤怒难平,疑惑难平。他难以相信那亲戚的话是真的——锯条人腿怎么也不能像锯条板凳腿那么简单。不久,团里有人从北部山区演出回来,告诉老夏说在新开发的一个旅游景点看见老宋了,老宋坐在一个小铁⽪房子里卖胶卷。老夏忙问腿呢?他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演出的人说没看见,他坐在窗口,只能看见上半⾝。

  老夏决心去作一次北部山区的旅游,他很想亲眼目睹那逃逸的老宋之现状,很想用这亲眼目睹来刺起对方的尴尬、难堪和愧疚,他并且要直接领受对方这尴尬、难堪和愧疚。好比一个专窥测人隐私的暗探,又如同一个追踪犯人的‮察警‬。不能说老夏这按捺不住的想法有多么厚道,可也不能说他这想法完全不合情理,毕竟他为保全老宋的腿出过大力。他坐上长途大巴,经过了六个多小时的旅途,到达了老宋的家乡,到达了那个新开发的旅游景点。他下得车来,直奔车站周围那一片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商亭,几乎没太费劲,他很快就发现在一个小铁⽪屋子旁边站着老宋。老宋拄着双拐,正指挥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往小屋里卸货。老夏的目光停在老宋的下半⾝,左腿那儿空着,挽至腿部的空筒好像一团皱的搌布。这使老夏心中涌上一股酸涩,一时竟想不好到底该不该去和老宋打招呼。拄着拐的老宋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老夏,顿时停下对那年轻人的指挥,木呆呆地愣在那里。接着,老夏在老宋脸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表情: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这使老夏想到,老宋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可他还是不知如何上前去同老宋打招呼。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他佝偻着⾝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缭,恍惚之中也许跟头、旋子、飞脚全有,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正在卸货的年轻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看着近前的老夏说,你是不是认识我姥爷?老夏说是,我们是老…朋友。年轻人说,你好像把我姥爷给吓着了。老夏答非所问地说,你是老宋的外孙子吧,十几年前我在我们团里见过你。那会儿你还小呢,在院子里踢球。外孙子说,原来是这样。那我姥爷为什么一看见你就跑呢?老夏想了想,说,也没准儿你姥爷是给我买⾁吃去了。外孙子说,看着你怪渴的,喝一瓶康师傅冰茶吧,你是我姥爷的朋友,不要钱。老夏说不不,你们不容易。外孙子说,现在好多了,我姥爷从城里回来才开了这个小卖店。那会儿我让姥爷给买个⾜球他光说没钱,敢情攒了一万多呢。老夏问这个店一天能赚多少,外孙子说赚个六七十块吧。老夏想,五天就能赚出看传达室一个月的钱了。外孙子把冰茶递到老夏手里,老夏坚决不要。外孙子又说,那你拿上一张旅游图吧,看图旅游省得路。这里的山⽔很好看。

  老夏接受了外孙子赠送的旅游图,他把它打开,外孙子热心地指着图上的几处,再次介绍说,这里的山⽔很好看。老夏似是而非地看着地图,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外孙子指着地图又说,你看我们这块地方像什么物件?老夏说看不出来。外孙子说,像只靴子,⾼更(跟)的。我姥爷告诉我的。老夏细看地图,这才看出老宋家乡的形状正好比一只靴子,如同当年老宋对意大利的形容一样。他想,这地方如果没有开发,就不会有人为它绘制地图,热爱地理的老宋便终生也不会知道,他的故乡在地图上也是一只靴子。

  这本是一个让人‮悦愉‬的话题,只是,老夏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同老宋讨论这个话题了。 Www.NiLxS.CoM
上一章   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