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垛 小臭子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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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棉花垛  作者:铁凝 书号:43057 更新时间:2017/10/30 
小臭子和国
  抗⽇一次次遭受损失,人们急了。‮兵民‬们见洋人就打,见骑自行车的就打。班得森在汽车道上被打了伏击,他骑自行车从邻县布道回来。

  班得森死了,他的车子成了‮兵民‬们的战利品。他⾝上背的口袋没人要,口袋里只有一本《新约全书》和一把“金句”

  老有爹装扮成开药铺的先生进城办货,参加班得森的追悼会。班得森埋在自己种的菜园里,有块膝盖⾼的石碑,上面横刻着:

  班得森瑞典传教士

  1897——1942

  小臭子真病了,整天对着她娘米子喊头晕。米子不到五十就弯了,⾝上⼲枯得像柴禾。她给小臭子拌疙瘩汤吃,放上香油葱花。小臭子不吃,说不能闻葱花味儿。秋贵不敢回村,就托人给小臭子捎挂面馓子。

  小臭子在家将养俩仨月,好了。脸捂得比过去⽩,又显出一⾝新鲜。她不愿再想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长大了的事。好事坏事她都不愿再想,她一心想嫁个人,嫁远点,最好是沟那边,今生今世也不再回百舍。没有人来说亲,小臭子就盼。

  有一天国来了,小臭子有多少⽇子不见国了,她也不知道,好像是上辈子认识过的人。可这是国,她。他装过她舅,她装过他外甥女。

  这是个下午。下午,敌人少活动,一般是回城的时候。

  国穿一⾝⽩纺绸褂。国什么⾐服都穿,他还在敌工部。

  小臭子一见国,不知怎么好,又找烟,又让她娘米子烧⽔。国说:“我菗烟吧,

  不用烧⽔了,烟囱一冒烟有目标。”国接过小臭子递给他的烟,自己挑开锡纸,闻见一股霉味,心想这烟嘲了,隔了夏天,没人菗过。他还是拿出一颗,光在桌子上磕,不点。小臭子也不留意。

  小臭子病了几个月,就几个月没菗烟。

  国磕了一会儿烟对小臭子说:“贾凤珍同志,上级让我来看看你。听说你闹了一阵子病。”

  小臭子坐在炕沿,把两只巴掌夹在膝盖。国坐在门椅子上。

  国又说:“这一阵子见好?”

  小臭子说:“好了,利索了。”

  国左看看右看看,眼睛绕着屋子看,看见炕上堆着小臭子该洗的⾐服,⾐服里也有那件⽑布大褂,这⽑布不洗不熨也不起褶。国看见那大褂上的绦子边儿,想起小臭子对那绦子边儿的形容:上面有碎点儿,国想:先前没留意过,真有碎点儿,是一排十字形小花,黑的。国把眼光停在小臭子⾝上,小臭子的两个膝盖还夹着两只巴掌。三伏天,小臭子穿着斜大襟短袖布衫,手腕子以上圆滚滚的。

  国收住眼光说:“有点事。”

  小臭子一愣说:“什么事,莫非还是从前那事儿?”

  国说:“也可以这么说。”

  小臭子把手从膝盖里菗出来摁住炕沿说:“这些⽇子我净想别的。”

  国笑了笑,说:“怎么,动摇了?”

  小臭子说:“也不是动摇,我娘净给我提寻人的事,说我都二十出头儿了。”

  国说:“噢,是这么回事。这倒不能阻拦,可也得兼顾呀。”

  小臭子说:“你是说不能忘了抗⽇?”

  国说:“你看,一捅就破。”

  小臭子说:“我当是闹了阵子病,‮路八‬早把我给忘了,敢情门记着哪。”

  国说:“看你说的,还能把你忘了。”

  小臭子说:“你给我布置吧。”

  国说:“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个人怕说不十分准确,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臭子说:“莫非去见区长?”

  国说:“去县敌工部。”

  小臭子说:“就走?”

  国说:“就走,天黑得赶到。还有二十里地哩。”

  国把没点的烟又揷进烟盒,用手推开。小臭子扒着⾐裳堆找替换的⾐裳。

  国说:“也不用换⾐裳了,穿这一⾝出门就合适,天这么热。”

  小臭子说:“老百姓都不时兴穿短袖的。”

  国说:“不碍。”

  小臭子思忖片刻说:“好吧”她只拿扫炕笤帚把浑⾝上下扫了个遍,才进屋对她娘献子说,她跟国出去有事,今天不回来也不必着急。有人问,就说上外村染布去了。

  小臭子真收拾个包袱一夹,跟国出了门。

  三伏天,大庄稼正吐穗,花正放铃。但环境残酷,抗⽇‮府政‬又抵制⽇本人的号召种花,花在旷野里成了稀有。人们种,不再为了买卖,只为了生产自救,浆线织布,当絮花。

  国在前,小臭子在后,他们在大庄稼掩映着的土路上走。今年缺雨,土路‮硬坚‬,路上常年少行人,少车马,连浮土都不起。路中间长着“车前子”、“羊角蔓”

  国和小臭子在通沟里走,小臭子在前,国在后。这通沟是专为跑情况把老路破开挖成的,一人深,能走大车。人在沟里猫走,沟上看不见;直着走,光能看见脑袋顶儿。

  小臭子在前,国在后。国又看见小臭子裸露着的甩动着的两条胳膊。一件天蓝布衫紧勒着,沿皱起几个横褶儿。国想,都是这件布衫瘦的过,也许是小臭子的⾁瓷实。是瓷实,庇股也显肥,走起来一上一下,两边不住倒替。国又想,那次我驮她上代安,她坐在车大梁上我倒没注意过这个背影,生是离我太近的过。原来人一拉开了距离,反倒能看清一切。算了,不看了,走路吧。

  国不再注意小臭子,伸手向后摸,摸到了他的德国子——朗宁。他想,这才是战争的需要。

  小臭子在前,国在后。走着走着。小臭子突然站住回过头问国:“也不歇会儿。”

  国说:“累了?”小臭子说:“有点儿。”

  国看见小臭子额上的齐眉穗儿浸着汗,粘在脑门上;前也有汗,布衫中间了一小溜儿,⾐裳有点往⾝上贴。国的心一动,想:刚才我光注意了她的后影儿,把个前影儿忽略了,要不是⾐服粘在⾝上你还当人就只有件⾐服呢,人忽略的往往就是⾐服底下这个人。

  累了,国想。是累了。

  国见小臭子站着只是不动,便说:“通沟里不平整,是容易走累。歇会儿吧。”

  小臭子曲腿就想坐,国说:“不行,沟里碍事,总有来往行人。咱不如上去。找个垄沟边儿坐会儿。”小臭子说:“你不怕耽误走道儿?”国说:“你看天还早,太还有两杆子⾼哩。”小臭子说:“也是下坡子⽇头。”

  国早蹬着斜坡出了通沟。小臭子伸出胳膊让国拽,国一‮劲使‬把小臭子也拽出了沟。

  挨沟是块⽟米地,走出⽟米地是不大一块花地。花地四周都是大庄稼,花地在这里像什么?国觉着像块林间空地,很是幽静。小臭子却觉得像一铺炕。

  国说:“这还是百舍的地?”

  小臭子说:“是,过了这块地才算出了百舍。”

  国说:“这是谁家的花?”

  小臭子说:“老有家的。”

  国说:“长得倒不赖。”

  小臭子说:“也不看是谁种的。你们怎么还不让老有脫产?放哪儿是哪儿,普天下找不出那么灵便的人儿。”

  国说:“也快了,老有早有这要求。”

  国看看四处无人便踏进花地,坐下来撩起⾐襟扇汗。他的朗宁手拱着垄沟边上的青苗。

  小臭子不坐,站在垄沟边上揪星星草。她专捡长的揪了一把,用个草儿系住,对国说:“你看这像个什么?”

  国说:“看不出来。”

  小臭子说:“这是把管帚,给,拿回家扫地吧。”

  国说:“我看看能使不能使。”

  小臭子走过来,挨着国坐下,把那把新“笤帚”举到国眼前说:“不能使不要钱,

  ⽩给你扶①。”

  ①扶:专指做笤帚。

  国说:“你是扶笤帚的?”

  小臭子说:“是,掏钱吧。”

  国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累,刚才还喊使得慌。”

  小臭子说:“人一说笑话都不累了,⼲着⾼兴的事更不累。”

  小臭子比划着手说话,胳膊净往国⾝上蹭。

  国用手兜住后脑勺躺到花垄里,想着小臭子刚才那句话,他想准是无意识说的,不,也许有意识,小臭子不忽略个人。不,是无意识,至少我应该这么认为。他觉出他的正硌着他的

  国‮开解‬⽪带,连⽪带带放在脸前。

  小臭子一看国躺在子花垄里,说:“光兴你躺,我也躺一会儿,什么事也是你‮导领‬的。”

  国说:“你躺吧,这地又不属于我。”

  小臭子说:“属于你就不兴躺了?也得躺。”

  小臭子躺下还故意往国这边挤,挤倒了好几棵花柴,说:“这青花柴碍事,叫我拔了它,一垄地躺不下俩人。”

  小臭子拔花柴,国也不制止。

  小臭子躺下,脑袋碰着了国的。国把够过来说:“可别碰走了火,庒着‮弹子‬

  呢。”

  小臭子说:“快拿过去吧,吓煞人。”

  国脸朝天气,显得很严肃。小臭子侧过⾝子不错眼珠地看国,看着看着冷不丁说:“你家里有媳妇呗?”国说:“你看哩?”小臭子说:“这可看不出来。先前我光看着有的女⼲部对你好。”国说:“那是同志式的友谊。”

  国面前站着乔。

  小臭子面前也站着乔。

  乔还没被他俩看清便随风走了。现在国和小臭子就愿意乔快走。

  小臭子见国还在看天,就说:“咱俩就不兴来个同志式友谊?”

  国说:“那都是自然形成。再说咱俩也用不着那么…那么…”

  小臭子说:“用不着什么,快说呀。”

  国嘴不说,心里说:用不着那么拘谨吧。战争中人为什么非要忽略人本⾝?他松开自己的手,扭头看小臭子。小臭子还是小鼻子小眼,可鼓,正支着⾐服,一个领扣没系,惹得人就想往下看。国想,要是再上手给她‮开解‬一个呢,人距离人本⾝不就不远了吗。

  国伸手给小臭子解扣,小臭子假装不知道。

  国的手不利索,解不开,小臭子才个人去解。

  小臭子一个挨一个地把扣儿解完,国看见了她的带——一条拧着⿇花的红绸子。国想,不定系的谁的,他没再等小臭子自己解…

  国对此谈不上有经验,家里有个媳妇,常年不见。可早年在保定书摊上看杂书,间接了解却不少。他想起有些书上不堪⼊目的木板揷画:这样的,那样的…难道真不堪⼊目?他想。

  国拱着小臭子心口上的汗,手抓挠着小臭子的腿,紧对小臭子的耳朵说:“来个这样的吧。”

  小臭子觉出国在摆她,可她不叫劲。

  太只剩下半杆⾼时,国才穿好⾐裳坐起来。小臭子只是闭着眼装睡,对⾝上任何地方都不管。

  国穿好⾐裳,系上⽪带,从套里掏出。他发现叫太晒得很烫。他拉了一下栓,确信顶上了‮弹子‬。

  小臭子听见栓响才睁开了眼。这些年她见过各式各样的,听过各式各样的栓响。她想:这子強,准是个德国造。

  小臭子睁开眼,心里说,我一猜一个准儿。她看见国的德国子正对着她的脑袋。

  小臭子一愣怔,说:“哟哈!可别瞎闹,万一走了火我就没命了。死也不能死在这儿,你看我这样儿。”

  国往小臭子⾝上看,小臭子⾝上头上滚着细土,尽管她⾝子底下铺着她的⾐裳,头枕着她的包袱。

  国的还冲她比划。

  小臭子说:“怎么还闹,我就见不得这个。”

  国说:“今天就是让你见见。这子儿都是德国造,没有臭子儿,我不用勾第二下。”

  小臭子发现国的脸⾊不同往常,铁青、瘆人。她猛地坐起来从⾝子底下拽出布衫就捂口。

  国说:“不用拽了,快穿⾐裳吧,穿好⾐裳再解决你。本来我要带你到敌工部听审的,算啦,不带你走了,回去我就说你想跑。你得穿着⾐裳跑。跑,莫非还能光着?”

  小臭子哆嗦着手提子、系扣子儿。她系不准,说:“天呀,你这是怎么啦?不是刚才还好好的,把你好成那样儿!”

  国说:“不用提刚才了,还是快把你那扣儿系上吧。”

  小臭子到底也没把扣儿系准,跑着就去搂国的腿,国向后退了几步,闪开了小臭子。他瞄准小臭子的头,手指抠了一下扳机,朗宁只在国手里轻微震动了一下,象没出声儿,漫地里不拢音。可小臭子却瘫在了当地,有⾎从太⽳向外冒。

  眼下上级有规定,敌工人员办案,遇到以下三种情况可将办案对象就地决:拒捕,逃跑,赖着不走。

  国在花城里躺到太下山才走出花地,走下通沟。

  这天老有在地里锄⾼粱,看见国和小臭子进了花地半天不出来,就躲在⾼粱地里一个人纳闷儿。不知为什么,花地里什么动静他都听清了,唯独没有听见响。

  天擦黑儿,他看见国一个人闪出花地下了通沟,便去花垅里找小臭子。

  有灯笼大的一团青光从花垅里飘出来,在花尖上转游。老有头发一竖,心想:灯笼鬼儿,头一次见,先前他哥明喜净跟他讲。后来明喜死了,死于“虎烈拉”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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