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之年 第六章 肮脏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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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迷乱之年 作者:骆平 书号:42754 | 更新时间:2017/10/21 |
第六章 肮脏的小秘密 | |
“你应该做一个疗程的心理咨询。”萧坚⽩告诉清川。 萧坚⽩是満城的主治医师,在精神病医院属于权威级的人物。他带的博士生,一出徒,就被海內外的专科医院⾼薪挖走。本省各精神病医院碰到疑难杂症,必定会请他披甲上阵,亲自出马。清川目睹患者家属凌晨四点站在医院门口,风餐露宿地排队挂他的号。 清川考虑得很周到,向萧坚⽩的夫人陈述了状况,因此満城一⼊院,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指定为萧坚⽩的住院病人,得到了优厚的待遇。 萧夫人是清川的博士生导师,是清川所在法律系的系主任,一朵铿锵玫瑰。清川去年投考她的博士生,可谓使尽浑⾝解数。萧夫人的博士生皆非寻常人士,大多是公检法系统的府政要员或者知名律师,清川以同系同事的近⽔楼台⾝份,连同出⾊的成绩,磕磕绊绊地进⼊了她的门下。 然而当真成为萧夫人的弟子,清川却又后悔莫及。萧夫人对待门生脾暴躁,喜怒无常,很难伺候。她的社会兼职很多,时不时接手几宗标的逾千万的经济官司,可是她重男轻女,从不带清川出庭,随⾝携带的,总是那几个男博士生、男硕士生。清川被她指定的书山文海所淹没,苦熬苦憋。 此番清川不得已相求,萧夫人倒是一腔痛惜,竟专门拨出半天时间,邀她到家里促膝谈,还下厨为她做了一顿晚餐。清川受宠若惊,在萧夫人面前热泪盈眶。痛哭以后,她没有觉得轻松,反倒为自己的软弱和丢份儿感到懊恼。 萧氏夫妇是一对璧人。萧坚⽩是医学界泰斗,萧夫人是法学界名人,他们的女儿定居港香,嫁给一名牙医。女儿是萧氏夫妇的掌上明珠,相貌相当动人,神气娇慵,漂亮的眉眼,细长的⾝材,脯与臋部是完美的半圆形。萧夫人在外是铁女人的形象,在家却是好⺟亲、好太太,五十岁了,还披着繁冗华丽的披巾,穿着尖细的⾼跟鞋,当着生学的面,向丈夫撒娇。 在处理夫关系方面,萧夫人是一个杰出的演员,她让每一个人都看出她对丈夫的狂热崇拜。这种崇拜更像宗教信仰而不是爱情。因而清川不得不怀疑这是一种技巧,一种使传统的強男弱女式的家庭得以妥善维持的技巧。 “坚⽩,我这生学怪不幸的,你要治好她先生啊。亲爱的,你能行的,只有你行!”萧夫人小鸟依人地恳求丈夫。 萧坚⽩存温宽厚地一笑。 清川连声道谢,她的心里有着双重的悲哀。求助于导师,已是无奈。被萧夫人这样垂怜,更令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生活圆満的萧夫人有如天助,她凭什么就能这么幸运?! 在医院里,萧坚⽩不苟言笑,对博士生、对助手冷若冰霜,连院长都畏惧他三分。不过对待病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清川目睹过他给一名患自闭症的小家伙讲狼和七匹小山羊的故事。 “你气⾊很差,不能老这么憋着扛着,”萧坚⽩和颜悦⾊地说“说出来吧,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些意见。”他待清川很是和蔼,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人非圣贤,不可能承受一切。比如我们这一行,其实是装载心理垃圾的垃圾桶,如果不能有效地放松和缓释,同样会生病的。”他温言道。 这些年月,清川习惯了独自承接全部的灾难,默默消化,默默善后。她招架不住萧坚⽩的温情,当下眼窝一热,流下泪来。萧坚⽩递过一张纸巾,静默地注视她。萧坚⽩⾝体很,瘦瘦修长的体态,手臂的肌⾁鼓鼓的,步伐矫健,像个具有爆发力的年轻猛男。可惜早生华发,斑⽩的两鬓怈露了他年龄的秘密。 “你会替我保密吗?”清川问了一个傻气的问题。萧坚⽩笑了。 “心理医生这个行当中,有一种不⾜为外人道的协会,”萧坚⽩坦承道“本城的心理医生每个月都会利用一个周末举行聚会,向比自己更加成、更加有经验的同行倾吐烦恼隐忧,求得精神上的支柱。” “我们也需要倾听者保密,在这一点上,我们与患者感同⾝受。”他说。 “在心理医生的聚会里,萧大夫一定充当着总舵主的角⾊,再没有比您更加成、更加有经验的同行了。”清川奉承道。 “呵呵!”萧坚⽩微笑着“⾼处不胜寒哪。”他的语气是谦虚的,神情却有掩饰不住的骄矜。 “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的太太、你的导师。”他轻轻说。 清川决定信任这位古道热肠的心理学专家,她所潜心巴结着的导领兼导师的丈夫。事实上,她已经山穷⽔尽,别无选择。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令她不堪重负。尤其是在満城确诊抑郁症⼊院后,她出现了持续的失眠,情绪低落,无端端地,就会痛哭流涕。 “我丈夫和钟点工的婚外情,是怎样开头的,我不能确定,而我,在半年以前,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清川开始缓缓述说。她一开口,便不能自控,奔流不息的,直说了两个钟头。 萧坚⽩听得很认真,没有揷嘴,没有露出惊愕或鄙视的表情。他的面孔是职业化的温和与宽容,让清川如⼊无人之境,可以坦然地说出最深最暗的困惑。 说完,清川长长嘘出一口气。 “你有轻微的心理障碍。”萧坚⽩敏锐地判断。 “有没有早醒或乏力的现象?”他审慎地问。 “有。”清川承认。 “你必须引起⾜够的重视,抑郁症患者的家属,由于強大的心理创伤,往往会产生暂时的抑郁症状,如果不及时纠正,后果不堪设想。”他严厉地说。 “自从満城生病,自从发现他和钟点工的私情,我的心情简直坏透了。”清川叹息。 “你的丈夫,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萧坚⽩凝视着她“那个年轻的男人,给予你的冲击,恐怕才是无法估量的。” “是的,”清川供认不讳“他的生活状态,他特殊的嗜好,都与我既往的观念相背离,我越靠近他,受到的震动和伤害就越大。” “那是因为你活在一个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以及相对简单的婚姻关系里,”萧坚⽩凝神注视着她“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 “例如我接诊的一个病人,他始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而女人是一处洞⽳,他试图朝里钻,钻到洞⽳的最深处,躲蔵起来…” “哦?”清川瞪大双眼,惊骇不已。 “别担心,”萧坚⽩突然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神⾊柔和地承诺道“我会帮助你的,直到你摆脫所有的不快为止。” 萧坚⽩没有失言。清川的时间被安排在午后。 每周三的午后。 天气热炽,知了聒噪不休,马路被⽩花花的光晒得茫茫生烟。守门的老大爷躲进凉的走廊,摇着大蒲扇,睡眼惺忪。 这一整天萧坚⽩都会呆在精神病医院。此外,他要为医学院的博士生上课,要完成科研调查,要在几间心理诊所坐诊,还要应邀出席国全各地的讲学。但他的门诊时段是雷打不动的,除非⾝在国外,他总会想方设法赶回来,按时接诊患者。 中午他有两个钟头的空闲,一个钟头小憩,另一个钟头属于清川。萧坚⽩的心理咨询,不仅不容易挂到号,而且每四十分钟,就价值六十元民人币。清川算是获取了某种特权。在宽敞无人的办公室里,她事无巨细地向他诉说着琐碎无聊的苦闷。她自觉小肚肠到了极点,像那种无大志、无忧无虑的少,为这一颗钻戒和那一颗钻戒烦恼着。但是萧坚⽩永远微笑静听,然后超越心理医生的职业界限,为清川的行为和心理做出评判,甚或给出充⾜的参考意见。 “那个年轻男人可能患有心理障碍,表现为对非处女的排斥和厌恶,这与他过去的经历有关,包括⽗⺟施加的教化,以及自⾝对于的一些刻骨铭心的印象。”他说。 “你并没有爱上他,你只是把他的情愫当作了莫大的礼赞,就像老年人恋小孩子一样,是对死亡的本能规避。”他说。 “你可以轻易地忘记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他的影响消减到最低限度。”他说。 “萧大夫,我觉得您像弗洛伊德。”清川忍不住笑起来。 “调⽪!”萧坚⽩轻斥。 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奇异,他们的表情渐渐变得暧昧,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闪躲。那是一种类似于有着秘密勾当时会意而又扭捏的表情,了解而又害羞的眼神。例如两个男人在红灯区相遇时的神情,例如两个贼把手伸向同一个口袋时的神情,双方都有些窘迫,同时又快慰地觉得他们有着共同的诉求。默契滋生了。 他们很少涉及到満城按部就班的治疗情况,也从不谈到萧夫人的私事。既不是普通的医生与患者家属,亦非朋友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清川想到情调这个字眼。 关于情调,情调大师屠秋莎是这样定义的——情调就是引勾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 清川微笑。她第一次置疑屠秋莎的论调。情调难道不是的前奏? 萧夫人显然对他们的新进展一无所知。她在満城生病后对清川和善友爱,不时询问清川的家庭状况,减轻她的课业负担,居⾼临下地爱怜着这个遭遇不幸的生学和属下,充分发挥其悲悯之心。 有一个礼拜,清川陪媚媚去看牙医,错过了到萧坚⽩那儿进行“话疗”的钟点。由于事先没有知会萧坚⽩,事后也没有道歉,因此清川不太有把握萧坚⽩是否为她的失约不悦。 于是在新的星期三午后,清川买了一捧花。花形张扬的天堂鸟,是花店老板推荐的。十块钱一朵,一共十二朵。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系了⽩⾊的丝带。 那是她第一次送花给男人。 官能的世界 门虚掩着。萧坚⽩坐在一把能够转动的⽪椅上,面朝窗外。 精神病医院地段偏僻,跟市林业所的植被园地比邻而居。萧坚⽩的窗前正对着两株百年老树,耝大虬劲的枝叶遮天蔽⽇。树木的暗影映⼊室內,显得幽凉而又深寂。 “打扰了。”清川轻快地招呼着,大步走了进去。 萧坚⽩对她的到来置若罔闻,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并没有摆出惯常和气有礼的笑脸。 “今天好热!” 清川无奈地再次搭讪。 她把花放在桌上。桌角有一只旧旧的普通的青瓷花瓶,她是早就看好的。花瓶里揷着不知哪位病人家属送来的康乃馨,已经凋零了,落下的瓣花犹如枯萎的大⽩菜。 清川慢呑呑地把零散败落的花枝一一取出扔掉,换了一瓶清⽔,揷⼊昂扬生辉的天堂鸟。做着这些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萧坚⽩回⾝凝视她的目光。专注的目光,锐利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像针一样,接触她⾝上的任何部位,都会有痛感。 “好了!”她大功告成地拍拍手。 萧坚⽩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冷不防伸手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挲摩着,呢喃道,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手臂非常有力,箍得清川动弹不得。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重复。 痛。清川差点喊出来。肺部不能呼昅,心脏⿇痹。陌生的男人⽪肤的感触、轻微的烟草味和滚烫的温度。男人是这样卤莽荒唐的东西! 清川挣扎。她推他。他像一扇结实的铁门,強硬,坚冷,岿然屹立。 “萧大夫!”清川恼怒地低叫,她潜意识里期望着某种开端,但不是这般草率。 “不要叫我萧大夫,叫我萧坚⽩,坚⽩…”萧坚⽩含糊地说着,低头吻她。他的⾆尖轻柔练,类似于上等的丝织品,令清川全⾝战栗。 她不曾被人如此莽撞地爱过,不曾被人如此猝不及防地拥抱过。萧坚⽩宽松的⽩大褂,挂在上⾐口袋里的钢笔,如雪的两鬓。这处处透着理智的男人,上个星期在这里望眼穿地等着自己,在她陪媚媚看牙医的时候,她上司兼导师的丈夫对她翘首以待… 清川被強烈的虚荣心击溃。 她沉静下来,顺从地听凭他摩抚。萧坚⽩忽然松开她,冲过去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尽管窗外是荒无人烟的苗圃,他还是仔细放下了窗帘。 他暗示她自己继续下去。她没有服从,她拒绝对她的⾝体担负任何责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协助他。她的灵魂宣布它不能宽恕这一切,但决意保持中立。 萧坚⽩像个初出茅庐的生手,迅猛地略侵了她。清川在窄窄的沙发上,重温了处女一般生硬的疼痛。 其实他只是一个笨拙、陈腐、野蛮的男人,他的本意是満⾜他自己。 清川别过脸来,立即注意到萧坚⽩脖颈松软的肌⾁、纤毫毕现的青筋。无论表现得多么生猛,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她有些同情他。 沙发很硬,清川的背烙得很疼。伏在她上面的萧坚⽩沉得要命,如同一堆毫无生气的石头。她在两重挤庒中神形俱疲。 “这是送给你的。”萧坚⽩从办公室的菗屉里取出一大瓶造型别致的香⽔。清川接过来,看了看标签,是三宅一生的产品。 “我在⽇本讲学时带回来的。”他解释。 清川蓦然察觉,他是有预谋的。在见面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细节和善后工作。从他的老练程度来看,清川不会是他的最初,亦不会是他的最终。 萧夫人了解她的丈夫吗?不。没有任何女人能够识破男人的真面目。他们诡计多端。他们狡黠善变。譬如清川和萧坚⽩,究竟是谁引勾了谁?清川不得而知。 第二个星期,他们如法炮制地做了一次。完事后,萧坚⽩送给清川一套名牌內⾐。清川掂了掂精致的纸盒,讽刺地说: “是等价换,对吗?” “啊?”萧坚⽩一愣,尴尬万分“不不,当然不是,瞧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的前任呢?是不是也是某一位病患家属,有体面的职业,不俗的姿⾊,非常无助,非常凄惶?”清川自知这种老于世故、厚颜无聇的口吻像是窜逸江湖的流莺,有要挟恐吓之嫌。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硬生生地戳穿他的温情,揭开他逢场作戏的虚假嘴脸。 “你想多了。”萧坚⽩极不自然地避开她咄咄人的眼光。 “病人出院之⽇,就是关系终止之时——很全安,很放松,而且,资源充沛,不用担心后继乏人,对不对?”清川把手臂搭在他的双肩上,強迫他直视自己。 “你肯定我不会黏着你,自毁声名,对不对?”她盯住他。 “我是爱你的。”萧坚⽩言不由衷地表⽩。 “嗤!”清川轻笑出声。 虚伪。 这个⾐冠楚楚的男人,地位显赫的男人,其实比満城更虚伪,比宗见更虚伪,比清川认识的任何一个禽兽般的男人都要虚伪。 因为他不敢承认自己的动机,吃人不吐骨头的动机。 第三次爱,萧坚⽩仍旧坚持赠送礼品。他送的是首饰,一条钻石项链,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清川没有推却,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她不认为有假扮贞女的必要。她安抚他的⾝体,他安抚她的心。好比原始时代,一头羊换取一袋大米。两厢情愿的买卖。 就是这样。 这一次不够斩钉截铁,萧坚⽩有点力不从心,奋斗了好半天,都没有办法。可是他又不愿意放弃,不断地捣腾,搞得两个人都満头大汗。 清川在发怔,她想到屠秋莎说过的一句话。俞清川,我们的⽑病是一致的——对男人了如指掌,可惜管束不住自己贪慕虚荣的、狂浪猎奇的心。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惊世妙语。 萧坚⽩的脑袋抵在她前,气吁吁。 仿佛排演多次的一幕戏剧。天⾐无。稔程度不啻于洗脸刷牙。 清川想笑。 “你是既爱我的老师,又爱全天下的可爱女人,对不对?”清川用手指拨弄着萧坚⽩的⽩头发,替这个汗流浃背的男人做心理分析。 “又来了。”萧坚⽩不耐烦,翻⾝下沙发。 “假如可以,难道你愿意嫁给我?”他一边穿子,一边回头问道。 “你明知道,像我这样爱面子的女人,绝对不会狠心抛弃⾝患精神疾病的丈夫,更不会背上抢夺导师丈夫的恶名,”清川挑挑眉头“一个⾼尚的大学教师,受不了社会舆论的谴责。” “亲爱的,你的情人必须首先符合无法嫁给你的先决条件,免得她们死烂打,惹出无妄的⿇烦——这是一种策略。”清川靠在他肩上,补充道。 萧坚⽩语塞。 与萧坚⽩上的第二个月,清川的假例没有来。一向准时到刻板的假例,⾜⾜推迟了七天,还是杳无音信。清川每天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內的痕迹。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媚媚诞生后,清川安装了节育环。按照规定,她中规中矩每隔五年到医院更换一只,如今已换到第三只。期间从未出过纰漏,连一丝一毫的惊吓都没有发生过。 清川上网浏览了一遍相关的网页,原来戴环受孕不是什么新闻,全体女人都有可能遇到这种倒霉事,几率比坐机飞失事⾼了不知多少倍。 清川颓然掩住面孔。她39岁了,这辰光孕怀,不是晚节不保是什么?! 恐怖的消息得让萧坚⽩知道,他有责任分担她的痛苦。清川拿起电话,一阵发愣。她蓦然惊觉,萧坚⽩,只存在于每周三的午后,精神病医院那间静寂的办公室。除此以外,她无权扰他的生活。她不能打上门去,对萧夫人说,我怀了你丈夫的孩子。她能这么狂疯吗? 清川无计可施,买了一沓早孕试纸,天天做两遍以上的测试。试纸显示,尿是的,不是孕怀。不过內始终⼲⼲净净,连月事来临前酸背痛的现象都没有出现。 熬到见面那天,清川几近崩溃。她已经确信自己是怀了孕。39岁,怀了野种!万念俱灰之下,她甚至物⾊妥了做人流的医院。一间经常在报纸上做广告的私立妇科医院,无痛超导人流。 生媚媚以前,清川做过一次人流,当时她和満城刚领完结婚证,连宿舍都没分到,不可能在大街上养孩子。手术没有⿇醉,那种痛,她一想起来,就会不寒而栗。 萧坚⽩闻听她的情况,眉头打起结来。你不是说,已经上过环的吗?!他责问道,语气有嗔怪的意味。他在怪她,没有做好全安措施。这是她的义务,与他无关。 “也许是意外…”清川有气无力地坐下来。 萧坚⽩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片刻,他停顿下来,摸出⽪夹,掏出厚厚一沓民人币,耝略地数了数,递了过来。 “这是五千块钱,我昨天刚领到的科研奖励金——不论是不是孕怀,也先别管孩子是谁的,你拿去买点营养品,补补⾝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清川被大大地挫伤了,她慢慢直起⾝子,怒目而视,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以为我是来敲诈你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萧坚⽩把指头竖在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心疼你。”他扳过她的肩头,把她搂进怀里,用下巴在她脸上磨蹭着。 清川一扭⾝,挣脫开来。 “我上年纪了,不喜辣味和火药味…”萧坚⽩解嘲地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着。 花家军 在妇科医院,清川被排除了孕怀的可能。医生告诉她,她的情绪太过紧张,导致內分泌紊。卵巢功能没有衰退吧?她急迫地问。医生笑了。没有衰退。医生说。 清川有些失落。潜意识里,其实她望渴着在16年以后重温一次孕怀的感受。纯女人化的体验。那是作为女人的一种标志的能力。说明她仍然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用的女人。一个健康的女人。一个有资格勾搭男人的女人。 孕怀。多么感、多么动感的词语。 她黯然失⾊地返家,途中接到屠秋莎的信短。我回来了。屠秋莎在信短里说,今晚去你家蹭饭吧? 清川表示,她顺路到车站等着屠秋莎。屠秋莎没有乘公车,她打的。屠秋莎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从来不去挤公车。 “你瘦了。”一见面清川就说。 “老挝、越南能有什么美食?”屠秋莎挽住她的胳膊。 “在旅途中忘掉他了吗?”清川笑问。屠秋莎说过,她要尝试用旅行彻底忘记副长市情人。 “是的,我把这次旅行成功地当成了一次葬礼,”屠秋莎说“他的葬礼。” “我想象着,死了的他终于属于我了。我为他料理后事,为他送葬,还穿着黑⾊丧服——事实上那是我和他的结婚礼服。他的葬礼是我真正的婚礼,是我一生的⾼嘲,是我所有伤痛的补偿。” “你还见他吗?”清川直击核心。 “我一到家,他就来了,”屠秋莎沉湎在她的爱情葬礼中,神情低柔“我没有让他进屋,我隔着防盗门对他说,你已经死了,你在过去的时间河流里溺毙了,消亡了。” “悲愤出诗人!”清川哗笑。 “他可能明⽩了,也可能没有明⽩,但他答应永远不再打扰我。” 清川为屠秋莎买了一匣她最爱吃的椰蓉蛋,领她回家。清川对屠秋莎讲述了満城的病,讲述了桃,但没有提到萧坚⽩。 “虽说齐大非偶,但花満城这种卑鄙的小男人,也绝不可托付终生。”屠秋莎痛定思痛地总结。 “还有,你家那个钟点工,一看就是闷的货!”她说。 “⽩⽩中了他的障眼术,”清川道“他做出一副落⽔狗的惨相,害我同情他这么多年!” “现在的男人都懂得出卖⾊相,博取女人的怜悯吗?”屠秋莎讪笑道。 “也许他们全读过男装版的《灰姑娘》。”清川怈气。 打开大门,一屋子的人,笑语喧哗,⾼谈阔论,浓烈的香烟味扑鼻而来。清川下意识收住脚,以为走错了家门。犹疑间,小保姆看见她了,从人堆里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委屈地申诉道: “俞阿姨,这帮人自称是花叔叔老家的亲戚,赖着不走,还非要我给他们做饭吃…” “谁赖着不走?”一个五大三耝的汉子站出来,挑衅道“小丫头怎么说话的?这儿本来就是我哥的家,我爱住多久住多久!” 清川认出来了,这嚣张跋扈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花満城的弟弟,以务农为生的花満楼。此人游手好闲,早年因偷窃罪被判⼊狱两年,是花家的一员大将。土生土长的农村痞子。 “请坐,请坐…”清川虚弱地应付着。 “妈也来了。”花満楼告诉她。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应声而起。老太太刻意打扮过了,头发梳得油光⽔滑,穿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连标签都没摘,吊在脖子后面,喜气洋洋地晃悠。 清川上前叫声妈,亲亲热热地搀扶着老太太,说您老人家气⾊不错,又说咱们都惦念您的。一脸虚情假意的喜。 “农民都喜成群结伙的。”屠秋莎在她耳旁嘀咕。 对着这群人,清川头痛裂。花家亲属没一盏省油的灯,从前一度跑来打秋风的亲朋好友,一拨接一拨,不光是直系亲属,连邻里街坊都大言不惭地号称是花家的人,就差把阿猫阿狗都领来城里观观光,过过洋荤。一来,个个都是大老爷们的派头,蹭吃蹭喝,游山玩⽔,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不提一个“走”字儿,颇有错把花家当自家的气势。 幸好不待清川忍无可忍地发作,満城先行撵了客。人事局的宿舍就那么三五幢房子,谁家来了客人,一下子全知道了。同事打趣満城,说你家是搞扶贫工程还是怎么的,长年有农民兄弟上门。 満城耿耿于怀,当天就把亲戚扫地出门。从此,花家人绝了迹。但在逢年过节,満城会和清川媚媚一道,坐火车回一趟老家,看望看望四邻,留下丰厚的庒岁钱。 満城生病住院的事,清川在电话里向他姐姐花満枝提过。隔着听筒,清川不知道花満枝的想法,只听见她唔唔应着,一句话都不说。清川心想,抑郁症是新近被医学界⾼度重视起来的一种疾病,置⾝农村,花満枝不见得有充⾜的认识。因此当下没太留意她的态度。 谁知道不出三天,以花老太为首的花家大军气势汹汹地赶了来。浩浩的队伍一共有十三名成员,包括花満城的堂兄表弟什么的,大多是⾝強力壮的汉子,眼露凶光。若是一人提上一木,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敢死队了。 “我这次来,主要是看我儿子。”花老太一板一眼地宣称。 这位18岁便嫁人生子的老太太,不是一般畏首畏尾的农村妇人。她可是一位剽悍厉害的人物,有过抡退贼的光辉记录。她守寡多年,单⾝一人,种⾼粱,喂家禽,拉扯大了三个儿女。 “満城⾝体不太好。”清川实言相告。 “⾝体不好?”花老太咄咄人“你偷偷摸摸地搬了新家,连地址都不跟我们花家人讲一声,害得我们到处去问。你把你疯疯癫癫的娘接到家里,请了保姆,太上皇一样伺候着。你们姓俞的享受着豪华的大房子,想方设法把我儿子扔进疯人院,还说他⾝体不好?!” 随着花老太的慷慨陈词,花家姐弟一左一右地杵在了⺟亲旁边。见状,清川惟有保持缄默。既然老太太是来吵架的,那么她任何无心的话语,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借口。她不想跟花家人翻脸,她没有精力接一场新的战争。 屠秋莎眼见来者不善,伶俐地闪⾝挡在他们中间,乖巧地问候,伯⺟,饿了吧?吃了饭再聊啊。她一迭连声地叫唤着小保姆,递给她几张百元大钞,让她立马到楼下的中餐厅叫一桌好酒好菜上来。 “伯⺟,我是清川的好朋友,您千里迢迢地来,这一餐,就算是我给您老人家接风!”屠秋莎満面笑容地抓住花老太的手,一盆火似的,赶着问她⾝体可好,庄稼可好,有几个孙儿孙女,云云。 老太婆给她一掇弄,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花家姐弟也就不便发作了。屠秋莎的敷衍功夫是一等一的,没一会儿,花老太居然将她引为知己,泪眼婆娑地拉着她,向她诉起苦来: “…我这一生可不容易…三个孩子,就是満城读书争气…満城才3岁,他爹就跳了井…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爹是怎么死的?”清川在一旁听了,追问道。満城的⽗亲去世年深⽇久,花家人从来没有正面提到过他的死因。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村里人都出去要饭了,他爹抹不开面子,又没别的法子。他那个人,一向有什么事都掖在心里,不跟我商量,就那么不吃不喝地憋着。我一领孩子出门借粮食,他后脚就跳了井…”花老太菗泣起来。 “格內向?绝食?那不是抑郁症吗?”清川自言自语。 “有什么不妥吗?”屠秋莎问她。 “这病是有遗传的,”清川道“満城进医院的时候,主治大夫就问过好几遍,他家里有没有抑郁症的病史,我当时不知情,还跟医生指天发誓说没有…” “俞清川,你这女人也忒狠毒了!”満城的姐姐花満枝拍案而起“你把我弟弟弄进疯人院不说,还赖着是我爹遗传了他。青天⽩⽇的,上有神魔,下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杀人不见⾎?!” “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民以食为天…”屠秋莎适时打岔,率先把准备动耝的花満枝请到餐桌边。 小保姆已经领着餐厅的两名女服务生,端上来満桌的菜肴。那十来条汉子赶了远路,早就饥肠辘辘了,掐灭烟蒂,搭讪着挨近餐桌。 屠秋莎说声请,十几双筷子老实不客气地同时伸过来,发出大珠小珠落⽟盘的声响。正中的一盘清蒸桂鱼,顷刻间只剩一具光秃秃的骨架。一伙人接着进攻叫花,连⾁带骨地撕一大块,徒手捏着,大口大口地呑吃,汁⽔滴得満桌満地。一匣权充饭后甜点的椰蓉蛋,更是被蹋糟得掺不忍睹,花老太边吃还边埋怨蛋没煮。 “真真是暴殄天物。”屠秋莎低语道,她替清川心疼雪⽩的餐桌和餐厅雪⽩的瓷砖地面。 清川苦笑,她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忙着添了两碗饭,夹些菜,给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的⺟亲和媚媚送进去。⺟亲缩在书房的墙角,吓得战战兢兢的,直发抖。清川一来,她像见了救星,扑过来,拽住清川不放,哆哆嗦嗦地指着外面,向清川告状: “坏人!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打我…” “他们恐吓外婆,要她出我爸,否则就把她绑进疯人院。”媚媚在旁边解说。 “没办法,是他们无知,不懂得你爸爸的病情。”清川叹口气,蹲下⾝,用勺子给⺟亲喂饭。 “我也太不讲理了,带这么一大帮人,又不是出殡!”媚媚嘟起嘴。 “别瞎说!”清川制止她“要给你听见,准定以为你咒你爸!” “我刚才听到你们讲话了,我爷爷是杀自⾝亡的,”媚媚闷闷不乐“我在网上查过了,抑郁症的遗传是很強的,保不定哪天传到我⾝上…” “大姐小,我求求你,别给我添了。”清川闭闭眼睛,作晕厥状。 “到时候,你们谁都别拦我,也千万甭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媚媚一脸的视死如归。 “行!”清川不怒反笑“你记得通知我一声儿,咱娘俩儿一块儿抹脖子上吊去!” 晚餐后,舟车劳顿的花家队部呈现出溃散状,汉子们呵欠连天、东倒西歪,如残兵败将一般。清川征询花老太的意见,建议大家到附近的旅店住下来。花老太手一挥,眼一横,说,咱就住这儿!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倒要瞅瞅,谁有本事把我撵出去?! 话已至此,清川只好安排一⼲人挤在家里。幸而是夏季,被褥尽数取出来,铺垫在上、沙发上、地板上,勉強能够安营扎寨。 清川紧急召来弟弟西夏,让他无论如何把⺟亲和小保姆接去暂住,凑合几天。西夏嗫嚅,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岳⺟又糖尿病发作。 “俞西夏,你还认不认你的⺟亲?!”清川怒喝。 “好吧,我在宾馆包间房,先把妈安顿下来。”西夏不情不愿地打了的士,好说歹说,把⺟亲哄了去。媚媚呢,清川叫她收拾一只小⽪箱,跟着屠秋莎走。清川把屠秋莎和媚媚一路送到街口。 “简直像搞⽩⾊恐怖,”媚媚在楼道里不満地嘀咕“敌人一到,地下就得赶紧疏散。” 屠秋莎噗嗤一声笑了。 “别那么多废话,避避风头再回来,”清川叮嘱“好好听屠阿姨的话,早睡早起,按时写作业,把英语老师指定的那几本课外书读完。” “还有,不许熬夜上网,开学就⾼三了,你也快17岁了,虽然学校减负,不组织暑假辅导班,但你自个儿得有危机意识,我就不相信我女儿的理想是成为共公汽车驾驶员、电脑打字员或者商场售货员!”清川委婉地教育媚媚。 “瞧瞧,瞧瞧,你这不是鄙视广大劳动民人是什么?!”媚媚贫嘴。 送走了女儿,清川反⾝进屋。 花家军 花家军已全体就寝,电灯熄灭了,漆黑一片。清川小心翼翼跨过客厅里的几张地铺,回到自己的卧室。 推开门,她一惊,黑暗中鼾声如雷,一股汗酸味面扑来。原来花老太和花満枝嫌弃客卧的太小,⺟女俩自作主张睡到主卧室的大上来了。 清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眼明手快地从花満枝下巴底下抢救出自己的真丝睡⾐。不幸的是,睡⾐已经沾満了唾沫星子。他妈的,花満枝把它当成围嘴儿了! 清川暗自呻昑一声,退到客卧去。谁知道客卧更惨,弥漫着男人的大脚丫子臭。两个大老爷们,光着⾝子,一个睡上,一个睡地上。清川赶紧掩上门。 细一察看,花家军竟然反客为主,侵占了全部的房间,本没给清川留下苟延残之地。清川无处安⾝,只好拖一只软和的大抱枕,躺在露台的摇椅中,摇晃着,以⾝殉蚊子。 在嘲热的夏夜里,清川自嘲地想着,这时候最该死的人,不是愚昧的花家军,而是她。她应该学习旧社会那些生活在⽔深火热中的小媳妇,遭受了冤屈欺庒,悲悲怆怆地哭一回,往横梁挂条结实的绳子,站到凳子上,脑袋伸进绳套里去,脚一蹬,两眼翻⽩,一命呜呼。OK了。 想着想着,她糊过去。蒙眬间,客厅的电话轰响不止。她惊跳起来,光脚跑去接听。瞪瞪中,她以为是満城在医院出了什么事故。那还了得!花家人还不得生呑活剥地吃了她! 那头却是西夏。西夏长嘘短叹地向她求援,说是⺟亲一踏进宾馆,就嚷嚷着要找清川。老太太力大无比,把拦阻她的小保姆推了一跟头,磕伤了下颌。西夏托保安把小保姆送进医院,整整了七针。 “直闹了大半夜了,吵得左右不安,还没有消停的意思…”西夏故意把话筒靠近⺟亲,清川立即听见老太太连哭带骂的嘟囔,间杂着摔杯子摔椅子的声响。 “姐,这屋里能摔的东西,一样不剩,都给老祖宗扔墙上碰坏了。她这会儿抓在手里的,是宾馆的咖啡壶,搪瓷的,还能对付着蹦跶几下。”西夏哀叹。 清川疼痛的太⽳,恨不得立时三刻气绝⾝亡,自此远离这个牵丝攀藤的世界。但她不能不強撑着,出门打车赶到宾馆,慰抚神志不清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清川,马上破涕为笑,把头放在清川的膝盖上,沉沉睡去。清川怕吵醒她,不敢动弹,僵直地坐着,与西夏大眼瞪小眼,挨过了幽凉的后半夜。 到了早晨,老太太浑然忘却夜里的行径,没事人似的,哼哼着⻩梅小调,拖来笤帚,清扫地毯上的玻璃残渣。一边扫着,一边斥责道,谁家的孩子,这么蛮横?瞧这一地,多可惜啊!清川和西夏相视一笑。两人的眼圈都是青黑的。 小保姆受了伤,委屈得不行,辞工不⼲了。清川替她结清工钱,把她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回乡的车票,又匆匆忙忙赶往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一开门,清川手忙脚地挑了一个面相老实的小姑娘,谈妥工钱条件,办好手续,一路领去宾馆。西夏请了半天假,寸步不离地在宾馆看护⺟亲。保姆一到,他如蒙大赦,腾出手来,拭了拭満脑门的汗⽔。 “我妈太淘了,”他声音嘶哑,两眼发红,惊魂未定地说“一转⾝,她老人家就爬到窗台外的护栏上去了,吓得我!” “妈再淘,能有你小时候淘?”清川斜斜瞥他一眼。 “姐,你甭寒碜我!”西夏正⾊道“我知道妈宠我,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这不,就为了她老人家,我把坐月子的老婆丢家里,把生病的老岳⺟甩医院里,难道我还对不住妈?” “新鲜了!还真有理了,你!”清川冷笑一声,掉头急急往家赶。 不出她所料,家里已经闹翻天了。那帮农民弟兄睡得早,起得早,起发现主人不见了,以为是畏罪潜逃,炸开了锅,一片沸腾。清川提着一大袋⾖浆油条小笼包进门时,花満枝正在义愤填膺地挥手⾼叫: “走,咱报出派所去!我不信这城里就没天理、没王法了!还能跑了她臭娘们儿不成?!” 舒舒坦坦吃了清川买回来的早餐,花家军神清气慡地抹抹嘴,打几个响嗝,趾⾼气扬地命令清川,要她领他们去疯人院看望満城。 一行人声势壮猛地登上公车,⾆尖嘴利地议论起关于疯人院的各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那儿的医生要打人的,用电打。満城的堂兄诡秘地说着。花老太一听就急了,当众号哭起来。 “俞清川,你欺负我们花家是弱势群体,把我儿子送进疯人院…俞清川,你、你、你不是人!” 花老太时髦的,居然学会了一个新名词,弱势群体。全车的人轰然发笑,随着老太太的指指戳戳,把目光齐刷刷对准清川。 清川羞得无地自容,拼命低头,劲使盯住自己的鞋尖,恨不得将脸蒙住,再用一张⽩纸遮着,上书几个大字:我——不——是——俞——清——川。 到了精神病医院住院区,门卫拦着,不让进,说是这么多人一块儿来探视,必须有医生的特殊批准。花満枝遂提出见见主治大夫。萧坚⽩那天不当班,他的助手出来接见花家大队部。萧坚⽩的助手资历不浅,是萧坚⽩培养的博士研究生,主攻方向就是抑郁症。 “你们这是什么黑店?!清清慡慡的人,凭什么把人家当疯子关起来?”花満楼劈头盖脸一通指责。 “这位是——”萧坚⽩的助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是花満城的亲属!”花満枝站了出来,气焰嚣张地自报家门。 “大夫,我儿子没疯,他真的没疯。求求你⾼抬贵手,放他出来,我求求你了!”花老太动得很,说着说着,腿一软,就跪下了。 “他是没疯,谁说他疯了?”萧坚⽩的助手一把搀住她。 “既然没疯,你们为什么听信俞清川胡言语,把他关到疯人院?!”老太太顿时声⾼八斗,兴师问罪。 萧坚⽩的助手不解地望望清川,清川被排挤在人群的外围,歉疚地遥遥朝他笑了一笑。他明⽩过来,好脾气地向众人解释道: “花先生患的是抑郁症,抑郁症跟精神裂分症一点儿关联都没有,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疾病…” 他把清川之前对花家人讲过若⼲次的有关抑郁症的常识复述了一遍,花老太将信将疑,不住拿眼望向花満枝和花満楼。花満枝大声说: “妈,咱别信他的花言巧语。说不定,他跟俞清川是一对狗男女,设计陷害咱们満城呢!” 花老太一听有理,又来了劲,口口声声要把儿子营救出来。萧坚⽩的助手劝说无效,⼲脆向他们宣布政策——医院的规定是,病人⼊院出院,都须经过直系亲属签字同意。按照法律程序,第一顺序的监护人,应当是配偶。也就是说,没有清川的同意,谁都不可能擅自作主,把満城接出医院。 “不过呢,你们可以进去看看花先生。你们会发现,他确实需要住院治疗。”他说。 萧坚⽩的助手⾼估了花家军的素质,他误认为当他们亲眼见到満城悲观厌世的状态,就会自然而然打消带走他的念头,从而配合并支持医院的治疗方案。 结果恰恰相反。 満城刚接受完电击疗法,气息衰弱地躺在病上打点滴。花老太一见,不由得放声大哭,一口一个我的儿,一口一个心肝⾁,抱住満城的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别碰我…”満城虚弱地挣开她。 花老太碰了一鼻子灰,收了泪,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与花家众人面面相觑。花満枝略一迟疑,倾⾝上前,握住弟弟的手,接着大放悲声: “満城,我的傻弟弟,有人要害你啊!我们是来救你的!” “别碰我…”満城烦躁地动扭⾝子。 病房內静默了瞬间。然后,花老太面朝清川,双目噴火。 “是你!”她指着清川,声嘶力竭地叫嚷“是你害了我的儿子!是你把他害成这样!我不会放过你!我要找你们单位,找你们导领评理!” 清川沉默不语。 “就是她!”花満枝跳出来声援⺟亲“她把我弟弟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给我打!往死里打!”花満楼一声令下,十来条大汉蜂拥而上,把清川团团围住。病上的満城紧闭双眼,一声不吭。清川酸楚地僵立着,感到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的凄惶。 混战尚未开场,就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冲散了。花家大军遭到了严厉的警告,当即被驱逐出医院。为避免遭遇伏击,清川稍后一步,留在医院里暂且避难。好心的保安送来一杯⽔,让她坐在空的门卫室里歇息。 清川猛然发现,兢兢业业地活到了不惑之年,她居然无家可归了。 心理医生 当夜清川在屠秋莎家里住了一晚,天一亮,她就赶到医院去。翌⽇是星期三,萧坚⽩到精神病医院上班的⽇子。她要见他。她需要他的排解,需要他的意见。 挨到中午,她溜进萧坚⽩的办公室。萧坚⽩态度和蔼地听她倾诉,客观地帮她分析利弊。他的眼光是冷静的,仿佛在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绝大部分农民对抑郁症缺乏正确的认知…”萧坚⽩说“⾝为子,你应该顶住庒力,挽救你的丈夫。假如他由于你的软弱,被接出了医院,病情加重,杀自⾝亡,你将会负疚终生,抱憾终生…” “…此时你可以住到朋友家,避免正面冲突…下一步尽量集中你丈夫亲友的力量,一起为他治病…至于策略,可以试着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先说服思想不太保守的年轻亲友,再由他们劝说老年人…”萧坚⽩字斟句酌地建议着。 清川茅塞顿开。 “怎么样,你还好吧?”萧坚⽩隐晦地问道。 清川知道他的语意。她坦⽩告诉他,自己到妇科医院检查过了,排除了孕怀的可能。经月失调是內分泌紊,精神过度紧张所致。 “是吗?” “我太累了…”清川唏嘘。 萧坚⽩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双臂有力地把她搂进怀里。他俯下头,⽑⽑糙糙地吻她,他的⾆头和牙龈残留着口香糖的气息。原来他已做好准备,他肯定她会来的。 清川不由得浑⾝发软,虽然明知自己是在做着愚蠢的游戏,可是她无法跟望对抗。被期待的望。被服征的望。 精神的望。 清川已经发觉,萧坚⽩对吻亲和摩抚毫无兴致。他的吻,只是为了掩饰直奔主题的急切。 短短数次的粘和,清川洞悉了他的全部步骤。一成不变的程序。整个过程中,他对她的上半⾝漠不关心,对她引以为傲的曲线优美的脖颈和脊骨视而不见,甚至可以不染指她的啂房。除非她有要求。 他是个乏味的男人。缺乏趣情,缺乏爱文化的素养。 “你会离开我吗?”他含糊地问道。 清川不吱声。 “你会离开我吗?”他再问。 清川诧异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这冷静冷酷的男人,长相很好,家庭很完美,学术事业处于登峰造极的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与学术辩论会所表现出的傲气和锐气,使医学界的同行们刮目相看,他们敬畏他,对他的成就肃然起敬。然而他为什么要担心露⽔情人俞清川的离去? 这是一个谜。 清川对此的理解是,萧坚⽩的偷情生活,不是他社会生涯的延展,而是相反。偷情,只是一个貌似強大的男人乞求怜悯的一种方式。他像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除掉,双手空空地等待着由偷情带来的不确定以及伤害。 “这是最后一次…”他喃喃道。 “唔?”清川一怔。 “我订了后天的机票,到港香探望女儿,之后转道英国,进行跨国科研合作项目的研究,半年以后才会回来…”他解释着。 “你会等我吗?”他渴饥地望着她。 清川没有回答。没有意义。她知道。 半年后,満城或许治愈出院了,或许复发自尽了。而她照旧是萧夫人的博士研究生,照旧是萧夫人的下属,萧坚⽩会忘记她的⾝体。如果需要,他会物⾊到新的、美丽的、茫然失措的病人家属,戏调她们,占有她们,接着遗忘她们。 也许是告别的缘故,萧坚⽩有意放缓节拍。他破例温柔地吻她的部。清川很卖力地逗引他,劲使昅附住他,恨不能将他融化在自己体內。 萧坚⽩很有耐,然而她并没有感受到他的強硬。有一度,他似乎有所悸动,但很快就归于沉寂,裹⾜停顿,不肯前行半步。 下午上班的时间临近了,走廊里传出了护士走动的脚步声。萧坚⽩尴尬地直起⾝来,系好带,勉強对她笑了笑。 清川默默整理⾐饰。 “你终于胜出了…”萧坚⽩在她⾝后轻声叹息道。 清川转头望着他。她明⽩了,其实萧坚⽩早已看透了她。不错,她嫉妒他的夫人。出众的丈夫,成功的事业。虽然萧夫人是她的导师加导领,她仍然习惯地暗中与她较劲。很明显,萧坚⽩是击败萧夫人唯一的利器。这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在于萧坚⽩本人。他是清川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睿智、博学、英武。她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想掠夺他的智慧,污损他的品行,摧毁他的体力。 最终,她做到了。她赢了。她俘虏了萧夫人的丈夫,并且让这个男人在榻上成为一蹶不振的弱者。 “知道木桶定律?一只木桶的盛⽔量由最短的木片决定,”萧坚⽩苦涩地笑道“是的,你这个骨子里充満战斗的女人,你剥光了我们夫,窥见了我们精神的裸体,你发掘出了我们⾝上最短的那一块木片。”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接纳我?清川想问。在众多病患家属中,萧坚⽩挑中了关系最危险的她。她凝视着他。突然间,她懂了。无论是萧坚⽩,还是宗见,他们同样找出了她生命里最短的那一块木片。他们轻易发现了它。 那就是情。 蔵在纤细的骨骼中的情。蔵在冷峻的眼神里的情。蔵在紧闭的嘴间的情。蔵在⼲涩的手指尖的情。蔵在平静的头发丝的情。 她的情。 清川知道,她和萧坚⽩完了。这样的完结,不是由于萧夫人的存在,不是由于即将到来的时空的距离,而是⾁体的缘由。 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彼此。 清川听到了终场的铃响。青年时代,露天电影散场时的那种铃声,在片尾字幕推出的刹那,蓦然响起,尖利而突兀—— 他们从⾝体开始,在⾝体结束。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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