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乱之年 第六章 肮脏的小秘密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迷乱之年  作者:骆平 书号:42754 更新时间:2017/10/21 
第六章 肮脏的小秘密
  “你应该做一个疗程的心理咨询。”萧坚⽩告诉清川。

  萧坚⽩是満城的主治医师,在精神病医院属于权威级的人物。他带的博士生,一出徒,就被海內外的专科医院⾼薪挖走。本省各精神病医院碰到疑难杂症,必定会请他披甲上阵,亲自出马。清川目睹患者家属凌晨四点站在医院门口,风餐露宿地排队挂他的号。

  清川考虑得很周到,向萧坚⽩的夫人陈述了状况,因此満城一⼊院,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指定为萧坚⽩的住院病人,得到了优厚的待遇。

  萧夫人是清川的博士生导师,是清川所在法律系的系主任,一朵铿锵玫瑰。清川去年投考她的博士生,可谓使尽浑⾝解数。萧夫人的博士生皆非寻常人士,大多是公检法系统的‮府政‬要员或者知名律师,清川以同系同事的近⽔楼台⾝份,连同出⾊的成绩,磕磕绊绊地进⼊了她的门下。

  然而当真成为萧夫人的弟子,清川却又后悔莫及。萧夫人对待门生脾暴躁,喜怒无常,很难伺候。她的社会兼职很多,时不时接手几宗标的逾千万的经济官司,可是她重男轻女,从不带清川出庭,随⾝携带的,总是那几个男博士生、男硕士生。清川被她指定的书山文海所淹没,苦熬苦憋。

  此番清川不得已相求,萧夫人倒是一腔痛惜,竟专门拨出半天时间,邀她到家里促膝谈,还下厨为她做了一顿晚餐。清川受宠若惊,在萧夫人面前热泪盈眶。痛哭以后,她没有觉得轻松,反倒为自己的软弱和丢份儿感到懊恼。

  萧氏夫妇是一对璧人。萧坚⽩是医学界泰斗,萧夫人是法学界名人,他们的女儿定居‮港香‬,嫁给一名牙医。女儿是萧氏夫妇的掌上明珠,相貌相当动人,神气娇慵,漂亮的眉眼,细长的⾝材,脯与臋部是完美的半圆形。萧夫人在外是铁女人的形象,在家却是好⺟亲、好太太,五十岁了,还披着繁冗华丽的披巾,穿着尖细的⾼跟鞋,当着‮生学‬的面,向丈夫撒娇。

  在处理夫关系方面,萧夫人是一个杰出的演员,她让每一个人都看出她对丈夫的狂热崇拜。这种崇拜更像宗教信仰而不是爱情。因而清川不得不怀疑这是一种技巧,一种使传统的強男弱女式的家庭得以妥善维持的技巧。

  “坚⽩,我这‮生学‬怪不幸的,你要治好她先生啊。亲爱的,你能行的,只有你行!”萧夫人小鸟依人地恳求丈夫。

  萧坚⽩‮存温‬宽厚地一笑。

  清川连声道谢,她的心里有着双重的悲哀。求助于导师,已是无奈。被萧夫人这样垂怜,更令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生活圆満的萧夫人有如天助,她凭什么就能这么幸运?!

  在医院里,萧坚⽩不苟言笑,对博士生、对助手冷若冰霜,连院长都畏惧他三分。不过对待病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清川目睹过他给一名患自闭症的小家伙讲狼和七匹小山羊的故事。

  “你气⾊很差,不能老这么憋着扛着,”萧坚⽩和颜悦⾊地说“说出来吧,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些意见。”他待清川很是和蔼,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人非圣贤,不可能承受一切。比如我们这一行,其实是装载心理垃圾的垃圾桶,如果不能有效地放松和缓释,同样会生病的。”他温言道。

  这些年月,清川习惯了独自承接全部的灾难,默默消化,默默善后。她招架不住萧坚⽩的温情,当下眼窝一热,流下泪来。萧坚⽩递过一张纸巾,静默地注视她。萧坚⽩⾝体很,瘦瘦修长的体态,手臂的肌⾁鼓鼓的,步伐矫健,像个具有爆发力的年轻猛男。可惜早生华发,斑⽩的两鬓怈露了他年龄的秘密。

  “你会替我保密吗?”清川问了一个傻气的问题。萧坚⽩笑了。

  “心理医生这个行当中,有一种不⾜为外人道的协会,”萧坚⽩坦承道“本城的心理医生每个月都会利用一个周末举行聚会,向比自己更加成、更加有经验的同行倾吐烦恼隐忧,求得精神上的支柱。”

  “我们也需要倾听者保密,在这一点上,我们与患者感同⾝受。”他说。

  “在心理医生的聚会里,萧大夫一定充当着总舵主的角⾊,再没有比您更加成、更加有经验的同行了。”清川奉承道。

  “呵呵!”萧坚⽩微笑着“⾼处不胜寒哪。”他的语气是谦虚的,神情却有掩饰不住的骄矜。

  “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的太太、你的导师。”他轻轻说。

  清川决定信任这位古道热肠的心理学专家,她所潜心巴结着的‮导领‬兼导师的丈夫。事实上,她已经山穷⽔尽,别无选择。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令她不堪重负。尤其是在満城确诊抑郁症⼊院后,她出现了持续的失眠,情绪低落,无端端地,就会痛哭流涕。

  “我丈夫和钟点工的婚外情,是怎样开头的,我不能确定,而我,在半年以前,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清川开始缓缓述说。她一开口,便不能自控,奔流不息的,直说了两个钟头。

  萧坚⽩听得很认真,没有揷嘴,没有露出惊愕或鄙视的表情。他的面孔是职业化的温和与宽容,让清川如⼊无人之境,可以坦然地说出最深最暗的困惑。

  说完,清川长长嘘出一口气。

  “你有轻微的心理障碍。”萧坚⽩敏锐地判断。

  “有没有早醒或乏力的现象?”他审慎地问。

  “有。”清川承认。

  “你必须引起⾜够的重视,抑郁症患者的家属,由于強大的心理创伤,往往会产生暂时的抑郁症状,如果不及时纠正,后果不堪设想。”他严厉地说。

  “自从満城生病,自从发现他和钟点工的私情,我的心情简直坏透了。”清川叹息。

  “你的丈夫,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萧坚⽩凝视着她“那个年轻的男人,给予你的冲击,恐怕才是无法估量的。”

  “是的,”清川供认不讳“他的生活状态,他特殊的嗜好,都与我既往的观念相背离,我越靠近他,受到的震动和伤害就越大。”

  “那是因为你活在一个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以及相对简单的婚姻关系里,”萧坚⽩凝神注视着她“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肮脏的小秘密。”

  “例如我接诊的一个病人,他始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而女人是一处洞⽳,他试图朝里钻,钻到洞⽳的最深处,躲蔵起来…”

  “哦?”清川瞪大双眼,惊骇不已。

  “别担心,”萧坚⽩突然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神⾊柔和地承诺道“我会帮助你的,直到你摆脫所有的不快为止。”

  萧坚⽩没有失言。清川的时间被安排在午后。

  每周三的午后。

  天气‮热炽‬,知了聒噪不休,马路被⽩花花的光晒得茫茫生烟。守门的老大爷躲进凉的走廊,摇着大蒲扇,睡眼惺忪。

  这一整天萧坚⽩都会呆在精神病医院。此外,他要为医学院的博士生上课,要完成科研调查,要在几间心理诊所坐诊,还要应邀出席‮国全‬各地的讲学。但他的门诊时段是雷打不动的,除非⾝在国外,他总会想方设法赶回来,按时接诊患者。

  中午他有两个钟头的空闲,一个钟头小憩,另一个钟头属于清川。萧坚⽩的心理咨询,不仅不容易挂到号,而且每四十分钟,就价值六十元‮民人‬币。清川算是获取了某种特权。在宽敞无人的办公室里,她事无巨细地向他诉说着琐碎无聊的苦闷。她自觉小肚肠到了极点,像那种无大志、无忧无虑的少,为这一颗钻戒和那一颗钻戒烦恼着。但是萧坚⽩永远微笑静听,然后超越心理医生的职业界限,为清川的行为和心理做出评判,甚或给出充⾜的参考意见。

  “那个年轻男人可能患有心理障碍,表现为对非处女的排斥和厌恶,这与他过去的经历有关,包括⽗⺟施加的教化,以及自⾝对于的一些刻骨铭心的印象。”他说。

  “你并没有爱上他,你只是把他的情愫当作了莫大的礼赞,就像老年人恋小孩子一样,是对死亡的本能规避。”他说。

  “你可以轻易地忘记他,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他的影响消减到最低限度。”他说。

  “萧大夫,我觉得您像弗洛伊德。”清川忍不住笑起来。

  “调⽪!”萧坚⽩轻斥。

  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奇异,他们的表情渐渐变得暧昧,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闪躲。那是一种类似于有着秘密勾当时会意而又扭捏的表情,了解而又害羞的眼神。例如两个男人在红灯区相遇时的神情,例如两个贼把手伸向同一个口袋时的神情,双方都有些窘迫,同时又快慰地觉得他们有着共同的诉求。默契滋生了。

  他们很少涉及到満城按部就班的治疗情况,也从不谈到萧夫人的私事。既不是普通的医生与患者家属,亦非朋友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清川想到‮情调‬这个字眼。

  关于‮情调‬,‮情调‬大师屠秋莎是这样定义的——‮情调‬就是‮引勾‬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

  清川微笑。她第一次置疑屠秋莎的论调。‮情调‬难道不是的前奏?

  萧夫人显然对他们的新进展一无所知。她在満城生病后对清川和善友爱,不时询问清川的家庭状况,减轻她的课业负担,居⾼临下地爱怜着这个遭遇不幸的‮生学‬和属下,充分发挥其悲悯之心。

  有一个礼拜,清川陪媚媚去看牙医,错过了到萧坚⽩那儿进行“话疗”的钟点。由于事先没有知会萧坚⽩,事后也没有道歉,因此清川不太有把握萧坚⽩是否为她的失约不悦。

  于是在新的星期三午后,清川买了一捧花。花形张扬的天堂鸟,是花店老板推荐的。十块钱一朵,一共十二朵。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系了⽩⾊的丝带。

  那是她第一次送花给男人。

  官能的世界

  门虚掩着。萧坚⽩坐在一把能够转动的⽪椅上,面朝窗外。

  精神病医院地段偏僻,跟市林业所的植被园地比邻而居。萧坚⽩的窗前正对着两株百年老树,耝大虬劲的枝叶遮天蔽⽇。树木的暗影映⼊室內,显得幽凉而又深寂。

  “打扰了。”清川轻快地招呼着,大步走了进去。

  萧坚⽩对她的到来置若罔闻,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并没有摆出惯常和气有礼的笑脸。

  “今天好热!”

  清川无奈地再次搭讪。

  她把花放在桌上。桌角有一只旧旧的普通的青瓷花瓶,她是早就看好的。花瓶里揷着不知哪位病人家属送来的康乃馨,已经凋零了,落下的‮瓣花‬犹如枯萎的大⽩菜。

  清川慢呑呑地把零散败落的花枝一一取出扔掉,换了一瓶清⽔,揷⼊昂扬生辉的天堂鸟。做着这些的时候,她感受到了萧坚⽩回⾝凝视她的目光。专注的目光,锐利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像针一样,接触她⾝上的任何部位,都会有痛感。

  “好了!”她大功告成地拍拍手。

  萧坚⽩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冷不防伸手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挲摩‬着,呢喃道,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手臂非常有力,箍得清川动弹不得。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重复。

  痛。清川差点喊出来。肺部不能呼昅,心脏⿇痹。陌生的男人⽪肤的‮感触‬、轻微的烟草味和滚烫的温度。男人是这样卤莽荒唐的东西!

  清川挣扎。她推他。他像一扇结实的铁门,強硬,坚冷,岿然屹立。

  “萧大夫!”清川恼怒地低叫,她潜意识里期望着某种开端,但不是这般草率。

  “不要叫我萧大夫,叫我萧坚⽩,坚⽩…”萧坚⽩含糊地说着,低头吻她。他的⾆尖轻柔练,类似于上等的丝织品,令清川全⾝战栗。

  她不曾被人如此莽撞地爱过,不曾被人如此猝不及防地拥抱过。萧坚⽩宽松的⽩大褂,挂在上⾐口袋里的钢笔,如雪的两鬓。这处处透着理智的男人,上个星期在这里望眼穿地等着自己,在她陪媚媚看牙医的时候,她上司兼导师的丈夫对她翘首以待…

  清川被強烈的虚荣心击溃。

  她沉静下来,顺从地听凭他‮摩抚‬。萧坚⽩忽然松开她,冲过去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尽管窗外是荒无人烟的苗圃,他还是仔细放下了窗帘。

  他暗示她自己继续下去。她没有服从,她拒绝对她的⾝体担负任何责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协助他。她的灵魂宣布它不能宽恕这一切,但决意保持中立。

  萧坚⽩像个初出茅庐的生手,迅猛地‮略侵‬了她。清川在窄窄的沙发上,重温了处女一般生硬的疼痛。

  其实他只是一个笨拙、陈腐、野蛮的男人,他的本意是満⾜他自己。

  清川别过脸来,立即注意到萧坚⽩脖颈松软的肌⾁、纤毫毕现的青筋。无论表现得多么生猛,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她有些同情他。

  沙发很硬,清川的背烙得很疼。伏在她上面的萧坚⽩沉得要命,如同一堆毫无生气的石头。她在两重挤庒中神形俱疲。

  “这是送给你的。”萧坚⽩从办公室的菗屉里取出一大瓶造型别致的香⽔。清川接过来,看了看标签,是三宅一生的产品。

  “我在⽇本讲学时带回来的。”他解释。

  清川蓦然察觉,他是有预谋的。在见面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细节和善后工作。从他的老练程度来看,清川不会是他的最初,亦不会是他的最终。

  萧夫人了解她的丈夫吗?不。没有任何女人能够识破男人的真面目。他们诡计多端。他们狡黠善变。譬如清川和萧坚⽩,究竟是谁‮引勾‬了谁?清川不得而知。

  第二个星期,他们如法炮制地做了一次。完事后,萧坚⽩送给清川一套名牌內⾐。清川掂了掂精致的纸盒,讽刺地说:

  “是等价换,对吗?”

  “啊?”萧坚⽩一愣,尴尬万分“不不,当然不是,瞧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的前任呢?是不是也是某一位病患家属,有体面的职业,不俗的姿⾊,非常无助,非常凄惶?”清川自知这种老于世故、厚颜无聇的口吻像是窜逸江湖的流莺,有要挟恐吓之嫌。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硬生生地戳穿他的温情,揭开他逢场作戏的虚假嘴脸。

  “你想多了。”萧坚⽩极不自然地避开她咄咄人的眼光。

  “病人出院之⽇,就是关系终止之时——很‮全安‬,很放松,而且,资源充沛,不用担心后继乏人,对不对?”清川把手臂搭在他的双肩上,強迫他直视自己。

  “你肯定我不会黏着你,自毁声名,对不对?”她盯住他。

  “我是爱你的。”萧坚⽩言不由衷地表⽩。

  “嗤!”清川轻笑出声。

  虚伪。

  这个⾐冠楚楚的男人,地位显赫的男人,其实比満城更虚伪,比宗见更虚伪,比清川认识的任何一个禽兽般的男人都要虚伪。

  因为他不敢承认自己的动机,吃人不吐骨头的动机。

  第三次爱,萧坚⽩仍旧坚持赠送礼品。他送的是首饰,一条钻石项链,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清川没有推却,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她不认为有假扮贞女的必要。她安抚他的⾝体,他安抚她的心。好比原始时代,一头羊换取一袋大米。两厢情愿的买卖。

  就是这样。

  这一次不够斩钉截铁,萧坚⽩有点力不从心,奋斗了好半天,都没有办法。可是他又不愿意放弃,不断地捣腾,搞得两个人都満头大汗。

  清川在发怔,她想到屠秋莎说过的一句话。俞清川,我们的⽑病是一致的——对男人了如指掌,可惜管束不住自己贪慕虚荣的、狂浪猎奇的心。这是一句振聋发聩的惊世妙语。

  萧坚⽩的脑袋抵在她前,气吁吁。

  仿佛排演多次的一幕戏剧。天⾐无稔程度不啻于洗脸刷牙。

  清川想笑。

  “你是既爱我的老师,又爱全天下的可爱女人,对不对?”清川用手指拨弄着萧坚⽩的⽩头发,替这个汗流浃背的男人做心理分析。

  “又来了。”萧坚⽩不耐烦,翻⾝下沙发。

  “假如可以,难道你愿意嫁给我?”他一边穿子,一边回头问道。

  “你明知道,像我这样爱面子的女人,绝对不会狠心抛弃⾝患精神疾病的丈夫,更不会背上抢夺导师丈夫的恶名,”清川挑挑眉头“一个⾼尚的大学教师,受不了社会舆论的谴责。”

  “亲爱的,你的情人必须首先符合无法嫁给你的先决条件,免得她们死烂打,惹出无妄的⿇烦——这是一种策略。”清川靠在他肩上,补充道。

  萧坚⽩语塞。

  与萧坚⽩上的第二个月,清川的‮假例‬没有来。一向准时到刻板的‮假例‬,⾜⾜推迟了七天,还是杳无音信。清川每天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內的痕迹。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媚媚诞生后,清川安装了节育环。按照规定,她中规中矩每隔五年到医院更换一只,如今已换到第三只。期间从未出过纰漏,连一丝一毫的惊吓都没有发生过。

  清川上网浏览了一遍相关的网页,原来戴环受孕不是什么新闻,全体女人都有可能遇到这种倒霉事,几率比坐‮机飞‬失事⾼了不知多少倍。

  清川颓然掩住面孔。她39岁了,这辰光‮孕怀‬,不是晚节不保是什么?!

  恐怖的消息得让萧坚⽩知道,他有责任分担她的痛苦。清川拿起电话,一阵发愣。她蓦然惊觉,萧坚⽩,只存在于每周三的午后,精神病医院那间静寂的办公室。除此以外,她无权扰他的生活。她不能打上门去,对萧夫人说,我怀了你丈夫的孩子。她能这么‮狂疯‬吗?

  清川无计可施,买了一沓早孕试纸,天天做两遍以上的测试。试纸显示,尿的,不是‮孕怀‬。不过內始终⼲⼲净净,连月事来临前酸背痛的现象都没有出现。

  熬到见面那天,清川几近崩溃。她已经确信自己是怀了孕。39岁,怀了野种!万念俱灰之下,她甚至物⾊妥了做人流的医院。一间经常在报纸上做广告的私立妇科医院,无痛超导人流。

  生媚媚以前,清川做过一次人流,当时她和満城刚领完结婚证,连宿舍都没分到,不可能在大街上养孩子。手术没有⿇醉,那种痛,她一想起来,就会不寒而栗。

  萧坚⽩闻听她的情况,眉头打起结来。你不是说,已经上过环的吗?!他责问道,语气有嗔怪的意味。他在怪她,没有做好‮全安‬措施。这是她的义务,与他无关。

  “也许是意外…”清川有气无力地坐下来。

  萧坚⽩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片刻,他停顿下来,摸出⽪夹,掏出厚厚一沓‮民人‬币,耝略地数了数,递了过来。

  “这是五千块钱,我昨天刚领到的科研奖励金——不论是不是‮孕怀‬,也先别管孩子是谁的,你拿去买点营养品,补补⾝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清川被大大地挫伤了,她慢慢直起⾝子,怒目而视,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以为我是来敲诈你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萧坚⽩把指头竖在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心疼你。”他扳过她的肩头,把她搂进怀里,用下巴在她脸上磨蹭着。

  清川一扭⾝,挣脫开来。

  “我上年纪了,不喜辣味和火药味…”萧坚⽩解嘲地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着。

  花家军

  在妇科医院,清川被排除了‮孕怀‬的可能。医生告诉她,她的情绪太过紧张,导致內分泌紊。卵巢功能没有衰退吧?她急迫地问。医生笑了。没有衰退。医生说。

  清川有些失落。潜意识里,其实她‮望渴‬着在16年以后重温一次‮孕怀‬的感受。纯女人化的体验。那是作为女人的一种标志的能力。说明她仍然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用的女人。一个健康的女人。一个有资格勾搭男人的女人。

  ‮孕怀‬。多么感、多么动感的词语。

  她黯然失⾊地返家,途中接到屠秋莎的‮信短‬。我回来了。屠秋莎在‮信短‬里说,今晚去你家蹭饭吧?

  清川表示,她顺路到车站等着屠秋莎。屠秋莎没有乘公车,她打的。屠秋莎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从来不去挤公车。

  “你瘦了。”一见面清川就说。

  “老挝、越南能有什么美食?”屠秋莎挽住她的胳膊。

  “在旅途中忘掉他了吗?”清川笑问。屠秋莎说过,她要尝试用旅行彻底忘记副‮长市‬情人。

  “是的,我把这次旅行成功地当成了一次葬礼,”屠秋莎说“他的葬礼。”

  “我想象着,死了的他终于属于我了。我为他料理后事,为他送葬,还穿着黑⾊丧服——事实上那是我和他的结婚礼服。他的葬礼是我真正的婚礼,是我一生的⾼嘲,是我所有伤痛的补偿。”

  “你还见他吗?”清川直击核心。

  “我一到家,他就来了,”屠秋莎沉湎在她的爱情葬礼中,神情低柔“我没有让他进屋,我隔着防盗门对他说,你已经死了,你在过去的时间河流里溺毙了,消亡了。”

  “悲愤出诗人!”清川哗笑。

  “他可能明⽩了,也可能没有明⽩,但他答应永远不再打扰我。”

  清川为屠秋莎买了一匣她最爱吃的椰蓉蛋,领她回家。清川对屠秋莎讲述了満城的病,讲述了桃,但没有提到萧坚⽩。

  “虽说齐大非偶,但花満城这种卑鄙的小男人,也绝不可托付终生。”屠秋莎痛定思痛地总结。

  “还有,你家那个钟点工,一看就是闷的货!”她说。

  “⽩⽩中了他的障眼术,”清川道“他做出一副落⽔狗的惨相,害我同情他这么多年!”

  “现在的男人都懂得出卖⾊相,博取女人的怜悯吗?”屠秋莎讪笑道。

  “也许他们全读过男装版的《灰姑娘》。”清川怈气。

  打开大门,一屋子的人,笑语喧哗,⾼谈阔论,浓烈的香烟味扑鼻而来。清川下意识收住脚,以为走错了家门。犹疑间,小保姆看见她了,从人堆里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委屈地申诉道:

  “俞阿姨,这帮人自称是花叔叔老家的亲戚,赖着不走,还非要我给他们做饭吃…”

  “谁赖着不走?”一个五大三耝的汉子站出来,挑衅道“小丫头怎么说话的?这儿本来就是我哥的家,我爱住多久住多久!”

  清川认出来了,这嚣张跋扈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花満城的弟弟,以务农为生的花満楼。此人游手好闲,早年因偷窃罪被判⼊狱两年,是花家的一员大将。土生土长的农村痞子。

  “请坐,请坐…”清川虚弱地应付着。

  “妈也来了。”花満楼告诉她。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应声而起。老太太刻意打扮过了,头发梳得油光⽔滑,穿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连标签都没摘,吊在脖子后面,喜气洋洋地晃悠。

  清川上前叫声妈,亲亲热热地搀扶着老太太,说您老人家气⾊不错,又说咱们都惦念您的。一脸虚情假意的喜。

  “农民都喜成群结伙的。”屠秋莎在她耳旁嘀咕。

  对着这群人,清川头痛裂。花家亲属没一盏省油的灯,从前一度跑来打秋风的亲朋好友,一拨接一拨,不光是直系亲属,连邻里街坊都大言不惭地号称是花家的人,就差把阿猫阿狗都领来城里观观光,过过洋荤。一来,个个都是大老爷们的派头,蹭吃蹭喝,游山玩⽔,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不提一个“走”字儿,颇有错把花家当自家的气势。

  幸好不待清川忍无可忍地发作,満城先行撵了客。人事局的宿舍就那么三五幢房子,谁家来了客人,一下子全知道了。同事打趣満城,说你家是搞扶贫工程还是怎么的,长年有农民兄弟上门。

  満城耿耿于怀,当天就把亲戚扫地出门。从此,花家人绝了迹。但在逢年过节,満城会和清川媚媚一道,坐火车回一趟老家,看望看望四邻,留下丰厚的庒岁钱。

  満城生病住院的事,清川在电话里向他姐姐花満枝提过。隔着听筒,清川不知道花満枝的想法,只听见她唔唔应着,一句话都不说。清川心想,抑郁症是新近被医学界⾼度重视起来的一种疾病,置⾝农村,花満枝不见得有充⾜的认识。因此当下没太留意她的态度。

  谁知道不出三天,以花老太为首的花家大军气势汹汹地赶了来。浩浩的队伍一共有十三名成员,包括花満城的堂兄表弟什么的,大多是⾝強力壮的汉子,眼露凶光。若是一人提上一,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敢死队了。

  “我这次来,主要是看我儿子。”花老太一板一眼地宣称。

  这位18岁便嫁人生子的老太太,不是一般畏首畏尾的农村妇人。她可是一位剽悍厉害的人物,有过抡退贼的光辉记录。她守寡多年,单⾝一人,种⾼粱,喂家禽,拉扯大了三个儿女。

  “満城⾝体不太好。”清川实言相告。

  “⾝体不好?”花老太咄咄人“你偷偷摸摸地搬了新家,连地址都不跟我们花家人讲一声,害得我们到处去问。你把你疯疯癫癫的娘接到家里,请了保姆,太上皇一样伺候着。你们姓俞的享受着豪华的大房子,想方设法把我儿子扔进疯人院,还说他⾝体不好?!”

  随着花老太的慷慨陈词,花家姐弟一左一右地杵在了⺟亲旁边。见状,清川惟有保持缄默。既然老太太是来吵架的,那么她任何无心的话语,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借口。她不想跟花家人翻脸,她没有精力接一场新的战争。

  屠秋莎眼见来者不善,伶俐地闪⾝挡在他们中间,乖巧地问候,伯⺟,饿了吧?吃了饭再聊啊。她一迭连声地叫唤着小保姆,递给她几张百元大钞,让她立马到楼下的中餐厅叫一桌好酒好菜上来。

  “伯⺟,我是清川的好朋友,您千里迢迢地来,这一餐,就算是我给您老人家接风!”屠秋莎満面笑容地抓住花老太的手,一盆火似的,赶着问她⾝体可好,庄稼可好,有几个孙儿孙女,云云。

  老太婆给她一掇弄,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花家姐弟也就不便发作了。屠秋莎的敷衍功夫是一等一的,没一会儿,花老太居然将她引为知己,泪眼婆娑地拉着她,向她诉起苦来:

  “…我这一生可不容易…三个孩子,就是満城读书争气…満城才3岁,他爹就跳了井…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爹是怎么死的?”清川在一旁听了,追问道。満城的⽗亲去世年深⽇久,花家人从来没有正面提到过他的死因。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村里人都出去要饭了,他爹抹不开面子,又没别的法子。他那个人,一向有什么事都掖在心里,不跟我商量,就那么不吃不喝地憋着。我一领孩子出门借粮食,他后脚就跳了井…”花老太菗泣起来。

  “格內向?绝食?那不是抑郁症吗?”清川自言自语。

  “有什么不妥吗?”屠秋莎问她。

  “这病是有遗传的,”清川道“満城进医院的时候,主治大夫就问过好几遍,他家里有没有抑郁症的病史,我当时不知情,还跟医生指天发誓说没有…”

  “俞清川,你这女人也忒狠毒了!”満城的姐姐花満枝拍案而起“你把我弟弟弄进疯人院不说,还赖着是我爹遗传了他。青天⽩⽇的,上有神魔,下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杀人不见⾎?!”

  “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民以食为天…”屠秋莎适时打岔,率先把准备动耝的花満枝请到餐桌边。

  小保姆已经领着餐厅的两名女服务生,端上来満桌的菜肴。那十来条汉子赶了远路,早就饥肠辘辘了,掐灭烟蒂,搭讪着挨近餐桌。

  屠秋莎说声请,十几双筷子老实不客气地同时伸过来,发出大珠小珠落⽟盘的声响。正中的一盘清蒸桂鱼,顷刻间只剩一具光秃秃的骨架。一伙人接着进攻叫花,连⾁带骨地撕一大块,徒手捏着,大口大口地呑吃,汁⽔滴得満桌満地。一匣权充饭后甜点的椰蓉蛋,更是被‮蹋糟‬得掺不忍睹,花老太边吃还边埋怨蛋没煮

  “真真是暴殄天物。”屠秋莎低语道,她替清川心疼雪⽩的餐桌和餐厅雪⽩的瓷砖地面。

  清川苦笑,她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忙着添了两碗饭,夹些菜,给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的⺟亲和媚媚送进去。⺟亲缩在书房的墙角,吓得战战兢兢的,直发抖。清川一来,她像见了救星,扑过来,拽住清川不放,哆哆嗦嗦地指着外面,向清川告状:

  “坏人!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打我…”

  “他们恐吓外婆,要她出我爸,否则就把她绑进疯人院。”媚媚在旁边解说。

  “没办法,是他们无知,不懂得你爸爸的病情。”清川叹口气,蹲下⾝,用勺子给⺟亲喂饭。

  “我也太不讲理了,带这么一大帮人,又不是出殡!”媚媚嘟起嘴。

  “别瞎说!”清川制止她“要给你听见,准定以为你咒你爸!”

  “我刚才听到你们讲话了,我爷爷是‮杀自‬⾝亡的,”媚媚闷闷不乐“我在网上查过了,抑郁症的遗传是很強的,保不定哪天传到我⾝上…”

  “大‮姐小‬,我求求你,别给我添了。”清川闭闭眼睛,作晕厥状。

  “到时候,你们谁都别拦我,也千万甭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媚媚一脸的视死如归。

  “行!”清川不怒反笑“你记得通知我一声儿,咱娘俩儿一块儿抹脖子上吊去!”

  晚餐后,舟车劳顿的花家‮队部‬呈现出溃散状,汉子们呵欠连天、东倒西歪,如残兵败将一般。清川征询花老太的意见,建议大家到附近的旅店住下来。花老太手一挥,眼一横,说,咱就住这儿!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倒要瞅瞅,谁有本事把我撵出去?!

  话已至此,清川只好安排一⼲人挤在家里。幸而是夏季,被褥尽数取出来,铺垫在上、沙发上、地板上,勉強能够安营扎寨。

  清川紧急召来弟弟西夏,让他无论如何把⺟亲和小保姆接去暂住,凑合几天。西夏嗫嚅,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岳⺟又糖尿病发作。

  “俞西夏,你还认不认你的⺟亲?!”清川怒喝。

  “好吧,我在宾馆包间房,先把妈安顿下来。”西夏不情不愿地打了的士,好说歹说,把⺟亲哄了去。媚媚呢,清川叫她收拾一只小⽪箱,跟着屠秋莎走。清川把屠秋莎和媚媚一路送到街口。

  “简直像搞⽩⾊恐怖,”媚媚在楼道里不満地嘀咕“敌人一到,地下就得赶紧疏散。”

  屠秋莎噗嗤一声笑了。

  “别那么多废话,避避风头再回来,”清川叮嘱“好好听屠阿姨的话,早睡早起,按时写作业,把英语老师指定的那几本课外书读完。”

  “还有,不许熬夜上网,开学就⾼三了,你也快17岁了,虽然学校减负,不组织暑假辅导班,但你自个儿得有危机意识,我就不相信我女儿的理想是成为‮共公‬汽车驾驶员、电脑打字员或者商场售货员!”清川委婉地教育媚媚。

  “瞧瞧,瞧瞧,你这不是鄙视广大劳动‮民人‬是什么?!”媚媚贫嘴。

  送走了女儿,清川反⾝进屋。

  花家军

  花家军已全体就寝,电灯熄灭了,漆黑一片。清川小心翼翼跨过客厅里的几张地铺,回到自己的卧室。

  推开门,她一惊,黑暗中鼾声如雷,一股汗酸味面扑来。原来花老太和花満枝嫌弃客卧的太小,⺟女俩自作主张睡到主卧室的大上来了。

  清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眼明手快地从花満枝下巴底下抢救出自己的真丝睡⾐。不幸的是,睡⾐已经沾満了唾沫星子。他妈的,花満枝把它当成围嘴儿了!

  清川暗自呻昑一声,退到客卧去。谁知道客卧更惨,弥漫着男人的大脚丫子臭。两个大老爷们,光着⾝子,一个睡上,一个睡地上。清川赶紧掩上门。

  细一察看,花家军竟然反客为主,侵占了全部的房间,本没给清川留下苟延残之地。清川无处安⾝,只好拖一只软和的大抱枕,躺在露台的摇椅中,摇晃着,以⾝殉蚊子。

  在嘲热的夏夜里,清川自嘲地想着,这时候最该死的人,不是愚昧的花家军,而是她。她应该学习旧社会那些生活在⽔深火热中的小媳妇,遭受了冤屈欺庒,悲悲怆怆地哭一回,往横梁挂条结实的绳子,站到凳子上,脑袋伸进绳套里去,脚一蹬,两眼翻⽩,一命呜呼。OK了。

  想着想着,她糊过去。蒙眬间,客厅的电话轰响不止。她惊跳起来,光脚跑去接听。瞪瞪中,她以为是満城在医院出了什么事故。那还了得!花家人还不得生呑活剥地吃了她!

  那头却是西夏。西夏长嘘短叹地向她求援,说是⺟亲一踏进宾馆,就嚷嚷着要找清川。老太太力大无比,把拦阻她的小保姆推了一跟头,磕伤了下颌。西夏托保安把小保姆送进医院,整整了七针。

  “直闹了大半夜了,吵得左右不安,还没有消停的意思…”西夏故意把话筒靠近⺟亲,清川立即听见老太太连哭带骂的嘟囔,间杂着摔杯子摔椅子的声响。

  “姐,这屋里能摔的东西,一样不剩,都给老祖宗扔墙上碰坏了。她这会儿抓在手里的,是宾馆的咖啡壶,搪瓷的,还能对付着蹦跶几下。”西夏哀叹。

  清川疼痛的太⽳,恨不得立时三刻气绝⾝亡,自此远离这个牵丝攀藤的世界。但她不能不強撑着,出门打车赶到宾馆,‮慰抚‬神志不清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清川,马上破涕为笑,把头放在清川的膝盖上,沉沉睡去。清川怕吵醒她,不敢动弹,僵直地坐着,与西夏大眼瞪小眼,挨过了幽凉的后半夜。

  到了早晨,老太太浑然忘却夜里的行径,没事人似的,哼哼着⻩梅小调,拖来笤帚,清扫地毯上的玻璃残渣。一边扫着,一边斥责道,谁家的孩子,这么蛮横?瞧这一地,多可惜啊!清川和西夏相视一笑。两人的眼圈都是青黑的。

  小保姆受了伤,委屈得不行,辞工不⼲了。清川替她结清工钱,把她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回乡的车票,又匆匆忙忙赶往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一开门,清川手忙脚地挑了一个面相老实的小姑娘,谈妥工钱条件,办好手续,一路领去宾馆。西夏请了半天假,寸步不离地在宾馆看护⺟亲。保姆一到,他如蒙大赦,腾出手来,拭了拭満脑门的汗⽔。

  “我妈太淘了,”他声音嘶哑,两眼发红,惊魂未定地说“一转⾝,她老人家就爬到窗台外的护栏上去了,吓得我!”

  “妈再淘,能有你小时候淘?”清川斜斜瞥他一眼。

  “姐,你甭寒碜我!”西夏正⾊道“我知道妈宠我,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这不,就为了她老人家,我把坐月子的老婆丢家里,把生病的老岳⺟甩医院里,难道我还对不住妈?”

  “新鲜了!还真有理了,你!”清川冷笑一声,掉头急急往家赶。

  不出她所料,家里已经闹翻天了。那帮农民弟兄睡得早,起得早,起发现主人不见了,以为是畏罪潜逃,炸开了锅,一片沸腾。清川提着一大袋⾖浆油条小笼包进门时,花満枝正在义愤填膺地挥手⾼叫:

  “走,咱报‮出派‬所去!我不信这城里就没天理、没王法了!还能跑了她臭娘们儿不成?!”

  舒舒坦坦吃了清川买回来的早餐,花家军神清气慡地抹抹嘴,打几个响嗝,趾⾼气扬地命令清川,要她领他们去疯人院看望満城。

  一行人声势壮猛地登上公车,⾆尖嘴利地议论起关于疯人院的各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那儿的医生要打人的,用电打。満城的堂兄诡秘地说着。花老太一听就急了,当众号哭起来。

  “俞清川,你欺负我们花家是弱势群体,把我儿子送进疯人院…俞清川,你、你、你不是人!”

  花老太时髦的,居然学会了一个新名词,弱势群体。全车的人轰然发笑,随着老太太的指指戳戳,把目光齐刷刷对准清川。

  清川羞得无地自容,拼命低头,‮劲使‬盯住自己的鞋尖,恨不得将脸蒙住,再用一张⽩纸遮着,上书几个大字:我——不——是——俞——清——川。

  到了精神病医院住院区,门卫拦着,不让进,说是这么多人一块儿来探视,必须有医生的特殊批准。花満枝遂提出见见主治大夫。萧坚⽩那天不当班,他的助手出来接见花家大‮队部‬。萧坚⽩的助手资历不浅,是萧坚⽩培养的博士研究生,主攻方向就是抑郁症。

  “你们这是什么黑店?!清清慡慡的人,凭什么把人家当疯子关起来?”花満楼劈头盖脸一通指责。

  “这位是——”萧坚⽩的助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是花満城的亲属!”花満枝站了出来,气焰嚣张地自报家门。

  “大夫,我儿子没疯,他真的没疯。求求你⾼抬贵手,放他出来,我求求你了!”花老太动得很,说着说着,腿一软,就跪下了。

  “他是没疯,谁说他疯了?”萧坚⽩的助手一把搀住她。

  “既然没疯,你们为什么听信俞清川胡言语,把他关到疯人院?!”老太太顿时声⾼八斗,兴师问罪。

  萧坚⽩的助手不解地望望清川,清川被排挤在人群的外围,歉疚地遥遥朝他笑了一笑。他明⽩过来,好脾气地向众人解释道:

  “花先生患的是抑郁症,抑郁症跟精神‮裂分‬症一点儿关联都没有,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疾病…”

  他把清川之前对花家人讲过若⼲次的有关抑郁症的常识复述了一遍,花老太将信将疑,不住拿眼望向花満枝和花満楼。花満枝大声说:

  “妈,咱别信他的花言巧语。说不定,他跟俞清川是一对狗男女,设计陷害咱们満城呢!”

  花老太一听有理,又来了劲,口口声声要把儿子营救出来。萧坚⽩的助手劝说无效,⼲脆向他们宣布政策——医院的规定是,病人⼊院出院,都须经过直系亲属签字同意。按照法律程序,第一顺序的监护人,应当是配偶。也就是说,没有清川的同意,谁都不可能擅自作主,把満城接出医院。

  “不过呢,你们可以进去看看花先生。你们会发现,他确实需要住院治疗。”他说。

  萧坚⽩的助手⾼估了花家军的素质,他误认为当他们亲眼见到満城悲观厌世的状态,就会自然而然打消带走他的念头,从而配合并支持医院的治疗方案。

  结果恰恰相反。

  満城刚接受完电击疗法,气息衰弱地躺在病上打点滴。花老太一见,不由得放声大哭,一口一个我的儿,一口一个心肝⾁,抱住満城的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别碰我…”満城虚弱地挣开她。

  花老太碰了一鼻子灰,收了泪,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与花家众人面面相觑。花満枝略一迟疑,倾⾝上前,握住弟弟的手,接着大放悲声:

  “満城,我的傻弟弟,有人要害你啊!我们是来救你的!”

  “别碰我…”満城烦躁地‮动扭‬⾝子。

  病房內静默了瞬间。然后,花老太面朝清川,双目噴火。

  “是你!”她指着清川,声嘶力竭地叫嚷“是你害了我的儿子!是你把他害成这样!我不会放过你!我要找你们单位,找你们‮导领‬评理!”

  清川沉默不语。

  “就是她!”花満枝跳出来声援⺟亲“她把我弟弟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给我打!往死里打!”花満楼一声令下,十来条大汉蜂拥而上,把清川团团围住。病上的満城紧闭双眼,一声不吭。清川酸楚地僵立着,感到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的凄惶。

  混战尚未开场,就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冲散了。花家大军遭到了严厉的警告,当即被驱逐出医院。为避免遭遇伏击,清川稍后一步,留在医院里暂且避难。好心的保安送来一杯⽔,让她坐在空的门卫室里歇息。

  清川猛然发现,兢兢业业地活到了不惑之年,她居然无家可归了。

  心理医生

  当夜清川在屠秋莎家里住了一晚,天一亮,她就赶到医院去。翌⽇是星期三,萧坚⽩到精神病医院上班的⽇子。她要见他。她需要他的排解,需要他的意见。

  挨到中午,她溜进萧坚⽩的办公室。萧坚⽩态度和蔼地听她倾诉,客观地帮她分析利弊。他的眼光是冷静的,仿佛在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绝大部分农民对抑郁症缺乏正确的认知…”萧坚⽩说“⾝为子,你应该顶住庒力,挽救你的丈夫。假如他由于你的软弱,被接出了医院,病情加重,‮杀自‬⾝亡,你将会负疚终生,抱憾终生…”

  “…此时你可以住到朋友家,避免正面冲突…下一步尽量集中你丈夫亲友的力量,一起为他治病…至于策略,可以试着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先说服思想不太保守的年轻亲友,再由他们劝说老年人…”萧坚⽩字斟句酌地建议着。

  清川茅塞顿开。

  “怎么样,你还好吧?”萧坚⽩隐晦地问道。

  清川知道他的语意。她坦⽩告诉他,自己到妇科医院检查过了,排除了‮孕怀‬的可能。‮经月‬失调是內分泌紊,精神过度紧张所致。

  “是吗?”

  “我太累了…”清川唏嘘。

  萧坚⽩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双臂有力地把她搂进怀里。他俯下头,⽑⽑糙糙地吻她,他的⾆头和牙龈残留着口香糖的气息。原来他已做好准备,他肯定她会来的。

  清川不由得浑⾝发软,虽然明知自己是在做着愚蠢的游戏,可是她无法跟望对抗。被期待的望。被‮服征‬的望。

  精神的望。

  清川已经发觉,萧坚⽩对‮吻亲‬和‮摩抚‬毫无兴致。他的吻,只是为了掩饰直奔主题的急切。

  短短数次的粘和,清川洞悉了他的全部步骤。一成不变的程序。整个过程中,他对她的上半⾝漠不关心,对她引以为傲的曲线优美的脖颈和脊骨视而不见,甚至可以不染指她的啂房。除非她有要求。

  他是个乏味的男人。缺乏‮趣情‬,缺乏爱文化的素养。

  “你会离开我吗?”他含糊地问道。

  清川不吱声。

  “你会离开我吗?”他再问。

  清川诧异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这冷静冷酷的男人,长相很好,家庭很完美,学术事业处于登峰造极的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与学术辩论会所表现出的傲气和锐气,使医学界的同行们刮目相看,他们敬畏他,对他的成就肃然起敬。然而他为什么要担心露⽔情人俞清川的离去?

  这是一个谜。

  清川对此的理解是,萧坚⽩的偷情生活,不是他社会生涯的延展,而是相反。偷情,只是一个貌似強大的男人乞求怜悯的一种方式。他像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除掉,双手空空地等待着由偷情带来的不确定以及伤害。

  “这是最后一次…”他喃喃道。

  “唔?”清川一怔。

  “我订了后天的机票,到‮港香‬探望女儿,之后转道英国,进行跨国科研合作项目的研究,半年以后才会回来…”他解释着。

  “你会等我吗?”他‮渴饥‬地望着她。

  清川没有回答。没有意义。她知道。

  半年后,満城或许治愈出院了,或许复发自尽了。而她照旧是萧夫人的博士研究生,照旧是萧夫人的下属,萧坚⽩会忘记她的⾝体。如果需要,他会物⾊到新的、美丽的、茫然失措的病人家属,‮戏调‬她们,占有她们,接着遗忘她们。

  也许是告别的缘故,萧坚⽩有意放缓节拍。他破例温柔地吻她的部。清川很卖力地逗引他,‮劲使‬昅附住他,恨不能将他融化在自己体內。

  萧坚⽩很有耐,然而她并没有感受到他的強硬。有一度,他似乎有所悸动,但很快就归于沉寂,裹⾜停顿,不肯前行半步。

  下午上班的时间临近了,走廊里传出了护士走动的脚步声。萧坚⽩尴尬地直起⾝来,系好带,勉強对她笑了笑。

  清川默默整理⾐饰。

  “你终于胜出了…”萧坚⽩在她⾝后轻声叹息道。

  清川转头望着他。她明⽩了,其实萧坚⽩早已看透了她。不错,她嫉妒他的夫人。出众的丈夫,成功的事业。虽然萧夫人是她的导师加‮导领‬,她仍然习惯地暗中与她较劲。很明显,萧坚⽩是击败萧夫人唯一的利器。这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在于萧坚⽩本人。他是清川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睿智、博学、英武。她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想掠夺他的智慧,污损他的品行,摧毁他的体力。

  最终,她做到了。她赢了。她俘虏了萧夫人的丈夫,并且让这个男人在榻上成为一蹶不振的弱者。

  “知道木桶定律?一只木桶的盛⽔量由最短的木片决定,”萧坚⽩苦涩地笑道“是的,你这个骨子里充満战斗的女人,你剥光了我们夫,窥见了我们精神的裸体,你发掘出了我们⾝上最短的那一块木片。”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接纳我?清川想问。在众多病患家属中,萧坚⽩挑中了关系最危险的她。她凝视着他。突然间,她懂了。无论是萧坚⽩,还是宗见,他们同样找出了她生命里最短的那一块木片。他们轻易发现了它。

  那就是情

  蔵在纤细的骨骼中的情。蔵在冷峻的眼神里的情。蔵在紧闭的嘴间的情。蔵在⼲涩的手指尖的情。蔵在平静的头发丝的情

  她的情

  清川知道,她和萧坚⽩完了。这样的完结,不是由于萧夫人的存在,不是由于即将到来的时空的距离,而是⾁体的缘由。

  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彼此。

  清川听到了终场的铃响。青年时代,露天电影散场时的那种铃声,在片尾字幕推出的刹那,蓦然响起,尖利而突兀——

  他们从⾝体开始,在⾝体结束。 wWW.nIlXs.cOm
上一章   迷乱之年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迷乱之年》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迷乱之年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迷乱之年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