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上的塔 短暂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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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波浪上的塔 作者:松本清张 书号:42555 | 更新时间:2017/10/16 |
短暂的旅行 | |
一 第一天投宿名古屋,次⽇晚下榻木曾的福岛,最后住在上诹访。在上诹访落脚的旅馆,从窗子望出去,越过喜马拉雅杉树林,可以看到诹访湖。 沿央中铁路线作一次轻松的单独旅行,是田泽轮香子的愿望。从女子大学毕业后,曾想立即就作这次旅行,但因爸爸和妈妈都不答应,再加上连续举行毕业同学的聚会,所以一直未能如愿以偿。 “一个人去?” 爸爸刚开始听到这件事时,脸上现出不⾼兴的神情。 “年轻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可不大好呢!” 爸爸是某府政部门的局长,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所以只能在早晨进行商量。而且这段时间也很紧张,往往是从机关来接爸爸上班的汽车正等在外面。 “妈妈怎么说?” 其实爸爸早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却总爱这样讲。由于每天都在外面耽搁得很晚,家中的一应事物都尊重⺟亲的意见。 “妈妈说,只要爸爸同意。”轮香子答道。 “是吗?考我虑一下。” 爸爸这样说。他“考虑一下”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 四月过去,进到五月,才好不容易同意了。 “轮香子很向往木曾路吧?”爸爸问道。 “老早就想去了。若是一个人自由行动的话,我就选定那条路线。” “太自由行动了可不好办。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呀?” 看来爸爸已经答应了,轮香子准备什么条件都接受。 “四天三宿,再多了不成。” “好。” 时间是短了点,但只好如此了。 “下宿的旅馆,由我来指定。怎么样?” 爸爸很胖,当上局长以后,⽩头发也多起来了。在轮香子看来,已经很有些派头了。两颊下垂,厚厚的嘴显得窄小了。 “简直象命令你们机关的人去出差!” 轮香子本来的打算是,随遇而安,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投宿。她心中悄悄地幻想着这样一种情景:象过去的旅行者那样,⽇暮而宿,住进随处碰到的旅店。狭窄的房间,裱糊在耝梁上的棚顶被烟熏得漆黑,铺的草席子已经陈旧发红。店主夫妇坐在炉边招待轮香子,从可伸缩的吊钩上摘下铁壶,沏上味道发涩的茶⽔。闲话的时候,后门被风拍着作响。 “一个人随便住进什么旅馆,那可不行!” 听到轮香子很不満意,妈妈揷嘴说: “就照你爸爸说的那样吧!若不然,就不准你去啦!” 在这种时候,妈妈比爸爸更有权威。爸爸把指定的投宿地点写到便条上。 这便是名古屋、木曾福岛、上谏访。从东京直抵名古屋,回来时走央中线,只是在轮香子原来预定的这条路线上,没有发生抵触。 而轮香子真正明⽩爸爸的用心,则是在到达名古屋以后。 在特别快车二等车厢停靠的月台上,站着两个中年男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下车的旅客。一看到轮香子,就谦恭地靠近前来。 “对不起,您是R省(此处的“省”系⽇本府政里的一个直属机构,相当于我国府政里的“部”)田泽局长的姐小吗?” 两个男子嘴角挂着和蔼的微笑。 “是的,我是田泽。” 轮香子稍微有些惊慌地答道。其中一个男子立即接过她手中提着的旅行⽪箱,双手抱在怀里。 他们讲了各自的姓名,但轮香子没有记住。在长长的站台里,其中一个在前面引路,径直走了出去。车站外面,有辆汽车正等在那里,仪表不俗的司机打开车门,向她鞠了一躬。 旅馆是一流的,安排给她的房间也很漂亮。陪到这里的两个男子送上名片,看到官衔才知道是县(“县”⽇本的一级家国行政机构,相当于我国的“省”)府政的人。其中一个的头发已经稀疏。 “平素承蒙田泽局长关照。” 他们讲着致谢的话,仿佛把轮香子当成了局长夫人。 “已经对旅馆的人吩咐好了,请您放心休息吧。另外,听说您已预定明天去木曾的福岛,什么时候启程呢?” 从旅馆楼上的窗户望去,名古屋的灯火好象低处的海洋展现在眼前。轮香子没有感到自由旅行的乐趣。回忆起来,曾经引起兴致的,只有来此之前在东海道线上的那段旅途生活了。 旅馆服务员抱来一只垂着红⾊缎带的很大的⽔果筐。名片上印着轮香子闻所未闻的公司名字。 在木曾福岛的歇宿也是这样安排的。 这次,在能够看到木曾川由低处流过的车站月台上,并排站着三个堆満谦恭笑容的中年绅士。 “接到田泽局长的联系,您下榻的旅馆已经订好了。” 他们请轮香子舒适地坐在正中,车子向沿着河岸的道路滑去。刚下火车的人流让开了一条路,人们抬头看着车子。轮香子在心中喊着:啊!我真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轮香子早就所人说过,即使在R省的局长中,爸爸也是声望很⾼的局长。谅不会是爸爸存心向轮香子显露其在地方的权势吧!那么,便一定是出于关怀女儿旅途住宿的爱护之情了。不过,这样一来,轮香子倒好象被爸爸的手控制了各重要地点的自由。 来这里的途中,有一个叫三留野的火车站,轮香子曾在那里下车,乘站前陈旧的出租汽车去了一趟马笼。这可以说是一次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因为并没有“通知”该地,就连爸爸的措施也出现了漏洞。 旧中仙道那段穿过山口的杉树路,马笼村房顶铺着石板的驿站,岛崎藤村(岛崎藤村(1872-1943)是⽇本近代着名作家之一,在⽇本文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主要作品有《破戒》、《舂》、《家》以及《黎明之前》等)的旧居,还有从笼到通往饭田的大平山口途中的茶馆,以及在茶馆里眺望到的景象,这一路上览的风光,总算使轮香子充分理解了岛崎藤村作品里描写的这样―个场面:“木曾路整个都在山里。有的地方是一路峭壁的悬崖,有的地方是临着几十公尺深的木曾川的河岸,有的地方则是盘过山尾的峡⾕⼊口。一条公路横贯这个茂密的森林地带。” 时令正值五月开初,略呈黑⾊的杉木森林里透出了鲜嫰的新绿。在大平山口的茶馆,观赏了木曾峡⾕和在初夏光下闪亮奔腾的木曾川。 鲜亮耀眼的⽩云下面,笼罩在淡蓝⾊之中的御岳山的轮廓隐约可见。轮香子则是孤影只⾝。 只有这一点是她得到的自由。晚上便情景迥异了,在崭新漂亮、与东京毫无二致的旅馆房间里,照例是満面谦恭势容的人跪坐在对面。 “今天晚上,由我们中的一个人留在搂下的房间里。请您放心安歇吧。” 轮香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哎呀,那可太过意不去了!” “木。”对方是一副认真的面孔“因为受到局长的委托。万一姐小遇到什么不便,我们就无法待了。” 爸爸是不至于拜托到这种程度的。轮香子无论怎样请求,对方都执意不肯听从。 夜里,熄灯以后,木曾川河⽔的声音,犹如大雨倾盆一般响在枕边。轮香子想到楼下躺着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在关照着自己,心里立时就感到很不是滋味,简直难以⼊睡。 什么地方好象正在举行宴会,弹着民谣《木曾节》曲调的三弦声不时地传到耳际。悬着耝梁的黑⾊天棚,陈旧得发红的草席子,炉中的火苗,这一切庒儿就没有见到。… 抵达上诹访这里以后也不例外。照样有嘴角挂着安详笑容的人前来接。尽管还是红⽇当空,却被立即带到了诹访湖边的旅馆。 这是一座西方格调的旅馆,四周是整洁的草坪,草坪里长着⾼耸⼊云的喜马拉雅杉。除去略显陈旧之外,确是⾼雅的建筑式样。听说这座建筑物是有来历的,二次大战前皇族们每每都在这里下榻。 惟有旅馆窗外的景致很美。湖⽔碧波粼粼,湖心光影闪闪。湖面上游动着黑⾊的叶叶扁舟。湖对岸,房屋的尖顶疏落有致,依稀可辨;背景处山势缓慢,间两侧绵延伸展开去。 “对面是冈⾕镇,那一带是天龙川的汇合处。这边是诹访神社的上社,隔岸那片树林是下社。一到冬天,湖⽔结冻,沿湖面的中心线就会出现着名的冰堤现象。不知尊意如何,我们陪您乘车奔那边参观一下吧?” 轮香子早就厌腻了,因而拒绝了这种満面含笑提出的亲切建议。 待到剩下轮香子自己时,她悄悄地向旅馆女服务员打听了一下。女服务员把有名的地方泛泛地做了介绍。当她问到附近有什么别具一格的名胜时,女服务员略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说: “在去下诹访的路上,有一座古代的小屋,若说别具一格,就是那儿了!” “古代的小屋?” “嗯。怎么说呢,就象一座乞丐临时搭的小窝棚。学校的生学什么的,常常好奇地到那儿去。” “噢,是考古学上的遗迹呀!”轮香子明⽩了“那一定是竖⽳遗迹了!要是建有小屋的话,是后来复原的吧?” “嗯,大概,好象是那么回事。” 轮香子产生了想去看看的念头。 “离这儿不远吧?” “嗯,坐车大约要十分钟。” “那么,就请你给我租辆车吧!” 室內桌子上,照旧放着送礼的⽔果筐。红缎带上缀着名片。名片上都是轮香子没听说过的公司招待所或营业所所长的名字。和在名古屋时一样,轮香子准备把这些⽔果也送给旅馆女服务员吃。 “您要的车来了。” 女服务员前来通知道。轮香子戴上镶有花边的手套,提起手提包,指着那只很大的⽔果筐说: “这个,请大家吃了吧!” “啊?” “没关系的。我不需要这些。” 车子沿着公路向北开去。公路上行驶的共公汽车上,挂着“开往茅野”、“开往盐尻”之类的标志。轮香子喜在陌生的土地上观赏从未见过的地名。路面上不时掀起阵阵⽩⾊的尘埃。 “姐小是第一次从东京来的吧?”司机两眼注视着前方问道。 “是呀!” 轮香子望着两旁逐渐减少的房屋答道。 “您也是研究考古学的吗?” “不,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司机煞费苦心地从一辆牛拉的货车后面超了过去。向右转了个弯,爬上一条很陡的小路。 一个村落立即出现在眼前,汽车就在那儿停下了。 “车子在这儿等您。从那条田间小路上去,小屋就在右边。” 司机打开车门,手里拿着帽子指点方向。 “好。谢谢!” 那里是一片不太⾼的丘陵,两边坡上是农田,一片低矮的树林,枝头开満⽩⾊的小花。看上去好似梨花。 轮香子走近一看,与梨花虽相近似,瓣花却略带红⾊。叶子也呈细长形状。 而更美的是,树枝繁茂的地方,一片翠绿,鲜嫰滴,小⽩花挂満枝头叶隙,粲若冬梅⽩桃。田地里的小麦已经长到齐⾼了。 经过复原的竖⽳遗迹,就点缀在这片葱绿的麦田之中。原始的人字形屋顶,上面铺着茅草。轮香子穿过田间小路走到跟前。 轮香子这时才发觉,展现在面前的诹访湖竟低得出人意料。上诹访镇、下诹访镇和冈⾕镇尽收眼底,一览无遗。太已经开始西斜,湖面波光闪闪,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的游览船在湖中漾,导游广播和音乐声随风飘来。 轮香子凝视着这座人字形屋顶的小房,又读了竖立在那里的牌子上的说明。远处只有弯在麦田里⼲活的农夫,附近除轮香子外再无他人。 这座上古时代小屋的旁边,也长着低矮的树木,満枝头的小⽩花仿佛就要挤落坠到地上。 小屋的⼊口敞开着,轮香子想观赏一下內部。里面很暗,虽然心里感到有点紧张,她还是毅然迈步走了进去。屋內地面低于外部,这是竖⽳的构造特征。 从明亮的外部突然走到小屋里面,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浑⾝骤然感到一阵凉气袭人。 里面好象也挂着一个什么东西,轮香子想看个究竟,等着眼睛习惯下来。这时,突然发现有个东西在黑暗的角落里动了一下,轮香子吓了一大跳。 是个野兽躺在那里吧?轮香子噤不住就要大声喊叫出来了。 “对不起。” 已经坐起来的对方先开了腔。轮香子以为是个乞丐或流浪汉,脸上一下子失去了⾎⾊,想要逃出去。这时,好容易才习惯下来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黑影。刚才他好象是用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当作枕头的。 “对不起。”对方又一次说道“您是这里的管理人员吗?” 二 对面站起来的男子,看样子有点惶恐,正急忙要把⽩⾊的帆布书包挎到肩上。 轮香子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我不是管理人员。”她否认道“只是一个参观者。” 轮香子看到,这个男子突然放慢了自己的动作。在小屋⼊口处进来的一窄条光线的反下,他的面庞已经模糊可见。和听到的声音一致,他是个青年男子。 “这我就放心了。”青年说“以前曾被管理人员狠狠地训过一顿呢!” “哎呀,这里面不许进吗?” 轮香子向四周环顾了一圈。 “不,我是躺在里头的。”青年轻轻地笑了“不是在这儿。由这里稍向南,有个叫茅野町的镇子,那儿有一处尖石遗迹的竖⽳,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两个星期前,我曾钻进那座竖⽳里躺着,被发现了。” “您有这样的趣兴…啊,您是从事考古学的吧?”青年讲话开朗起来了,轮香子也不由得这样向他发问道。 “也并不是在学习考古。与学问、趣兴毫不相⼲,我只是喜到这些地方走走。” 眼睛已经习惯了小屋里的昏暗,轮香子完全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他头戴登山帽,⾝着工作服,下穿扎住口的西服。一手里提着书包。书包恰象乡下小生学挎在肩上的那种。 喜象乞丐似地躺在这种地方,这究竟算一种什么样的趣情呢?轮香子心里捉摸着,默默地站在那里。 “我躺在这里,让您受惊了吧?”青年问。 “嗯。差点吓得跑出去。”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 青年摘下登山帽,鞠了一躬。 “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轮香子点点头,表示回敬。 “姐小是学习考古到这里来参观的吗?” “不。我来这儿只是出于好奇。” “对不起,您是东京人吧?” “是的。到诹访来玩,别的没什么好看的地方,所以才好奇地到这里来瞧瞧。” “啊,这太好啦。怎么样,觉得凉了吧?” “嗯,已经习惯了。刚踏进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凉。”轮香子讲了切⾝感受。 “与外面的气温差三度左右。不过若是冬天,却比外头暖和呢!” 青年用手指着地央中挖的坑,说: “这是炉灶的遗迹。那些上古时代的人们,就在这里面点上火,烧着用弓箭猎获的野兽或湖中的鱼,全家人一面吃一面快地说着话哩。” “您对这些古代的事情很有趣兴吗?” “不知为什么,我喜古代人的生活。若不象我这样睡上夜一的话,只凭看上一眼是不可能懂的。” “睡夜一?”轮香子提⾼了声音“这么说,您是从昨晚就住在这儿的罗!” “不,不是昨晚。我是今天一大早从东京到这里来的。” “啊,您是东京人?” 这次轮到轮香子来问这句话了。 “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节⽇。” 原来如此。轮香子也意识到了,这两天是连休。从学校毕业后,对星期几的感觉导经迟钝了。 这么说,这位青年是生学?不,着来不象生学。⾝上有一种很老练的稳重气派。大半是已有工作的人了,而且还是刚刚参加工作的。 “您休假的时候,总是特意从东京到这种地方来躺躺吗?”轮香子以略带吃惊的口吻问道。 “不,不一定只限于躺躺。”青年的声音里略含着笑,然后提议说“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 刚到小屋外面,光线异常耀眼。蓝天和鲜绿更加分明。全⾝都暖洋洋的,轮香子知道这是从温度略低的竖⽳里才出来的缘故。 来到外面产生的新印象,并不仅仅是自然景⾊。青年果然不是生学,估计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虽然有帽沿遮着,仍能看出他是浓眉大眼,着光的⽪肤倒并不很⽩。 青年以不无顾虑的目光凝视着轮香子。在她的经验中,这不是那种需要慌忙躲开的视线,而是一种悠闲打量的眼神。 青年很自然地移开极线,把⾝体转向复原的竖⽳住宅。 “我们接着往下讲。”他把手放到挂在肩上的很不讲究的帆布包带上“躺在这个竖⽳里,有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呢!觉得自己好象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别人都出去狩猎了,只有我留下来看家。” 轮香子笑了起来,但是从他的话外音里,知道了一个情况。这句话,在小屋里原本也可以讲的。之所以要把她带到外面来,是青年有意避开两人单独呆在圆形的昏暗住宅里。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站着的轮香子,很清楚他的用意。 “您是在做古代人的梦呢!”轮香子说。从应酬的观点看,不能认为这句话优美而富有诗意。倘若想到那些使用石镞工具、拿石刀剥动物⽪的、半裸体的、⽑茸茸的原始人形象,轮香子说他在做梦,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礼貌了。 “也许是那样。”对轮香子的这句客气话,青年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喜他们那种单纯的生活,节假⽇里常常到这些地方来消磨时间。当然,也去过一些尚未复原的竖⽳遗迹。” “在那种地方您也能躺得下去吗?” “那都是露天的,所以不能过夜。只是坐下来仔细观赏观赏。” “仍然是以一种家庭成员的心理…?” 听到轮香子这句略带玩笑的话,青年放声笑了起来。 “并不总是那样。毕竟是相隔三千年以后的外来访问者了嘛。” “这位访问者,”轮香子稍微踌躇了一下“厌倦了现代的城市生活,所以才跑到这儿来的吧?”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轮香子感到有点后悔,本来以为青年会随便回答一句的,不料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却蓦地消失了。帽遮的黑影下,眼里好象掠过一丝不愉快的影。 面对这一出乎意料的反应,轮香子有点慌了。 “也许可以那么说,”青年好象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以格外慡快的声调说“实际上也许是那样的吧。不过,我这样回答,您可能觉得有点刺耳吧。” “不,我可没有感到。”轮香子脸上泛起了晕红。她那句话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当然,原本是想提出一个菗象的、有机敏用心的问题,但说出口的话却显得轻率而生硬了。轮香子真想骂自己一通。 “这么大的规模,”为了赶快摆脫自己的这种心情,轮香子迅速改换了话题“能住一家几口人呢?” “这个…大概五、六口人吧!” 青年的语调已经恢复了。 “这本是一座庶民的住房。这种竖⽳,起初是建在近海的洪积⾼地上。后来逐渐伸⼊內地,仍旧建在这类⾼岗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个聚集在一起。从这点来看,也许曾经组成过一个村落呢!” “村落?那么,该有过村长那样的人吧?” 轮香子问得愈发不对路了。一旦受过挫伤的情绪,是不易马上恢复的。 “竖⽳遗址中没有特别大的,从这点来看,大概还不曾出现过那样有权的人。很可能是大家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青年说着。大约他发觉这不是对年轻女该讲的话吧,接着又说: “对不起,姐小。我想到下面的镇子去了。” 帽子下面的眼睛却在征询轮香子的意见。 踏着青青麦田的小径,青年在前,轮香子随后。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青年的背上。青年脫去了浅⾊的工作服,裹在衬⾐下的肩膀很宽阔。 挂在肩上的帆布书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书包已经脏得有点发黑,盖上象中生学那样用墨⽔写着T·O两个大写的罗马字⺟。 T·O…轮香子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这两个缩写字应该是什么汉字。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一条下坡路,所以轮香子脚下一滑,无意中缩短了同他的间隔。 “好看吧?” 他所指的是,星屑般点缀在枝头的无数小⽩花。这种花类似梨花,轮香子刚看到时,不知它叫什么名字。 “在万物吐绿的现在,正是花梨花盛开的季节。见到这种花,立刻就会想到:这是到诹访啦!” “您说是花梨?” “啊,您不知道?” 青年的声音越过长⾼的麦苗传了过来。 “它在秋季成,也叫唐梨。个头大,也很香,但果⾁又涩又硬,不能生吃。在这一带都是用糖泡过以后再卖。并不是太好吃的东西。” 轮香子感到这位青年对此地很悉。这恐怕正说明他常到这里来。她想,要么便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但这种事是不便发问的。刚才的那件事还留在记忆里。 假如能发问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这位青年在什么公司工作呢?正象他叫什么名字,凭那两个缩写的字⺟便可以満⾜一样,对于他的职业也并非不想得到某种暗示。这是一位节假⽇里常常逍遥自在地出去访问古代人住居遗址的青年,如果可能的话,轮香子还想知道雇用着这种男子的公司的名字。 湖面已经平静下来。透过村落房屋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平的湖⽔,坡下面有一段路与湖面是平行的。下到这条路上以后,青年便把⾝子转向轮香子,手指搭在登山帽呈波浪形状的帽沿上。 “啊,姐小,您直接回旅馆吧?”他看着等候轮香子的汽车说“再见吧,恕我失陪了。” “哎呀,”轮香子不由得说道“您如果去上诹访的话,来搭一段车吧?” “谢谢。”青年微微低头表示谢意“不过,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因为我这会儿要顺便到下诹访去。” “真遗憾。我还想听您再给讲讲哪!” 轮香子看着青年洁⽩的牙齿说道。青年的脸上挂着稳重的笑容。 “这么说,明天休息您也在这一带参观喽?” 青年摇了头摇。 “明天要到富山县转转。” “富山县?”轮香子睁圆眼睛,吃惊地问。 “那里有一处洞窟,在冰见那个地方。” “那也是古代人的…?” “对,住址。太远了,也许要请一天假。” 青年的声音很低,羞怯地苦笑了一下。轮香子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机打开了车门。 “再见!一路保重!” 轮香子从车窗里挥着手。在车子向下滑完那段较陡的坡路之前“古代人”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一直満面含笑地举着帽子。他肩上挎的⽩帆布书包,显得格外地醒目。 可是,第二天早晨,轮香子又偶然地见到了那位青年的⽩书包。 书包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当时,轮香子正坐在上诹访车站开往东京的上行火车里等待发车。站台上,乘下行列车的旅客正涌向天桥的楼梯口,在那些人群里,她发现了那个⽩书包。 青年还是昨天的装束,肩上挎着书包。然而,由侧面望过去,他那登山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却心事重重地紧锁着眉头,甚至使轮香子觉得似乎换了另外一个人。青年的表情郁,没有一丝乐的形迹。他那向前移动的宽阔肩头,也显得格外寂寞。尽管这是短暂的目击,还是使轮香子从车窗探出了⾝子。 因为乘的是下行列车,说不定他正要搭信越线,到富山县的洞窟去。 “一路平安,‘古代人’!” 轮香子在心里默默祝福着。 三 田泽轮香子经过三天四宿的旅行,同到了东京。 傍晚到达新宿火车站,所以进家门的时候,残还是在空中。 “呀,回来啦!完全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进门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妈妈跟在后面说: “我看时刻表啦!正是我估计的那次列车。累了吧。” 妈妈很新奇地打量着四天没见面的轮香子。 “一切都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坐到椅子上,伸开了腿双。 “哎呀,怎么啦?” 妈妈没想到轮香子竟是満脸不⾼兴的样子,所以只在眼角还剩着一丝微笑,表情疑惑地问道。 “不过,也太不自由了!”轮香子噘起了嘴巴。 “真是怪啦,什么事呀?” “爸爸指定的旅馆,我都乖乖地住进去啦!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让那些人到车站去接,甚至还到旅馆来,又探监似地送礼,又多管闲事的呀。” “什么探监送礼,不要讲这种不好听的话吧。” 妈妈皱了皱眉头。妈妈长着一副⽩⽩的瓜子脸,无论发笑还是蹙眉,鼻子上都会聚起皱纹,因此,在轮香子的眼里,妈妈也很叫人喜爱。 “那么,给轮香子送礼品、前去接的,都是哪些人呀?” “当地的府政 员官,还有那些商人先生们呗。” “噢。他们的名片你带好了吗?” “在手提包里呢。” 妈妈拉开轮香子放在桌子上的⽩⾊手提包,取出十几张名片,逐张看了一遍。 “这些名片,得给爸爸看看呢!”说着揷进了带里“这不很好嘛!因为想着你是单独旅行,爸爸才给你预订旅馆的。接呀,送礼物呀,那是对方的好意嘛。” 作为央中官吏,爸爸的权势甚至伸展到了乡间。看来妈妈对此颇为満意,鼻子上的皱纹变成了发笑时的模样。 “又不是皇亲国戚什么的,我讨厌那样!所以,等爸爸回来,我要好好发通牢。好不容易出去⾼兴地玩玩,却一点自由都没享受到。” “算啦,不要讲这些事吧!”妈妈⾼兴地安抚着轮香子“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大家对轮香子也都不错。这不好吗!” “我可讨厌那个样子。” 由于妈妈情不自噤地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轮香子讲话的语调便有点动了。 “处在妈妈的地位,看来是不会理解的。我当面跟爸爸去讲。” “好了,好了。明⽩啦。” 妈妈好象对轮香子的气势汹汹无可奈何,苦笑着要走出去。 “啊,妈妈。给您带来的特产。” 轮香子把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四方形纸包递给妈妈,说了一声:“给您。” “谢谢。这是什么?” “糖泡花梨,诹访的特产。” “啊,花梨呀。” 妈妈知道花梨。 “妈妈,您知道呀?我以前可不晓得。” “以前曾经收到过,所以我才知道的。” “不过,花梨的花,您没见过吧?”妈妈摇头摇说不知道。 “那是一种非常可爱的⽩花呢!整个树上都开満了。” “噢,你见到了?现在正在开花?” “嗯。衬着嫰绿,可漂亮啦!” 轮香子口里说着,眼前浮现出走在绿油油麦田小路上的前面那位青年的⾝影。肩上挎着有些发脏的帆布书包,⾼⾼的背影,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轮香子,让她看那雪⽩的花朵。 ——啊,不知道? 从长⾼了的麦苗上传过来的声音很慡朗,青年微笑着的侧影,在斜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分明,麦田下方,泛着银光的湖⽔展现在眼前… 1 看到轮香子的情绪忽然又好起来,妈妈⾼兴得眯起了眼睛。 “嗯。那只是在看到花梨花和竖⽳遗迹的时候。” “竖⽳?” 轮香子对这一话题突然缄口不语了。 “轮香子对这次旅行好象很不満意呀。” 爸爸来到轮香子的房间。这照例是在繁忙的上班前的时间,从机关来接爸爸的车子正等在外边。 “昨晚从你妈妈那儿听说,你要对我发发牢?” 发胖的爸爸勉勉強強坐进椅子里,脸上挂満了笑容。那是一把别致的、平时专供朋友们坐的椅子。 “嗯,太烦人啦!每个车站都让人来接,每个旅馆都有人来给予多余的关照,一点也没有单独旅行的乐趣!” 轮香子正准备进行钢琴的早课练习,刚好在查乐谱,因此冲爸爸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本。 “那可没办法,对方是考虑到我才这样做的,因为我事前请他们给安排旅馆了嘛。” 爸爸衔起香烟,低头打着了打火机。 “可是,我虽然是爸爸的女儿,与机关的工作却毫无牵涉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各种形态出现在眼前,又是一道坐进去旅馆的车子,又是挨个打听我的⽇程安排,还来送礼物什么的,真叫人心里不舒服。我所向往的自由旅行的乐趣,一点也没有尝受到,倒好象处处被限制了自由呢!” “这是我的不是了!”爸爸吐着蓝⾊的烟雾,安详地接受了女儿的议抗。“不过,因为你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又单独出门嘛!只有旅馆是预先指定的,但地方上出力帮忙的人也和我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切不可误会了他们的好意。” “不,地方上的人。”看到爸爸昅的烟灰长得快要落掉了,轮香子用一张纸代替烟灰缸去接了下来“不是岀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在向爸爸献殷勤吧。” 听到这里,爸爸脸上不⾼兴了。 “好啦,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全然不知道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连我也放心不下呢!尽管你对缺少单独旅行的自由很恼火,但总比在陌生的异地碰到三长两短要好得多。象你这样的年纪,往往会产生梦幻般的冒险心理哩。” 爸爸的语气里,似乎渗透出一种在机关里说服下属时的口吻。这在对妈妈说话的时候也常出现。虽说轮香子很喜爸爸,但在给人这种感觉的一瞬间,却对爸爸很讨厌。轮香子没有做声。 因为轮香子沉默不语,爸爸大约以为女儿已经想通了,看了看手表,从椅子上站起⾝来。 “啊,对了,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爸爸离开女儿房间的时候说“听说花梨的花很漂亮?” 爸爸可能昨天夜里从妈妈那儿听到了这件事。 “嗯。”“好,那很好嘛!” 因为刚才是把轮香子的不満作为很不是滋味的话来听的,所以爸爸这会儿好象松了一口气,又用心周到地单单提起这件事。 “你带回来的糖泡特产,对不起,可并不怎么好吃呢!” 当时的“古代人”也是这么说的。然而,轮香子买来这种土产品的花梨,实系出于对那小小⽩花的珍惜之情。正是那些背后映衬着蔚蓝天空和碧绿湖⽔的小小⽩花,曾使一位青年仁立良久。 妈妈探头瞧了一下,催促爸爸赶快去乘车。 轮香子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 “小香子,这个星期天到郊外去玩玩吧?” 电话是佐佐木和子打来的,她是同轮香子一道从女子大学毕业的同学。与轮香子不一样,她已经找到工作上班了。 “郊外?哪儿呀?” “深大寺。知道吗?” “啊,只知道名字。” “去吧!刚好在武蔵野,一片翠绿,可美啦!你若没去过,我无论如何想和你搭伴去一次。” 要是“一片翠绿”的话,在诹访已经看过了。在归途的火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从富士见到信浓境一带,树林甚至迫近车厢,把旅客的脸都映绿了。轮香子心里特别珍重这一印象。 “可也是呢…” 轮香子在电话里有点迟疑。 “好吗,去吧!我是把确定和你一块去作为一种乐趣呢!我早先去过一次,这回想给你当向导哩。” 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起劲了。轮香子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 山门以稻草葺顶,据说是公元十六世纪桃山时代的建筑。大屋顶的正殿,以及旁边石阶端顶的小殿堂,都已经陈旧得有些发乌。然而,大约是因为周围林立着葱绿的树木,使这种发黑的颜⾊显得愈发庄重。 寺院坐落在武蔵野內,使人想到它很有来历,似乎感到这里也栽种着《万叶集》(《万叶集》,系⽇本现存最古的一套⽇本式诗歌集,共二十卷,內收各种体裁的诗歌四千五百首,跨越的时间为自仁德天皇(公元313年即位)时代至淳仁天皇(公元758年即位)天平宝宇三年(公元759年)止,共约四、五百年。)中所描写过的植物。通往山门的路上是一片杉树林,看上去佛殿屋顶的上方宛如密林一般织着浓密的枝叶。 四周一片寂静。从市中心乘汽车行驶一个小时,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场所,轮香子对此感到很是吃惊。 “怎么样,不错吧?”佐佐木和子说。这时,她俩已经走下寺院的石头台阶,正朝丁冬作响的小瀑布走去。那个瀑布也是地下涌出的泉⽔形成的。 “这一趟来得有价值。” 轮香子对这位小巧玲珑的乐天派朋友讲了实真的感受。 三个小孩正凑在一块把手伸进瀑布落下的⽔里,嘴上嚷着⽔简直和冰一样凉。 与在信州见到的嫰绿不同,这里的葱绿却显得幽静、肃穆,仿佛要把人呑没似的。 “这里的荞面条可有名呢!怎么样,吃不?” 山门前面,有二、三家铺子,都挂着“名品、深大寺荞面”的招牌。这些具有田园风味的小吃店,与深大寺的环境十分协调。 “好吧。”轮香子表示赞成。 “填了肚子,再到三鹰天文台那边去看看。那条路也好玩着呢!会让人产生一种真正来到武蔵野的感觉。” 佐佐木和子说自己以前去过,很想带轮香子去转转。这位朋友在学校时就很喜轮香子。 荞面店前摆着稻草编的马和不倒翁等等。刚要进店的时候,佐佐木和子说: “哎哟,还有虹鳟鱼呢!” 她是看到了招牌上写着的这几个字。 “真稀罕呀,要是有虹鳟鱼的菜,我也想吃呢。”轮香子也想尝一尝。 “好,我去问一下。”佐佐木和子进到里面和一位大师傅讲了起来。 轮香子原地站着,等候佐佐木和子涉成功。她无意中朝山门方向望去,看到一对男女从古老的建筑物下钻出来,正沿石头台阶往下走着。仪表不俗的男子⾝穿西装,⾝段苗条的女方则是合体的⽩⾊和服,这是轮香子眼里一瞬间捕捉到的印象。因为明显地把视线投过去,未免太不礼貌了。 等她把视线重新转向荞面店时,佐佐木和子刚好笑嘻嘻地从里面走出来。 “大师傅说,当场把虹鳟鱼做成菜,让我们看看。” “是吗?真想看看呢。”轮香子也微微地笑了。 “大师傅说啦,叫我们转到店后面去。走吧!” 店的旁边,同样利用涌出的地下⽔镇着汽⽔和啤酒瓶子。顾客坐的椅子也都很简朴。穿过那里,从覆満树叶和草木的斜坡小路走下去,底下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店主人只穿一件衬⾐,正在等着她俩,他用手指着浸在溪流里的四方形木箱子说: “虹鳟鱼就在这里边,马上取出来,就地做成菜。” 大师傅弯下,把胳膊伸到箱子里。手出来的时候,抓着一条活蹦跳的鲜鱼。鱼脊漆黑,上面有一条好象用红铅笔划的线条。 “提起虹鳟鱼,在整个东京来说,只有这里能养活。” 一放到事先准备好的菜板上,那条鱼便乖乖地动也不动了。 “⽔质要中,⽔温也要和这里的差不多,否则就活不成。所以,这里的泉⽔最适合养虹鳟鱼。东京市內的百货公司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想要养虹鳟鱼,可是就这一手怎么也办不成咧!” 大师傅一面解释,一面动着刀子。 “哎呀,怎么连蹦也不蹦呢?”佐佐木和子低头瞧着说。 “是啊,和鲤鱼一样,这家伙一上菜板可乖啦!” 周围全是草木的芳香,⾝旁那条溪⽔一直潺潺作响。⽔流的尽头,是茂密的杉树林。 远处的灌木丛传出了响动。正在看鱼的轮香子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了望。 分开草丛和树枝“西装”和“⽩⾊和服”正顺着斜坡朝这里走下来。 轮香子心想,噢,原来就是刚才走出山门的那两位呀!就在这会工夫,她看到了从茂密树丛后头露出来的男人面孔,口里差点喊出声来。 他不是别人,正是胡躺在诹访竖⽳遗迹里的那位“古代人”!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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