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第六章 神、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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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 书号:42350 更新时间:2017/10/5 
第六章 神、鬼、人
  縱然蘇東坡才華熠煜,在仕途上他仍須由低級而上升。在仁宗嘉佑六年(一0六一),朝廷任命他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有權連署奏摺公文。在唐朝,因行地方分權之制,形成藩鎮割據,國家頗蒙其害,最后釀成叛亂,陷國家于危亡,而藩鎮大員每為皇親國戚,朝廷諸王。宋代力矯其弊,採用‮央中‬集權,武力環駐于國都四周,並創行新制,對各省長官,嚴予考核節制,其任期通常為三年,因此時常輪調。每省設有副長官連署公文奏議,即為此新制度中之一部分。蘇子由也被任為商州軍事通官,但是⽗親則在京為官,兄弟二人必須有一人與⽗親同住京師,因為無論如何,總不可使鰥居的老⽗一人過活。子由于是辭謝外職不就。子由為兄嫂赴任送行,直到離開封四十裏外鄭州地方,兄弟二人為平生第一次分手,子由隨后回京,在此后三年之內,東坡在外,子由一直偕同子侍奉老⽗。東坡在鄭州西門外,望着弟弟在雪地上騎瘦馬而返,頭在低陷的古道上隱現起伏,直到后來再不能望見,才趕程前進。他寄弟弟的第一首詩寫的是: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擾自念庭怖,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后沒。

  苦寒念爾⾐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僕怪我苦淒側,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多雨何時聽蕭瑟,

  君如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官職。

  "風雨對"之思,在‮人唐‬寄弟詩中有之,此種想法成了兄弟二人團聚之樂的願望,也是辭官退隱后的理想生活。后來有兩次弟兄二人又在官場相遇,彼此提醒在詩中曾有此"風雨對"之約。

  由京都到鳳翔的函件,要走十天才到,兄弟二人每月經常互寄詩一首。由那些詩函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初登宦途時,蘇東坡是多麼心神不安。兄弟二人常互相唱和。在唱和之時,要用同韻同字,所以是磨練寫詩技巧很好的考驗,在中國過去,此種寫詩方法,是文人必須具備的成就。在這類詩中,可以找到令人驚喜的清新思想,用固定韻腳的字,各行要有自然的層次。猶如在玩縱橫字謎一樣,韻用得輕鬆自然時,其困難正⾜以增加樂趣。在東坡寫給弟弟最早的和詩之中,東坡已經顯示出他那完美的詩才。他按規定用"泥"和"西"兩字做韻腳,寫出了下列的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鴻飛哪複計東西。這首七絕成了東坡詩的佳作。此處"飛鴻"一詞是人心靈的象徵。實際上,本書中提到東坡的行動事故,也只是一個偉大心靈偶然留下的⾜跡,真正的蘇東坡只是一個心靈,如同一個虛幻的鳥,這個鳥也許直到今天還夢游于太空星斗之間呢。

  鳳翔位于陝西的西部,離渭⽔不遠。因為陝西為中國文化發源地,整個渭⽔流域富有古跡名勝,其名稱都與古代歷史相關。強鄰西夏,位于今之甘肅,時常為患中國,陝西省因而人力財力消耗甚大,故‮民人‬生活甚為困苦。蘇東坡到任后第一年內,建了一棟庭園,作為官舍,前有⽔池,后有亭子,另有一上好花園,種花三十一種。

  蘇東坡既已‮定安‬下來,判官之職又無繁重公務,他遂得出外遨遊,到南部東部山中遊歷,動輒數⽇。有一次,他因公須到鄰近各地視察,急須結束些懸而未決的罪案。並要盡其可能將甚多囚犯釋放。這件差事對他再適合無比,他于是暢遊太⽩山和黑⽔穀一帶的寺院,以及周文王的故里。有時清閒無事,他到西安附近有名的終南山去,去看珍奇的手稿,或是一個朋友珍蔵的吳道子畫像。

  東坡年富力強,無法安靜下來。這時是他生平第一次獨自生活,只與嬌稚子在一起。如今他已然嘗到做官生活的味道,但並不如他夢想的那麼美妙。遠離開京都的騷擾雜亂,在外縣充任判官,副署公文,審問案件,頗使他感覺厭煩無味。有時難免感覺寂寞,但也有時舉杯在手,月影婆娑,又感覺欣喜振奮。

  在他還不夠成老練之時,他需要子的忠言箴勸。蘇夫人在務實際、明利害方面,似乎遠勝過丈夫。她對丈夫非常佩服,她知道自己嫁的是個年輕英俊的詩人。才華過人的詩人和一個平實精明的女人一起生活之時,往往是顯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個詩人丈夫,而是那個平實精明的子。在婚姻上所表現的,仍然是男女相輔相成。蘇夫人知道丈夫那坦⽩直慡甚至有時急躁火爆的格之后,她覺得倒不須急于向他表示什麼佩服崇拜,還是要多悉心照顧他,才是盡自己⾝為賢的本分。蘇東坡是大事聰明,小事糊塗。但是構成人生的往往是許多小事,大事則少而經久不見,所以蘇東坡則事事多聽從子。夫人提醒他說他現在是初次獨自生活,而沒有⽗親照管。蘇東坡把人人當好人,但是太太則有知人之明。蘇東坡與來訪的客人談話之時,太太總是躲在屏風后屏息靜聽。一天,客人走后,她問丈夫:"你費那麼多工夫跟他說話幹什麼?他只是留心聽你要說什麼,好說話合你的意思。"

  她又警告丈夫要提防那些過于坦⽩直率的泛泛之,要提防丈夫認為"天下無壞人"的大前題之下,所照顧的那些朋友。總之,蘇東坡的⿇煩就在看不出別人的短處。子對他說:"提防那些人,速成的情靠不住。"東坡承認子的忠言很對。我想蘇夫人的這種智慧是自"君子之淡如⽔"得來的——⽔沒有刺的味道,但是人永遠不會對之生厭。真誠的友誼永遠不會特別表⽩的。真正的好朋友彼此不必通信,因為既是對彼此的友情信而不疑,誰也不須要寫什麼。一年分別后,再度相遇,友情如故。

  有的人不忙不快樂,蘇東坡就是這一型。那時陝西旱象出現。已經好久不雨,農人為莊稼憂心如焚。除去向神靈求雨,別無他法,而求雨是為民⽗⺟官者的職責。蘇東坡突然活動起來。心想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病,不然神不會發怒。現在若不立刻下雨,黎民百姓就要⾝蒙其害了。蘇東坡現在要寫一份很好的狀子,向神明呈遞。在這方面,他是萬無一失的。他現在準備立即在神明之前,以他那雄辯滔滔的奇才,為老百姓祈求普降甘霖。

  在渭⽔以南,有一道⾼大的山脈,通常稱之為秦嶺,而秦嶺上最為人所知、最⾼、最雄偉的山峰,叫太⽩峰。太⽩山上一個道士廟前面,有一個小池塘,雨神龍王就住在其中,這個龍王可以化⾝為各種小魚。蘇東坡就要到那個道士廟裏去求雨。他為農人求雨,但是也像一個⾼明的律師一樣,他想辦法教龍王明⽩天旱對龍王也沒有好處。在奉承了幾句話之后,他在那篇祈雨文裏說:"乃者自冬祖舂,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為生者,麥禾而已。今旬不雨,即為凶歲;民食不繼,盜賊五起。豈惟守土之臣所任以為憂,亦非神之所當安坐而視也。聖天子在上,凡所以懷柔之禮,莫不備至。下至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豈有他哉?凡皆以為今⽇也。神其局以鑒之?上以無負聖天子之意,下亦無失愚夫小民之望。"

  由太⽩山下來之后,他繼續遊歷各處,特別是上次漏過的名勝。在當月十一⽇,他曾求過雨,回到城裏,十六⽇,曾下小雨,但是對莊稼則嫌不⾜,農民也不滿意。他研求原因。人告訴他在太⽩山的祈求並不是無效,但是神由宋朝一個皇帝封為侯爵之后,再去祈求便不再靈驗。蘇東坡在唐書上一查,發現太⽩山神在唐朝原是封為公爵的。山神實際上是降低了爵位,大概因此頗不⾼興。蘇東坡立刻為縣官向皇上草擬了一個奏本,請恢復山神以前的爵位。然后他又與太守齋戒‮浴沐‬,派特使敬告神靈,說他們已為神求得更⾼的封號,又從廟前的池塘裏取回一盆"龍⽔"。

  十九⽇,蘇東坡出城去"龍⽔"。全鄉下人人振奮,因為這次的成功是他們極為關懷的事。鄉間早已來了好幾千人,當地十分熱鬧,在"龍⽔"未到時,已然烏雲密佈,天空昏黑。老百姓等了好久,雨硬是不肯下。蘇東坡又進城去,陪同宋太守到真興寺去禱告。在路上,他看見一團烏雲在地面低低飄過,在他面前展開。他從農夫手裏借了個籃子,用手抓了幾把烏雲,緊緊蔵在籃子之中。到了城裏,他禱告烏雲的詩裏有:"府主舍人,存心為國,俯念輿民,燃香疆以禱祈,對龍揪而懇望,優願明靈敷感。"禱告已畢,他又和宋太守出城去。他倆走到郊區,忽然來了一陣冷風。旗幟和長槍上的纓子都在風中‮烈猛‬飄動。天上烏雲下降,猶如一群野馬。遠處雷聲隆隆。正在此時,一盆"龍⽔"到來。蘇東坡和宋太守前去接"龍⽔",把"龍⽔"放在臨時搭建的祭臺上,隨即念了一篇祈雨文,這篇祈雨文和其他的祭文至少還保存于他的文集裏。仿佛是有求必應,暴雨降落,鄉間各地,普沾恩澤。兩天之后,又下大雨,接連三⽇。小麥、⽟蜀黍枯萎的秸莖又了起來。

  現在歡聲遍野,但是最快樂的人卻是詩人蘇東坡。為紀念這次喜事,他把后花園的亭子改名為"喜雨亭",寫了一篇《喜雨亭記》,刻在亭子上。這篇文章是選蘇東坡文章給學生讀時,常選的一篇,因為文筆簡練,很能代表蘇文的特,又⾜以代表他與民同樂的精神。

  這件事之后,太⽩山的山神也升了官,又由皇帝封為公爵。蘇東坡和宋太守為此事再度上太⽩山,向神致謝,又向神道賀。次年七月,又有大旱,這次求雨,卻不靈驗。蘇東坡失望之餘,到幡溪求姜太公的神靈。姜太公的神靈直到今天還是受老百姓信仰的。姜太公在周文王時是個賢德有智慧的隱士,據稗官野史上說,他用直鉤在⽔面三尺之上垂著釣魚。據傳說他心腸好人公正,魚若從⽔中跳出三尺呑他的餌,那是魚自己的過錯。普通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便是此意。

  蘇東坡此次向姜太公求雨是否應驗,並無記載。但是不管信仰什麼神,信佛也罷,信一棵得道的老樹樁子也罷,這並不是懷疑禱告不靈的理由。禱告不靈永遠無法證明,因為據佛經,若出什麼⽑病,總是禱告的人不對,普通是他的信心不⾜,所謂"誠則靈",便是此意。所有的神都必須要顯出靈驗,否則便無人肯信了。再者,禱告也是人深蒂固的天。禱告,或是具有禱告的那種虔誠態度,畢竟是很重要的;至于是否靈驗,那倒在其次。

  無論如何,后來蘇東坡做其他各縣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還是繼續禱告。他知道他的此種行動是正當無疑的。他也就相信神明必然會竭其所能為人消災造福。因為,倘若明理是人最⾼的本,神明也必然是明理的,也會聽從勸告,也會服理。但是在蘇東坡幾篇論到天災的奏摺裏,他也按照中國的傳統指出來,朝廷若不廢除暴政以蘇民困,向神明禱告也無用處。這就是中國憑常識形成的宗教,這種看法就使中國古籍上有"盡人事,聽天命"的說法。在知道了中國人所有的愚蠢行為之后,這種諺語又讓我重新相信中國人畢竟是偉大的思想家。

  我簡直不由得要說蘇東坡是火命,因為他一生不是治⽔,就是救旱,不管⾝在何處,不是憂愁全城鎮的用⽔,就是擔心運河和⽔井的開鑿。說他是火並無不當,因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簡單說來,他的氣質,他的生活,就猶如跳動飛舞的火焰,不管到何處,都能給人生命溫暖,但同時也會把東西毀滅。

  這個跳動飛舞的火苗,據說曾經兩度和琊魔外祟爭辯。因為他深信,不但是神靈,即使是妖魔鬼怪,也得對他那義正詞嚴的攻擊要順服,所以他有所恃而無恐。他痛恨一切悻乎情理的事,甚至妖魔鬼怪也得對他的所作所為,要能判別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妖魔等物也許有時會遺忘或分辨不清,可是在蘇東坡的雄辯口才之下,他們就會自見其行為的愚蠢,也得立即罷手。

  有一次,他在從鳳翔回京都的路上,正順著一條山路行走,經過⽩華山。侍從之中一個人忽然中琊,在路上就把⾐裳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脫了個精光。蘇東坡吩咐人勉強給他穿上,把他縛起來,但是⾐裳又掉了下來。大家都說一定觸怒了山神,那個兵才中了琊。蘇東坡走到廟裏,向山神說道:

  某昔之去無祈,今之回也無禱。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謁而已。隨行一兵狂發遇祟。而居人⽇:"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蟻虱耳,何⾜以煩神之威靈哉。縱此人有隱惡,則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禮或盜服禦飲等小罪爾,何⾜責也,當置之度外。竊謂兵鎮之重,所隸甚廣,其間強有力富貴者蓋有公為奷意,神不敢于彼示其威靈,而乃加怒于一卒,無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則一事缺,願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諒神不聞此言。

  禱告完畢,蘇東坡剛一離開那所山神廟,一陣山風猛向他臉上撲來,轉眼之間,風勢愈狂,竟爾飛沙走石,行人無法睜眼。蘇東坡對侍從說:"難道神還餘怒未息?我不怕他。"他繼續在前走,狂風越發厲害。這時只有一個侍從攜帶他隨⾝的行李在后面跟隨,別人和馬匹都正在想法避風,因為覺得實在無法前進。有人告訴他回廟去向山神求饒。蘇東坡回答說:"吾命由天帝掌握,山神一定要發怒,只好由他。我要照舊往前走。山神他能奈我何?"然后,風逐漸減低,終于刮完,並無事故發生,那個兵也清醒過來。

  蘇東坡對自己有急智和看不見的精靈相鬥,堅具信心。有一次,他和一個琊魔力爭不讓。那是此后數年,他在京師⾝為⾼官之時,他的二兒媳婦(是歐陽修的孫女)一天晚上也中了琊,是在產后。年輕的兒媳婦以一老姐的聲音向周圍的人說:"我名清,姓王,因為陰魂不散,在這一帶做鬼多年。"蘇東坡對兒媳婦說:"我不怕鬼。再說,京都有好多驅鬼除妖的道士,他們也會把你趕跑的。不要不識相。顯然是你糊塗愚蠢才送了命,現在既然已死,還想鬧事!"然后他向女鬼講了些佛教對陰魂的道理,又告訴她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走開,明天傍晚我向佛爺替你禱告。"女鬼乃合掌道:"多謝大人。"兒媳婦于是霍然而愈。第二天⽇落后,他給佛爺寫了一篇祈禱文,焚香,供上酒⾁,把女鬼送走。

  此后不久,他次子的小兒子說看見一個賊在屋裏跑,看來又黑又瘦,穿著黑⾐裳。蘇東坡吩咐僕人搜查,結果一無所獲。后來媽忽然又倒在地板上,尖聲嘶喊。蘇東坡過去看她,她向東坡喊道:

  "我就是那個又黑又瘦穿黑裳的!我不是賊,我是這家的鬼。你若想讓我離開媽的⾝上,你得請個仙婆來。"

  蘇東坡對鬼斬釘截鐵的說:"不,我不請。"

  鬼的聲音緩和了點兒說:"大人若一定不肯請,我也不堅持。大人能不能給我寫一篇禱告文,為我祈禱?"

  東坡說:"不行。"

  鬼的條件越來越低,用更為溫和的聲音請求可否吃點兒⾁喝點兒酒,但是蘇東坡越發堅強。鬼被這個不怕鬼的人懾服了,只請求為他燒點兒紙錢便心滿意⾜。東坡仍不答應。最后,鬼只要求喝一碗⽔。東坡吩咐:"給他。"喝完⽔之后,媽跌倒在地上,不久恢復了知覺,但從此斷了

  蘇東坡在鳳翔那一段,發生了一件事,使他有點兒不光彩,在他后來的⽇子裏不願提起。到那時為止,他和上司宋太守處得很融洽,宋太守與他家是世。此后,來了一位新太守,情形就有了變化。新太守姓陳,是武人出⾝,嚴厲刻板,面黑體壯,兩眼炯炯有神。他與蘇東坡同鄉,認為他少年得意,頗把他看做暴發戶。陳太守為官以來,頗負美譽。曾在長沙捕獲一惡僧,此一僧人頗與權要往,他仍將此僧與有司法辦,全境之人,無不驚異。又有一次,他捕獲七十余男巫,這些男巫平素皆魚⾁鄉民,他將他們強行遣返故鄉,耕田為農。那時有些寺廟暗中幹些琊汙敗德之事,他拆除了幾座廟。據說他的兵卒奉命站定不動時,敵人的箭從天上稠密飛來,兵卒們仍然屹立不動。

  現在蘇東坡新來的上司卻是這樣的一個人。所有的文武官員都向他俯首致敬,但是對蘇東坡而言,我們都不難猜測,現在是兩個不妥協通融的硬漢碰了面。二人之間遇有爭論,便⾆劍槍,惡語相加。蘇東坡年少多才,有才自負的年輕人而要向外在的權威俯首拜服,實在難之又難。也許蘇東坡感到最大的不快,是陳太守往往改動擬妥的上奏文稿。陳太守往往在蘇東坡造訪時不予接見,有時使他久候,久到是夠讓他睡個午覺的工夫,用以表示不悅之意。二人的齦齲不和,后來竟鬧到陳太守向京師上公文,陳明蘇東坡的抗命情形。

  蘇東坡的報復機會不久到來。陳太守在太守公館裏建造了一座"淩虛台",以便公務之暇,登臺觀望四野景物之勝。不知何故,陳太守吩咐蘇東坡寫一篇文字,預備刻在淩虛台的石碑上,作為興建此台的紀念。這個誘惑對年輕多才的蘇東坡,是拒不能了:他必得藉此機會來玩笑一番。作文章刻石留念,自然是為傳之久遠,必須莊重典雅,甚至富有詩情畫意方為得體。顯然是他不得直接攻擊陳太守,但是知道向老頭子放支玩笑的小箭,總無傷于人,亦無害于己。今天我們還可以讀到那篇《淩虛台記》:

  台于南山之下,宜起居飲食與山接也。…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太守陳公杖屢逍遙于其下,見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牆外,而見其⾝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臺,⾼出于屋之簷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是宜名淩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就複于公⽇,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緩,狐險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淩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于無窮,則台之複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第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后,其求仿佛,而破瓦頹垣無複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于此台較?夫台猶不⾜恃以長久,而況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欽?而或者以誇世而自⾜,剛過矣。蓋世有⾜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倘若蘇東坡年齡再大些,文字之間的語調兒會更溫和些,諷刺的箭也許隱蔵得更巧妙些。這篇記敍文,本為慶祝而作,卻在沉靜中沉思其將來坍塌毀壞之狀,並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諷刺,在中國志記文中尚屬罕見。但是陳太守這個老頭子確實肚量夠大,竟不以為什。這一次他對此文一字未予更動,照原作刻在石碑上。

  由此可見,陳太守為人心地並不壞。在二人分手之后,東坡也看出此種情形,因而有修好之舉。成了名的作家常有的應酬,就是應子侄輩之請為其先人寫墓誌銘。墓誌文字必須讚美亡故者,但多為陳詞濫調,而且言不由衷,故無文學價值。寫此等文字古人每稱之為餡媚死者,但是此等事仍為作家極難避免之社應酬。在這一方面,蘇東坡自己應有極嚴格的規定,而且確實做到了。他絕不寫一篇此種文章,即使王公貴人相求,也是不寫。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寫了七篇墓誌銘,皆有特別的理由,他的確有話要說才寫的。幾年之后,他也為陳太守寫了一篇。除去他為司馬光寫的那篇之外,這篇算是最長的。因為東坡和那位陳太守,最后彼此都向對方十分敬仰。

  陳太守的兒子陳糙,后來成了蘇東坡畢生的友人,此子不可不在此一提。陳糙喜歡飲酒騎馬,擊劍打獵,並且慷慨大度,揮金如土。一天,陳糙正在山中騎馬打獵,有兩個兵卒相隨。他前面忽然有一隻喜鵲飛起,他的隨員沒有將此喜鵲擊落。這位年輕的獵人咒駡了一聲,他從叢林中隱蔵處一馬沖出,啞的一箭去,喜鵲應聲落地。這個青年的臉上,似乎有什麼特別之處昅引住蘇東坡。后來有人傳言,說陳糙的⽗親在他處做官之時曾有納賄之事,被判處死刑。傳聞是這樣,蘇東坡正要遭受貶謫之時,陳糙正隱居在黃州,蘇東坡的仇人想起蘇東坡當年與陳糙的⽗親惡,就把他貶謫到黃州來,好使陳糙對付蘇東坡。也許陳糙要為⽗報仇,這樣蘇東坡的敵人就可以借刀殺人了。但是事實上,蘇東坡與陳糙⽗親之死毫無關係,陳糙反成了蘇東坡謫居黃州期間最好的朋友。

  蘇東坡又遇見了一位"朋友"——章停,章停命定是蘇東坡后半生宦途上的剋星。章停后來成了一個極為狠毒的政客,現在官居太守之職,所治縣分距此不遠,也在湖北省境。我們手下沒有資料可以證明是否蘇夫人曾經警告過丈夫要提防章停,但是章停確是富有才華,豪慡大方,正是蘇東坡所喜愛的那一等人。蘇東坡曾經預測過章停的前途,這個故事是人常說起的。是在往蘆關旅行的途中,蘇章二人進⼊深山,再往前就到黑⽔穀了,這時來到一條深澗邊,上面架著一條窄木板,下面距有百尺光景,有深流滾翻傾瀉,兩側巨石陡峭。章停是極有勇氣之人,向蘇東坡提出從木板上走過去,在對面岩石的峭壁上題一行字,一般遊客是常在名勝之地題詞的。蘇東坡不肯過去,章停以無動于衷的定力,獨自走過那條深澗。然后把長袍塞在間,抓住一懸掛的繩索,墜下懸崖,到對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題了"蘇武章停遊此"六個大字。隨后又輕鬆自如若無其事般由獨木橋上走回來。蘇東坡用手拍了拍他這位朋友的肩膀說:"終有一天你會殺人的。"章停間:"為什麼?"蘇東坡回答說:"敢于玩弄自己命的人自然敢取別人的命。"蘇東坡的預測是否可靠,且看后文分解。

  仁宗駕崩后,蘇東坡受命督察自陝西西部山中運輸木材供修建陵寢之用的工事,這時他又忙碌了一陣子,此外平時他並不十分快樂。他頗為想家。仁宗嘉佑八年(一0六三)他寫信向子由說:

  始者學書判,近亦如問回。但知今當為,敢問向所由。士方其未得,唯以不得憂,既得又憂失,此心浩難收。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塵埃雖未脫,暫想得一漱。我走南澗,舂禽始嚶喲,鞍掌久不決,爾來已祖秋。橋山⽇月迫,府縣煩差菗。王事誰敢想,民勞吏宜羞。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對之食不飽,餘事更送求。幼勞幸已過,朽鈍不任餿。秋風迫吹帽,西⾩可縱遊。聊為一⽇樂,慰此百⽇愁。

  仁宗嘉佑九年(一O‮四六‬)他解除官職,內兄自四川來與同居,次年正月,舉家遷返京都。當時,凡地方官做官三年之后,朝廷就要考察他政績如何,叫做"磨勘"。依據察考的結果,再經推薦,另授新職。東坡既然回京,子由獲得了自由,不久就外放到北方的大名府去做官,當時大名府也叫"‮京北‬",在今⽇的‮京北‬南方一百里。

  新主英宗,早聞蘇東坡的名氣,要破格拔擢,任以翰林之職,為皇帝司草詔等事。宰相韓倚反對,建議皇帝,為蘇東坡計,應俟其才幹老練,不宜于突然予以如此⾼位。皇帝又稱擬授命他掌管宮中公務之記載。宰相又提出反對,說此一職位與"制詔"質相近。他推薦蘇東坡到文化教育部門去任職,並且蘇東坡要經過此等職位所需之正常考試。皇帝說:"在不知一人之才幹時,方予以考試。現在為何要考蘇東坡?"但是終于按照宰相的意見,蘇東坡依法考試,他考試及格,于是在史館任職。在史館任職的官員,要輪流在宮中圖書館工作,而蘇東坡正以有此良機飽讀珍本書籍、名人手稿、名家繪畫為樂。

  那年五月,蘇東坡的子以二十六歲之年病逝,遺有一子,年方六歲。蘇洵對東坡說:"汝嫁后隨汝至今,未及見汝有成,共用安樂。汝當于汝⺟墳瑩旁葬之。"在死后的第十周年,蘇東坡寫了兩首詞以寄情思,兩首小詞頗離奇淒豔,其令人惘的音樂之美,可惜今⽇不能唱出了。其詞如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子死后,次年四月老⽗病逝,時為英宗治平三年(一O六六)。蘇洵已完成了《大常因⾰禮》一百卷。自然如一般預料,兄弟二人立即辭去官職,經過迢迢的旱路⽔路,把⽗親和東坡子的靈樞運回四川眉州故里,在祖瑩埋葬。朋友們紛紛饋送葬儀。

  運送靈樞,他們必須雇船自安徽走⽔路,然后再順長江逆流而上。兩兄弟不惜多費時⽇,用以滿⾜沿途暢遊之願,所以到次年四月才安抵故里。⽗親的墳墓早在⽗親自己營建之下完成,只要將⽗親靈樞安放在⺟親墓⽳之旁,便算完事。不過蘇東坡好大喜功,他在山上種了三千棵松樹,希望將來長成一帶松林。

  現在又要過一段蟄居的生活。要到兩年零三個月才居喪期滿(神宗熙甯元年七月,一0六八)。在他們回京之前,必須做兩件事。蘇東坡要師法⽗親為紀念⺟親而立兩尊佛像的往例,必須立一座廟,以紀念⽗親。在廟內,他懸有⽗親遺像,另外四張極寶貴的吳道子畫的四張佛像,是他在鳳翔時物⾊到的。廟的建造費要⽩銀一千兩,蘇氏兄弟共出一半,其餘由和尚籌募。

  居喪期滿后,蘇東坡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續弦。新娘是前的堂妹,王傑的女兒。十年前,為⺟親的喪禮,蘇東坡曾經返裏奔喪,常到家青神去。潤之當年只有十歲或是十一歲,多次在她家看見東坡。在大家一同出外遊玩野餐之時,她看見東坡那麼年輕就在科舉考試中得了魁元,心裏驚奇讚賞。現在她是二十歲的‮姐小‬了,因為東坡⽗⺟雙亡,他自然可憑自己的意思擇偶,而覺得她正合心意。這件婚事大概要歸功于潤之哥哥的張羅,因為他已經對東坡感情很深厚。潤之因為比丈夫小十一歲,早就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似乎是什麼事都聽從丈夫的心願。她一直無法教丈夫節省花費,一直到他在世最后那些年。她不如前能幹,秉也比較柔和,遇事順隨,容易滿⾜。在丈夫生活最活躍的那些年,她一直與他相伴,撫養堂姐的遺孤和自己的兒子,在丈夫宦海浮沉的生活裏,一直和丈夫同甘共苦。男人一生在心思和精神上有那麼奇特難言的驚險變化,所以女人只要聰明解事,規矩正常,由她⾝上時時使男人聯想到美麗、健康、善良,也就⾜夠了。男人的頭腦會馳騁于諸多方面,凝注新的事物情況,為千千萬萬的念頭想法而難得清閒,時而欣喜雀躍,時而有隱憂劇痛,因此覺得女人的宁靜穩定,反倒能使人生在滔滔歲月之中進展運行而不息,感到納悶難解。

  在神宗熙甯元年(一O六八)臘月,在把照顧⽗⺟的墳瑩等事托給堂兄子安和一個鄰人楊某之后,蘇氏兄弟乃攜眷自陸路返回京都。此后兄弟二人誰也沒再返歸鄉里,因為抵達京都之后,二人都捲⼊政壇的漩渦之中。后來雖然宦游四方,但迄未得返裏一行。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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