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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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风声鹤唳 作者:林语堂 书号:42341 | 更新时间:2017/10/5 |
第十九章 | |
木兰听说武昌被炸,洪山也被打到了,心里非常担心。第二天下午她带阿眉和忠心的老仆人锦缎一起来看逃难人的住所。 丹妮在上睡得正。⽟梅出来见她们,把孩子去世和那天早晨下葬的消息说给她们听,并解释说那天葬礼上丹妮哭得厉害,现在正补睡一觉呢。她们看到被炸毁的房间,由屋顶上的大洞可以望见蓝蓝的天空,地上的泥土还没有扫掉,破碎的支柱倒在路上。 王大娘出来和她们说话。 “有好心的彭老爷,就有好心的彭姐小。她简直像孩子的⺟亲,哭得像亲生儿子死掉一样。” 她们谈天,锦缎告诉⽟梅她想见见太太常说起的那位姐小。⽟梅就带她到丹妮觉睡的房间。 “真可怜。”⽟梅低声说。“彭老爷走了,把这个地方给她负责。只有王大娘帮忙管理。如果这栋屋子真的被打中了,死了更多难民,我不知道姐小要怎么办。”她贴近锦缎的耳朵说。 “她有⾝孕了。这样对不对呀?” “你的意思是说?” “是你们姚家的少爷,他还不知道呢。” 锦缎端详睡梦中的丹妮。 “还看不出来嘛。多大了?” “三四个月。前些天她单独出去,在路上昏倒了。一个樵夫送她回来。” 锦缎马上走出房间,连忙找到木兰,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告她这个消息。木兰显得格外惊奇,她立刻叫⽟梅来,问她详细情形。 “姐小和姚少爷在海上常常约会。”⽟梅红着脸说。“你是他的姑姑,所以我才告诉你。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也是不到一个月前才知道的,别让她知道是我告诉你的。你侄儿很久没写信给她了。” “他们很相爱吗?” ⽟梅又満脸通红:“太太,我们不该谈这些事。不过他们相爱却没结婚!这些事情能让人知道吗?如果姐小知道这些事是我告诉你的,我想她会杀了我的。” “他没有答应娶她?” “谁晓得?这种事见不得人。不过除此之外我们姐小算是好心的人了。我本来就不同意。” “依你看,她现在该如何是好?” “依我看,照理那位少爷该娶这个女孩子,不过他已经结婚啦!”⽟梅停下来,无法确定自己把丹妮的秘密告诉了别人到底对不对,她自己是不是真心希望丹妮嫁给博雅。“太太,你是他姑姑。你能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他听了会不会生气?” 木兰对⽟梅天真的担心紧张很感趣兴,渐渐由她口中探出丹妮在海上的一切情形,她对博雅误会啦,她烧掉绸巾上的海誓山盟等等。然后木兰想了好一阵子。 不久丹妮醒了。她听到外面的声音,就叫⽟梅进去。屋子被炸,苹苹又死了,使她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她还想不起来,不过一听到木兰⺟女来看她,她很⾼兴,连忙要她们进去。 木兰⺟女和锦缎走进屋。丹妮支起⾝子坐在红木上,⾝盖着红毯子,眼稍有点肿,头发披散在肩上。丹妮內心中微笑,抱歉她们来时她睡着了,但是她面孔苍⽩而消瘦。木兰依照几分钟前⽟梅告诉她的话来看她,所以说话声音低沉而平静。 “轰炸一定吓着你了。彭老爷怎么北上,放下你在这个地方管理?” “他要看看战局和游击队。他随裘北上——喔,我不知道…”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需要休息,丹妮。到我家休息几天好不好?” 丹妮很惊喜但尽量控制自己本有的脸⾊说:“不过我得管理这栋屋子。” 最后丹妮仍被木兰说服离开难民居住的地方,到她家住几天。她们叫王大娘进来,她马上答应让丹妮轻松几天,她和⽟梅可以不用出一点力气管理这个地方。有金福到木兰家传话,锦缎说她儿子小别也可以跑跑腿。当天下午丹妮就随木兰⺟女走了。 丹妮在木兰家愉快地住了四天。她脑海中老忘不了苹苹的死。她没有心情接今年的舂天,但是舂天却具有秘密的魔力似的,使她精神振作起来,还在她灵魂中感觉一种不安。空气中満是舂天的气象,骗得小花苞勇敢地冒出来,玩弄得山里的杜鹃花尽情炫耀自己,叫起桃花,赶走寒梅,用温柔的彩笔画上垂柳的金丝。仿佛画家润了润⽑笔,挥毫将武汉景⾊罩上一层浅浅的⻩绿,然后再零零落落点上浓浓的红粉和鲜红。郊游回来的人手上都拿着花朵锦簇的杜鹃长枝,走过街道。 丹妮很⾼兴再回到城里,而且又住得离闹街那么近。和木兰一家人共处很愉快,无拘无束的。她和他们家人渐渐处了。木兰从来不让她晓得自己知道她的情况,丹妮也从不让她疑心。她穿着山上穿的宽旗袍。不过有时候她静坐静在屋內,木兰可以看到她眼中茫然的神采。 博雅打来一份电报,说他已到昆明,要住两周左右。电报在此地和昆明间一来一往。没有让丹妮知道。有一天荪亚正要出去拍电报,丹妮听到了,问他要做什么。荪亚说他要拍电报到昆明,然后笑着不说话。 “拍给谁?”丹妮有点着急说。 “当然是博雅啰。” 丹妮羞红着脸,没有再说话。又有一天她听说他们要拍电报到海上。 “这些神秘的电报到底是谈什么?和我有没有关系?”丹妮问木兰。 木兰用顽⽪、奇怪的眼神看看她说:“姚家有一次秘密的计谋,你用不着知道。”过了一会儿又用眼角暗视丹妮一眼:“你觉得我女儿怎么样?” “我当然喜她。” “我是说,你觉得她当伴娘好不好?” 丹妮脸⾊微微地发红:“我不懂。” “我是说她表哥的婚礼。他们是表兄妹,你知道的。” “哪一个表哥?”丹妮已经猜到了,却故意发傻以掩盖內心的奋兴,同时对木兰投以不耐烦的一瞥。 “你猜不到?我们得考虑你们的婚事呀。”木兰终于含着玩弄、闪烁的笑容,把消息告诉她。 “婚事”一词对丹妮具有神奇的魔力,她仿佛乐呆了。喉咙因快乐而说不出话来,満脸感谢的神情。 “喔,曾太太——”她眼睛闪闪发光说。 “你还叫我曾太太?我马上要在博雅的婚礼上担任主婚人了。我故意让你惊喜一下。这些事应该背着新娘设计一番。但是我不想让你猜疑太久。” “一切就这么简单?他太太还有一切事情?” “正在安排,阿非在处理。你还不谢谢你姑姑?” 丹妮⾼兴得流下泪来:“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谢你。”她说。 丹妮惦记着洪山的难民住所,第四天回去了。到木兰家小住使她恢复不少精神,但是她一回来,马上感受到荒凉寒意的气息。屋子跟以前一样。老彭和苹苹就这样走了。老彭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地方又有什么结果呢?她感受到一种不如意,感受到老彭将要发生的不幸。她愈想到他的远行,愈相信是自己将他驱向自我放逐的境地。她不只是想念他而已。如今他不在,他伟大的格在她眼中更加清楚。他单独在他住的地方喝醉了,过去的事不断地回到她心中,使她很不好受。也许他现在单独在某一间旅舍中受苦呢。她偶然踏⼊他房间,看到他的铺和一捆⾐服,心里对他充満柔情,也充満自责的情绪。博雅的电报和信件来时,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她对老彭的亏欠是不是就此完结,他也和她一样把一切视为理所当然,静静地走开了。这种牺牲比他说要做她孩子的爸爸更令她深深感动。 她用心幻想着博雅回来时和她结婚的情景。她应该⾼兴,心里却没有这种感觉。不错,她要嫁给博雅;他年轻、英俊、富有,她会有一个和木兰一样舒服的家,她幻想着。但是她对博雅知道多少?他会替她设计⾐服,带她出去让他的朋友看看,她便一辈子成为他取乐的人。她突然觉得讨厌。她曾经喜、在海上也曾和他分享的爱情现在已不能満⾜她了。那天晚上在舞厅的打击已留下永久的疮疤,使完全是感官的爱情令人生厌。她看到自己⾚裸裸地在孽轮上旋转… “你不是答应嫁给彭大叔吗?”⽟梅说。 她想和⽟梅谈谈,只是没告诉她木兰的打算。 “我们决定不结婚了。” “怎么?你放弃了他?你放弃那个大好人!” 丹妮尽力安慰自己的良心。她去看苹苹的⽗亲,但是他们之间没有话可说,她想起苹苹的愿望,就开始教她弟弟乘法表,由八教起。“二乘八等于十六…” 但是仿佛听到苹苹的声音在耳旁,使得她再也无法教下去。姐姐已死,孩子不肯再学了。这不再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却变成一种应付了事的教学课程。 半夜里丹妮有时会听到古老先生为失去爱女苹苹而偷偷哭泣,那种悲音在暗夜的小山上真是难以令人听进。她觉得这个地方实在叫人无法忍受。突然她体会出每次当老彭不在时,她就有烦恼。现在老彭若在这儿,这栋屋子又会愉快起来。 博雅由昆明寄来的第一封信和老彭由郑州的来信同一天收到。丹妮先拆老彭的信,这举动令她自己也大吃一惊。她读完两封信,一时明⽩了其中的道理。由博雅前几封信来判断,她知道他会写什么:一大堆名称古怪的⾼山河流,各山峰的⾼度,壮丽的风景,几座巉岩,分⽔岭,急转弯,使她觉得冷冰冰的。博雅的信她无法有趣兴再看第二遍,老彭的信却一读再读。后者给她一种温暖、人情味十⾜的亲切感和参与感。他信中提到⽟梅、大娘和苹苹——他还不知道她死了——并轻轻责备她冷落了月娥,那个无精打采,上过基督教中学的丑女孩。他几乎没谈到自己,只说他已由⻩河北岸的地区往回走了。 她觉得很吃惊,从此她对月娥也产生了新的趣兴,只因为那是老彭的心愿。⽇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发现这个很少注意到的女孩也教了她不少东西。为了讨好月娥,她看了一点月娥的《圣经》。其中一段如下: 我命你们互爱,如我爱你们。 为友舍命,人间大爱莫过于斯。 这句话又使她想到老彭“爱”这个名词在短短的几分钟內产生了新的意义。 战争的狂热卷席了整个汉口。三月二十八⽇到四月七⽇,难以相信的大喜讯一天天由前线传来。军国和⽇军对垒,第一次凭较优的战略而击败他们。 预期的四月进攻结果出人意料之外,満城都被困住,剿敌的消息已奋兴到最⾼点。三月二十四⽇台儿庄附近的平原开始一场大战,连续打了两周。这是海上之役以来最烈猛的战斗。敌人出派了十万精兵,包括山东调来的第五师和第十师在內,由北面分三路向铁路会点徐州推进。 东面来的左翼军十五⽇在临沂被张将军和汤将军击败,奠定了后来胜利的基础。两股主力军由津浦铁路南下。铁路到徐州之前,有一个向东弯的环形,很像英文字⺟“h”两个底点落在东西行的陇海铁路上。“h”的直线代表津浦铁路,徐州就在最底点。弯弯的一笔向东勾,向大运河北岸的台儿庄弯去,运河横过“h”的两长脚。津浦铁路西面有三个大湖,沿着整条直线分布。有一批敌军由直线下来,抵达韩庄,也在大运河北面。这里的地形渐渐⾼起,敌人不打算过运河。央中的主力军由临城向东打,顺着那一弯曲线南下,打算占领台儿庄。这种战略在技术上来说是相当⾼明的,因为台儿庄附近的平原可以轻易包围到徐州。控制这儿不但切断了军国的右翼,也使敌人的左翼能和大军会合。 但是战略家订了计划,打仗的却是军人,军国让敌人的央中主力深⼊台儿庄的东北郊和东郊。三月二十八⽇敌人到了城门下,双方在城里打了一周的巷战,东郊和东北郊几次易手。军国一再被回运河南岸,后来再重新渡河,夺回外围的村庄。但是主力军在汤恩伯将军导领下,奋勇抵抗敌人最烈猛的攻击,军国右翼和左翼则静静采取围攻的方式。左翼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中渡过运河和西面的湖泊,沿着许多要站切断津浦铁路和桥梁,由泰安一路破坏了六十里。军方要三百人组织敢死队,却有八百人志愿前去,他们用手榴弹攻打台儿庄以北的獐头山,切断敌人的补给,把他们围在北面的峰县。三十⽇包抄已接近完成,敌人发现自己陷⼊进退两难的处境,食物和弹药都渐渐用光了。可怕的战斗已使敌军死伤一万五千人,达到全团兵力的四分之三。东西援军不顾一切赶来援助,由后方威胁台儿庄以北兰陵的军国。但是军国右翼在张自忠将军导领下猛追这支敌军,四月三⽇迅速出击,在兰陵将敌军消灭,解除了这一大祸。 外面的包抄现已完成。四月五⽇军国第三度反攻,敌人已陷⼊密密的难以逃脫的死亡困境。只有几百人尚守住城市北角,弹药也快用光了。这时军国不断向城外几里的南罗、柳家湖和张楼围进。六⽇晚间,几百个余兵毫无纪律地反抗,却在⽔面的村庄被剿灭了。七⽇早晨敌军向北逃。参加此场战争的两万⽇军,活着逃出去的不到三千人,他们匆匆逃走,没有时间处理死人,也没带走受伤的兵。 ⽇复一⽇敌军战败,死伤惨重,军队被围以及台儿庄附近城镇收复的消息造成了一连串期望的⾼嘲。等敌军鼠蹿逃走的消息传来,汉口顿时变成喜气洋洋的城市。我军宣布这是第一次大赢⽇本,完全实现计划。 四月七⽇,武昌闹哄哄的。天一亮炮竹就响亮无比。七点半段姐小发狂似的跑到难民屋,带来她昨晚由收音机听来的消息。秋蝴陪丹妮过夜,老老少少都为这消息奋兴不已。男孩们拿一个汽油桶,一面敲一面跑下山坡。山⾕中传来锣鼓和炮竹的声音。九点左右,炮竹声变成连续不断的音符。除了鞭炮,还有在地上炸爆然后冲⼊天空的“冲天炮” “到汉口去!”三个女孩子大叫说。 “我要喝得烂醉。”秋蝴宣称。 真的,全体难民都想下山,加⼊城中度假的人嘲中。假是自己放的。没有生学上课,职员不上班。好多好多的人嘲挤満街道,涌到广场中。男孩子们敲竹块、⽔壶、锣钹、铜桌面和一切能发出响声的东西。一切都是没有组织的,自动自发,喧闹、不整齐而且感情用事,不过本来就该如此嘛。 段雯穿着工装来了,丹妮和秋蝴也觉得该穿工装,行动比较方便。丹妮在头上扎了一条鲜红的头巾,三个人下山过河,走在街上,勾肩搭背往前走。 蒋介石对所有军国官兵、政人员、各省市地方府政,以及全国中 民人发表了庄严的声明: 各战区司令长官,各省市部,各省市府政,各报馆并转全体将士国全同胞公鉴: 军兴以来,失地数省,国府播迁。将士牺牲之烈,同胞受祸之重,创巨痛深,至惨至酷。溯往思来,只有悚惕。此次台儿庄之捷,幸赖前方将士不惜牺牲,后方同胞之共同奋斗,乃获此初步之胜利,不过聊慰八月来国全之期望,消弭我民族所受之忧患与痛苦,不⾜以言庆祝。来⽇方长,艰难未已。凡我全体同胞与全体袍泽,处此时机,更应力戒矜夸,时加警惕。惟能闻胜而不骄,始能遇挫而不馁。务当兢兢业业,再接再厉,从战局之久远上着眼,坚毅沉着,竭尽责任,忍辱耐苦,奋斗到底,以完成抗战之使命,求得最后之胜利,幸体此旨,共相黾勉为盼。 蒋中正 尽管蒋氏发表这段文告,庆祝还照常举行。 午饭后三个女孩子来看木兰,她对她们的来访和她们无羁的喧闹感到吃惊。丹妮⾝穿工装,⽩⽩的笑脸在红头巾的衬托下显得很特别。但是使这几位年轻朋友感动的要算是木兰的女儿阿眉。 “跟我们出去。跟我们穿一样的!”丹妮冲动地说。 “妈,可不可以?”阿眉问道。自从姐姐几年前在北平的一次政治威示中去世以后,她⺟亲一直不许这个既害羞又敏感的女孩子参加公开的行游活动,对她有些过分的保护。不过木兰今天非但同意她出去,而且还答应她穿得和其他人一样。阿通到一家店里给妹妹买工装,木兰还在女儿头部和颈部系了条浅紫⾊的头巾,与她的绿衬衫形成很愉快的对比。 四个女孩在街上逛了一下午,她们愉快的装束和⾼兴的笑声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那是星期六下午,炮竹声稍微减少了些,街上却还挤得満満的。她们听说晚上有灯笼和火把行游,各工人、生学、军人、府政人员的团体都要参加。她们还看到一份“战区服务队”的通知,要征求志愿者到徐州去接战地儿孤出战区。 段雯说:“我要去应征。” 木兰要她们四个人回去吃晚饭,饭后全家人陪丹妮和秋蝴出去,段雯则随她自己的队伍参加行游。旗帜、灯笼、火把、军乐队和穿制服大喊战斗口号的团体接二连三通过,旁边还跟着没有组织的庆祝人嘲。段雯的队伍通过时,丹妮拉着秋蝴和阿眉陪她走,三个女孩子携着手大笑着走了十段小街。然后她们退开,送阿眉回家,把段雯也拉出来。 木兰一家人已经回来了。丹妮进屋,木兰正奋兴地对陈妈朗读一封儿子拍来的电报。她转向丹妮说:“陈三的电报刚由郑州打来,他两天后会来。他说你们的彭先生生病躺在上。” 丹妮的脸⾊暗下来,木兰看出了她焦虑的神情。她瞬间下了决心。 她转向段雯。“我能不能跟你们的队伍北上?”她问道。 “我不知道。你是认真的?”段雯回答说。 “当然是。” “也许会很危险,”木兰说“你能受得了吗?” “战区生活很艰苦。”阿通警告她说。 “但是我们已赢得胜利,⽇本人已在撤退了。我想看看前线的情形如何。” 夜午时三位女孩回到武昌,丹妮一句话也没说,老彭生病的消息使得她无法再狂。一切静下来后,她躺在上,开始慢慢仔细地想。老彭一个人在郑州受苦,卧病倒在上,她却只顾自己的快乐而弃他不顾。 两天后,陈三和环儿来了。荪亚及阿通到车站去接他们,女人则留在家里准备接待客人,丹妮急着探听老彭的消息,也来到曾家。陈三的⺟亲穿上她叫老彭买来当寿⾐的新绸裳。火车没有按照时间进站,快吃饭的时候大伙儿才回来。两个钟头中陈妈一直出去倚门盼望。她进进出出好多次了,木兰真怕她年老的⾝子受不了相逢的刺。她只有六十多岁,不过她的力量显然已差不多快用完了。为了等她儿子回来见她,她才没有倒下,如今她仍然勉強撑下去,比预料中多活了些⽇子。 “进来休息一下吧,”木兰说“反正你的眼睛也看不到太远。等你儿子和媳妇来,你得显出最好的样子,静坐静着。” 于是她仍不放心地坐在大厅中间的一张低椅子上,面对前门。她又开始谈起她儿子当年失踪的往事。“我还能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小时的模样,我还记他的声音。不过我要给他些什么呢?现在我能给他什么呢?” 最后阿通终于冲进来叫道:“他们来了!” 木兰向前走到老太太⾝旁。不久陈三跑着进来了,环儿跟在后面。陈三一眼就认出他⺟亲坐在椅子上的特别坐姿,跪倒在地,手臂搁在老太太膝上,大声哭出来了,环儿也跪在她旁边。 老太太的泪流了満脸,伸手去摸儿子的头发和埋在她膝上的脑袋,又用手摸一摸他宽大结实的肩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弯⾝闻他的气息,仿佛他仍是小男孩子一样,就好像要把她衰老的生命进⼊他的头发、脑袋和耳朵里。然后⺟子都伸手把对方的手紧紧握住。 陈三拉起⺟亲的手来吻亲:“喔,妈,你的不孝儿子回来了。” “孩子,起来,让妈仔细看看你。”她终于说。他站起来说:“这是你的儿媳妇。”环儿仍然跪着。 “来,让我看看你。”陈妈说。 这时环儿才站起来,走向老太太。 “环儿,我知道你。你是一个好女孩,也是我儿子的好子。你⺟亲好吧?”她的声音明亮清楚得奇怪。 “她去世了。” “你嫂子莫愁呢?” “他们夫妇现在郑州。” 环儿拉了两张矮凳子,她和陈三就坐在⺟亲膝前,陈三开始诉说他回姚家以及他结婚的经过。全家人都进大厅来,站満了一屋子,看这对⺟子的团圆。 但是过了一会儿,陈三仍在讲诉这段故事时,他⺟亲眼睛却忍不住地合上了。头在他手掌中松下来,一点感觉也没有。 荪亚上前看她,把她儿子扶起来柔声地说:“她大限已到。别太难过,她盼望了那么久你才出现,现在她心愿已了,安心地去了。” 但是陈三伏靠在⺟亲⾝上痛哭,尽人子本来该尽的本分,用手打着前哭泣着,谁也无法安慰他。“我甚至没有机会听她晚年是怎么度过的。”他流泪说。 “最重要的是她死得快乐,心満意⾜。”环儿安慰丈夫说。 “她最后一段⽇子过得很安详。”木兰说。“这点,你该谢谢丹妮。” 木兰告诉他老⺟亲被查知、照顾以及她事先买好棺材的经过。陈三正式重谢丹妮,叫她彭姐小,还说他是去年认识老彭的。现在陈三抱起⺟亲的小⾝子,把她放在一间侧屋內,环儿跟在后面。他偷偷吻⺟亲的面孔,很久很久,眼泪滴了她満脸,最后环儿才把他扶起来。 曾家准备了丰盛的大餐接他们,但现在只端出几盘菜。木兰一直叫陈三吃,虽然他不该吃太多,不过他饿得要命,就吃了好几碗。 饭后丹妮把他⺟亲留下的三百块钱给他,并解释说:“你⺟亲说,这是她这一生中,一文一文、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为你积下来的。彭先生临走前把这小包给我。” “棺材是谁出的钱?” “彭先生。这些大部分是旧币,现在已一文不值了。你最好留做亡⺟的纪念。” 陈三的眼睛看着小纸包——他⺟亲一生无尽⺟爱的象征——不噤又泪流満面。 然后丹妮问到老彭,陈三说他们在南下郑州的火车上相遇。老彭在河南北部不小心着了凉,又是一个人出门。陈三把他扶进一间旅馆,但是他急着见他⺟亲,第三天只好放下他走了。 如今丹妮的心意已决。她必须去找老彭,在他孤独病倒的时候去安慰他。这是报答他对自己以及其他许多人行善行为的表现。 第二天,陈三跟环儿、丹妮一起上洪山抬棺材,锦缎的丈夫也陪同前往。次⽇举行葬礼,陈三和环儿住在木兰家服丧。 段雯第二天早晨来告诉丹妮,急着去看胜利现场的志愿者太多了,使丹妮大失所望。第一批的七个女孩已选定,段姐小榜上无名。除了战区服务队,很多不同工作的人员也纷纷争取前往机会,要带礼物给场战的士兵,还有很多记者要去采访官军和士兵亲口说的故事。 大家开始把此次战役经过连在一起回想。三月二十八⽇⽇军大炮在台儿庄东北面的城墙轰出几道缺口,城墙是泥砖做的,像古強盗的山寨一样厚。但是留有墩。从那一天到四月五⽇,巷战连续发生,军国奋勇地把敌军挡在城市东北和北角。⽇军一天天在炮掩护下增加援助,结果都被消灭了,⽇本人似乎特别不擅于在夜间打⾁搏战。有时候整排⽇军的脑袋都在暗夜里被国中人的大刀砍下来。战斗常常在一座屋墙的两旁发生,双方都想利用同一个墙洞。有一次,一个⽇本兵把刺刀揷⼊军国这一边,一个国中兵抓住刺刀,紧紧握住,战友们则绕过屋墙,对敌人丢了颗手榴弹。军国放火烧⽇军碉堡,⽇军却在晚上烧自己的碉堡,怕在暗夜里受到攻击。十四天里军国奋勇抵抗敌人的野战炮和重炮。没有一间房屋是完整的,城外的东部变成像河流的⾎道。军国的好装备也扮演了重要的角⾊,俄国轻坦克和德国的反坦克大炮相继运来,二十七⽇敌人的七十辆坦克碾过该城,但是一个军国炮兵单位前一天下午就开到了,十辆坦克还没到市郊便被挡回去,有七辆来守城,其中六辆被德国反坦克大炮一举攻破。受伤较轻的两辆被拖走,四辆车留下来,变成军国好奇的目标。最后敌人用机飞运弹药。等最后的一堆弹药被军国炸毁,包抄也完成了,外围的⽇本守兵只好匆匆地撤退。 丹妮打了一封电报给老彭,三天后有了回信,说他的病不算什么,请她不必担心。但是他仍然留在郑州,由此可见他还卧病在,不能起程前往徐州。 几天后,段雯下午来看她,带来她要北上的好消息。第一批志愿者拍电报来说,她们正带四十个儿孤回来,台儿庄和徐州一带的村庄,城镇里还有许多儿孤。有关单位立刻派第二批前往,段雯是最早申请的人中的一个,和其他五位一同⼊选,两天后出发。 “我能不能跟你去?”丹妮问她。“我要看看前方,我自己也要收容几个儿孤。” “我们带儿孤回来,再分发几个到你那儿去。” “不,我要自己选择。我希望找一个十岁左右像苹苹一样的小女孩。” “好吧,也许你可以同车走。等我们到战地,你再来找我们。我们的队长田姐小见过你,知道你在此处从事的工作,我来对她说。” 一切就这样决定了。 大伙儿第三天就要动⾝。丹妮告诉木兰,她听了表示反对。 “你不该去,”她说“博雅马上就来了。” 但是丹妮很坚持。 “我一定要去。”她说。她的语气很坚定。“第一批人来回只花了十天,我可以在他到达前赶回来。何况彭先生在北方,我要说服他在博雅到达前跟我一起回来。得有人照顾难民居住的地方,他们俩也有计划要讨论。你知不知道,自从去年彭先生和我离开北平,他们就没碰过面?我还希望自己带回几个儿孤。”她又说。 “我相信博雅发现你做战地工作,会大吃一惊。”木兰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微笑说。“但是快点回来,有一个婚礼等着你举行呢。” 那天早晨丹妮动⾝了,⾝上穿着她喜爱的淡紫⾊哔叽上⾐和工装。难民屋给王大娘和⽟梅照料,木兰答应必要时助她们一臂之力。环儿穿着⽩孝服,跟阿眉来送丹妮。秋蝴也来了,丹妮⾼⾼兴兴地对大家道别。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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