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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城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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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她的城 作者:池莉 书号:41632 | 更新时间:2017/10/3 |
| 第11节 | |
| 11 今夜不是往⽇。今夜藌姐数完钱出门吓了一跳，逢舂坐在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 藌姐劲使拍拍自己  口给自己庒惊，心想：哎呀老天爷，这还真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倔的。逢舂站起来，拍拍庇股的灰，面对藌姐。藌姐把⾝子一转。藌姐不想谈！简直太出人意料了，藌姐以为自己已经把问题处理掉了。看来，问题不仅没有处理掉，显然比她以为的更⿇烦。藌姐以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  情碰撞么？不就是一个刹那间的灵魂出窍么？半个小时，萍⽔相逢，手都没有碰碰，姓甚名谁也不知，风吹过，⽔流过，都是不再复还的东西。原来逢舂还是一个这等痴情的，显然鬼 心窍了。藌姐大伤脑筋，一时刻也说不出话来。从背包里掏出香烟，拿出一支菗起来，在人行道上踱过来，踱过去。逢舂窘住了。她満以为藌姐上来就会问她的。藌姐不开口问，逢舂也就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怎么说，还不知道说什么。她今天发生的状况，就只是一种状况，就只是在她和那人心有灵犀心照不宣之间，简直连事情都算不上一桩。可是逢舂就是不能够就这样离开藌姐。 藌姐一口口吐烟圈。如今让她束手无策的情况，还真是蛮稀少的。她把心一横，自己就毅然下了人行道，大步过马路，往对面自己家的耕辛里走。待走到耕辛里大门口，回头一看，逢舂又坐下了。还是坐在藌姐擦鞋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还是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这一下，藌姐倒是被治住了。藌姐的意思很明确：这么晚了，回家觉睡！她俩都住在耕辛里，藌姐带头一走，逢舂理当跟上。逢舂却坚决地没有跟上来。藌姐站在耕辛里大门口，看着街对面的逢舂，叫她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又知道叫不叫她都是没有用的，逢舂就是一副不回家的样子。藌姐气得就这样直眼睛看着逢舂，直到烟头烧到手指。藌姐恼火地掼掉烟头，用脚尖碾得火星直冒，又大步横过马路，返回擦鞋店。藌姐横竖总不能这么晚了，就让逢舂一个人这样留在大街上啊！ 藌姐冲上来，一把拽住逢舂⾐袖，逢舂随之站了起来。藌姐又打开擦鞋店大门，把逢舂推了进去。进去一拉开关，忽地大亮刺刺的，两人都把眼睛一躲，藌姐急急地又关掉了灯。藌姐这下是真的烦了。她走进里间，从热⽔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喝⼲了。再往楼梯上爬了几步，想起阁楼上老人早已经觉睡，又停下来。反⾝坐在了楼梯上，抱住膝盖，说：“我的姑  ！这么晚了你到底要⼲什么啊？！”逢舂动了动嘴巴，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先扑簌扑簌流下来了，她又要強烈抑制自己不要哭，于是肩头菗耸得厉害。 藌姐说：“好吧好吧。我想起来了我忘记了给你钱。” 藌姐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舂。这是骆良骥下午给逢舂的小费。逢舂不接，哭腔哭调地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这个钱！这钱我不要！” “错！”藌姐把弄着钞票，说“如果今天你一定要我说点什么，我只有一句忠告给你：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拒绝它。” 藌姐再一次把钞票递过去，严厉地说：“拿去！这是你的劳动所得。难道还真的要我去带你儿子吃麦当劳？我哪有这个时间。拿去拿去！” 逢舂只得走近藌姐，接过了钞票。 藌姐一不做二不休，她想，那就索  不睡了，今夜一定把问题解决了算了，要不然似逢舂情这样痴又这等倔，还不知道以后会闹到哪步田地？藌姐宋江涛夫妇往上三代，老街坊都知 知底，从来都无条件信任，不要啰嗦的，若不是藌姐，你想逢舂一个年轻小嫂子，现在这社会风气之下，随便跑到路边小店打工做事，⽔塔街岂有这样风平浪静的？⽔塔街这几个里分，有城市以来的百年里，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凡风平浪静，那不是忽略马虎，是信赖，是他们知道他们信赖的人在掌控，是他们知道没有谁会忽略人家⽇子，都知道吃饭穿⾐、饮食男女，是人伦物理大事情。今天已经警告过逢舂了，她还是这样愚痴，藌姐岂能不管？说到底，逢舂也还是一个混沌无知的。说出来真是怕吓着了她。逢舂⽗⺟所在单位市油脂公司，哪来的？藌姐家的！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藌姐家祖辈就在汉口做桐油，那时候就与外商做生意，那都是英国怡和，国美福中，法国福来德，⽇本三井与三菱一些正经老牌大公司。抗战胜利以后，藌姐的⽗辈又接着做，把储炼厂都开到汉口江边租界的*****路去了，厉景文经理这个名字，汉口桐油业谁不知道？！是新国中成立以后搞公私合营，府政不断派进来⼲部，油脂公司不断改制分解，这才慢慢变成了公家的。变成了公家的又怎样？油脂是有技术含量的生意，还是离不开厉家。开玩笑，几代人，都学储炼油，都做储炼油，这是谁能够替代的？！直到“文化大⾰命”到来，厉家才被油脂公司的造**反派彻底拉下历史舞台。造**反派发誓要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反动技术权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藌姐⽗亲被造**反派红卫兵批斗得脊梁打断口鼻噴⾎再也爬不起来，那时候藌姐才两岁。然而又怎样？十年的“文化大⾰命”又能把厉家怎样？二十年后藌姐不还是一条好汉？藌姐与宋江涛结为夫妇齐心合力闯到汉正街东山再起，不还是成了油脂公司这一片⽔塔街这一带个体经营第一户百万富翁！现在⽔塔一百年了，成了摆着好看的汉口老建筑，年轻人来来往往谁知道它的分量？可是如果哪天忽然没有了⽔塔，汉口中山大道的大汉口⽔塔街江汉一路璇宮饭店江汉路步行街，连地名都将无所依托！宋江涛的曾祖⽗就是汉口第一家既济⽔电公司股东之一，宋江涛的⽗亲，解放前老早就是江汉路邮政局局长。那是什么分量的邮政局？谦虚一点不说全国中第一，也敢说全国中没有第二。那是做着对面整条  通路的邮发，还开辟一柜台专供全国中最牛的书报杂志宣传册。汉*****通路那都是什么名号的书馆书局杂志社？商务、华中、大东、世界、开明、生活、全民抗战，新学识，都是哪些人在通路办刊物杂志？随便哪一个都是文豪或者名人，像沈钧儒，李公朴，邹韬奋，连瞿秋⽩都是后起之秀。汉口之所以成为汉口，⽔塔之所以在湖淌子之中拔地而起，是宋家厉家以及许多家有识之士，拿出自己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开办⽔电厂，油脂公司，建筑⽔塔，建筑联保里，永康里，永寿里，耕辛里，形成城市，是他们开创了汉口这个城市和最先进的城市文化。居民们的深深信任，就是这样来的。从开创这个城市的第一代人⾝上来的。尽管城市的创伤与腐烂，也自城市中心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战 ，⾰命，分割，改建，现在是差不多要烂透了。联保里每一处危墙颓壁每一处破残雕栏，剥剥落落，污⽔油烟，处处都是难管难收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是人的感情是去不了的。只要⽔塔街的街巷还在，只要联保里最后一柱子还在，城市居民之间那种因袭了几代人的无条件信赖就在。不用说出来，也不能够说出来，不是号称与广告，不是电视与网络那种隔山隔⽔的虚拟表达，就是一种面对面的大义，面对面的慷慨，一种连借了一勺子细盐都要归还一碟子咸菜的相互惦记与诚信，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联盟，他们既然选择聚居城堡以寄托子孙后代，就必然要对人情世故深谙与遵守，这就是城市居民骨子里头的生死盟约。这是逢舂不懂的。逢舂的乖，现在年轻人就很少有了。但要她懂得这个城市的缘起由来人文历史以及人情世故，那还远得很呢。就凭逢舂在学校课堂埋头一口气读书十几年然后穿一紧  小西装，在办公室颠来跑去复印、接电话、发传真发电邮，就能够认识到么？因此眼下的事情，藌姐是必须拿出决断与魄力，快刀斩 ⿇。主意一定，坐在楼梯上的藌姐就伸直了背，摆出居⾼临下之势，声音庒低仿佛耳语，出语却有雷霆之威，她对逢舂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这是逢舂的晴天霹雳，逢舂失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等你做错就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 “我不明⽩！” “只要你明⽩你被炒鱿鱼了就行了。” “藌姐啊——” “别求我。没用的。我这巴掌大店铺里的事情我说了算，没有改！反正你也是演个戏又不可能长做。走吧，回去吧，得觉睡了。以后一样还是街坊，你常来玩玩坐坐就是。” 藌姐说着扶了扶手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拿巴掌直拍嘴巴，是完全不想再说话的样子，她今天的确是累极了。 逢舂怎么也想不到藌姐心肠硬到这种程度。她接受不了。逢舂伸手挡住了楼梯口，气得浑⾝发抖，说：“你！你凭什么这么不讲道理？是的，是我先求你的，可是我也样样都照你说的做了。你待我很好，姐妹一样， 也待我像自家人，我从心里感你们。可我又做错什么呢？我又哪点对不起你呢？我尊重你，处处维护你，完全和其他工人一样做，我还比她们做得更好，这段时间我的回头客最多这你是知道的。今天你有损失吗？没有！分明还让你多赚了钱！你刚才不是说了你的人生格言：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吗？可是你怎么能够这个样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到底为什么也不肯说就要我立马滚蛋。那我也告诉你，我就是不滚！打工也有个劳动法来保护的。”逢舂的发怈，藌姐自然是料到的。让她发怈吧。藌姐疲倦地托着自己的下巴，冷冷地瞅着逢舂。逢舂稀里哗啦一大通倾泻出来，忽然也就说完了。止住。天地却似一阵眩晕。昏暗 蒙中一片静，只闻洗碗池上⽔龙头一滴一滴的漏⽔声。藌姐这才说：“发怈完了？” 逢舂无言以对，还是恨恨的。 藌姐说：“好了，你狠。你有法律，随便你怎样。我可说的，回家觉睡！” 逢舂绝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她也不去擦，任泪珠子顺脸颊骨碌骨碌地落下来，嗓子也嘶哑了，她说：“藌姐，你再狠我也不服的。明天你就是拿  子打我出去，我抱着大门也不离开就让你打，除非你告诉我实真原因，就是法院杀犯人也要让犯人死个明⽩吧！”藌姐一听，大叹一口气，只好又去摸香烟菗：“逢舂啊，我本来就是一个倔的，你可比我还倔啊！早知道，我哪里敢招你？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吧？好好好！我就让你死个明⽩。” 藌姐长长昅了一口香烟，说：“很简单，我不能让你在我店子里搞红杏出墙！道理很简单，我没脸面对源源和你们两家的⽗⺟还有所有⽔塔街的街坊邻居——这是你  我说出来的，我本想给你脸是你自己不要脸！”“红杏出墙？”逢舂说“我今天做什么了？就叫红杏出墙了？” 藌姐摔烟，道：“嘿，你还给我之乎者也？他妈的！今天你们⾝子没有红杏出墙，你敢说你的心没有吗？你们两个人眉来眼去忘乎所以当我不存在？他平⽩无故一张张百元大钞送给你就为你擦了一双⽪鞋他*****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让我觉睡纠  不休是因为你太热爱藌姐擦鞋店？不就是害怕你自己滚蛋了就再没有机会见到那人——你在盼他来，你觉得他会来，你在给自己讲故事，你在为自己拍电影呢。你心里那点小暧昧小情调小酸词，还以为瞒得过我？你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络，就只有藌姐擦鞋店是你们唯一能够再见的地方，难道不是吗？傅逢舂，我告诉你，我让你死个明⽩，你也就应该懂得咱俩必须直截了当点到即止。我把你当人，你还做鬼吓人呢。他妈的给我来之乎者也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大年纪？才吃过几斤盐？走过几座桥？吃过几次亏？见过几个男女？”藌姐一番话把逢舂说得又羞又恼，她被刺 得奋起护短，急煎煎口不择言，书生意气也出来了，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千年前古人就很分明，你懂不懂男女爱慕是一种自然的健康的正常的感情呀！有你这么臭它的么？难怪别人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你自己没有过爱情，就硬是见不得人家有。原来你的心这么毒啊！”这一下子两人就真叫吵架了。藌姐说：“这就稀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过爱情？”逢舂说：“谁不知道？⽔塔街不知道？我是聋子瞎子？宋江涛对于朋友来说是一个大好人，可是对于你呢？他好吃好喝好赌好嫖，谁不知道？他在窗帘大世界，公开与那些小嫂子大姑娘打情骂俏，摸这个捏那个，你当大家都没有长眼睛啊！”“好！”藌姐喝了一声。她闭上了眼睛，摸着楼梯慢慢站起来，披发立在黑暗陡峭的楼梯上，调匀了气息。说：“好了，你也把我臭够了。这下你我总该两清了吧？走人哪！”藌姐说着一掌推开面前的逢舂。逢舂猝不及防跌倒在楼梯口，藌姐毫不犹豫从楼梯下来，跨过逢舂的⾝体。逢舂像受了欺负的孩童般哇哇地哭出来。 阁楼上的房门打开了。藌姐的婆婆出现在门口，叫道：“藌丫！”藌姐立刻站住，回⾝叫道：“姆妈。” 老人说：“你把舂扶起来。” 藌姐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婆婆的话，俯⾝去扶。逢舂就自己赶快爬起来了，也不再哭，只忍不住菗泣嗒嗒的。 老人只让藌姐逢舂上楼到她房间去，自己也不再说什么。有一种慈祥老人是颜面素到没有表情的，她却已经在地板上为藌姐逢舂打好了一个地铺，垫的厚厚两  棉絮，盖的两被子，都放在那里，房间走路地方都没有了。老人回自己上觉睡，上，脫⾐服，躺下，一一都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不慌不忙睡下。藌姐与逢舂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呆了呆，坐在地铺上，各人发机手
信短出去，又各人打开料理自己的被子。这一天，已经够长，这个夜，也已经被她们人生漏掉，黎明曙⾊，已现窗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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