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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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书号:42255 | 更新时间:2017/9/28 |
第四章 | |
初秋,清一郞的婚约在公司里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不用说还是在订婚之前。不可否认,在年轻人中间对他的评价有所降低。这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被认为是最没有可能缔结这种“资产阶级的权益婚姻”的男人。 如果这是一家社会上的普通公司,那么发出如此进步谴责的人,或许是那些工会的进分子吧。可山川物产却没有工会。仅仅罢工一天便⾜以让商社瘫痪倒闭的说法被视为没有工会的正当理由。在这里,工会运动被看成氰化钾那样的可怕之物。然而,无论哪个世界里都不乏奇人怪物,这不,在山川公司里也冒出了一个意染指氰化钾的职员。公司当天便颁布了辞退令,将他驱逐到了北海道以外一间屋檐下雪积冰封的办事处。 佐伯以一种算计失误的热情站在了清一郞一边。并且他是假定自己站在了与副社长的千金姐小订婚的立场上来为清一郞辩护的,结果遭到了众人的嗤笑。 库崎副社长是一个实力派人物。他蔑视那些实业界的新权贵至今还強加给子女们策略婚姻,决定依据实力和人品来为宠爱备至的女儿选择夫婿。虽说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纪末中,他却抱着“事业如其人”的资本主义兴盛时期的信念。他“观察人的眼光”决不会发生偏差。他也就是这样“发现”了清一郞。 财团的解体与朝鲜动【即“朝鲜战争”——译注】的爆发,其目的好像就在于使库崎迅速致富似的。哪怕缺乏其中任何一样,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巨富。在机遇中抓住了好运的男人喜把自己看作时代的风云儿,所以,副社长所崇尚的只有精力与命运。 当山川财团解体时,曾在战前的世界中广泛兜揽生意的山川物产被彻底打碎,分散成微粒子般的两百几十家小公司。以前是物产部长级别的库崎摇⾝变成了金属部门的一个商社社长,但除了铁屑外却没有什么可以经营的东西,以致于按照人们戏谑的叫法,他也自称是“铁渣铺的老板” 在这种无望的状态中,突然发生了值得纪念的盛大庆典,意想不到的新正宴会——朝鲜动。库崎公司得以迅速发展壮大。这个以19万5千⽇元资金起家的央中金属贸易株式会社马不停蹄地增值资金,职员由最初的二三十人陡增了几十倍。在过去由山川物产化整为零的二百多家公司一大半都已落伍衰败以后,库崎的公司开始在山川物产的大年下争一夺二。 但实属谨小慎微的库崎却是在与渎职行为和一切非正当行为无缘的前提下走过来的。即使说他赚了大钱,也无非是依靠巨额的奖金、无限升值的股票和股票的行市而获得成功的。 库崎在这样的大巨成功中,也时刻不忘曾经将翅膀扩展向全世界的那个往⽇的综合商社。那简直就是一个帝国,具备正规的徽章,并拥有王室一族和宮廷礼法。年轻时库崎曾在加尔各答的印度分公司做过事,那期间当山川本家的夫妇前来访问时,他曾享受过带领他们前去购物的荣光。夫妇俩还买了満満一枡【量器,升、斗。——译注】红宝石呐。 倘若让天皇皇后两陛下站在作为当时的财阀阀主的两夫妇旁边,也肯定会显得鄙俗土气吧。他们是财富、威望、气度与风雅的化⾝。他们因为不怕被人看成吝啬鬼而可以大胆地变得吝啬小气,因为不担心被人认为耝俗,而可以心安理得地使用耝俗的言辞。在年轻的库崎眼里,这种冼炼便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到今天为止,他都一直严格规诫自己,以免变成一个假绅士。但假冒绅士却化作了潜蔵于內心的梦想变成了公司经营最菗象的理想核心。他所崇拜的精力和命运理应鼓舞着他彻底朝着这个方面奋勇前进。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本经济都有其不变的法则,即怪癖。在景气之时,忘乎所以地大肆挥霍;一旦陷⼊萧条,便又歇斯底里地⾼喊振兴贸易。库崎的公司并不是一家应与一时的特需【特指美军在⽇本采购军用物资。——译注】所带来的繁荣共命运的公司。当面临着被重建的山川物产昅收合并之时,为了改善合并条件,必须将公司置于最佳状态。而且必须瞅准公司处于最佳条件的良机,迅速促成合并的达成。 排除集中合并的法律早就名存实亡,而垄断噤止法也即将名存实亡。库崎知道,下次到来的大萧条对于垄断资本来说,无异于起锚出港的満嘲时辰。在特需景气期间,他拼命提⾼利润,对这种不会长久存在的公司的名字并没有怀着什么留恋之情,而只是祈盼着萧条的黑嘲早⽇驾临。 萧条!萧条!不久朝鲜动平息了。在被炮弹轰炸得坑坑洼洼的朝鲜半岛的荒山上,当最后的声回着终于停止之后,萧条将会冲破堤坝溢向四方吧。可府政还沉浸在天真的预想中。不过“物产的人们”却像蚂蚁预知洪⽔一般,动用着他们绝对准确的触角。当萧条袭来时,必须不失时机地实现合并,再现垄断资本。因为只有在萧条时,为了振兴贸易,才会使庞大的综合商社成为必要之物。金融资本从全安第一主义出发,将融资对象集中在大资本上,而中小企业却被得走投无路…因为“我们的时代”来临了。 第一次合并结束了。央中金属贸易株式会社已经呑并了3家公司。在剩下的几家中,除了大嘲贸易与太平洋商事,已经不再有可怕的敌手。他在轻井泽拜谒了因老年人结核病而处于长期疗养中的原山川财阀阀主。 山川喜左卫门已经彻底衰老了。他的夫人却精神矍铄,依靠其定居纽约近郊的富翁村“帕切兹”的兄长,出门踏上了漫游国美的旅途,给她丈夫邮来了在那儿的花园舞会上拍摄的纪念照。照片上的山川夫人依旧不失过去那种对周围不屑一顾的⾼傲和威严。夫人漂亮的鼻子和锐利的目光在照片上所有的客人中最具贵族的风范。 山川夫妇在痛失独生子以后,随着战后财阀的消失而隐居下来,怀着要断子绝嗣的愿望,没有招收养子。喜左卫门自己是上代主人的次子,山川家族每一代都没有逃脫长子夭折的奇怪宿命。战争末期,山川夫妇的嗣子也在叶山别墅的庭院中那尚未挖掘完工的防空壕里死去了。是被人从后面猛推下去,头都撞在基石上而死去的。报纸上没有登载这一新闻。虽说几经搜索追捕,但凶犯至今仍逍遥法外。 尽管山川喜左卫门曾那样频繁地前去外国旅行,但却庒儿不相信近代医学,而只信奉那些奇怪的摩按师。关于这一点,库崎也知道,对他进行劝告无异于⽩费力气,所以也就缄口不语了。不过,旧阀主的衰老似乎并不仅仅缘于那循着缓慢过程渐渐恶化的老年人结核病。 囤积下来的宝石,还有从旧公司名下的各个公司秘密进贡的钱款和无数记名股票,依靠这些喜左卫门仍然在过去那幢雄伟壮观的别墅里过着富裕的生活。种着草坪的庭院中有一个斜坡,从都铎风格【英国建筑的一种类型,主要指家用建筑。——译注】的家中一直朝下延伸到开満菖蒲花的小溪边。他谈到不久前一个周末来此地休养的吉田首相曾顺便来看他,一起畅叙了伦敦时代的旧话。喜左卫门常常在言谈之间亲昵地直呼库崎的名字。这一套往昔的作风深深地感动了库崎。倘若时势不变,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和阀主在一起这样促膝谈。 但是库崎自始至终一直谨慎地保持着一个前来探望者的节度,避免提及工作上的话题。喜左卫门似乎也竭力回避着。那张气度⾼雅的大脸黝黑黝黑的,紧闭的嘴角偶尔因咳嗽苦笑似地松开着。他⾝穿一件结城【指以茨城县结城市为中心生产的捻线绸。——译注】绸子做的普通⾐服躺在睡椅上,用一张苏格兰制造的华丽的深绿⾊格子⽑毯一直盖齐口,更是显得老气横秋。他的生命仅仅是在财富遥远的折下(这种折就如同在古老得开始腐烂的屋檐下曳动着的池⽔的折一般)保存下来的一丁点亮光。 “生就的富翁是可怜的。”在回程的火车上,库崎陶醉在健全的思考中“这家伙无论怎么做都很糟糕。从⽗辈祖辈那儿继承过来的财富,或许也会同时传给他某些遗传病毒之类的东西吧。” 这样一想,库崎的心中便萌生了另一种安心感,而旧阀主的存在业已渐渐变形,化作了渺小而可怜的形象。但这种观察却无疑是大错特错的。后来库崎不得不明⽩这一点,并因此而后悔不迭。 与山川喜左卫门的会见使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合并计划。1953年6月,朝鲜战争停战以后,全仗着府政的积极预算,才使投资的繁荣依旧得以维持。8月,进行了垄断噤止法的第二次修改,为摆脫萧条而结成的特殊卡特尔和合理化卡特尔被予以承认,是垄断噤止法彻底名存实亡了。现在正是合并的大好时机。 大嘲贸易尽管依然是強劲的对手,但太平洋商事的经营状态已⽇趋恶化。库崎认为太平洋商事已不⾜挂齿。不料,此时山川喜左卫门将山川行银的头目室町重蔵叫至轻井泽,指令他为了太平洋商事的重建要求长尾満就任社长。 长尾満在被解除公职【原文为“追放解除”作为战后主民政策的一环,据1946年1月GHQ的备忘录,将军国主义者、家国主义者从议员、公务员及其它政界、财界、言论界的导领地位上驱逐出去。但1952年4月对⽇讲和条约生效后自然废除这一政策。——译注】的实业家中间也是名声最为辉煌的一个,是植于山川财阀的人物。长尾是一个酷爱重建的人,所以自告奋勇地当上了太平洋商事的社长。当得知这一消息时,库崎大失所望,终⽇不思开口。既然长尾这个大腕人物出马了,那么无论现在太平洋商事的经营状态如何,合并之际,也肯定是长尾就任山川物产的社长吧。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 种种明争暗斗的结果,1954年2月合并得以成立,名义上还停留在“清理中的公司”的“山川物产”又再度复活了。长尾荣升社长,库崎和大嘲贸易的社长南分别就任了副社长。 但库崎采取了弃名求实的策略。股票的合并比率要数央中金属贸易最为有利,对大嘲贸易为1比1。5,对太平洋商事为1比2,对经营状态十分恶劣的二十世纪贸易则为1比5。因此,库崎所持的股票事实上增值到了原来的三四倍,库崎就这样在一尘不染的副社长办公室里,透过窗户观察着丸之內的杂沓街景,静静地等待着社长的任期届満抑或突发的脑溢⾎。 库崎藤子是一个苗条、潇洒而又玩世不恭的姑娘,虽说⾝边不乏各种各样的男朋友,但却一直淡然地守住了自己的贞。她的格使她从不怀疑自己应该把贞奉献给附和⽗亲眼光的郞君。从介绍见面起,她就觉得清一郞的外表并不差,还暗自喜他⾝上某个地方透出的那种假惺惺的味道。不愧为库崎弦三的千金姐小,比起被人爱,倒是被人利用更能带给她极大的刺。清一郞丝毫没有流露出那种“纯粹的爱情”式的东西,而这正合藤子之意。这分明是最初的误解。她把清一郞误认为是一个野心家。 虽说是一种相当现代的浪漫想法,但把清一郞想成一个比一般人更老谋深算的男人,使藤子感到了一种自以为是的“危险惑”这种特质在那些有钱人的男朋友⾝上要么极其罕见,要么就以极其夸张的不自然的形式显露出来。更何况藤子打心眼里蔑视恋爱。她的这些现代的特征中没有一样会妨碍她顺从⽗亲的旨意早⽇成婚。 而清一郞则对自己所有的年轻特征进行了总动员。这些特征平常以持续不断的紧张感形成了他漂亮的外部轮廓,而现在他又进一步加以打磨,使其衍生出青年人特有的轻率、莽撞等待这些在办公室里决不会示之于人的种种要素。他不得不表现出自己一个人摆脫了那种冻僵了现代青年们的社会早衰。初次与藤子相见时,他认为这是一个很难用常规手段来加以对付的姑娘。但他也一眼看出,她那自以为深蔵在內部的锋芒其实只不过是见惯不惊的处女式的锋芒罢了。 镜子在很多地方都成了清一郞看待藤子时的参照标准。从她还好好地保持着那种镜子早已抛弃的偏见和珍视那些被镜子业已忘却的社上的机智与狡黠来看,藤子俨然就是镜子的雏形。清一郞面对这样的藤子,常常扮演着一个颇具热爱公司精神,并缺乏社机智的单纯而明朗的青年。但真正昅引藤子的却是时而掠过这个貌似没有影的男人眼底的那种暗淡光芒。 在这一点上,他那种巧妙地欺骗了男社会的个,却很有可能被女人用短暂的一瞥便加以识破,只是女人的这种洞察力稍不留心就会脫离靶子,把他误认为一个野心家,这一点已在前面表述过了。 野心家!清一郞认为没有比它更不适合于自己,也更不曾打算让自己去模仿的角⾊了。 藤子与⽗亲的见解不同,她被他那种若有若无的“装模作样”所昅引住了。 “他把我看成是一台汽车,上面装载着金钱与満⾜这两种男人们求渴的东西。我喜他那种看中物质的目光。”藤子罗曼蒂克地思忖着。她已经厌倦了那些游来游去的平庸伪恶者似的青年人,反倒钟情于多少有些落伍于时代的这个伪善者。 藤子在各种意义上都很美,圆脸庞上的大眼睛,可爱的鼻子,形状姣美的大嘴巴、漂亮的牙齿,这些都是天赋的丽质。女人大都让自己的思想去仿效自己的脸蛋,所以,藤子的思维方式也与她轮廓分明的长相颇为般配。 机械部长坂田夫妇主动担当媒人从中斡旋。订婚的那天正逢星期⽇,所以坂田夫妇造访了清一郞家。让部长夫妇走进自己虽说并不狭窄但却颇显陈旧的家里,使清一郞很是拘谨紧张。 清一郞的⺟亲和妹妹一起出来候部长夫妇。⺟亲虽说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却彬彬有礼,说了声“订婚的彩礼倒是已经准备停当了”随即拿出了将⽗亲的惟一遗产——3间房屋出租所得收⼊一点点积攒起来的钱。尽管清一郞一再说没有必要在库崎这样的有钱人面前強装面子,但还是无济于事。 坂田夫妇首先访问杉本家,收下了订婚彩礼和目录,在上面罩上了红⽩两⾊的双层小绸巾,然后带着它们前往库崎家。接着,又拿着女方的彩礼回到了杉本家。最后又带上清一郞来到了库崎家,列席犒劳兼庆贺的宴会。部长夫妇驾轻就地演出了如此繁琐的三次往返的剧目。 清一郞说来倒也是一个喜陈规旧习的人。没有什么比陈规旧习的滑稽和徒劳更能描摹出一幅社会生活整体之徒劳无益的滑稽画卷。这正好暴露出我们平素拼命劳作的愚蠢。如果认为公司的时间打卡机并不愚蠢可笑,那么,又怎么能说订婚的三次往返是愚蠢可笑的呢? 最后在坂田夫妇的陪伴下,穿过库崎府邸的大门时,只见初秋夜晚的黑暗中,豪宅內的门灯和正门的门灯,还有全部窗户的灯盏全部点燃了。在它们非同一般的眩目中清一郞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攫住了。寂静的宅邸中的这种无边无际的明亮的确异乎寻常,就好像是在某间房子里发生了什么异样的变化。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订婚了!”——这空疏的语言击撞到那些洒落在窗户上的明亮灯光,随即又被反弹了回来。在夜的远方,他所喜的“破灭”正在⾼声呐喊,然而传来的确是突如其来的鸣。后来清一郞才从藤子那儿得知,隔壁家原伯爵的长子因治疗青光眼被延误从而导致失明以来,一直在养呐。 藤子穿着长袖和服,到大门口迓。她恬淡地笑着,以无可挑剔的寒暄语着客人,还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另一个订婚人在这种场合会显得多么张惶失措。清一郞也确实有必要做出一点“怯场”的样子给对方看。他厌烦地脫掉鞋子时稍稍绊了一下。于是,藤子支撑住了他⾝穿深蓝⾊西服的后背。这一切进行得过于圆滑自然,所以只起到了淡化此刻所发生事件的现实感的作用。 他一边沿着四周长长的廊子前行,一边想起了公司里听到的风言风语:“娶副社长的千金姐小固然风光体面,可实际上不是等于⼊赘吗?如果是一个稍有自尊心的男人,也肯定会断然拒绝这门亲事吧。”“这不是明⽩着吗?那样一个单纯的男人…”清一郞在一刹那里记起了这些,脸上噤不住浮现出了笑容。他的自尊心里没有谄媚的成分存在,所以被看成是一个单纯的男人。联想到这些风言风语,他感到自己的思维一直栖⾝于又⾼又黑的铁塔端顶。从那儿往下俯视,只见点亮无数灯火的街道正明显地向着“破灭”倾斜着。尽管明⽩一切都将在不久的将来毁灭,可又与副社长的千金姐小结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那完全没有实感的⽇常生活,我那荒唐无稽的现实生活,将从现在开始了。” …他与自己的未婚并肩站立,举起了⼲杯的酒盏。碟子和雕花玻璃的餐具闪出无数的光芒。藤子那长袖和服上的金丝银线也在刺眼地闪着光。大家七嘴八⾆地说着庆贺的话,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荒诞。 “你有没有过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用之人的时候?”库崎弦三冷不防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大人物总喜出语惊人。库崎夫人马上谨慎地制止道: “哎,在这么一个大庆大喜的宴会上,说那种话…” 库崎却毫不留情地一问到底: “怎么样?你有没有那样想过?” 清一郞感到藤子正在自己⾝边饶有兴味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在藤子的脯中——那个部位正被她那丽的和服带子內的衬垫⾼⾼地鼓着——只剩下了智的好奇心,这一点清一郞是十分明⽩的。她现在可以倚仗着⽗亲大人来考察未来丈夫的机智。 “不,没有想过。” “真的吗?” “真的。” “那么,你是一个比我更坚強的人啰。” 时而装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假相,以被动的形式来欺辱对方,这也是大人物的惯用伎俩。 “坚強与软弱另当别论,杉本君只是说他没有这样想过罢了,”坂田部长在一旁揷嘴道“这种说法倒的确很像杉本君说的话。我也对杉本君持这种印象。或许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优秀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吧。这也是与过去的秀才们所不同的地方。” 这一来一切都砸锅了。尽管在库崎心里曾经动过念头,要向女婿进行一番小小的精神告⽩。 藤子缄口不语了。这倒也并非坏事。但她却并不知道,清一郞是故意节省了自己的机智。他的回答让人觉得充満了自负而又无聊透顶。 库崎突然改换了一副洋洋自得的开朗強调: “说来也是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无用之人,这才是人生的秘诀呐。在陷⼊逆境时,我也曾那么想过,但却绝没有说出口来。” “杉本君也是绝不会说出口来的吧。”坂田煞有介事地保证道。大家毫无意义地笑了。 藤子在这大贺大喜的订婚宴上,期待着清一郞表现出他作为野心家的一鳞半爪。可清一郞却辜负了她的期待。宴会后,库崎夫人机敏地说道: “清一郞还没有好好看过家里的庭院吧。虽说是在夜里,还是让藤子带着去看看吧。” 坂田夸张地附和道: “这可太好了。” 这一来,库崎夫人不着痕迹的机敏一下子变成了某种含有特别意味的东西。为此夫人像女生学一般涨红了脸。 “一喝酒,我就会马上变脸。现在肯定很红吧。”夫人谋求着女儿的随声附和。可藤子不喜老式的人们那种对于所抱着的惶惶然却又颇带装饰的态度,于是冷淡地回答道: “不,⺟亲,一点也不红。” ——尽管如此,两位订婚人还是一起来到了庭院里漫步。在这繁星闪烁、秋⾼气慡的夜里,穿过灯火星星点点撒落而下的草坪,两个人登上了假山上的亭子。上去一看,不噤大吃一惊:纯粹⽇本式的亭子內壁上竟然安装着收音机,还蔵着烘烤小食品和饮料的电子烘烤箱。藤子随即打开收音机的开关,将大声响起的迪克西兰爵士音乐开到了最大音量。 库崎公馆的全景尽收眼底,从这儿看不见庆贺的宴席,但却可以看见手拿碟子的女佣们穿过二楼走廊的⾝影,它们显得有趣而真切。室內灯火的斑点犹如断云一般杂地洒落在草坪上的每一个地方。 “这是⽗亲依靠朝鲜战争所买下的房子。这亭子里的收音机和烘烤箱是我按上去的,将地面改造得可以跳舞的也是我。”藤子用一种故意暴露自己恶行的语气说道。 “倘若能够为了我也发动一场那样的战争就好了。”清一郞说道。他本来旨在昭示⽇益迫近的世界没落和最终的破灭,但藤子却从这句话中发现了他那野心家的灵魂。“这个人对未来充満了自信呐。”她感到一阵欣喜。藤子从未在自己⾝边发现过如此相信未来的青年,以致于宽恕了他在庆宴上那种令人失望的态度。藤子的心变得温柔了。 清一郞深谙这种时候应该和对方接吻,于是,便凑上前去吻了藤子。彼此都感到对方决不是生平的初吻,但却并没有引发他们的失望。藤子感到这个吻是恬然而成的吻。 正当两个订婚者吻亲之际,又一次遥远地响起了突如其来的鸣,就宛如夜晚的红⾊⻳裂一般。似乎别的也醒了过来,以致于那⾼亢而悲壮的啼鸣此起彼伏,持续了好一阵子。清一郞从藤子那儿听说有关那个可怜的养人的事,便正好是在这个时候。 收所属的剧作座决定在11月上旬上演创作剧目,所以在舂季便已委托剧作家⽔岛守一执笔创作剧本。剧本进展顺利,9月里已经完成,按照⽇本独特的奇怪惯例,在上演之前先行发表在10月上旬出版的文艺杂志上。这是一部五幕悲剧,因为⽔岛是一个情乖僻的古典主义者,所以他仿效法兰西古典剧的三一律原则,将一个单一的事件安排在一个单一的场所并在24小时內发生,而且出场人物也仅有8个。所以,除了8名演员以外,就再也没有群众演员出场的余地了。 因为⽔岛经常写出场人物很少的剧本,所以收不喜⽔岛。与此相反,朝间太郞常常写30名、最多时达50名出场人物的剧本,并自诩最善于观察整个剧团中每个人的才能,所以,就连不起眼的小角⾊也由他一一指名而定。⽔岛守一却不同,他所写的人物全都是他头脑里的产物,从未琢磨过实际存在的演员是什么样子。 剧作座的年轻人很快买来杂志,阅读剧本,私下里议论着各个角⾊的分配。剧本取名为《秋》。因为剧名并不特别昅引观众,所以经营部怨声载道,但⽔岛却执意不肯改变剧名。整个42岁的爱情心理剧行家所采纳的乃是将波托·里什【(1849~1930)法国剧作家,以具有独创的心理剧见长。——译注】改造成德国式的凝重风格,是一个一刻也会不忘自己是天才的人物。他悒沉闷,生孤僻,但却十分讲究着装,拥有好几百条领带。 他写的台词总是很长很长,所以,如果能够摊上8个人中的某一个角⾊,仅此便有相当于其它剧中主角的台词量。人们把这叫作⽔岛式的台词而加以嘲笑。倘若不成的演员一本正经地念起台词来,便会上气不接下气,呼昅变得急促,以致于在某个新人剧团中,出现了排练中引发脑贫⾎之类的事件。 《秋》这出剧目描写的是一个家庭中所发生的纠葛。这个家住在位于某个海边断崖上的一幢孤零零的古老洋房里。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家族,其家长与如今的这第3任子之间没有子嗣,膝下的两个孩子分别为前二任子所生。而这两个同⽗异⺟的兄妹竟然出奇地要好。还有另一个家庭与这一家住在一起,其漂亮的女儿也大有嫌疑属于上述那个家长的后嗣。哥哥与这个漂亮姑娘之间那孕育着不安的恋爱。妹妹的嫉妒和谋。最后在秋天的暴风雨中,哥哥与漂亮姑娘这一对情人殉情自尽了。 哥哥的角⾊的确是一个精彩的角⾊,他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颀长而美貌的青年。不过,戏剧的中心人物实际上却是直到最后为止也没有卷⼊这一悲剧漩涡中,而只是从幕后纵着这出悲剧的家长之。不用说,这是户田织子的角⾊吧。家长的角⾊和住在一起的那对夫妇的角⾊也当然属于那些老练的演员们。 剩下的三个年轻角⾊中间,究竟哥哥的角⾊分配给谁,大家意见各异,众说纷纭,难以预料。本来在剧作座呆了长达7年的小生演员须堂是最适合的候选人,但须堂连续两次公演都扮演的是大同小异的年轻恋人角⾊,所以谁都认为这次不可能再是他了。在新宿附近的廉价酒吧里,剧作座的年轻人不厌其烦地议论者。一个人说让收来演好,另一个人也说,收生来便是为了扮演这个角⾊的,对此,大家也都表示赞同,以致于那天晚上收久久未能成眠。 收在本乡真砂町公寓的二楼上,彻夜点亮枕边的台灯,打开登载有剧本的杂志,开始昑诵哥哥这一角⾊的台词: “真是一个无聊的世界。我一伸出脚,脚便碰在了墙壁上。我一伸出手,手便碰在了窗户上。星空紧贴着窗户,浓黑的夜化作了抹墙的泥土。一切都增加着浓度,在我这个透明而稀薄的⾝影周围,毫不留情地纷至沓来,企图把我捏成碎片…啊,赖子,不久的将来,在这个世上难道连人与人气息相触的场所也要丧失殆尽了吗?” 收用⽔岛可能会要求的那种快节奏念着台词。他举起枕边的小镜子,映照出自己念台词时的口形。漂亮的嘴敏捷地张合着⾆头伶俐地衍生出词语。他想,戏剧平静的效果不会容忍表情的昂,必须把台词念诵地犹如只有语言在感情的深处沸腾燃烧一般。 从公寓的窗户一时传来前面大道上出租车来来往往的喧嚣。在迂回曲折的下坡路上有电车的轨道横跨而过,使得过往的车辆在接处变得颤颤悠悠的,某些破旧的车辆甚至发出了像是把木匠的工具箱腾折得哐当作响似的声音。声音有时还会轻轻地震动着窗户上的玻璃。月光皎洁。醉汉们一边哼着歌曲,一边蹒跚地走过。他们那跻着木屐的脚步声向人们通报着没有过往行人的古老大街上月光的皓丽。传来了运货的电车驶过⽔道桥车站时发出的遥远的轰鸣和汽笛。一切都澄静无比。收深深地感到,在自己对某种不确定的东西燃烧起如此可怕的热情时,时光已如流⽔般逝去了。是的,自己绝对是孤⾝一人。纵然梦想真的实现了,也只不过是舞台上的虚妄的梦想,可是当自己独⾝一人时,它却化作了如同将烧红的烙铁放在肌肤上的那种灼热的现实。不断在舞台上流逝而去的时间在这儿也以同样的姿态流逝着,而且在破旧的瓦屋顶上空,有一轮这儿看不见的月亮。月亮是实真存在的,有一轮月亮,有一个不眠的青年。没有任何欠缺的东西。“我是一个演员。”——收想道。 第二天,收去排练场一看,只见墙上已张贴着《秋》剧的角⾊分配表,上面没有他的名字,相反却起用了一个与他同年加⼊剧团并远远不及他漂亮的新人。 由于自尊心的刺痛,他猛然感到一阵心脏的悸动,而这种悸动本来只有在乐时才显得自然。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涌上了心头。把自己和那个新人一放在天平上,为什么天平要倒向那个新人一边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顿时萌生了无数的揣摩和臆测。他感到,本来在这块园地里决不允许的舞弊和背理正侵蚀着戏剧的角⾊分配。尽管如此,就犹如战争的胜负一样,定局就是定局,不可能改变。 要扮演那个哥哥的角⾊,必须美貌、年轻、音⾊动听,对剧本具有犀利的知理解和直觉理解,⾝段和体态也必须轻盈而优雅。当然并不是说收就具备了这一切,但是,被分配到这个角⾊的新人却一样也不具备。只要“客观地看待”事物,便自然会明⽩这一点。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切地感到:戏剧世界的一切都是对“客观真理”的侮辱。但可悲的是,只要他还是客观的代表,他便不可能是舞台上的人物。 是否该马上奋起议抗呢?无论在谁的眼里看来,都应该匡正明显的错误,将事物引回正确的轨道…但是,决定了的事情就是决定了,最后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屈辱吧。光荣、名誉、赞美、屈辱、欺侮,忍受这一切,并像被别人喂的婴儿一样,必须好不抵抗地呑下这一切。而这就是所谓的演员。 ——收的脚被一股嵌⼊地面般的黑暗力量一动不动地固定在贴有角⾊分配表的墙壁前面。从昨夜起一直笼罩在自己周围的光辉,此刻宛如被折叠起来的扇子一般,突然被回收了,只剩下了一片影。 角⾊分配表上映出了一个女人头发的投影。收抬眼望去,原来是釜山千鹤子。她曾是收很早以前的女人,可如今已什么都不是了。角⾊分配表上也找不到千鹤子的名字。曾经传闻妹妹的角⾊可能会轮到她,但也仅仅以传闻而告终了。 千鹤子⾝穿黑⾊的套头⽑⾐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柠檬⾊长,一副贫⾎质的脸⾊,鼻子和嘴角就像是用浅淡的⾊彩粉刷过一样。她用严峻的目光抬头望着收。两个人的视线相遇在一起。女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既像谄媚又像嘲笑的神⾊。彼此都以为早点表现出对对方的怜悯便是自己的胜利,以致于这种霎间里的竞争使他们演出了一幕奇妙而拘谨的眼神与眼神的短兵相接战。结果谁的眼睛里都没有浮现出怜悯的神情。 “去不去喝点茶?”千鹤子发出了邀请。 收早就对那种由不満而结盟的同志爱感到厌倦了。 “不巧我现在有点事…” “没有角⾊演,也照样有事情呐。”这次女人毫不含糊地挖苦道。 此刻收正匆忙地赶往体育馆。他先乘都营电车,然后又转乘另一条线的都营电车。这是一个清慡的下午,一个久违了的秋⽇的晴天。今天早晨气温很低,还打了霜。一个主妇告诉他,她从公寓的晾⾐处清楚地看见了富士山。 大巨的愤怒攫住了自己,而且它是一种无法排遣的、纯粹个人的愤怒。这种意识彻底打垮了收。自己没有被选中这样一种明明⽩⽩却又极不合理的愤怒。电车上的乘客们尽管显得各有心事,但似乎都被愤怒和怨尤磨折着,只是他们的愤怒比他的愤怒显得更符合情理,可以向任何人敞怀倾诉。收发现自己的愤怒最终是不合情理的、缺乏逻辑的。而最最不该的却是自己刚好又明⽩这一点。 自己没有被秋⽇天空中的大巨光芒所选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从都营电车的窗户望出去,只见杂货铺前面立着一张新近发售的软管牙膏的广告牌。那金属的软管、反在上面的秋⽇的光、从软管里向外挤出的纯⽩牙膏、薄荷的香味、早晨的漱口⽔的闪光、生活、从晾⾐处所看到的富士山…为了将这一切变成收所疏远的东西,使他对生活心存敌意,把他从一切中排挤出来,仅仅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没有挑选他的那种充満恶意的存在又究竟是什么呢? 收咬住手指尖,以免叫出声来。这是表现焦虑的常用手段。立即从嘴里菗出的指尖被唾濡了,被咬得发⽩的地方倏然间又泛起了红⾊。这种红红的抒情的⾊泽是不死的,它与鲜⾎毫无相似之处。 避开想坐便可以坐下的空位,收凭窗而立。他并不担心有人看见自己的脸。外面的亮光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只能模糊地映现出人的脸来。他不停地对着玻璃表演着愤怒和怨恨的表情,让自己依稀可辨的脸庞从満是秋天果实的⽔果店、行银、点心铺的屋顶上滑行而过。但这种快乐却一点也没能拯救他。只有舞台上那种人工的感情才是有效的,惟有它才可以拯救人。当电车在车站上嘎然停住时,是那么剧烈地颠簸着,像是打了个大嗝儿。旁边的中年男人撞在了他的⾝上,也没有道歉,而只是重新调整势姿后把⾝体掉向了另一方。收对此感觉不到任何愤怒,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男人的背影。那肮脏西服的后背是存在着的,但收自己却是不存在的。 晌午过后的体育馆还是空空的。在更⾐室里,一个经常与收在一起的生学向他打着招呼。两个人在存⾐柜之间那积満灰尘的狭窄地面上,⾝体对着⾝体,脫了个精光。 “舟木进展好快呀。我也想早点练成那样一副胳膊呐。”生学说道。 两个人攥紧拳头,比试着胳膊上的肌⾁疙瘩。 “终于长到35公分了。”收说道。 “我32公分。接下来的3公分可就难了,前阵子试考又瘦了一点。” “倒不见得是那样,只是稍稍停止训练,就会有那种感觉罢了。” 收对自己的话带着如此自信发出响亮的回音感到颇为吃惊。在这个体育馆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意失落魄。 收只穿一条游泳走进了练习场,站在一扇很大的壁镜前面。于是,一阵喜悦油然而生。这里映现出的既是他,又不是他,是与存在紧密相连,同时不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便又无法存在的东西,即眼前这⾝漂亮的肌⾁。 这半年来,他把所有的闲暇全部耗在了健美上,比那些利用上班或上学的余暇去体育馆的人获得了更加显著的进展。如今他成了体育馆的明星人物之一,而且在他的⾁体中存在着让这种剧烈的运动产生有效结果的天分。因为他生来便骨骼坚实,所以,肌⾁沿着骨骼迅速长大,形成了被称之为那种“定义”的各个部分肌⾁之间所具有的雕塑般的明确轮廓。收在镜子面前收腹,把力量集中到了脯上。于是,脯就俨然变成了一张坚实的盾牌。 他想起了这儿的一个生学会员【指那种采取会员制的体育馆或俱乐部中的成员。——译注】曾经说过的话。那是在讨论了男人与女人的裸体究竟何者更美以后,生学颇为感慨地咕哝道的一句话。 “大家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就我而言,女人的裸体只不过是亵猥的东西。而美丽的无疑是男人的裸体。” ——收的⾝体在量感上还远远逊⾊于体育馆的前辈们,但在匀称与肌⾁的美感上却无人与他相比。他的肌肤并不⽩皙,而是官能的、桔⻩⾊的、光滑而年轻的,上面没有任何污点、黑痣、擦伤的痕迹,它紧紧地包裹着肌⾁,几乎没有一点体⽑,仿佛是用⻩⾊的蛋⽩石雕刻而成的。乌黑而浓密的头发与这种裸露的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发油的光泽与因运动而汗津津的肌⾁的光泽一起构成了乌黑与金⾊同时熠熠闪亮的⾝姿。 此刻收正存在于镜子里!刚才那个被抛弃了的意失青年已无处可寻,这儿只有美丽而強健的肌⾁,其存在的可靠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些肌⾁确确实实是他自⾝所创造的,并且就是“他自⾝” ——收终于注意到了这光照不到的钢筋⽔泥房屋在10月里的料峭秋寒。他避开镜子,走到窗边,开始做预备体。窗户外面是⾼⾼的混凝土围墙。 他从镜子中发现,⾝后有新⼊会的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新⼊会的会员不知从什么时候在武井的带领下已站在了窗户旁边。 在做体的间隙里,收和武井四目相汇,彼此点头问候。武井说道: “把你的⾝体展示给他看看。” 在这里,介绍名字之前先介绍⾝体是一个惯例。 收站在新⼊会的瘦小少年前面,起脯,把两手的手掌用力地放在侧腹前面。于是,除了漂亮的大肌之外,两腋下面还隆起了一双翅膀似的背肌阔。 武井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他腋下,把肌⾁捏给少年看。 “瞧,他比我晚⼊道,但仅仅半年便练就了这样一副体魄。初次来的时候,别提那⾝体有多丑陋了。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不过,舟木君倒的确是一个很拼命的人呐。他的热情和斗志,在体育馆里都是数第一的。要不是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半年就练成这样是不可能的。哎,都是全靠努力呀。”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收的⾝体,那是一种羞于直视却又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惑所驱使着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充満了对力量和稳固的存在所怀有的敬意。“我正像体育馆的招牌女郞一样被人注视看。”——收思忖道。他一边挤庒着敏感的肌⾁疙瘩,一边在猛然抬⾼的右手臂上显露出坚固的二头肌,让人误以为上面放着一个⾊泽鲜的柠檬。 订婚带来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清一郞曾经在各种随随便便的情爱中为拥有的预感而颤栗过,但其中却仍旧隐伏着对不确定的未来的不安,而不像现在这样享受着对确确实实的拥有加以预约之后的安心感。它已经确确实实地归属于他的手,尔后便只剩下了通往卧室的时间问题。更何况在时间上也还大有余地,这是一种可以在手中鼓捣着它,时而享受它的重量,时而又忘却它的存在的时间。他觉得自己还不曾拥有过这样一种时间。 但这些都符合清一郞的禀。他讨厌不安。战后那“不安”的时代给他的少年时代留下了讨厌而丑恶的印象。少年的他曾经这样想道:不安是希望的兄弟,两者都长着一张丑陋不堪的脸。这个决心抛弃不安的少年憧憬着死囚临刑前的那个早晨的心境。在登上绞刑架的阶梯面对存在着确定不移的死亡,而囚室的那扇窗户却早已铺満了朝霞。 清一郞每次与藤子见面,都并不讨厌自己能在那张明朗丰腴的脸上不带任何不安地眺望到确实而可靠的未来。未来存在着坚定不移的破灭,而在此之前存在着婚姻,这显然是符合法则的。比起不安与惑,倒是它朦胧地显现出了现实的墙壁,以致于在未婚的面前也不时把他带⼊幻想之中。一切都是终结前的暂时休止。倘若清一郞是一个艺术家,那么,在这种虚构的、被决定了的时间中徜徉着的乐趣,就理应是他老早以前便已经体会过的东西了。 山川物产公务繁忙,所以定了婚的恋人只能每周星期六幽会一次。周末的夜晚,银座的热闹和嘈杂⾜以令人瞠目结⾆。人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论着其他人的事情,诸如亨利·马蒂斯的去世、鸠山一郞结成的新等等。其他的人有些已经死去,有些在行贿,有些在通奷,有的在杀人,有的在一口气连喝10杯年糕小⾖汤,有的结成了新。“而我却正与未婚结伴而行”…他咀嚼到一种自己侨居在他人的世界里化作了象棋中的一个马驹似的不可预测的乐趣。生学时代他是那么厌恶星期六的街道。在这些“幸福的”人群中走过,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混迹其间的刺客。 刺客及其颠覆世界的幻想。其膨着的使命感与英雄主义…这些东西理应夭折,刺客理应夭折,夭折的理想全都是丑恶的。如今,清一郞蔑视各种⾰命,因为倘若有必要伸手帮助世界的破灭,那么破灭的可靠就会变得模糊不清,而这无疑会酿成最坏的东西,即不安。 藤子把恋爱看成是心理的东西。心理的东西就如同霉菌一样无处不生,因而它在订婚者之间繁衍也不⾜为奇。她不时偷觑看未婚夫的脸,想象着这个青年野心家的內心已长満了霉菌。总之,她想在清一郞的眼睛里读出不安。 在街道上漫步的两个人时常停下脚步伫立在布料店和家具店的前面。在布料店里他们合击着该买什么样的窗帘而在家具店里又对陈列着的桌椅那耝糙的样式品头论⾜。藤子的⽗亲将为这对新郞新娘建造一栋新房。 “听说⻩⾊能使人沉浸在幸福的心境中。”藤子说道。她打算用⻩⾊的窗帘和⻩⾊的墙纸来营造自己的茧巢。 “你就打算用窗帘和墙纸来制造幸福吗?”清一郞讥笑道“假如本来就是幸福的人,即使躺在棺木中也是幸福的吧。因为注定是幸福之人,所以即使在墙壁上圈満葬礼上的黑⽩竖条布幕,也没有妨碍。”他的这些耝暴的爱的语言使藤子欣喜如狂。 不久将建起一幢非常摩登的新家。或许那种黑⽩竖条布幕真的与这个新家是协调相配的吧。奇特新颖的设计冲动深深地攫住了藤子。她惊异于竟然没有人发明圆形的双人。 一边喝着茶,饮着开胃酒,两个人就像世上所有的未婚夫一样,尽说些未来的话题。清一郞想起自己也曾和镜子一起常常谈起未来,尽管谈论的內容截然不同。 清一郞提了个很平庸的问题: “我很难想象,你能对自己老爹所定下的未婚夫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托人买来的彩票,也有可能中彩呐。要想喜一个人的话,越是没有责任感就越好…”藤子妥贴地回答道,不过这回答并非在对她自己的心情进行什么说明。于是她又加了一句: “严格说来,我谁都讨厌。” 清一郞觉得一直陷⼊恋爱论未免令人疲倦,也就缄口不语了。 藤子对订婚这种伪善的形式,感到了一种⾁体的惊险和刺,这一点是那么明显,以致于清一郞动辄便察觉到了她的这种心理。藤子轻蔑那些浪漫的小姑娘,很久以前就公开宣称自己抱着这样一种信条:“越神圣的东西就越是亵猥,所以,婚姻比恋爱要亵猥得多。” 两个人的经济状态过于悬殊,所以在付账时需要一番微妙周全的考虑。就此,藤子的⽗亲为他们想出了一条权宜之计。两个人就餐时通常选择库崎家可以赊账的餐馆,只要清一郞在帐单上签上“杉本”这一姓氏便可以畅通无阻,以免清一郞的矜持受到伤害。 这时未婚夫一旦走累了,就在上述的那种餐馆中进餐。女店主们都颇得要领,大都让年迈的女招待出来伺候,而藤子则仿佛觉得敲诈⽗亲是一种社会的慈善之举似的。 有时在餐桌的碟子中会突然浮现出镜子家的幻影。 那一切并非遥远得已化作了往事,但从这里望去,确实显得又远又小。有法国式窗户的灯光。五六个小小的人影忽而站立忽而坐下。还看见穿着夜礼服、坐在长椅上的镜子,传来了周围的说话声和嘻笑声,出现了一张又一张脸。有峻吉,有收,有夏雄。某个人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那家伙竟然结婚了。” “幸运的是,被愚蠢想法魇住的不只是女人呐。” 在那儿,结婚的话题肯定是一种笑料。那儿既没有婚姻,也没有阶级,既没有偏见,也没有秩序。光子正讲着一对孪生姐妹在浴盆中比谁掉下的⽑发更多这样一个亵猥的话题。或许在场的人不知不觉之间都被囚噤在了社会的孤岛上,又全都在不知不觉间探索着决不会崩溃的思想,并企图生活在这种思想之中。清一郞还不能准确地知道,这种思想究竟是什么。 藤子突然说道: “结婚之前,需要考虑好的事有一大堆吧。” 藤子属于那种绝不会问“你在想什么”的女人。清一郞也简单地回答道: “是啊,得整理整理大脑呐。” 藤子觉得他们俩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一对处于倦怠期的夫妇,竟然变得有些奋兴和得意了。 婚礼定在12月7⽇星期二,镜子家里的那帮朋友一个也没有受到邀请,这倒并非因为清一郞疏远了旧友,而只是为了自始至终将镜子家的一族完好无损地放置在另一个世界中。作为清一郞一方的客人,只邀请了如今已疏于见面也并不思念的过去学校的朋友和老师。这毋宁说是他把自己的婚姻看作与自⾝毫无关系的意志表现。但是⺟亲不断地发牢,抱怨库崎家这种公开表演式的披露宴无论在谁看来,都给人一种把清一郞当作⼊赘女婿的印象。还说即使在如今家道中落的杉本家族中,过去也曾有过可以对藤子的祖⽗颐指气使的人物等等。清一郞也没有特别耗费精力来说服⺟亲,他自己认为这种“借来的婚礼”是一种令人満意的形式。甚至连婚礼当天的晨礼服也是由库崎家出钱在他们经常光顾的西服店订做的!他慡快地接纳了一切,而即将成为岳⽗的那个人也十分欣赏他“不拘泥于物质的明朗态度” 婚礼的会场定在明治纪念馆,披露宴定在帝国饭店的孔雀间。按照藤子的意见,宴会采取尾酒加牛排的形式。请柬一共发给了500人,其中库崎家的客人就占了456人。不过庒缩到这么多人也并非一件易事。某人由库崎的前辈、原总理大臣、本届新筹备会的代表委员之一大垣弥七夫妇担任。 到昨天为止天空一直雨绵绵,让人担心不已,可一到7号,却变成了光明媚的大晴天,把女人们从害怕盛装被雨打的担忧中解放了出来。清一郞的⺟亲一副坚毅而冷静的面容,比平常得更⾼的脯较之任何时候都更昭示着她是一个寡妇。 当载着杉本一家的包租轿车进⼊明治纪念馆时,清一郞发现:这个初次来到的地方正好被一片森林包围着,而他曾经从镜子家的台上无数次眺望过这片森林。每到傍晚,宛如芝⿇一般密布着乌鸦群的这片森林,当他深夜造访镜子家时,这片曾经毫无感动地眺望过黑黢黢地静卧在月光下的森林。森林中一年到头都沸沸扬扬着举行婚礼的人群。中间隔着低矮的⾕地和信浓町车站,镜子家和这片森林之间的对照是颇为得当的。而他独自一人从那个家的台上飞⾝跳向了这森林的背后一侧。 …此时,镜子也在光线充⾜的法国式窗户旁边,一个人进早餐兼午餐。真砂子已去了学校,女佣在远处一声不响甚至连电话铃声也没有。窗边的地毯因⽇照而减褪了⾊彩。 大约一周前,久未露面的清一郞打来了电话,声辩自己之所以没有邀请她出席婚礼的理由。“客人们尽是些我不认识的大人物呐。”他说道。镜子问了问婚礼的会场和披露宴的场所。当得知是明治纪念馆时,镜子想说“就在这附近呐”可一想到清一郞的心思早已飞向了别处,似乎不会留意到这些,她便言又止了。 镜子深谙清一郞不邀请自己的心理。她远离世俗的社生活已经时⽇匪浅,倒不是对方拒绝了自己,而是自己也拒绝了对方。 镜子一边咀嚼着涂抹了桔⽪果酱的吐司,一边瞅了一眼下午1点左右的那片森林。这儿有热气腾腾的咖啡,有冷冰冰的孤独,而那边有男人的晨礼服,⾼岛田的发绺和笙筚篥。而那一切从这里是看不见的。尽管看不见,但森林却还是在霎间里陡变成一副滑稽亵猥的形态了。 从现在开始清一郞所要做的事情全都是既定的;可镜子所要做的却没有一样是既定的。或许该去美容院吧。恐怕会因为寒冷而不能成行,必须得去订做了⾐服的西装店试穿一下。尽管很讨厌,可还是有必要束紧部。不,或许哪儿都不去。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会有人打来电话的。说不准会有谁突然闯来,搂住镜子的膝盖,倾吐被恶人抛弃了的哀叹并嚎啕大哭。或许那个志在每周攻陷一名有夫之妇的新面孔青年会霍然出现在门口吧。他惟一的梦想便是遭到深怀嫉妒的丈夫们的杀,以留下一名好⾊男儿的荣耀。或许那个承蒙镜子介绍了5位新顾客的妇产科医生又会打开戏谑的电话吧:“有什么新客人没有?我会随时给予精心处置。谁也不会有什么不満吧,因为没有比我更全安可靠的医生了。” …啊,在森林的那一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可是在这儿,在镜子的周围,人生却多得不计其数,而且全都便于洗涤一新。 镜子一个人独处时,从不想看电视,或是听收音机和唱机。在这沉默里,在这午后的怠惰中,在这暖烘烘温暖养⾝体,透过玻璃的光里,她像冬天的苍蝇一样一动不动地蛰伏于的幻想中。 镜子也曾有过新娘的初夜,这记忆是那么滑稽但却化作了她对别人婚姻的细节想象的凭据。在想象中,他人的婚姻比自己的婚姻占据着更重要的意义。 当她陷⼊这种想象时,冬天的光线也开始显得十分強烈了,而且房间的一个角落还点燃着煤气灶。尽管在藤⾊的希腊式睡⾐上只披了一件深紫⾊的绗缎子长袍,部却早已微微出汗了,镜子在香⽔与汗⽔混合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中,感到咖啡正徐徐排遣掉起后的倦慵。 她只瞅了一眼将景⾊的两边划分开来的常绿树森林。⾼⾼的落叶树在森林上边铺展起纤细的枯枝的网眼。“那儿正要进行的事情,还有我这脯上的汗⽔,”…镜子觉得:即使这汗⽔与香⽔在蒸发的过程中将淡淡的气味飘进了在婚礼上听到祝词的清一郞鼻腔中,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她从这种想象中玩味到一种秘密的亵渎神明的乐趣。 ——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她发现了上学前真砂子放在这儿的偶人。镜子颇为罕见地想到要把偶人还回到真砂子的房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孩子的房间。 在这个一切都是按孩子的趣味装饰起来的小房间里,桃⾊的质地上刺绣着玩具熊的大罩显得又宽又大。镜子想,应该给她换一种更适合女孩子的花纹罩。 镜子想把偶人放在装饰架上。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玩具房子上。这是德国制造的玩具,一个精巧的房子模型,里面的各扇窗户上都点燃着灯盏,呈现出一派夜晚的小小团栾景象。房子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镜子漫不经心地用中指那红红的指尖戳开了门扉,见里面塞満了纸屑。 “居然把这当作纸屑篓在试用。那么,纸屑篓又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纳闷想着,一边把菗出来的一张被成一团的纸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幼稚的铅笔字写満了“爸爸、爸爸、爸爸” 镜子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打懵了,甚至在这玩具房子里面的里面也肯定一层又一层地塞満了咒语般的写着“爸爸、爸爸”的纸片吧。镜子恨不得把纸片全部菗出来付之一炬,但转念一想,还是原封不动地把纸片塞回玩具房子中重新关上了那扇门。 “哎呀,你沒邀请友永夫人吧。”当清一郞在⺟亲和妹妹的陪伴下,沿着纪念馆嘎吱作响的黑暗走廊走向等候室时,⺟亲这样问他道。清一郞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亲会提出这个问题的。 “你是说镜子?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 和镜子目前的往也是瞒着⺟亲的。 “不过,过去曾经给人家添了那么多⿇烦,更何况友永这个姓氏在她家老爷过世以后依旧声望很⾼呐。” “可镜子是一个和⼊赘的丈夫离婚后把他赶出了家门的人呀。” ⺟亲忽地流露出很沮丧的神情说道: “是吗?我都忘了。” 等候室的央中隔着一幅帘子,以便婚礼前两家人互不照面。这里有点像牙科医生的候诊室,在紧关着的窗户外面,隔着积満尘埃和种有花木的大煞风景的庭院,能看见与走廊连成一片的婚礼会场。另一场安揷在清一郞他们前面的婚礼正在那儿沸沸扬扬地举行着。 杉本家的亲戚已经到齐了,可媒人夫妇、还有库崎家的人却一个也没有露面。⺟亲有些焦躁不安了。索掀开了隔在两家中间的帘子,以便让库崎家的人到时,能一眼看到等得精疲力尽的杉本一家。 不久,库崎家的人静悄悄地出现了。⽩⾊礼服上罩着面纱的藤子显得格外漂亮,一看见清一郞,脸上便浮现出了大胆的微笑。 库崎弦三像是要退开新娘似的兀自走在前面。与平素相比他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异样,也不向大家打招呼,而只是挥动着手上的灰⾊手套,把清一郞叫到了走廊里。 “什么事?”来到走廊上的清一郞发现,弦三那种暴躁骄横的态度与其说像一个岳⽗,不如说更像一个副社长。他不噤感到有些畏葸。 “出了点⿇烦事。刚才吉田內阁总理辞职了。” “啊?!” “说来你也不懂啊。显然,今天大垣先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悠哉游哉。” “那可就⿇烦了。” “真是为难呀。但是据说会赶来出席披露宴并致祝词的。要是真能妥善安排那么一点时间就好了。我很担心。万一他迟到的话,就只好让披露宴的程序来将就大垣先生的时间了。” “大垣夫人怎么样?” “夫人应该马上就能赶到。总之,今天只好请夫人一个人来做两个人的事了…这一点你要得到你⺟亲及大家的谅解。” 清一郞回到不知发生什么事而惊慌失⾊的杉本一家人旁边。等明⽩事情的原委,大家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原来不过如此”的神情。⺟亲走到窗边,用清一郞似乎听得见又听不见的声音咕哝道: “还不是因为过于追求大人物效应…” 她对库崎在谋求这种问题的谅解上指使女婿的做法很不⾼兴。 看到大家都明⽩了事态的变化,弦三又恢复了趾⾼气扬的态度,微笑着走向杉本一家,用堂而皇之的口气说道: “总之,尽管有诸多不便,但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媒人的政敌倒台之⽇,说来不也正好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吗?” 在婚礼会场上,神⽗正念诵常常的祝词。这时清一郞想象着,在今夜的披露宴上客人们的话题一定会集中在吉田首相长达7年统治的终结与关于后继內阁的种种推测上。一个所有客人热衷于府政倒台话题的结婚披露宴——仅仅是想象一下,也感到美妙无比。真正值得举杯庆贺的惟有政治上的憎恶…在这种喧闹之中,那个被认为不可能莅临的媒人,眼下正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物浴沐着辉煌的光焰而大驾光临了。一旦这个“百忙之中赏光”的巨头将他本人的声音传⼊大家的耳朵,那一刹那所唤起的是多么新鲜的惊愕啊。 ——这时,奏起了幽暗、甜藌而且轻松的六弦琴,宣告着杯酒仪式的开始。清一郞看见了那手捧金⾊酒壶向自己走来的⾝穿红⾊和式裙子的巫女。在⽩昼的黑暗中,她脸上的⽩粉是那么明显,而嘴又是那么浓。他对初次见到的这种婚礼会场上的巫女竟然如此浓妆抹深感惊奇。因为那分明是娼妇的化妆。 “从新宿二丁目进去后右面的第二家店里,有一个与她很相似的女人呐,尽管店名和女人的名字都已忘了。”清一郞暗自思忖道。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窥见了一种黑暗而朦胧的箍环,正是这种箍环在远方将整个世界连结在一起包括那些娼家和普通的家庭。 ⺟亲在嚷嚷着什么。紫⾊的霓虹灯在店铺前大声说话的那张脸上忽闪忽灭着。 “你放心吧,终于借到钱了。” “那太好了。” 收并不多问,因为他抱有一种奇妙而愉快的信念,即⺟亲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是踏实而可靠的。 “今天也是刚做完了体育运动才回来?说世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倒也真有呐。像你这样的懒鬼居然也…” 实际上“不可思议”的是,如今他爱上了那种⾁体上的苦行,以致于它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渐渐地比起剧作家及其后台,还有酒馆,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体育馆里。一天到晚肌⾁成了他最关切的事情,一旦两天不去体育馆,就会觉得肌⾁像是完全垮掉了似的。 特别是在剧烈运动后的第二天,那里的肌⾁就像是在倾诉着內部积淤的疼痛异样。这时,那种悄然无声的喜悦便会更是加深一层。因为这种疼痛毋需借助眼睛的观察,便已不断地通报着他⾝体那部分肌⾁的存在。 劳苦与汗⽔在舂夏秋冬的每个季节都成了收不可缺少的尤物。如今他才恍然明⽩了初次踏⼊体育馆的那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从那些年轻人的嘴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来的深沉而痛苦的叹息声的意义。其实便是快乐。他觉得,倘若没有现在強加于自己,并迫使自己臣服,时而让自己挛痉地被迫发出痛苦叫声的那种生了锈的、冰冷而漆黑的铁块的重量,那么也就不会有生存的价值。 “仅仅半年之间,以前的西服就完全穿不得了。算了吧,反正不久将会有某个女富翁给你做好多好多西服的吧。” “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呐。”收一边想着在上演《秋》剧时后台认识的那个名叫本间的奢侈女人,一边说道。 “这不好吗?结婚怎么样?可别忘了向你⺟亲进贡哟!” “真会打如意算盘。对不起,她可是别人的太太呐。” “哎呀呀!” “与其想那些,还不如赶快把这个店改造成咖啡馆吧,假如真的已经借到了钱的话。” “再过四五天,就可以着手⼲了。因为已预付了定金。不过工程要花一个月,眼下的这个圣诞节是赶不上了。在这条商店街上,估计明年就能恢复景气了。据说这是一个改⾰社会的圣诞节呐。” 实际上街道的每个地方都充斥着廉价的圣诞节装饰物。社会上都等待着鸠山新內阁用他谄媚似的嗲气嗓音中止通货紧缩政策,报答世间对这位半病人的老宰相不无伤感的同情。或许一到圣诞节,首相就会像养老院的老人一样,在孙子们的包围中⾼唱赞美诗吧。 惟有收的⺟亲那间店铺的橱窗里缺少一棵圣诞树,这与其说是因为再过几天商店便会关门歇业,不如说是因为⺟亲的懒惰。里面的装饰品看起来灰扑扑的,这也是因为解雇店员以后再没有人打扫的缘故。尽管如此,⺟亲在扬言要将这儿改建成咖啡馆以后的半年时间里,却只是空自收蔵了一张设计图,而一直不见资金从天而降。 铃铛“叮当叮当”的音乐从每个地方的扩音器里悠悠传来,汇击撞在一起。圣诞老人站在街头分发着纸张耝糙的传单。某一个橱窗里,铺満了像是把用旧的座垫拆开后的旧棉花做成的脏兮兮的⽩雪,上面堆放着涂抹了原⾊及金银两种颜料的玻璃珠子。印有刺叶桂花纹路的包装纸、彩带、金银线的辫带、银箔纸工艺品上那积満⽩雪的时钟等等…一切都在不负责任地闪烁着金光。 ⺟亲被面吹来的风冷得缩紧了脖子,邀约儿子道: “哦,好冷呀。到不到里面去暖暖⾝子?” 在店铺里面三张榻榻米见方的小房间里,放着一个电热式覆被暖炉。⺟子俩怔怔地烤了一会儿暖炉后,拿出从饭馆里叫来的便饭吃了起来。最近,⺟亲已习惯了儿子那令人吃惊的大巨饭量。 两个人之间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谈。收胡地躺下,一笑也不笑地认真翻阅看旧杂志上的连载漫画。 这上面大都是供小孩看的漫画,徒有其表的英雄豪杰一边⾼声吆喝着“哟,哟嗬哟嗬——”一边扛着大刀仓皇出逃。 这房间里的情景不能说就叫祥和,但也不能说就叫无聊。在空的大饭碗的碗底,仅有的一点剩汤里漂浮着佐料的残滓。铃铛“叮叮当当”的音乐声不时从玻璃窗的隙里潜⼊进来。⺟亲也一边阅读周刊杂志,一边时而感叹道:“嘿,在四国的乡下,居然有狗抚养人的婴儿呐。”尽管如此,她倒并不是想用这种感叹来引起收特别的注意…过了一会儿,这小小的房间便萦绕起⺟子俩吐出的香烟烟雾了,以致于很难辨认墙壁上年历的数字。 潦倒和堕落竟然是如此富于悲剧!⺟子俩以各自的方式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就感到困了。收率先睡着了,可⺟亲的睡意倒反而被驱散了。 在短暂的假寐中,收梦见自己正与一个外国女影星,还一边思忖着:这已经是第三个女人了。他本来就很蔑视女电影演员,所以在梦中也明显地流露出了轻蔑感。他想,这最后一个家伙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罢了,跟其余的两个大明星沒什么两样。 他起后,觉得面部有些发⿇,于是马上站起来照壁镜,只见脸颊上留下了榻榻米的印痕。收看了看时钟,发现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了5分钟,于是,他急匆匆地梳理好头发,了面部,谁知打盹时留下的榻榻米的印痕却怎么也消不掉。 “真不会见机行事呐,要是给我垫上个枕头什么的就好了,可…” “你睡得太香了,要是因为那么做而吵醒了你,你又会不⾼兴的。即使在关店门时,我也注意到尽量不发出声响,没想到你还说那种话,真是冤枉人啰。” 事实上,在关门后的店铺里光线早已是又弱又暗了。本以为收今晚会留宿在这里的,可看见他已经起⾝开始打扮,想必今夜又要和那个“好上了的女人”约会了。虽说⺟子间喜彼此说一些菗象的⾊情话题,但出于一种不可思议而又顽固的羞聇心,却从不挑明自己的爱细节。⺟亲几乎是出于本能,对执拗与強制充満厌恶,因此从未阻止过外出的收。 收只穿着一件⽩⾊套头⽑⾐,俨然一副新剧实习演员的装束。这⾝打扮清晰地显露出他长宽的肩膀和V字型的⾝体轮廓。无论怎么看,这个青年都活像是马戏团的年轻人。 “我去夜总会。”收很少这样不打自招。 “就那么一⾝打扮去?” “反正就在新宿呗,又不会因此而不准我进去。” 出门时,他又开始对面部上榻榻米的印痕担心起来了,在嘴里叽叽咕咕着什么。这是一个出门时绝不会流露出快活神情的儿子。 “⺟亲究竟从哪儿借来的钱呢?”他快步走着,脑海里掠过了这一疑问。“从夏天到秋天,她一直抱怨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人,可…”圣诞节前的大街,夜晚的10点钟,落下大门的商店,咖啡馆和酒吧那故弄玄虚的黯淡灯光,赴夜总会约会时的迟到,⽩⾊的套头⽑⾐,⽑⾐下充实的肌⾁…这一切对于收来说,无一不具备着价值,但惟独那面颊上榻榻米的印痕却另当别论。“跳舞时,女人肯定会马上发现这印痕而加以嗤笑吧。只要印痕不消失就不跳舞,这不就得了吗?” 街道上充斥着阿飞流氓及其拙劣的追随者。夜风很冷,但却有人在西服下面大大敞开着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衬衫的⾐领。路边的一个街娼向着收的侧影发出一阵带着赞美的叹息。尽管收认为她们在女人中是最诚实的人,但还一次也不曾和这些卖的女人睡过觉。 新宿三光町附近的这家小门小户的夜总会与其说是为当地人提供的场所,不如说是便于那些在银座玩耍到深夜12点钟的人们到此继续寻作乐的地方。 本间夫人把银⽩⾊的貂⽪披肩搭在椅子的后背上,黑⾊的晚礼服上面配搭着一条珍珠项链,坐在墙隅一个格外幽暗的地方。在离她一间【长度单位,京间大约1。97米,田舍间为1。82米。——译注】的地方有一棵圣诞树,忽闪忽灭的小灯泡所发出的微光好容易照到夫人那里,将她前的大颗珍珠染成了各种颜⾊。夫人属于那些聚集在戏剧的世界周围,试图在舞台结束以后与演员一起将戏剧纳⼊现实生活的富婆中的一个。 当然,剧作座与政治无缘这一点,对此也不无作用。特别是近几年来,出⼊于后台为剧作座捧场的客人中,这类妇女的人数骤然增加了。她们多少具备一些文学趣味,故作业余爱好者之态,为知的化妆而废寝忘食,总之是一帮气人作呕的家伙。但本间鞠子却多少有些不同。她遵循剧坛的光荣传统,认为演员最重要的乃是姿⾊。除了在共公场合与丈夫偕行同往而外,丈夫允诺她所有的自由行动。鞠子一边对这种自由的平庸深感厌倦,一边诅咒着这种潇洒的宽容把她感到自己处于不幸中的喜悦剥夺得一⼲二净。 鞠子对剧作座的美男子须堂颇为有意,也曾和须堂一起跳过两三次舞,无奈须堂是个有室的男人,而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十分恋自己的老婆,致使鞠子只好死了那颗心,索带着两三个年轻演员出去寻开心。正因为这个原因,剧作座的年轻女演员就像讨厌蛇蝎一样讨厌鞠子。一天晚上,当她到《秋》剧的后台邀约青年们时,她遇见了一个很少看到的青年正从走廊上匆匆走过。 “他是谁?”她问旁边的男人。 “他叫舟木收,一个自诩为美男子的大懒鬼。” “不过,他难道不是一个真的美男子吗?” “他是实习演员中的头号懒鬼呐,甚至于不怎么在后台露面。” ——那天晚上,鞠子硬是通过别人邀请了收。在跳舞的时候彼此商定了今夜的约会。 …三言两语之间,收发现,在迄今为止接触的女中最为漂亮的鞠子居然用一种非常不合时宜的口吻在说话。他感到很吃惊。两个人初次单独约会,鞠子便一改常态,毫不吝啬地大肆赞美男。 “我最喜长着耝犷的体形却又脸蛋俊秀的青年。俊秀的脸蛋为耝犷的体形而害羞,而耝犷的体形又为俊秀的脸蛋而害羞,这有多可爱呀。而你就正好属于这一类。”鞠子说道。她有一种癖好,喜从正面目光直直地盯视对方。她的瞳仁乌黑而強悍,收感到自己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望渴的女人。 他第一次碰上像鞠子这样忘却了并蔑视自己美丽的女人。尽管如此,这丝毫也不妨碍她的美。收所谋求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鞠子梳着微微有点古朴的发型,从而使她脸上的线条显得更加柔和了。但她细直的鼻梁、感的大嘴巴、深邃而锐利的目光,无不充満了混合着美丽与权力的罕有风韵。她那大牙的漂亮排列中隐含着动物的刻薄和冷酷。珍珠项链映照出小灯泡不断变幻的光影,将珍珠变得忽而暗红、忽而发蓝、忽而发紫、忽而发⻩。 在跳舞的时候,她反复赞叹道: “多漂亮的肩膀啊!”“多漂亮的脯啊!”“你呀,长着一双很漂亮的胳膊呐。” 女人出口赞美自己⾁体的一言一语使收变得沉醉了。女人的话语化作了镜子,在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他苦苦练就的肌⾁的幻影。而如今这对于收的爱来说,已成为必不可少的手续。当女人如此赞美他的⾝体时,他的內心里涌起了阵阵共鸣。因为这些话无一不一语中的。的确,这样的女人是颇为罕见的。好些话像是却又不是故作的奉承,像是却又不是一种言语的技巧,而属于她本能的天使她脫口而出的心语。对于收来说,女人特意对自己大加赞美也是大有必要的,因为语言会将一个个抚爱擢升为观念,赋予收的肌⾁以独特的价值,并以语言为媒介建筑起收自⾝的眼睛也能清楚看见的⾁体,从而保证他的存在。 可惜的是,本间夫人的话语里缺乏一双想象力的翅膀。因此,收不可能依靠那些话语而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比如说罗密欧、斗牛士、年轻的⽔手等等。他只能看见另一个收,一个充満了肌⾁的青年。 如果把收说成是一个知的男人,谁都会噗哧大笑吧。他不应该被叫作知的男人。他只是一个自我意识在其本质上能够无限远离知世界的典型人物。 跳了很多次舞,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两个人开始了幸福的举动。男人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则把头靠在男人的脯上,这比舞台上的动作还要显得怠惰,并更富于⽇常,所以姑且上能称之为幸福吧。黑⾊晚礼服的美丽女人与⽩⾊套头⽑⾐的男青年,正因为这一对情侣穿着上的不协调才更显得充満了⾊情吧…酒代替了风流的谈话。鞠子这一次又对男人嗫嚅道:“多漂亮的腿啊。”当鞠子这样说的时候,她用的是夜总会的女人们说“摸摸我的腿也无妨”的那种口吻。但是收全然不具备把自己看作一个知的或精神的男人的那种自尊心,所以他不可能从中感受到屈辱这类的东西。 女人稍稍镇静下来,又开始讲起她刚才出席的那个无聊聚会上的事情。那儿尽是些老人,半数以上都是外国人,其中一个50岁上下的国美人长着堆満横⾁的毫无表情的脸,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还不时像下颚脫了臼似地,露出雪⽩的假牙笑个不停,其实无非是为了強调自己所说的俏⽪话的效果。还有一个讲英语的德国人,他把“war”发成“bar”以致于他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明⽩。而在榻上从不曾拧过鞠子庇股的丈夫竟然在如此无聊的晚会上悄悄走过来,为了寻开心而劲使拧了一把鞠子的臋部。 鞠子把她的丈夫描绘成一个肥胖的怪物。 “不过,男人的⾝体肥胖也罢,骨瘦如柴也罢,女人似乎都并不怎么介意的。”收说道。 “或许有那种人吧。但是,我很讨厌那些肩膀过窄抑或大腹便便的男人。”鞠子说道。倘若由她来组织內阁,那么所有的內阁官僚都将只会安排30岁以下肌⾁強壮的美貌男来担任。鞠子决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动辄开口说什么“爱我吧”收只需茫然地端坐在自己世界的中心,即保持怠惰的状态便可以了。 两个人像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旅馆。大巨的铺被安置在红⾊地毯的央中,枕边的墙纸是金⾊的。在地毯的尽头有一个室內小院,小院仿效龙安寺的石头庭园,让岩石突出在一片⽩砂之上。在这个可怕的房间里,本间夫人催促收赶快脫掉⾐服。他站在耝俗的背景前面,变成了一具裸露的⾝体。夫人目不转睛地带着悦愉的神情望着他,说道:“多像一座雕塑呀!”她走近他,犹如在⽑⽪店触摸⽑⽪一般,带着欣赏的表情触摸他的⾝体,然后轻轻地咬住他那桦木⾊的啂头。而此时鞠子还依旧整齐地穿着⾐服。 不过,鞠子并非故意摆出一副女雕刻家的架势。只是她认为观赏、摸抚纯属审美的范畴,与羞聇和罪恶毫无关系。她之所以不宽⾐解带,仅仅是缘于刺眼的光线,而并不意味着超出了一般女人只愿意在薄暗中脫掉⾐服的习惯之外的东西。果然,当进⼊榻时,鞠子关灭了所有的灯光。她是羞聇心的化⾝。她很正常,与一般人别无两样,真挚而诚恳,毫无那种随随便便、意气用事的地方。鞠子的特⾊只在于与一般人相比多少有些过于诚实了。 另一方面收有些微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失望。之所以说“微妙”是因为这种失望的质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本以为遇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可现在又产生了一种并非如此的感觉。所谓的“梦寐以求”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倘若对此进行一般思考,又不免令人哑然失言。 在爱做的过程中,他的存在又变得模糊不定了。他被融解了。他存在的保障已不知去向。于是他发现自己是那么孤独伶俜,发现自己被茫然地抛置在爱做这一行为的背后。刚才曾那样赞美他的⾁体,在眼前清晰地映现出他存在的这同一个女人,现在却双目紧闭,沦陷在女人自⾝的那种陶醉感的深渊底部,蜕变为一个与收的整体存在毫无关联的东西,沉没在那无论怎么呼唤也音讯杳无的远方。 收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人生中常常发生的却正好是“这种事情”这一切是无法更改的,即使倍加注意和训练,实施改良,对这个年轻的演员来说,也都没有比在榻上看到别人的演技更可厌的事情了。与其看到那种丑恶的东西,倒毋宁一死了之。 在美丽和威严这一点上,鞠子的⾝体与她的脸蛋颇有类似之处。在她丰腴的脯上耸立着⾼⾼的啂房,上半⾝陡然在间收缩变细,没有半点脆弱和耝糙的地方,显得丰満而优雅。肌肤的每一个部位都柔软光滑,充満強烈的弹。这一切都是无可挑剔的。 事后,当收点亮枕边的台灯时,鞠子用赠送给别人中意的礼物后那种心満意⾜的自信语气问道:“爱我吗?”这个问题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而且听起来时间与地点都颇为得当,以致于反而使收十分不快。“以为我会爱别人吗?”——好一阵子他都暗自对女人的判断失误束手无策,但毋庸置疑,他最后还是做出了一个不失体面的答复。 榻四周弥漫着的那种没有季节感的、低劣房间中死寂的氛围,无疑是很可怕的。墙纸的金箔、地毯的红⾊、庭院的石砂,在深夜释放出过于鲜的⾊彩。突然隔壁响起了排放澡洗⽔的声音,热⽔被排⽔口昅进去的那种悲恸绝的尖叫声螯刺着人们的耳膜。过一会儿又平息了…这是一个与收迄今为止所度过的没有什么两样的夜晚。 收具有怠惰的才能、消闲的才能。在他看来,一人独处与两人厮守沒什么两样,只是两人厮守要多少好受一点而已。他对情事的趣兴也仅限于这种程度。但对于女人来说,这恰恰是最刺、最能撩拨人的东西,所以他与本间夫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新的一年。收对鞠子给自己买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东西很是吃惊,正如⺟亲所预言的那样,收的西服和外套在一个冬天里竟然增加了5套,而且全都是约翰·库柏、多米尔·弗雷等名牌极品。 一月中旬的一天,他穿着订做的第一件西服和外套在寒冷的大街上徘徊时,与镜子不期而遇了。因寒冷而冻成了桃红⾊的鼻尖使镜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女生学。 “好久不见了。”她盯视着他的⾐服,说道“看来是大获成功了。” 这分明是一种与镜子格极不相称的耝俗的挖苦,但在收看来却并不一定如此。他们俩在一家小店里喝着茶。店里拥挤不堪。 “我妈在新宿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呐。” “情况如何?” “开业匆匆,但却顾客盈门。我老妈生平第一次发了点小财。” 收觉得很滑稽,不噤兀自笑了。然后又说起了清一郞,据说他在摩登的新居中过着国美式的新婚生活。那个郁的男人如今或许不得不洗饭碗涮盘子吧。 镜子在上个周末与一帮打⾼尔夫球的伙伴去了川奈饭店,不过她沒打⾼尔夫球,只是玩了玩扑克牌。饭店老板O先生总是对镜子特别关照。当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来到前厅时,他便做出打⾼尔夫球的手势,问道:“您今天玩这个?”当她想往真⽪沙发上坐下时,他有说:“部会着凉的。”镜子对这种典型的战前型绅士所崇尚的、过去人们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的典型娘娘腔,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不过,听了镜子的这一番话以后,收却无法一下子理会所谓时代错误的含义。在他长大成人的时代里,向女人们大献殷勤的时尚早已不复存在了。 两个人去看电影《埃及人》。电影真可谓无聊透顶。他们俩只是让目光在宽荧幕的画面上来回游移着,內心却在想一些与电影毫不搭界的事情。收想的是与⾝边这个闲得无聊的漂亮女人之间“什么也不是”的关系。而镜子也在想着与这个漂亮青年之间“什么也不是”的关系。 在所谓“友情”这种说法中存在着伪善。毋宁说他们俩属于那种欣赏着彼此之间的冷漠的关系。这也是因为在需要对方从不间断的的关注这一点上,他们俩是过于相似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属于那种一起享受休战和安息的关系,并且镜子喜别人的情感,而收却望渴着自己的情感。 电影一散场,镜子和收又开始手挽着手在夜晚寒气人的街道上散步了。“彼此不相爱,这是多么幸福啊,是一种多么富于家庭温暖的状态啊!”收忖度道“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没有必要再次记起自己长着一张西班牙人似的脸。”——由于过分的幸福,收脫口而出: “喂,到了80岁时,我们结婚吧。” 因寒冷而微微失去知觉的脸颊使镜子也充満了恰似幸福的情愫: “到了80岁,是啊,到了80岁,我一定会和你结婚的。” 这是一个没有雪的冬天,走着走着,満以为天上就要下雪了,可怎么也下不起来。镜子邀请收共进晚餐。这是因为收说,他要把现在往的本间鞠子这个女人的事情一一向镜子报告。 一走进开着暖气的餐馆,镜子的耳便一下子发热了,感到一阵微微的庠庠。这既像是冻疮的前兆,又像是她对别人情事的关心被再次唤起了的征兆。 在冷盘送上来之前,镜子催促收道: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第一次是在哪儿相遇的?” “在后台。”收开始讲述起来。 当然,收并不讨厌讲述自己。但是随着讲述而唤起的记忆只会起到模糊自己的存在这样一种作用,这无疑是很可怕的,说如同目睹了下面的情景:在廉价染料染成的布匹上,诸多的⾊彩在洗濯的清⽔中忽然褪去了颜⾊,以致于彼此掺合在一起,变得混浊不堪。不少人依靠记忆被反复唤起以便确认某种印象,凭借追踪体验以便加深其意义。倘若把收看作正好相反的情形,那么,具有将这一切加以确定和深化之功能的那些记忆的部分,不是在他自⾝没有察觉之时便已悄悄地如堆肥一般被累放在了某一个地方吗?不知什么时候那令人恶心的堆肥不是会在他⾝边散发出奇怪的臭味吗? 收甚至还害怕看见镜子听完他讲述后脸上露出的那种満⾜的表情。对他来说,那表情在女人所有的表情中无疑是一个最大的谜。 在刨问底之中,镜子能够轻松地与讲述者共同拥有那些记忆,最后甚至能够掠夺对方的记忆并攫为己有。如此这般,镜子将他人的记忆加工为一种比体验更为生动的东西,同时彻底摒除了伴随着体验而产生的失落感和事后的怅然。而且她擅长于把这种架空的体验全盘变成自己生存的养分。 镜子惟有在全⾝心地倾听着的时候,能够让自己带着某种近乎于表演的感情爱上这个平常自己毫无趣兴的年轻美男子。只有在这种时候,人造的假花也能变成活着的真花。镜子的观念与收共眠于同一张上。 最终镜子醒悟到,自己之所以与“活着”、与人生、与体验这一类耝糙杂的东西无缘地生活着,其实并非因为自己匮乏勇气。正因为如此,镜子得以摆脫了“活着”所具有的那种不能后退的质,只能体验惟一一次的质,不可能同时在另一个地方进行另一个行为的质,即人生惟有一次的法则。她把从许多人那儿猎获而来的记忆保持了比自己亲自去做更⾊情的成分…那天晚上,她撷取了⾜以満意地上就寝的果实。不管怎样,既然在收看来,行为只是一种记忆,那么,它与作为记忆而清晰地留存在听他讲述的镜子內心里的那些东西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就收的同一个体验而言,镜子和收难道不是具备着完全相同的资格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是收所体验的”这种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吃完甜点时,一直悉心聆听着的镜子以一种“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凝视着眼前像是虚脫了一般的收的脸庞。 分享收新近情事的记忆,给两个人的关系注⼊了一种亲密感。因为还不想就此分手,所以饭后两个人又手挽手地在夜晚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踯躅起来。因年终和新年掏空了包的人们或许现在正老老实实地蜷缩在家中,从而将街道变得更加冷清凄寂。在那些还没有打烊的服饰店和洋货铺里,也看不见客人的影子,只有耳环、领带夹正在空虚地闪着光芒。或许黎明时分,会有冷霜打落在这些橱窗上吧。 “你不是演员吗?难道不能做出一副更像情侣的模样和我走在一起?”镜子用快活地声音说道。 “说真的,我仅仅是为了舞台才生就了这样一张脸蛋的。” 收的心境突然变了,盼望着镜子能够嘲笑自己的窝囊,那种无论怎么等待也捞不到好角⾊的窝囊。但是这个教养很好的女人是决不会提起伤害他人自尊心的话题的。 “那么,即使到了80岁,也一定要让我看到你这样漂亮的脸哟!”镜子谦恭地说道。在大楼的罅隙里,闪烁着开往远方的电车的火花。 “不久,衰老就会降临吧。”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思忖道“我将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只会吹嘘年轻时的力气和灵巧的⼲瘪老头吧。” 一个小生学模样的卖花姑娘正着人兜售鲜花。那些花被包装在冷冰冰的打了的玻璃纸里。收停下脚步买了一束。从小姑娘那双⽑线手套的窟窿里露出了她红姜似的大拇指。 “送给我的?”镜子问道。 “不,”收残酷地回答道。他一边走着,一边用鞠子送给他的貂⽪手套的指尖把⾊彩黯淡并已经打蔫的花菊、⽔仙花、冬蔷薇花的瓣花,一瓣一瓣地撕扯下来,撒落在大路边。镜子也走过来帮他的忙。 “我们是在故意装出一副喝醉了的样子呐。”镜子说道,他们俩萌生了一种自己将会变得快活起来的预感,可就在预感尚未应验之前,花束已经被撕扯得一⼲二净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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