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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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丰饶之海 作者:三岛由纪夫 书号:42248 | 更新时间:2017/9/28 |
第一章 | |
曼⾕正值雨季,空气中蕴涵着雨雾,虽然骄似火,却时有细雨霏霏。而天际总会露出一方青蓝,偶尔层云遮⽇,却可见云层边怈露出来的灿烂光照。骤雨袭来之前,苍穹低垂,沉可怖,墨黑的乌云笼罩着绿⾊椰树点缀的街巷。 要说曼⾕其名,始于阿瑜陀耶王朝时代,当时,这里橄榄树繁茂,因而起名为曼(城)⾕(橄榄),古名还称作“天使之都”这都城海拔不到二米,通运输全部依赖运河。所谓运河,不过是在修筑道路时,挖去了土方的凹处形成的河道;盖房子时,被挖去土方的地方便成了池塘。这些池塘与河道自然连通,便有了这条四通八达的运河,运河最终汇⼊万流之源的湄南河,光映照下的河⽔呈茶褐⾊,就如同当地居民的肤⾊。 市中心随处可见带露台的欧式三层小楼。在外国人聚居区,有许多二三层的砖瓦房。这里最富特⾊的美景是林荫树,由于修路被砍伐了不少,柏油马路的部分路段已铺好。未遭厄运的合树,像一层厚厚的黑沙覆盖着街路,遮挡了炎炎烈⽇。被晒蔫的小草,在夹杂着雷鸣的骤雨后,倏然恢复了生机,起了叶梢。 这里的繁荣景象,使人联想起国中南方的某个城市。敞着篷的双座三轮车往来如梭。偶尔看见来自斑卡披周围的⽔田的人,牵着背上落着乌鸦的⽔牛走过。得了⿇风病的乞丐呆在角落里,⽪肤上像是沾満了油黑的污点。男孩子都光着⾝子跑来跑去,女孩子间裹着金属制的蛇腹图案的兜兜。早市上在叫卖稀有的⽔果和鲜花。华人街的金店门口,垂帘般悬挂着一排排光灿耀眼的纯金锁。 然而到了夜里,整个曼⾕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除了自行发电的旅店外,点染街头的只有那些拥有多功能变庒器的有钱人家闪烁的亮光,仿佛祭祀时的点点灯火。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灯或蜡烛。河岸上低矮的住家,都是靠着佛龛前的一支蜡烛度过夜晚,从外面隐约可以看见竹席地铺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佛像前,供着茶⾊的耝大线香。对岸住家的蜡烛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时被过往的舟影遮住。 去年,即昭和15年,暹罗改国号为泰国。 曼⾕被称为“东方威尼斯”并非据外观上的对比,二者无论在结构和规模上都不具可比。其据是两城市都依靠着无数运河的⽔上通,以及都拥有众多的寺庙。曼⾕的寺庙达七百座之多。 ⾼耸于绿荫之上的皆是佛塔,它们来最早的一缕晨曦,送走最后的一抹夕照,浴沐在光下时,则是⾊彩绚丽,瞬息万变。 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大帝于19世纪修建的大理石寺院,虽然不大,却是最新最华丽的寺院。 当今的拉玛八世阿南朵·玛希仑陛下,于昭和10年,11岁时即位,即位后不久去瑞土的洛桑留学,如今已17岁,仍在洛桑勤奋学习。留学期间,銮披汶总理执掌大权,摄府政只是形式上的存在。两位摄政,第一摄政阿契特·阿帕殿下只徒有其名,第二摄政是布里奇·帕侬姆约,掌握着摄府政的实权。 闲暇且笃信佛教的阿契特·阿帕殿下,时常去各处寺院参拜。一天⻩昏,他传旨要去大理石寺院。 寺院坐落在佛统路的小河畔,河两岸种着合树。 一对石马守卫着大理石寺院的寺门,门上的古代⾼棉样式的冠饰犹如⽩⾊火焰的结晶,锈迹斑斑的门扉敞开着。从寺门通向正殿的石板路两旁是碧绿的草坪,草坪中有一对古代爪哇式样的小亭。修剪成圆形的灌木开着花,小亭的飞檐上雕刻着脚踏火焰的活灵活现的⽩狮子。 正殿外的⽩⾊大理石圆柱和护卫它的一对石狮子、欧式风格的低矮石栏杆以及大理石墙壁,在夕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它们不过是为了将许多金⾊与朱红⾊花纹衬托出来的一面纯⽩的画布。尖尖的拱形窗户內侧的铁锈红清晰可见,窗框上装饰着精致的金⾊火焰雕刻。殿前的⽩⾊圆柱端顶,跃然盘踞着金灿灿的圣蛇,环绕层层叠叠的朱红⾊琉璃瓦飞檐,镶嵌着翘首的金蛇。金蛇鸱尾构成的重檐各个尖端,神经质地向天空翘起,宛如踢向天空的女鞋尖后跟。这満眼的⻩金⾊,被热带的光照耀得黯然失⾊,甚至比不上山墙上的⽩鸽显眼。 突然,⽩鸽不知受到什么惊吓,一齐向暗淡下来的天空飞去,被暮⾊熏黑了似的这群⽩鸽,宛如从寺院那独具匠心的金⾊火焰装饰中冒出的黑烟。 几株椰树木然伫立在庭院里,这“树噴泉”弯曲如弓,向着天空噴出碧绿的飞沫。 这些植物、动物、金属、石头和铁锈红都在光下融合着,跳跃着。就连守护玄关的那对⽩石狮子的大理石鬃⽑,也像朵向⽇葵,葵花籽般的牙齿,密密排列在张得大大的狮子嘴里,狮子的脸部犹如一朵正在怒放的⽩⾊向⽇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罗尔斯·罗依斯”轿车抵达寺院。早已排列在草坪两边的小亭旁,⾝着红⾊制服的少年军乐队,鼓起褐⾊的脸颊,吹奏起了乐曲。擦得锃亮的圆号的喇叭口,缩映出了他们⾝上的红制服。没有比这种乐器更适合在热带的光下演奏了。 殿下⾝穿⽩⾊军服,佩带着勋章,在十几名卫兵护卫下进⼊了寺院。⽩上⾐、红带的随从撑着草绿⾊的伞给殿下遮挡光,有的侍从手里捧着准备布施的蓝带。 按照惯例,殿下大约参拜20分钟左右。在殿下参拜时,人们要头顶烈⽇在草坪上等候。不多时,殿內响起了国中胡琴的演奏声,并夹杂着钲鼓声。撑伞的侍从扛着端顶镶有佛塔装饰的伞站在殿门口,头戴僧帽式样垂颈帽的四名卫兵排列在石阶上。看不清殿內的情况,从光刺眼的户外,只看见里面烛火晃动,光线昏暗,不断传出诵经的声音。在一阵加快拍子的伴奏声过后,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钟,伴奏声骤然停止了。 侍从撑开草绿⾊的伞,毕恭毕敬地罩在走出大殿的殿下头上,卫兵们对殿下致以捧刀礼。殿下快步走出寺门,坐进了“罗尔斯·罗依斯” 不久,目送殿下远去的群众散去了,军乐队也散了,寺院又逐渐沉人了傍晚的静谧。⾝披鹅⻩⾊袈裟,袒露褐⾊右肩的僧人们来到河畔,有的读书,有的谈。暗红的落英、腐烂的⽔果漂浮的河面上,倒映出了对岸的合树和丽的晚霞。太西沉,隐没在寺院后面,地面的绿草也随之黯淡下来。过了一会儿,寺院里便只剩下大理石的圆柱、狮子和墙壁在余辉下微微泛⽩。 卧佛寺。 18世纪末,拉玛一世创建的这座寺院里佛堂和宝塔林立,参拜的人们必须绕来绕去地行进。 烈⽇当空,正殿回廊的大巨⽩⾊圆柱,脏得如同⽩象的四肢。 宝塔上镶嵌着细密的陶片,陶片的釉彩辉映着⽇光。紫⾊⾼塔的层层塔⾝是由暗紫⾊瓷砖贴成的,上面镶嵌了无数的红、⻩、⽩三⾊瓣花,宛如矗立的一卷陶瓷制成的波斯地毯。 它近旁有座绿⾊的塔。一只孕怀的⺟狗,耷拉着満是黑斑的红粉⾊头,踩在磨损得像被光的铁锤击毁了似的石板地上,摇摇晃晃走过去。 涅檠佛殿里的大巨金⾊卧佛,倚靠在镶満蓝、⽩、绿、⻩各⾊图案的瓷砖上,満头金⾊的螺发丛林般繁茂,长长的金⾊手臂支着头,金灿灿的脚后跟在幽暗的佛堂另一端闪闪发亮。 卧佛的脚掌就是个精巧的螺钿工艺品,每个细小的黑格子里,用彩虹⾊的璀璨的珍珠镶成牡丹、贝壳、佛具、岩石、出⽔芙蓉、舞女、怪鸟、狮子、⽩象、龙、马、仙鹤、孔雀、三帆船、虎、凤凰等图案,以表述佛祖的事迹。 敞开的窗户明亮耀眼,像打磨得锃亮的⻩铜板。菩提树下走过一群僧侣,他们披着的⻩⾊袈裟被映成了橘⻩⾊。佛堂外热浪人,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热病。绿油油的红树将无数气垂向宝塔间浑浊的池面。⽩鸽在池中小岛上嬉戏,小岛的岩石被涂成了蓝⾊,岩石上画着大巨的蝴蝶,岩石端顶安放了一座不吉利的黑⾊小塔。 再来看看以绿宝石主佛闻名遐迩的护国寺。 这是一座自1785年建造以来,从未遭受过毁坏的寺院。 小雨淅沥。大理石台阶两侧各有座金塔,半女人半鸟的金⾊雕塑闪烁着光辉。朱红⾊的琉璃瓦及碧绿的边缘,被晶亮的雨丝衬托得格外绚丽。 玛哈曼达帕回廊上,画満了《罗摩衍那》史诗的壁画。 在壁画中,随处可见风神光彩照人的儿子——猴神哈努曼的⾝姿,甚至比有德行的罗摩显得更加鲜活。有着茉莉花般牙齿的⻩金丽人悉塔,被凶恶的罗刹王掠走,罗摩在战斗中,怒眼圆睁地奋战着。 壁画以国中山⽔画和早期威尼斯的郁画风为背景,描绘了金碧辉煌的殿宇和猴神与妖怪的战斗。⾝披七彩霓虹⾐的神仙骑着凤凰,翱翔在暗黑的山⽔之上。金⾐人驾驭着裹⾐跪地的马匹,一条怪鱼突然从海里伸出头来,正要袭击桥上的军队。远景是一个幽蓝碧澄的湖泊,隐蔵在森林草丛中的猴神子套宝剑,准备伏击走在浓密树下的金鞍⽩马。 “您知道曼⾕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 “全称是:克隆古·泰莆·莆拉·玛哈那空·阿猛·拉塔那科斯·玛欣塔拉·希阿尤塔亚·玛富玛·波莆·诺帕拉·拉哈塔尼·莆里罗穆。” “怎么讲呢?” “简直没法翻译。就像这些寺院里的装饰似的,徒然的金碧辉煌,徒然的繁琐,不过是为了装饰而装饰罢了。 克隆古,泰莆就是‘首府’的意思,波莆·诺帕拉是‘九⾊金刚石’,拉哈塔尼是‘大都市’,莆里罗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其实就是挑选出许多华丽夸张的词语,把它们像穿项链般穿起来而已。 臣子对国王陛下回答‘是’的时候,要按照这个家国的繁琐规定说成:‘莆拉莆特·卡·秋拉莆·莆罗穆坎。赛克拉欧·克拉摩穆’。这只能译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吧。” 本多倚在藤椅里,心不在焉地听着菱川神侃。 五井物产委派了这么个似乎无所不知,却又有些龌龊的蹩脚艺术家充当本多的翻译兼向导。年已47岁的本多觉得,凡事听凭于人,是自己对自己的礼让,尤其在这种炎热的国度。 本多是应五井物产之邀来到曼⾕的。在⽇本谈妥的易,并按照⽇本的法律签订了合同之后,在外国因索赔而引起争端时,即便在外国的法庭被提起诉讼,也会发生际国私法上的问题。何况外国律师本不了解⽇本的法律。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从⽇本请来有权威的律师,向对方律师详细说明⽇本的法律,来协助打官司。 今年一月,五井物产向泰国出口了十万箱解热剂“卡洛斯”其中有三万箱药片受嘲变⾊而失效。标签上明明写着有效期限內,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种不法行为,本应按民法上的不履行债务来处理,但对方却以刑法上的欺诈罪提起诉讼。对于下属的药品公司出现的商品瑕疵,五井物产当然应负民法第715条的“无过失赔偿责任”但这种际国私法上的纠纷,必须要有像本多这样的本国⼲练律师的协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首屈一指的东方宾馆里,房间面向湄南河,美丽的景⾊一览无余。天井上悬挂的⽩⾊大吊扇吹来微风。到了傍晚,还是去靠近河边的庭院,享受凉慡的河风更惬意。本多和来给他做夜晚导游的菱川一起晶着饭前酒,一边听着菱川东拉西扯。他倦懒得就连拿匙子都嫌沉,但和菱川的谈话比拿起银匙更觉得沉重了。 ⽇头从对岸的晓寺那边缓缓坠落下去。大巨的余辉勾勒出二三个⾼塔的剪影,笼罩了敦布里密林的开阔景观。茂盛的密林像昅⾜了光线的海绵,绿得葱翠滴。舢板往来如穿梭,乌鸦成群地飞翔,玫瑰⾊的污浊河⽔好像凝滞了一般。 “一切艺术都是晚霞啊。”菱川说,然后略微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听者的反应,这是他在发表见解时的习惯。这短暂的沉默对本多来说,比菱川的饶⾆更让他讨厌。 菱川的脸像泰国人一样晒得黝黑,只是比泰国人显得⼲瘪憔悴一些。在落⽇的余辉映照下,菱川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所谓艺术就是大巨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续下来的⽩昼的理,被晚霞无意义地滥施⾊彩所践踏。以为会永恒持续下去的历史,也突然意识到了末⽇的来临。美,横亘在人们面前,把人世间的一切变为徒劳。每当看到晚霞的灿烂辉煌,看到火烧云翻卷奔涌,就觉得‘更美好的未来’之类的呓语黯然失⾊。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气里充満了⾊彩的毒素。它预示着什么即将开始呢?什么也没有开始,只有终结。 “晚霞中什么本质的东西也不存在。的确,黑夜有本质,那是宇宙的本质,宇宙是死和无机的存在。⽩昼也有本质,人世间的一切都属于⽩昼。 “所谓晚霞的本质是本没有的。他只不过是场游戏,是一切形态、光和⾊的无目的的严肃的游戏。你看那紫⾊的云。如此⾊彩绚丽的紫⾊在大自然中是极少见的。晚霞是对一切左右对称的藐视。这种对于秩序的破坏,是与对更本的东西的破坏密切相连的。如果把⽩昼的悠悠⽩云比做⾼尚的道德的话,那么道德是可以着⾊的吗? “艺术比任何事物都更早地预见,并准备亲⾝实现每个时代的最大的末世观。在艺术中,对于美食、美酒、美形和美服以及那个时代的人所能想到的所有关于奢侈的研究,都已是炉火纯青的了。这一切都期待着形式,期待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人世间的生活掠夺一空的形式,这形式不正是晚霞吗?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 “最微妙的最细枝末节的神经质的美的判断(我所指的是那朵橘⻩⾊的云彩的,无比香醇的曲线),与辽阔天空的普遍相关联,将其深处的东西以⾊彩显露出来,并与表面相结合的就是晚霞。 “就是说晚霞在表现,表现是晚霞的惟一机能。 “人们的羞聇、喜悦、愤怒、不快等被布満了天际,人类从来见不到的內脏的⾊彩,依靠这大手术而展现于天空,得以表面化。最细微的温柔和殷勤与世界苦①相结合,于是,苦恼变成了刹那间的快慰。人们在⽩天死抱着的无数小理论,被卷⼊天空的感情大爆发和豪放情感的奔涌之中。人们看透了一切体系的无效。总之,它被表现出来了…持续十几分钟…然后结束。 ①世界苦:佛学的术语。 “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飞翔的质。晚霞或许是这个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藌蜂在采藌时煽动羽翅,闪现出⾊彩一样,世界也在那个瞬间闪现出它飞翔的可能,晚霞时刻的万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飞舞错,…最后坠落死去。” 本多漫不经心地听着菱川大发议论,一边眺望着对岸的地平线渐渐隐没于苍茫暮⾊中去。 菱川说一切艺术都是晚霞?而那边就是晓寺! 昨天一清早,本多就雇船去参拜了对岸的晓寺。 正值⽇出时分,这是去晓寺最理想的时刻。天⾊微暗,惟见塔尖浴沐在晨曦里。从前方的呑武里密林中,传来百鸟的鸣啭。 走到近旁,看见塔上到处镶嵌着花花绿绿的国中瓷盘。这宝塔由雕栏分层,第一层是茶褐⾊,第二层是绿⾊,第三层是蓝紫⾊。无数的瓷盘就像花朵,有的以⻩⾊小盘作花蕊,并以彩盘堆出瓣花,有的以彩盘作瓣花,将淡紫⾊的酒盅倒扣在上面做花蕊。这些花朵一直向上延伸至塔顶,叶子都是瓦片。塔尖上有几头⽩象向四方垂着鼻子。 整座宝塔的重叠感和厚重感使人感到庒抑,充斥着⾊彩与光辉的宝塔层迭而上,越来越细,仿佛重重叠叠的梦从头上庒下来似的。台阶的垂直面也雕刻了花纹,每一层都用人面鸟的浮雕支撑着。一层一层尽管不断被多重的梦、多重的期待、多重的祈祷所庒垮,依然继续向上累积,徐徐近天空,成为一座⾊彩斑斓的宝塔。 塔上那千百个碟子成了无数面小镜子,敏捷地捕捉着湄南河对岸的晨光,这个大巨的螺钿工艺品闪烁着炫目的光辉。 这座塔长期以来一直以它的⾊彩起着晨钟的作用。那是响彻寰宇的,与拂晓最为谐和的⾊彩。它拥有与拂晓同等的气势、同等的分量、同等的破裂感。 宝塔渐渐将它的⾝姿投向了将湄南河照成了红土⾊的褐⾊朝霞中,预告着炎热的一天又开始了… “寺院您已经看得够多了吧。今天晚上我领您去个有趣的地方。”菱川对茫然眺望着暮⾊中的晓寺的本多说。“卧佛寺、护国寺您已经去过了。去大理石寺院时,正赶上摄政参拜。昨天早上又参观了晓寺。寺院可是看不完的,看了这几处也就差不多了。” “可也是啊。”本多不置可否地回答。菱川打断了他的沉思,令他不快。 本多此时正在想着那本清显的《梦的⽇记》。为了在无聊的旅途中阅读而把它带上了。到了这里后,由于炎热和倦怠还没有开始读。以前看这本书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梦幻般的热带风情的丽,依然历历在目。 工作繁忙的本多,这次到泰国来并非只是为了工作。他通过清显认识了两位暹罗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龄,目睹了清显与月光公主的爱情悲剧以及绿宝石戒指的失窃。旁观者清,那幅记忆模糊的画面,在镜框中牢固地保留了下来。总有一天要去访问暹罗,成了他的宿愿。 然而47岁的本多,不知不觉染上了这样一种习,对于內心细微的感动也会特别警惕,能立刻嗅出其中的欺瞒或夸张。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了,本多回忆着,那是为营救清显转世的勋而辞职的热情,…并且亲⾝体验了“救济他人”的观念的彻底失败。 自从不相信能够救济他人后,本多反而作为律师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丧失了热情以后,在救济他人中不断取得了成果。无论民事还是刑事,只要委托人不是有钱人就不受理。因此,本多的家业比他的⽗辈更为昌盛。 穷律师摆出一副只有自己才代表社会正义的面孔来沽名钓誉,实在是滑稽。对于法律救助人的限度,本多深有体会。说实话,雇不起律师的人就没有犯法的资格,但是仍有许多人出于某种一时的需要或愚昧而触犯了法律。 他有时觉得,没有比将法律強加于广大的人更匪夷所思的了。如果犯罪往往是由于需要或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说,构成法律基础的社会习俗也是如此呢? 以勋的死为终结的“昭和神风连事件”之后,连续发生了多起类似事件。凭借昭和11年2月26⽇发生的“二·二六事件”才平息了。国內的动。其后的“七·七事变”已过了5年,仍未结束。加上⽇德意三国同盟进一步刺了列強,于是,人们纷纷猜测起了⽇美间爆发战争的危险。 但是,本多对于时代的推移、政治的纠纷、战争的迫近已不抱任何趣兴,丝毫不为之一喜一忧。他的內心深处在崩溃。时代如骤雨般烈动,无数的雨滴洒落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个命运的石子都遭受了雨的侵袭。本多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当然无论怎样的命运,都无法预见其结局是否悲惨。历史总是一面満⾜着某些人的愿望,一面违背着另一些人的愿望。无论多么悲惨的未来,也不会违背所有人的愿望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认为本多已经变成了一个空虚而郁的人。比起从前他倒是更加快活而开朗了。他当审判官那时候,说话谨慎小心,就像蹑手蹑脚走在草席上似的,如今他已经不这样讲话了,在⾐着上也随意多了,竟穿起了锯齿形格子的新奇上⾐,格也变得诙谐豁达了。只是到了这个酷热难耐的家国后,不大随便开玩笑了。 他的相貌和年龄相符,给人敦实厚重的印象。他脸上已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简洁明快的线条,那张仿佛漂洗过的棉布似的面⽪上,平添了一层软缎般奢华的凝重。本多知道自己从前决不是英俊青年,所以这种使年龄不透明的外貌也不错。 况且,本多比年轻人拥有更加切实的未来。年轻人总喜谈论未来,这只是因为他们还未拥有未来。“有所失才有所得”这正是年轻人所不知道的秘诀。 正如清显未能改变时代一样,本多也未能改变时代。和死于感情场战上的清显不同,再度迫近青年们的,是在行动的场战上决一死战的时代。勋便是他们的先驱。就是说,两个轮回转世的青年,分别死在了不同的场战上。 那么,本多会怎么样呢?本多还没有任何死的迹象。他既不热烈地望渴死,也不躲避不期而至的死。可是现在,置⾝于这暑热之地,整⽇暴露在灼热火箭般的暴晒下,本多觉得遍地葳蕤的草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恰似临近死亡的最后的辉煌。 “从前哪,差不多二十七八年前,两位暹罗王子在⽇本留学的时候,我曾和他们过从甚密。其中一位是拉玛六世的弟弟巴塔那迪多殿下,另一位是他的表兄弟,拉玛四世的孙子库里萨达殿下。不知他们二位近况如何?来到曼⾕后,我很想见见他们。可是,我担心他们早已不记得我了,贸然前去打搅有点儿…” “您怎么不早说呀?”万事亨通的菱川对本多的见外颇为不満似地说道。“不管什么事,只管问我,我会给您満意的回答的。” “我能不能见到两位王子呢?” “这可就难了。他们是拉玛八世陛下最信赖的两位伯⽗,现在伴随陛下到瑞士的洛桑去了。王侯们几乎是倾巢出动,所以目前宮殿里是空的。” “太遗憾了。” “不过,要是您运气好,或许可以见到巴塔那迪多殿下的亲眷。说起来让人费解,殿下最小的公主一个人留在了曼⾕,她刚満七岁,由宮女们侍候着,住在叫做蔷薇宮的小宮殿里,就像被幽噤在里面一样,真够可怜的。”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担心带她的外国去,被人看成精神不正常,使王室蒙羞。据说这位公主自懂事后总是说自己不是泰国王室的公主,而是⽇本人转世,自己真正的故乡是⽇本。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不退让。要是有谁稍微加以否定,她就不依不饶地哭闹,所以,宮女们都维护着她的这一幻想,侍候她成长。谒见公主是很难的。好在先生有那层关系,只要说话得体,也许会有希望的。”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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