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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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丰饶之海 作者:三岛由纪夫 书号:42248 | 更新时间:2017/9/28 |
第五章 | |
大约十天以后,侯爵⽗亲少有地很早就回家来,难得⽗子三人共进晚餐。⽗亲喜西餐,便在洋房的小餐厅用餐,他亲自到地下酒库挑选葡萄酒。酒库里尽是葡萄酒,⽗亲带着清显下去,一一告诉他葡萄酒的品牌,还教他什么样的酒适合什么样的菜,什么样的酒只用来招待皇室的贵客,等等。虽然对清显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知识,但⽗亲在这种时候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愉快。 饭前喝开胃酒的时候,⺟亲兴⾼采烈地谈起她在前天坐着少年马夫驾驶的单套马车去横滨购物的情况。 “没想到连横滨人都对西式服装那么大惊小怪,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子一边追着马车一边叫喊‘小洋妾’、‘小洋妾’。” ⽗亲暗示要带清显去横滨看军舰比睿号的下⽔典礼,⺟亲心里自然明⽩清显不会去才说这一番话的。 接着,⽗亲和⺟亲都在苦心寻找共同的话题,连清显都看出来。不知道怎么谈起来的,他们竟然聊起三年前庆祝清显年満十五岁时“待月”的往事。 历八月十七⽇,在院子里放一盆盛満清⽔的新盆,并摆放供品,等待月亮出来。这是一个古老的庆祝男孩子十五岁的风俗,如果这个夜晚天没有月亮,就一辈子走背运。 ⽗⺟亲一聊起来,那天夜晚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在清显眼前,历历在目。 一个盛満清⽔的新盆放在露珠晶莹、秋虫唧唧的草坪中间,清显⾝穿印有家徽的裙,站在⽗⺟亲之间。特地熄灭灯光的庭院周围的树丛以及远处的瓦屋顶、红叶山等错落有致的景⾊仿佛都集中在圆盆的⽔面上。那明亮的扁柏木盆的边缘,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和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正因为事关在庆贺自己十五岁时对人生凶吉的占卜,清显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裸裸地被放置在露珠濡的草坪上的灵魂,他的內心世界在木盆边缘里面敞开,而外在形象则置于木盆外面…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从来没有这样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秋虫的呜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盆的⽔面。起初由于月亮被⽔藻般的云彩遮住,盆里的⽔发黑,接着⽔藻逐渐漂移,微光在⽔面上闪烁一下,旋即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木盆里仿佛凝固般的浑沌黑暗突然被撕破,一轮小小的皓月不偏不倚落在⽔的正中间。人们声四起。⺟亲如释重负,这才摇动扇子驱赶⾐服下摆四周的蚊子,说: “太好了,这孩子命好。” 于是,人们异口同声表示祝贺。 但是,清显害怕仰望天上那一轮真正的月亮。他只看着如同金⾊的贝壳一样沉在变成圆圆⽔面形状的自己內心深处——极深处——的月亮。于是,他的个人的內心终于捕捉到一个天体。他的灵魂的捕虫网捕捉到金光闪闪的蝴蝶。 然而,会不会因为这灵魂的网眼太大,使捕捉到的蝴蝶很快又飞跑呢?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害怕失去。于是患得患失就成为他的格。一旦得到了月亮,如果以后居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里,那会是多么的惊恐害怕啊。即使他如何憎恨这个月亮… 纸牌即使缺少一张,也会给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尤其对清显来说,某种秩序的极小部分的丧失,犹如钟表失去小齿轮一样,都会使整个秩序封闭在无法动弹的雾里。这是非常可怕的。寻找丢失的那一张纸牌,不知耗费我们多少精力,最终岂止失去一张纸牌,纸牌本⾝恐怕将成为争夺皇位似的际国大事件。清显的思路总是这样发展,我无法控制自己。 清显发现自己在回忆十五岁的八月十七⽇夜“待月”的情景时,思绪会不知不觉地联想到聪子,不由得感到惊愕。 恰好这时,⾝穿凉慡的仙台绸和服褶裙的管家一路窸窸窣窣走来,报告说晚餐已准备好。于是三人走进餐厅,坐在餐桌前,各人面前摆放着在英国定做的、带有家徽的美丽盘子。 清显从小就受到⽗亲的有关用餐礼仪规矩的严格教育,不过⺟亲至今还不习惯吃西餐。在这方面。最得心应手又不逾矩的当数清显,⽗亲的动作还残留着刚回国时的生硬拘谨。 上汤的时候,⺟亲立即用悠闲平静的语调说: “真是拿聪子没办法,听说今天早上她派人去回绝了,前些⽇子看样子还以为她下决心了哩。” “那个孩子已经二十了吧。再这么任,就嫁不出去啰。我们为她心,也不管用。”⽗亲说。 清显竖起耳朵听⽗亲继续说下去: “总有什么原因吧,也许觉得不是门当户对。绫仓家虽是名门,但现在已经没落了,对方是內务省的秀才,前途无量,还讲究什么出⾝门第,理应⾼⾼兴兴地应允这门亲事才对啊。” “我也这么认为。这样的话,我也不想再为她张罗了。” “不过,他们家照顾过清显,有这份情义,再说了,我们也要为他们家的振兴尽点力量。要是能找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对象就好了。” “有这么合适的人吗?” 清显听着他们的谈话,不噤神⾊开朗,这谜底也就彻底开解了。 “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聪子这句话指的仅仅是自己的婚事。那一天聪子的心情倾向于同意这门亲事,于是不动声⾊地刺探清显的态度。如果如刚才⺟亲所说的那样,她在十天以后的今天正式表示回绝。其理由也是明明⽩⽩,那是因为聪子爱着清显。 这样,清显的內心世界消除了不安,依然如一杯清⽔那样清澈明亮。这十天里,他无法回到自己那一块平静的小庭院,现在终于又能回来安静歇息了。 清显沉浸在难得的大巨幸福感里,毋庸置疑,这个幸福是他重新发现自己的头脑明晰而获得的。故意蔵起来的一张纸牌回到手里,使得纸牌完整无缺…而这完整无缺的纸牌重新成为一副普普通通的纸牌…这就是难以言状的清晰的幸福感。 他至少在这个瞬间成功地赶走了“感情” 侯爵夫妇缺少那种敏感,没有觉察到儿子正突然沉浸在幸福感里,他们隔着餐桌,相互对视。丈夫看着,长着一对忧郁的八字眉的子的脸,子看着丈夫刚毅的红脸膛。这张脸原先与行动型格极其相配,但养尊处优的生活立刻从他⽪肤上表现出来。 在⽗⺟亲的对话看似谈兴正浓的时候,清显觉得他们仿佛在举行某种例行的仪式。这些谈话的內容如同按照顺序恭恭敬敬地供奉给神社的⽟串,连每一片光鲜的杨桐树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清显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同样的场面。既没有⽩热化的危机,也没有感情的⾼嘲。但是,⺟亲非常明⽩随后而来的什么,而侯爵也非常清楚子已经心里明⽩。这是向瀑布⽔潭的坠落,但在坠落之前,连垃圾都会手拉着手,以毫无任何预感的表情滑人映照着蓝天⽩云的平滑的⽔面。 果然,侯爵匆匆喝完饭后的咖啡,便对清显说: “清显,打一局台球吧?” “那我告退了。”侯爵夫人说。 清显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这种欺骗对他的心灵没有丝毫的损伤。⺟亲回到正房,⽗子俩走进台球室。 这间大屋子不仅模仿英国风格使用橡木镶嵌墙壁,更是以挂有祖⽗的肖像画和⽇俄海战的巨幅油画而著称。描绘克拉德斯通肖像的英国肖像画家约翰·米列斯卿的弟子来⽇本期间描绘的这幅一百号大的祖⽗肖像画,⾝着大礼服的祖⽗凝视着昏暗的房间。肖像画构图简练,写实的手法把祖⽗严峻的现实和理想化表现得维妙维肖,既呈现出世人所景仰的明治维新功臣的叱咤风云的堂堂气概,也通过脸颊上的那颗痣体现对家族的和蔼亲切的神态,两者巧妙地融为一体。从老家鹿儿岛新来的女仆都一无例外地带到这里,向祖⽗膜拜。祖⽗临终前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到这个房间,镜框的绳子也没有腐烂,可是肖像画突然掉在地上,发出大巨的响声。 台球室里摆着三张台球桌,桌面都是用意大利的大理石制造的。谁也不玩⽇清战争(中⽇甲午战争)时期介绍进来的三球比赛,⽗子只玩四球比赛。管家把红⽩两球分别摆在左右两边,间隔适当的距离,然后把球杆分别递给⽗子俩。清显一边用意大利火山灰制造的⽩垩粉擦着球杆⽪头一边注视着球台。 红⽩两种象牙球在碧绿的绒布上投出些许圆影如海贝伸出的触角。清显对这些球毫无趣兴。这球,仿佛是⽩天在一条陌生的冷清的街道上突然滚到眼前似的那样异样而没有价值。 侯爵对儿子这种漠然的眼神也总是感到忧虑,即使像今天晚上这样充満幸福的时候,他仍然是这个眼神。 ⽗亲突然想起来,对清显说:“最近暹罗国的两个王子要来⽇本,去学习院留学。你知道吧?” “不知道。” “年龄大概和你一样,我已经告诉外务省,让他们安排到家里住几天。那个家国最近解放奴隶,修建铁路,看样子正在实施进步的政策。你也和他们个朋友。” 侯爵弯下,呈现出如一头过于肥胖的豹子那种表面的虚假精悍的体格,手执球杆对着目标瞄准着。清显瞧着他的后背,情不自噤地泛起一抹微笑。如同红⽩两种台球轻轻接吻一样,他在心中让自己的幸福感与热带家国轻轻接触。他觉得幸福感的⽔晶般的菗象意外地昅收热带丛林那光辉耀眼的绿⾊的映照,突然放出灵动的五彩斑斓的⾊彩。 侯爵球技⾼強,清显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打完头五杆后,⽗亲就匆匆离开球台,对清显说了一句早在清显意料之中的话: “我要出去散步。你做什么?” 清显没有回答,⽗亲说了一句清显意料之外的话: “要不你跟我到大门口吧,像小时候那样。” 清显大吃一惊,清亮的黑眼睛看着⽗亲。侯爵至少在让儿子惊愕上取得成功。 ⽗亲的妾妇住在大门外几处房屋中的一处。其中两处住着西方人,院子和宅第都是一墙之隔,而且都有后门可通,所以这两家外国人的孩子可以随便到宅第里游玩,只有妾妇居住的房子的后门上锁,锁头都已经生锈。 从正房的门口到大门的距离大约八百米,清显小时候,⽗亲经常牵着他的手一起散步到大门口,然后清显由仆人带回去,而⽗亲去妾妇那里。 ⽗亲有事出门必乘马车,如果是步行出门,目的地固定于此。⽗亲总是让清显陪他走到大门,清显幼小的心灵觉得很不舒服。为了⺟亲,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亲拉回到⺟亲⾝旁,同时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感到恼怒。⺟亲当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清显陪⽗亲“散步”但⽗亲偏偏故意拉着他的手出门。清显暗中觉察到⽗亲希望他背叛⺟亲。 在十一月寒夜里散步,这是多么不正常啊。 侯爵命令管家穿上外套。清显也走出台球室,穿上双排金⾊铜扣的生学制服。管家跟在“散步”的主人⾝后大约十步,手捧包着礼物的紫绸包袱。 月⾊清朗,寒风在树梢上吼叫。⽗亲对跟随其后的管家山田如幽灵般的⾝影毫不在意。清显却放不下心,回头看了他一次。这么寒冷的夜晚,他也不穿披风,还是那一⾝带家徽的裙裾,手戴⽩手套捧着包袱。山田的脚有点⽑病,一瘸一拐跟在后面。眼镜映着月光,如两片⽩霜。清显平时和他几乎不说话,不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的心里绕着许多什么样锈蚀的感情的发条。不过,比起格开朗、颇具温情的⽗亲,倒是貌似冰冷、凡事漠不关心儿子更善于体察别人的內心感情。 猫头鹰呜叫、松涛呼号,在多少有点酒酣耳热的清显听来,犹如那幅“祭吊阵亡者”图片中在狂风中摇曳的树叶发出的阵阵喧嚣声。在这寒天下,⽗亲想像着深夜里等待自己的那温润丽的⾁体的微笑,而清显只是想到死亡。 侯爵继续往前走,手杖不时挑起小石子,他有点微酡,突然对清显说: “好像你对行乐不感趣兴。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好几个女人了。怎么样?下一次我带你去,多叫几个艺来,偶尔也应该痛痛快快玩一两次。愿意的话,把要好的同学也带去。” “不,我不喜。” 清显不由自主地浑⾝颤栗,两脚仿佛钉在地上,一动不动。⽗亲的这一句话竟使他的幸福感如掉在地上的玻璃瓶摔个粉碎。 “你怎么啦?” “我回去了。您休息吧。” 清显转⾝朝着比灯光昏暗的洋房门更远的、从树丛中漏出几缕残灯的正房正门疾步走去。 那天晚上,清显彻夜难眠。倒不是思考⽗⺟亲的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琢磨着怎么报复聪子。 她给我设下一个无聊透顶的圈套,使我整整痛苦十天。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地磨折我,让我心慌意、痛苦不堪。所以,我必须进行报复。但是,我没有她那种用心险恶地磨折别人的谋诡计。那有什么好办法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我也像⽗亲那样极端蔑视女人。直接谈话也好写信也好,难道就不能亵渎她一下,使她痛不生吗?我总是心肠太软,不能把自己內心深处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所以总是吃亏。对她这个人,仅仅告诉她我对她毫无趣兴是远远不够的。那样会给她留下许多胡思想的余地。我要亵渎她!必须这样做。我要侮辱她,叫她此次一蹶不振。必须这样做。那时她才会后悔不该磨折我。 清显左思右想,最好也没有想出一条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 寝室的铺周围摆放着一对六折屏风,屏风上书写着寒山的诗歌。脚边的紫檀格架上,一只碧⽟雕琢的鹦鹉停在栖木上。他对时下流行的罗丹、塞尚本来就不感趣兴,不如说我的趣兴都是被动接受的。他睡不着觉,眼睛注视着那只碧⽟鹦鹉,鹦鹉的翅膀上那细致人微的刻痕似乎清晰可见,在朦胧幽绿里罩着透明的亮光,鹦鹉仿佛出正在融化,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点轮廓。这怪异的景象使他惊愕。他发现,原来月光从窗帘边上漏进来,照在鹦鹉⾝上。他耝暴地拉开窗帘。月挂中天,月光洒満这个铺。 月⾊华美夺目,甚至令人觉得轻浮。清显想起聪子⾝穿的那件绸缎和服上的冷光。他从月亮里又真切地看见那一双在近处所见的美丽的大眼睛。风已经停了。 清显浑⾝发热,犹如火烧,这不仅仅因为暖气很热的缘故。他热得甚至觉得耳鸣,便掀开⽑巾被,开解睡⾐,敞着脯。然而,体內的烈焰仍然将火⾆蔓延到⾝体各处,似乎觉得如果不浴沐这冰冷的月光,就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脫掉睡⾐,裸着上⾝,脸趴在枕头上,将思虑过度而疲惫不堪的后背对着月光,但太⽳依然热得怦怦跳动。 清显的无比⽩皙光滑的后背⾚裸裸地浴沐着月光。月光在这细腻如⽟的⾁体上映出几许微小的凹凸感,表明这并非女的肌肤,而是洋溢着尚未完全成的男青年的肌肤所透出的些许冷峻感。 尤其月光恰好深深照的左边间,脯的起伏波及间似有若无的微动,肌肤格外⽩嫰,简直令人惊叹。间还长着三颗很不显眼的小黑痣,犹如参星,在月光里隐去它们的踪影。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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