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作品精选 夜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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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王跃文作品精选 作者:王跃文 书号:42190 | 更新时间:2017/9/28 |
夜郎西 | |
关隐达调来黎南县不几天,收到一张名信片,上面写了李⽩的两句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郞西。落款只写着京北XQ。 当时他正去县委办,办公室主任陈兴业同几个⼲部凑在一起看着什么。一见他去了,陈兴业马上点着头说,关记书,有你的信哩。就把他们正在看着的名信片双手递给他。他知道刚才这些人正在研究这张明信片,心里就有些不快。但他没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顺手把它放到了口袋里。然后待陈兴业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关隐达拿出明信片,口不噤悠了一下。这是肖荃寄来的。他只要一见这隽秀的字迹,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这八年,他调动了五次,全地区十一个县市,他到过六个县了,去的地方越来越偏远。他每调一个地方,肖荃都会寄来几句话。肖荃早几年随她的丈夫调到了京北,在一所中学当教师。他从未去过她那里,但他想象得出,在这样的冬天,她也一定像京北所有工薪者一样,清早就出门了,用头巾把头裹紧,骑着单车去学校。休息⽇说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经济研究的丈夫一块去买大⽩菜。只是不知现在还要排队吗?若是要排队,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块排队。男人站在她的后面,她的⾝子微微后倾,有点小鸟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细细划算今冬的开支。那位搞宏观经济研究的丈夫,对家里的微观经济不一定內行,就一切听她的。关隐达相信她是一位能⼲而又贤惠的好子。她比关隐达小两岁,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儿子只怕十一二岁了,早现实得像任何一位⺟亲。只是对关隐达,她总是怀着少女一般的温情。原先大学同学都说他们俩会是一对美満夫。 黎南县是这个地区最偏最穷的县,有些地方至今还是刀耕火种。这里自古就是发配之地。刚报到那天,县委记书周运先介绍说,这个县历史悠久,留下过灿烂的文化。关隐达知道那无非是历代迁客贬官遗下的诗文,多幽愤之叹。他在县委副记书的位子上一⼲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县!夜郞西…关隐达看着名信片,心里说不出的味道。肖荃对他的这份牵挂和关怀,将伴他终⾝。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不知是欣慰,还是凄楚。 听到有人往他办公室走来了,忙收起了名信片。原来是陈兴业。他赶忙一边示意陈主任坐下,一边佯装打哈欠,了眼睛。他刚才觉得眼睛发涩,怕是有了泪⽔。陈主任却不坐下,站在一旁说,周记书意思,晚上请港商刘先生吃饭,请你也去一下。关隐达想想,说,我就不去了吧。陈主任又说,周记书意思,请你还是去一下。关隐达也不说到底去还是不去,只问,这刘先生什么人?陈主任便介绍说,刘先生是我们黎南县在外最大的财佬。说来也怪,刘先生几年前才移民港香,不知怎么发达得这么快。起初还有人不相信,怀疑他是骗子。可人家带回的硬是刷刷响的票子!这样大家才相信。都像他这样,港香不真的是遍地⻩金了? 一听是这样一个人物,关隐达真的不想去了。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他跟地委陶凡记书当秘书,陪同陶记书一道接待过一位港商。还算陶记书精明,后来识破了,原来那人只是从省城来的一个烂仔。差点儿就被那家伙骗走一百万。这事其实叫陶记书处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损面子的事,所以陶记书最忌讳提及。关隐达是个凡事都放在眼里的人,就像不知有这么一回事。即便后来他同陶凡成了翁婿关系,也没有提过这事。他同夫人陶陶都没有说过。后来自己凡遇上这类事情,他都格外小心。但今天碍着是周记书第一次请他一同出面应酬,还是答应了。 快下班了,周记书从外面回来,走到关隐达办公室。去吗去吗?周记书一进来就一迭声催他。周记书看上去风风火火,好像是个直子。关隐达说,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说一声。说罢就挂了家里电话。家刚搬来几天,还没收拾好,陶陶就没去上班。没等他挂完电话,周记书又在开玩笑了,说,你不要把我们县委作风带坏哩。我们这些人是吃饭都不自由的,吃着中饭就不知晚饭要在哪里吃。你要是餐餐都要汇报,我们在家里就不好做人了。说话间,陈主任也来了。 上了车,陈主任坐前面,关隐达和周记书坐后面。周记书说,刘先生很有家乡观念,这几年对县里的投资很大。他还想再在我们公路通上投资。我们的投资环境是个问题,很多工作要安公来做。我专门请你出一下面,就是这意思。周记书说起正经事来,态度一下严肃起来了。 关隐达马上先表了一个态,说,行行。然后又说,我个人意见,这投资环境,是个综合因素,需从多方面下功夫。依我过来一段的体会,这投资环境到了需安公出马了,往往是出了大问题了。所以我个人意见是宣传在先,教育在先,加強法制,综合治理。关隐达态度显得很谦虚,一来毕竟是同一把手说话,二来他对周记书还不太了解。 周记书马上肯定他的意见,说,你这个思路是对的。环境问题有个基本特点就是群众。一出事就牵涉几十人上百人,法不责众,怎么办?抓不了那么多嘛!所以还是要強调宣传教育,強调综合治理。看来,我们的任何工作,都有一个方法问题啊。 周记书说话的时候,陈主任便不断回头说是的是的。他这样说就一箭双雕,对两位导领的意见都表示了赞同。 听周记书那赞赏的口气,就像一下得到了一个锦囊妙计。关隐达这就隐隐觉得周记书也许是个非常老到的人。投资环境需综合治理,这是谁都清楚的道理,他刚才也只是随口说说。可周记书却给予了⾼度评价,而且推而广之到一切工作。现在越是有经验的导领越是这样,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道理翻来覆去讲,煞有介事,不厌其烦,绝不心虚。导领的讲话一定非常重要,下级的意见通常值得肯定。这是官场的一条重要游戏规则了。 关隐达见周记书这么肯定他的意见,当然要表示一下谦虚。但又不能直接说哪里哪里,因为这是谈工作,不是讲客套的地方。就道,我这可不是有意推担子啊。该我们政法部门出马的,义不容辞。政法部门的首要任务就是为经济建设和改⾰开放保驾护航嘛。他这样一说,既隐含了谦虚的意思,又慡快地表了态。 很快就到了黎园宾馆。见县长向在远、常务副县长王永坦、县府政办公室主任马志坚已等在门口了。 一下车,周记书就同大家握了一轮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关隐达同府政办马主任没握上手,因周记书和向县长站在他们中间说话,隔开了他们。关隐达扬扬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马主任还是绕了过来,双手抓住关隐达的手,劲使摇晃。见马主任这么客气,关隐达本想再加一只左手上去,还是忍住了,坚持用一只右手配合马主任摇晃了一阵。 周记书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向县长不断点头。关隐达马上装作与同志们招呼的样子,后返几步。其他人见了,也后退了几步。两位头儿还在说话,关隐达就环顾了一下这个宾馆。他刚来那几天,家里七八糟,在这里住过几晚。从外表看去,黎园不比大城市的宾馆差到哪里去,只是管理不行,没有几间屋子的菗⽔马桶不是坏的。看着这富丽堂皇的样子,就像脸蛋子漂亮的耝俗女人穿着华贵⾐服,只要走几步路就露出破绽来。他也走过了一些地方,发现不论那里怎么穷,⾼级宾馆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么园。省里的宾馆叫荆园,地区的宾馆就叫桃园。 周记书和向县长不说了,就招呼大家去。马主任忙抢先一步,在前面引路。 到了刘先生下榻的218房门口,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姐小,笑着了大家进去。看样子这位姐小同大家都悉。姐小见关隐达面生,就特意朝他点了下头,说您好。 一进门,姐小忙请大家坐,说先生在里面有点事,马上出来。一会儿,听到菗⽔马桶响了一阵,刘先生从卫生间出来了。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瘦子,⾼⾼的像只病鹤,一看就知是风流过度的相。周记书站起来说,其他的都是人了,这位是县委关副记书,刚调来的,分管政法。刘先生双手了过来,说,请关记书多多关照。关隐达感到刘先生的手不像刚沾过⽔的,就疑心他刚才并不是上厕所,只怕是有意往厕所走一下,好让这些人等个片刻。这是我的秘书方合姐小。关隐达便又同方姐小握了手。关隐达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礼貌地笑笑。 大家只聊了几句,马主任就说,是不是请各位去用餐? 周记书就礼让刘先生走前面,刘先生偏要周记书前面走。两人出了门,便并肩而行。其余人都自然而然按职务依次随在后面。马主任便走在最后。快到餐厅了,马主任又忙跑到前面,同礼仪姐小站在一起招呼大家鱼贯而⼊。大家为座位不免又推让一会儿。马主任招呼大家坐好了,自己才最后落座。 席间,说话最多的是刘先生,他说的又多是同京北谁谁吃饭,同省里谁谁吃饭。京北那些人谁都不认识,大家就只是嗯嗯点头。说到省里张副长省,周记书接了话头说,你说到兆林同志,他是我们这里前任地委记书,那可是一位很有⽔平的导领啊。刘先生说,知道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最了解他了。我跟你们说,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的啊!说到这里,刘先生又侧着头同周记书耳语去了。在座的便都静了下来,喝汤的连汤也暂时放下了。因说到张兆林,关隐达难免好奇,便在埋头细细品茶的时候听了一下。刘先生大概是说京北他有不少朋友,张兆林的事他还是可以帮忙的。意思似乎是说张兆林今后要更上一层楼还需他来⽟成。关隐达便觉得这刘先生的牛⽪未免吹得没边了。不过也难说啊,现在很多事情你按正常的逻辑去思考,往往还真不对劲。提到张兆林,关隐达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他就是从张兆林手上开始倒霉的。 周记书同刘先生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忙招呼大家,喝酒啊,喝酒啊。话题还在张兆林⾝上。周记书像是一下子想起似的,忙指指关隐达说,张副长省是我们关记书的岳⽗陶老记书的老部下哩。陶老德⾼望重,张副长省对陶老是非常尊重的。关隐达忙说,是的是的。不过那是张副长省礼贤下士。他每次来地区视察工作,总要去看望一下我们家老头子。他们俩是多年的同事,彼此很了解。关隐达尽量表情愉快一点,免得人家看破了什么。其实他相信周记书他们谁都知道个中究竟。 刘先生望着关隐达说,你看你看,有缘就是有缘。张副长省说,他能有今天,全搭帮到哪里都有一批好同事,好朋友。他同我还专门提到过陶老记书哩,说他当地委记书那几年,陶老记书对他非常支持。 一听这话,关隐达就知道他是即兴扯谎了。但所有人都附和说,是的是的。向县长还很带感情地感叹道,陶老记书的导领风度,难得啊。 王永坦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才一直不怎么讲话。说到了陶老记书,他郑重地放下筷子,说,陶记书是个好记书啊。他老人家实在,严谨,同下面⼲部又没有距离。他很随便,可下面的人就是不敢来。你说怪不怪?他天生有一股虎威。王副县长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环视,是在征求各位的看法。大家都点头说是。说完了,就笑眯眯望着关隐达,那小眼睛弯成一条儿,里面満是亮晶晶的光点。关隐达却是谦虚也不是,不谦虚也不是,只好微笑着说,他老人家想得开,退了就退了,不太关心外面的事。倒是提起同志们的时候,还是很⾼兴的。关隐达特别注意了措词,维护着岳⽗大人的威严。 他知道大家如此称颂岳⽗大人,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去辨别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王永坦的话,给他一种说不清的印象。从报到那天见第一面起,他就隐隐觉得王永坦有些怪气,叫人心里没底。 方姐小站了起来,说,在座各位我们都是多次见面了,只是关记书是初次相见。我代表我们刘先生敬你一杯酒。 关隐达不站起来,说,方姐小还是坐下来吧,不要讲那么多的规矩。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坐着喝酒。庇股一抬,喝酒重来。这是要罚酒的哩。 方姐小便笑着坐了下来。 关隐达又说,不叫敬吧。我们大家同饮怎么样? 刘先生说话了。这杯酒关记书还是要喝啊。姐小敬酒可不太好推辞哩。 关隐达没办法,就同方姐小碰碰杯,⼲了。 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关隐达最怕的是霸蛮劝酒,不喝有碍面子,喝吧又难免不醉。 应酬完了,关隐达与周记书同车回县委大院。向县长和王副县长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关隐达一进屋,就见客厅里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谁了。他才到任几天,同谁都只是见过一两面。便很客气地笑笑,说,你好你好。那人就要站起来同他握手。他忙摆了摆手,说,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就走到书房放了公文包。仔细一想,对了,这是安公局的副局长李大坤,几天前在同政法系统局以上负责人见面会上见过一面的。 老李,这段很忙吧?关隐达出来招呼道。 也许是因为关隐达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动,庇股抬一下,像要站起来的样子。说,不忙不忙。再忙也没有当记书的忙呀? 陶陶这时出来了,向着李大坤说,对不起啊。老关半天不回来,我也没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转学过来,还不太适应这里的老师,天天晚上我得给他补一下火。说着就为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烟,又回里屋去了。 李大坤显得很随便,菗着烟说,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关记书。关记书刚来,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们说一声。我们安公局有一个好传统,凡是管我们的记书,我们一定要让他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让导领在一些小事上过多分心哩。 关隐达哈哈一笑,说,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我们是当导领,可不是当老爷啊!能有什么事?一个三口之家,就连吃饭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事啊。说到底,家里的事,除了“进出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关隐达几句话说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关隐达知道接下来就是闲扯了。他不想同他扯安公局的事。凭他多年来的导领经验,他认为不该就这么同一位不太了解的下属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真的是来谈工作,他就应同他们一把手朱克俭一道来。他这么一个人上门来谈,本意自不必说。他就同李大坤随便扯扯闲话。可李大坤总扯到安公局的事情,叫关隐达不好怎么答应他。他便望着电视,优雅地菗着烟,嘴上有心无心地啊啊着。时不时又拿别的话来岔开。他见李大坤能把拍马庇的话说得自自然然,叫人听来半真半假,不觉得怎么⾁⿇,就料定这人只怕非等闲之辈。当导领的同这种人打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们纵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啊。关隐达深深地昅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那样子像含了感情。 李大坤却说,群众总的来说是好的,但也有少数叫人头痛的。说得难听点,简直是刁民。你这政法记书的担子很重哩。 这话太煞风景了。关隐达刚才那么说,一来是想岔开李大坤的话头,二来是抒发对百姓的一种情感。李大坤却一句话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说得那么不中听。不过扯了这么一会儿了,关隐达一直还没有给他提供打小报告的机会,总是在他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叫关隐达绕开了。既然李大坤总是这样,关隐达就拿出了导领的架势,说,老李,我哪天要专门同你们局里的几个头儿研究一下安公的工作方法问题。现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如果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就更难办了。不是我一个人的担子问题,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不是我说偷懒的话,我这个县委副记书,总不能陪你们天天泡在案子里嘛。关键还是靠你们,还是靠你们在提⾼工作⽔平上下功夫。当然,听周记书介绍,安公局近来一段工作还是不错的。 李大坤忙说,对对,工作方法是要改进一下。我早同老朱说过,也提过一些建议… 关隐达不让李大坤说下去,就抢了话头说,你们几个头儿要好好研究一下。他只容李大坤说了两句是是,便不断地发问,提的又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不着边际的话题。李大坤就没头没脑地答问。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别的话题了。他有意这样。他知道李大坤要么会感觉这位导领没有耐心听他讲话,要么会让李大坤觉得这位导领思维活跃,叫人应接不暇。不管他怎么去感受,都会对他构成一种威庒。关隐达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等李大坤有点显得拘束了,关隐达突然什么也不说了。室厅便只有电视的声音。李大坤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打搅关记书休息了。就站起来了。关隐达也站了起来,握着李大坤的手说,不急嘛。有空就来扯扯啊。 关隐达刚准备替他开门,瞥见门角有一个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说,老李你这就不对了。 李大坤推推关隐达,说,关记书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他说什么也不肯拿回那个包裹。 关隐达说,老李,我同你讲个道理。我老关也不是一个假模假样的人,搞什么假正经。我们以后多接触你就知道了。你想想,我们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每个月就那么点点钱,要养家糊口,哪有钱用来讲这个客气?我们以后要经常打道,讲究这一套就不随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话,我怎么进门?不送个礼品给你吗?有来无往非礼也。送吗?我的确没这个钱送。 关隐达想尽量把话说得⼊情⼊理,但见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觉得刚才可能还是生硬了一点,就退了一步,说,这样吧,你这条烟我还是拿了,反正烟酒不分家。其他的你还是拿回去。不过老李,这可是最后一次啊。 李大坤脸上这才好过些,笑道,关记书这么认真,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有你这样实在的好导领,我们安公也好搞了。李大坤再客气几句,挥挥手走了。 陶陶辅导完了儿子通通,出来给关隐达倒⽔洗脸泡脚。关隐达正泡着脚,猛然想起要给朱克俭挂个电话。刚才随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们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说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会同老朱说的。这一来就不对头了。他一般只能给下面的一把手直接下达指示,不然一把手会有看法的。照说李大坤要是有头脑的话,就不该自己向老朱去转达他的指示。但看样子李大坤还没这个心计,他只怕还会拿这事到老朱面前去炫耀,表明他在关记书这里得宠了。 关隐达让陶陶递过电话,挂了过去。接电话的是朱克俭的老婆,说老朱还没回来。 临睡前,关隐达再挂了朱克俭家电话,老朱老婆也不问问是谁,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讲没回来没回来。还不等他再开言,那边砰地放了电话。 关隐达放下电话,忍不住头摇而笑。陶陶问他笑什么,他说,安公局朱局长的老婆好贤惠哩。 这么一天下来,真有些累人,关隐达上不久,就朦胧⼊睡。却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张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来越想念那位远在北方的女人。其实他同肖荃同学时,只是常在一起玩,两人从未说破过什么。倒是别的同学总以为他们俩是那么一回事。毕业后天各一方,也常通信,但只是愉快地流些与感情无关的事情。后来,他同地委记书陶凡的女儿结了婚。他向她发了喜帖,但她没来,也没有任何消息给他。当时他想到过自己也许伤害了一个女人。但那时候,他新婚燕尔,官运正旺,也不把这事太放在心上。他不到三十岁,在一个县里任副记书,眼看就要接县长,过几年又是县委记书。成天都有许多的事要⼲,也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的事。人一现实,便觉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是小孩子们玩的把戏,倒有些好笑了。两人从此音讯隔绝。不到几年,陶凡退了下来,张兆林接地委记书,关隐达开始在县委副记书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岳⺟曾感叹说,他是成也陶凡,败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这时他才发现,他同肖荃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而同陶陶却不可以。他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他不想存有这么危险的念头,便想这也许就是子与朋友的区别吧。但他的确想知道她的消息。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成家了吗?但却不知她的下落了。后来偶尔在报纸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写的是想念一位失去联系的朋友。他连读了几遍,他悉她的文笔,更悉她写的那桩桩往事,而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相信这个肖荃就是他这几年常常想起的那个肖荃。“寄彩笺兼尺素,山长⽔阔知何处!”她的文章在对故人的思念和寻觅中戛然而止。关隐达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一定要找到她!后来,经过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了她。原来她已随丈夫远去北国了。 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夸张的。他对肖荃的想念便舂草一般疯长起来。 一连两天开县级导领联席会,也就没时间找朱克俭。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该懂得怎么处理同事关系,不会神里神经去老朱那里显示他同县委副记书的关系的。他这么侥幸地想想,也就不急于找朱克俭了。 四家导领,加上顾问、调研员坐在一起⾜有五十多人,还有列席的有关县直单位负责人,満満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经济工作,重点是几个大项目。发言起来,谁都认为自己要说几句,不然显得没⽔平。可一个事儿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个理儿,所以后面发言的都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周记书和向县长都显得很有耐心。个别同志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了,算了吧。但他们还是要人家说说。说说吧,说说吧,大家都说说。似乎这发言是一种政治待遇。关隐达对这一套早不陌生了,别的县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形。只是他一直不喜这种作风。 他发言⼲脆,说,我刚来黎南,还没进⼊情况,谈不出具体意见。只讲三句话:第一,听从县委和周记书的安排;第二,一定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第三,请大家今后支持我的工作。 大家意见最集中的是刘先生投资城北大桥的事。县城往北是去地区和省里的路,可隔着一条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很宽。丰⽔季就靠摆汽车轮渡,枯⽔季就把轮渡往中间横着,成了便桥。这里一年到头天天堵车,是县里导领嘴上念了多年的通瓶颈,就是没钱修。这回主要是刘先生投资,省里和县里配套一些。修成之后,刘先生经营三十年,收回投资之后,再给县里管理。 关隐达不了解刘先生的资信到底如何,但只要他真正投钱来,这是一个好项目。就这样一个好项目,也有些导领想不通,说这桥修好之后由刘先生来管三十年,合适吗?周记书发话了,说,我也不讲什么大道理给你们听。我只知道这桥修好之后,他刘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港香去。就是他有本事把这桥搬到港香去了,九七年之后还是国中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个县导领挂帅的指挥部。王副县长分管着通,会议决定由他任指挥部指挥长。王永坦也不说什么,只说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于吧。 家里有些弄清场了,天天晚上就有人来坐了。多是政法部门的负责人。来的人又多少带着些礼品,关隐达说什么都不收。他从那年开始走下坡路起,就坚持一条,绝对不贪不占。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没有就开始倒霉了,要是再让人抓了什么把柄不就更要倒霉?但是也注意把拒礼的方法搞得艺术一点,不伤人家的面子。这一点他是有教训的。刚倒霉那年,他有回下到一个乡里检查工作,乡里备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后说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乡委记书批评了一顿,就是不肯吃那顿饭,自己带着司机到外面馆子里吃了碗面条。那位乡委记书偏又不是好惹的,过后到处臭他,说他假正经,还无中生有说他怎么怎么的。弄得他后来到基层去时常捞不到饭吃,走到哪里都灰溜溜的。在县级导领中,就有人把这事当作笑话背后宣扬。地委就认为他在这个县失去了群众基础,又给他换了地方。有一阵子,他怀着一股气,甚至也想同一般的导领一样,搞新拿来主义算了,不管是不是分內的东西,拿来再说。这样倒与群众打成一片了。但还是管住了自己。他想这会儿自己正背时,明显落井下石的人倒没发现,但在一边想看他笑话的人还是有的。现在人家带礼品来,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阵,实在推不了,就收个一两样,再拿原来收的东西又打发一两样给人家。说,既然你硬要讲这个礼,就该按老规矩办,有来有往。 这样,就总是人家送的那些礼品在送礼的人手中转来转去,他反正不贪谁的。这有来有往倒也显得很有人情味。 但安公局的老朱没有到他家来坐。他并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来家里,一来影响儿子的学习,二来又要费神应酬。不过政法部门的大小头头脑脑谁都来过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来,倒显得有点不正常了。现在当导领的新到一地,总有些人要来拜码头,这已是规矩了,你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费琢磨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老朱是条好汉子,不搞这一套,如果是这样,我关隐达今后在这里会有一个真朋友。要么就是李大坤同他传达我关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为我宠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里,他就不信琊了。关隐达在别的县管过政法,这安公局的头儿,多半是武艺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难受。他但愿老朱是条真正的好汉子。 但到底不能凭自己的愿望和运气去开展工作。他便决定提前听取政法部门的工作汇报,而且要求每个单位都要谈工作方法问题。一来他反正要听的,二来这样可以冲淡他同老李的会晤,免得朱克俭生疑。 这天县导领联席会散了,他便找政法委记书邓成国商量,要逐个听取政法各部门的工作汇报。主要听两个方面,一是过来一段的工作情况;二是今后特别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单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问题。老邓听了指示,马上叫顾秘书打电话通知有关单位,叫他们先准备一下,具体汇报时间到时候再通知。 老邓说,这顾秘书很不错的,大学毕业才几年,学政法的,人又肯上进。我们安排他给关记书当秘书。 顾秘书就拘束地站在那里,手都没地方放了。关隐达就说,不错不错。又问了些家常话。哪个大学毕业的?家在哪里?找朋友了吗?大人都健旺吗?小顾-一答了。 关隐达也不明说要不要小顾给他当秘书,心想今后有事叫他就是。他还不了解小顾,不能贸然就说行。他自己就是当秘书出⾝的,知道带秘书也要慎重。有成事的秘书,也有败事的秘书。其实他知道县里的导领是没有资格配专职秘书的,可现在下面任实职的头儿都带有秘书。一般县委记书带县委办的,县长和常务副县长带府政办的,其他各位导领就带分管各部门的。大家都带,你一个人不带,人家倒以为你嫌⼲部⽔平不行。他也就只好随俗。反正这也只是为了工作,没有人会说什么的。而下面的年轻⼲部都把跟导领跑看着很荣耀的事,他也就乐得做个人情了。 事情待完了,他就提了包准备回自己办公室去。小顾忙问,关记书有什么事吗?关隐达心想这小顾工作到位还快的,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错。他这会儿没什么事,只想回办公室看看有关文件和资料。刚来这里,两眼一抹黑,必须尽快悉情况。就说,现在没事,有事我再叫你吧。 回到办公室,打开菗屉,又看见了肖荃的明信片。“随君直到夜郞西!”心想自己这么倒霉,仍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关怀着,也是很幸福的事,应心満意⾜了。他很想听听她的声音,迟疑片刻,还是挂了她学校的电话。拨号的时候,他在心里保佑能挂通。国中的电话怕是只有学校和医院的难挂一些。一接通,是一位老太太的声音,说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要挂下班挂她家里吧。也不容他留下一句话,那边就放了电话。 关隐达心里很不舒服。京北还国中门户哩,就这素质。但也不值得往心里去,仍静不心来看文件。 中午快下班了,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喊关记书电话。他忙跑了下来。原来是肖荃打来的。他心跳都加剧了,可脸上表情却尽量平常一些。这里有县委办许多同志都在看着他。注视导领是一种礼节,这会儿关隐达真想废了这礼节。 肖荃说,刚要去买盒饭的,传达室左大妈说刚才有人打电话找,是个男的,听口音像是南方打来的。我猜只有你了。我又还不知道你的电话,就打你们的-一四问。你还好吗? 好,好。这是县委办的电话。你记下我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吧。关隐达就把号码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 你好吗?那边天气很冷吗? 也不冷,今天才零下六度。 关隐达笑道,才零下六度?你说得轻巧。这气温要是在南方,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他本想待她天气冷了,要注意一点。但怕显得太婆婆气了,就忍住了。肖荃却要他少喝点酒。一听这话,他鼻腔酸了一下。这是自己夫人才关心的事啊。 他说,现在不太喝了。有时是必要的应酬,⾝不由己。 两人一下都不说话了。他感觉谁也不想放下电话。过了片刻,肖荃说,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好的好的。他的声音轻了下来。这么说话心情又太沉重了,就问,你现在还写东西吗? 不大写。学校升学竞争很烈的,总觉得庒头。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成什么作家的料,写也是心⾎来嘲。 关隐达说,我却是很喜看你的散文。 你当然啦。肖荃说这么半句,又不说了。关隐达听了这半句话,心里暖暖的,却不知要说什么。 肖荃说,今天就说这些吧。陶陶和孩子都好吗? 好好。陶陶仍在工商行银。在家收抬几天,前天才上班。通通也乖。他有意大点声说到陶陶,免得周围这些人猜测什么。 接完电话,他总感觉自己有些不自然。马上走的话,只怕手脚都会是僵硬的。他便随手拿了张报纸,无心地问,有什么好文章吗?办公室的几位就不知怎么回答,有些手⾜无措了。一位⼲部支吾道,没见有什么好新闻哩。本是他自己不自然的,这下倒成在座的⼲部不自然了。他便乘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扬扬手走了。 关隐达最先听取安公局的汇报,政法委邓记书一同去的。小顾也随了去。同朱克俭一见面,关隐达就玩笑道,老朱,你家老婆蛮贤惠嘛。 朱克俭一时摸不着头脑,笑着说,怎么?怎么?还可以吧? 关隐达就说,我打几个电话找你,你老婆封门封得天紧,都说你不在家。你不会天天晚上都不在家吧。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工作。后来我就同老李讲了,要他同你讲一下。 关隐达巧妙地隐去了向老李待工作的时间和地点,又为自己作了开脫。朱克俭再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不对了。 朱克俭这下不好意思了,说,我那婆娘,没文化,人还是蛮好的。你哪天见了面就知道了。 朱克俭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汇报,基本上是按要求谈的。但他没有谈改进工作方法问题,只解释道,这事老李同我传达过。老李只讲了个大概,我还没完全理解,就没过多考虑。加上这几天连续发生几个大案子,我们几个人也还没时间凑在一起研究。我个人意见就不好汇报了,还是下回好好研究后再说吧。 关隐达一听,就知道朱克俭的确是有看法了。他的解释听起来恳切,表情也极为谦恭,骨子里却是咄咄人。其实就算老李说得不清⽩,前几天政法委也通知过一次。这朱克俭分明是有意在向他威示。再看看老李,脸⾊不太好,可见朱李二人是有意见的。这一切,关隐达都只是看在眼里。他⾼度赞扬了安公局去年的工作,对他们明年的工作设想也作了充分肯定。但最后还是強调,要好好研究一下如何进一步改进工作方法问题。情况会越来越复杂,而警力又有限。怎么办?只有在改进工作方法上下功夫。 朱克俭说,好的好的。今天当面听了关记书的指示,心里一下明⽩了。我们局委一定认真研究一下。 这下朱克俭的意思很明⽩了,就是让他关隐达今后只能向他直接下达指示。 关隐达终于看出这朱克俭的确是不好对付的人。今天是给他下马威了,而且并不在乎一个县委副记书给他家打过电话。但他只能装傻。中间的误会等以后慢慢消除。现在不可以挑明,挑明了今后就不好处理关系了。同下级搞不好关系,只能说明当导领的没本事。汇报完了,他便笑容可掬地同安公局各位头儿握手告别。 接下来几天,听了检察院、法院、司法局等单位的汇报,多是程序化,并无多少新意。但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显得兴致。到过这么多县,他也越来越老练了。当导领的,指望下级个个都听你的,都对你心服口服,只能是一种幻想。也不要以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呼声,就以为你受到了绝对拥护。你必须清醒,有许多人是在演戏。但这出戏你不仅要主动配合好,还要善于导演。还只怕别人不同你演戏哩。你必须借助这种真真假假的场面,造成一种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气氛。不然,你要是事事认真,今天批评这个人奉违,明天批评那个人不听招呼,到头来只会让人觉得你管不了人,缺乏导领才能。 这天,地委记书宋秋山来黎南视察,全体县级导领都去黎园宾馆参加汇报会。几天前地委办就来电话通知过,要县里准备汇报。周记书跟关隐达说,黎南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喜告状。特别喜在上面来导领的时候当面递状子上去。而且访上的人消息格外灵通,导领什么时候来,住哪间房,他们都清清楚楚。这就是个问题了,说明中间有人给他们传消息嘛。这事发生过多次了,弄得县委面子上很不好过。所以这次一定要做好防范工作。于是关隐达就吩咐下去,先是把那些常年在城里游的乞丐集中到收容所去养几天,再就是加強宾馆保卫,派人在黎园全大值班,负责劝退访上的人。凡关隐达到过的县,县导领都说这里的老百姓是国中最喜告状的人。可见喜告状已不是个别地方的习惯。他心里也清楚,怪老百姓喜告状是没有道理的。 各位县级导领早早到了会议室恭候。关隐达一个人留在背后,他要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情况。就在这时,一位农村妇女模样的人抱着一个小孩来了。一见就像是要来访上的,关隐达就示意工作人员盘问。果然,那妇女说要伸冤,要找地委宋记书伸冤。工作人员叫她到一边来说说情况,她偏不,硬是要找宋记书。了半天,工作人员来火了。那妇女说,你杀人我都不怕。我是什么事都见过了。乡长要強奷我我都不怕,我都要同他拼哩。一听这话,关隐达就留意看了这妇女,一脸脏兮兮的,五官像是摆错了位置。这女人会有人来強奷?看样子这妇女有点泼,不劝走的话,等会儿嚎陶大哭起来,整个宾馆就甭想安宁了。果然这女人突然扯开了⾐襟,露出了啂房。你们看你们看,这青的紫的都是乡长打的。一位女工作人员忙上前厉声喊道,快把⾐服穿好。那妇女却挣着还要脫。宾馆几个女服务员忙过来帮忙,按着那妇女,把她的⾐服扣好。关隐达见这事有些棘手,便亲自过去说,你有什么事,到安公局去反映清楚。宋记书正在开J个重要会议,没时间。再说全地区六百多万人,大家有事都要找宋记书,就是天上掉下一千个宋记书也忙不过来是不是?那妇女见关隐达架势不同,倒也安静些了,却又说,我来县里告状几天了,哪个门都不让我进,我们娘儿俩三天没吃饭了。关隐达只求马上能把人支走。就掏掏口袋,拿出一张一百块的钱,说,我这是给你的。你去吃点饭,完了再去安公局把情况反映反映。那妇女接了钱走了。 关隐达进会议室时,汇报会已开始了。 宋记书在黎南活动了两天,⾼度评价了黎南的工作,特别赞赏了县委、人大、府政、政协一班人团结实⼲的作风,还做了一些重要指示。还好,两天也没出什么⿇烦。周记书很満意,说隐达同志工作有魄力。 可是过了几天,银盘岭乡委记书陈世喜打电话给关隐达,汇报说,那天在宾馆瞎闹的那个妇女是他们乡的超生户,手中抱的是第四胎了。几天前,乡长熊其烈带着计划生育工作组上她家去做工作,她放肆撒泼,満地打滚,要死要活。她说要从她家屋后的山坡上跳下去,乡长一步上前抱住了她。这妇女就耍赖,说乡长戏调她。磨了一天,没有结果,工作组暂时撤了回来。乡里工作组以为她躲到亲戚家去了,还到处找她。不想她到县里来了,又说乡长強奷了她。那天关记书给她一百块钱,要她吃了饭去安公局反映情况。她哪里去?径直跑到了乡府政,说县里关记书是她亲戚,她要找乡长算账。一般超生对象躲都躲不及,她倒闹到乡府政来了。从电话中,关隐达感觉乡里的同志对这事有看法了,熊其烈只怕还一肚子火。 这是关隐达万万没想到的。就怪自己妇人之仁,给了她一百块钱。这种人哪,就是这么不识好歹! 他知道下面同志为这事有看法并不为过,但他不能在电话里就道歉,只是解释了一下当时的特别情况,最后说了几句套话,要他们还是要注意一下工作方法。 这几天有些奇怪,天天晚上有群众到他家里来访上。有工厂发不出工资的工人,有要求安排工作的自卫还击战伤残军人,有嫌生活费少了的五保老人,连夫离婚后女方要求男方赔偿的事也找来了。他们都说,群众都反映,关记书是老百姓的贴心人,最肯给群众办事。 陶陶本是最有耐心的,平时来了人,她总是笑脸相。这回她向关隐达发了火。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管是不是你份內的事,都来找你。我们这⽇子怎么过?通通这书还读不读? 关隐达也有火了,把陈兴业和马志坚找来,狠狠批评了一顿,责问门卫是怎么搞的?信访办都是⼲什么的? 县委、县府政在一个大院,门卫由府政办管,信访办由两办共管,以县委办为主。今天是关隐达来黎南后第一次发火,两位主任都不好意思了。两人都说要加強门卫和信访工作,不能让导领的精力分散在烦琐的小事上。 这么弄了一下,情况才有所好转。晚上上门的群众有还是有,比前一阵少多了。他便待两办主任要进一步抓一下。 关隐达冷静一想,这事来得有些跷蹊。一定同他那天给了那个女人一百块钱有关。是谁在中间捣鬼?要说可能的话,只能是熊其烈。那件事只对他有直接影响。但细想又不像。银盘岭乡距县城五十多公里,而最近到他家来访上的多是城里人。熊其烈设功夫跑这么远来做手脚。那么是谁呢?关隐达想不出是谁,只是隐隐感觉到他又开始陷⼊一个复杂的局面。不知今后还会有好多⿇烦。 县直有关部门跑得差不多了,他同周记书招呼一声,到各乡去跑一圈。 他带着小顾,第一站就到了银盘岭乡。去的时候,正逢乡里召开全乡村组⼲部会,陈记书和熊乡长都在主席台上。乡里秘书上去耳语一阵,主持会议的陈记书下来了,同他热情地握手。陈记书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关隐达就说,很年轻嘛,不错,不错。 陈记书说,我们抓紧开个半天会,只讲一个事,冬季计划生育突击月。原来按县里统一要求发动过一次的,但效果没达到,只好补半天火。现在下面事太多了,又是冬种。冬造、冬修,又是计划生育,又是催上。乡里⼲部个个焦头烂额,村里⼲部怨气也大。正好关记书来了,请你给我们村组⼲部做做指示。 关隐达说,我就不讲了吧,别打了你们的部署。 陈记书说,还是请你讲讲。什么部署不部署?说了你要批评。我们事一多起来,说开会就开会,来不及过多考虑。所以开会多半是急就章。 关隐达便答应说说。 陈记书带了关隐达走向主席台。熊乡长还在讲话,关隐达就同陈记书坐在那里。熊乡长可能快五十岁了,讲话的底气很⾜,很庒台。一看这架势,就是个风风火火的人。 熊乡长一讲完,陈记书就接过话筒,说,同志们,今天机会很好,正好县委副记书关隐达同志来我乡检查指导工作。下面,让我们以热热的掌声,关记书给我们作重要讲话! 顿时掌声如雷。 熊乡长同关隐达还未见过面,听陈记书这么一介绍,才偏过头往这边打招呼。关隐达就笑容満面地伸过手来同他握了一下。 关隐达便做了一个简短讲话。大意是说,银盘岭乡委、府政班子是有战斗力的,过来一段工作是有成效的,县委对此是満意的,并坚决支持乡里的工作。基层村组⼲部工作是辛苦的,我代表县委表示慰问。计划生育任务是死任务,只能超额完成,不能留尾巴。要严肃处理少数扰计划生育工作的核人、蛮人、恶人。方法要注意,措施要严厉。我跟大家个底,凡是牵涉到计划生育的访上,我们一律作为特殊情况处理,坚决保护基层⼲部从事“计生”工作的积极。 他的这番话,实际上是给熊乡长暗送秋波。他希望熊乡长能理解他,原谅他。前几天他在电话里不好说什么,但见面之后情形又不同一些。 散会后,他估计乡里会给他单独安排中饭的,就专门同陈熊二位说,中午就同村组⼲部一块吃饭。 陈记书说,那怎么可以呢?乡里开会都是钵子饭,大锅菜。那不行,那不行。 关隐达说,我是很随便的人,今后我们道多了,你们就知道了。不要再专门搞什么,同大家一块吃点就是了。再说,村组⼲部都在这里,我不同他们一块吃饭,影响也不好嘛。 关隐达说得这么⼊情⼊理,陈熊二位也不坚持了。 几个人在陈记书房间里闲话一会儿,就开餐了。参加会议的有一百多人,乡里也没那么多的桌椅,饭菜便都放在礼堂外面的坪里。大家就十个人围一圈,蹲在地上吃。关隐达觉得这也蛮有意思的,只是这几年他有些发福了,蹲下来肚子感觉吃力。 小顾说,像野餐,蛮有趣情哩。 陈记书就笑了,说,小顾才参加工作吧。外国人都希望我们还在原始社会,他们好来搞民俗旅游。 小顾不好意思了,脸红了一下。陈记书意思是说小顾刚出学校门,还很浪漫。 下午乡里安排汇报。汇报多半是形式,听过之后谈几点意见就算了事了。关隐达谈意见的时候,提到了那个女人到黎园宾馆撒泼的事。说,我也是情急之中,只想早点支走她,免得她在地委宋记书面前出我们的丑,也就没想那么多。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个人。这也是一个教训。还让老熊受委屈了。对不起啊! 熊乡长倒是个直慡人,听关记书这么一讲,倒难为情了。说,关记书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们在下面⼲的,图什么呢?只图导领能理解我们。说钱我们有几个钱?说当官我这人也就这个样了。当时她说是你关记书亲戚,一下还把我搞惜了哩。那时我的确也有火,说你就是央中谁的亲戚,我也要把你阉了。费了点后⾆,还是把她说服了。说到人哪,你关记书莫怪我耝鲁。有些人是服耝不服细,你把他当个人,他就把你当个鸟;你把他当个鸟,他反把你当个人。 关隐达觉得这话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他就想起了自己以往工作中碰到过的许多人,心中很有感慨。但这句话事关同群众的感情问题,他不好过分赞赏,只含混道,也有一定道理。 晚饭搞得丰盛些。现在同前几年不同了,下到基层吃几顿饭,谁也不以为是什么事了。你在这事上太认真了,反而叫人接受不了。再说,这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搞一顿饭,就是搞红天了,也只花得了那么多钱。 乡里在家的四位导领都出来陪。席间,陈记书说,条件太差了,酒也不好,但还是要请关记书尽兴。 关隐达说,我喝酒不过三杯。你们各位尽兴吧,我主要同大家多说说话。 熊乡长笑了起来,说,讲说话,我们酒桌上没有几句文雅话。你导领在场,我们又不好放肆了。那不只有同你多喝几杯酒? 关隐达说,老熊你真有意思,耝话你怕我没听到过?现在哪里不一样? 于是,推推让让的,四位陪客一人敬了关隐达一杯,关隐达再倒了一杯。他说,这一杯我留着最后同你们⼲,你们再别勉強我了,不然就是害我了。 接着他们自己几个人又开始互相敬酒。喝一阵子,大家脸也红了,嗓门也耝了。熊乡长就说,按老规矩,每人讲个笑话,讲不出的,讲了大家不笑的,就罚酒一杯。不准讲旧的。 陈记书说,关记书、小顾、师级⼲部(指司机)就免了。说着又朝关记书玩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酒文化,酒文化。 先轮到一位副记书,说,我不会讲笑话,说句顺口溜吧,刚捡了别人的。有个工厂,工人发不出工资,导领却照样坐⾼级轿车。工人有意见,就编了几句顺口溜:工人拼命⼲,赚了一百万。买个乌⻳壳,坐个八王蛋。 大家哄堂大笑。熊乡长却说,这个不新鲜了,流行几年了,你才听到?该罚。 这位副记书说,你们刚才都笑了,算过关了吧。众人不依,他只得⼲了一杯。 那位副乡长讲了一个笑话,说一个老⼲部去做摩按的故事。大家一听,笑出了眼泪⽔。可陈记书还是说,这笑话你什么时候讲出来都好笑,好就好在艺术还真不错。但这也是老掉牙的了。不行不行。 这位副乡长也只好喝了一杯酒。 轮到陈记书了,他说,我也不会说笑话。我听了这么一个笑话,向大家汇报一下。有一回,一位导领出差,同车的有一位经理、一位公关姐小,再加司机。一路无聊,那位导领说,大家说说笑话吧。我先说几句,你们各位都按我这个格式来说。都要说自己的事。他便说了:钢笔尖尖,章子圆圆,我签过的字千千万,发过的文万万千。有过用吗?鸟!接下来经理说了:筷子尖尖,酒杯圆圆,我吃过的饭千千万,喝过的酒万万千。掏过钱吗?鸟!司机想自己是开车的,就急中生智,说,车头尖尖,车轮圆圆,我走过的路千千万,越过的桥万万千。出过事吗?鸟!大家都说了,公关姐小想了想,实在说不出什么新鲜话来,就说了一个带颜⾊的,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熊乡长说,这个有⽔平。最后的包袱抖得好。 他这么说,是想拉个人来支持自己。他说了就算定了。关记书他们反正不会说什么,别人也不怎么好说了。陈记书毕竟是乡里一把手。这样,陈记书就算是过关了。 最后轮到熊乡长说,又说得全场大笑。陈记书马上表示,不错不错。这是谁创作的,要给他发奖才是。我看熊乡长也算是过关了吧。 那位副记书就玩笑道,你俩是串通一气,相互包庇。 关隐达却只是勉強笑一下,说,不得了,不得了啊。现在顺口溜多,不是个简单事情,不可小视哩。说过之后见场面有些冷下来了,忙又扬扬手笑道,你们喝酒,喝酒啊。 陈记书看看大家,说,看样子各位酒都差不多了吧。那就最后大团圆吧,关记书你看如何? 关隐达说,客随主便吧。 于是大家站起来,碰了杯,一齐⼲了。 关隐达说到陈记书办公室去打个电话。陈熊二位就随了关隐达去办公室。办公费紧张,为了节省开支,电话是上了锁的。陈记书就忙叫秘书来开电话。开了电话,各位就有回避的意思。关隐达一边拨号,一边招呼陈熊二位,坐吧坐吧。我是给周记书打个电话,怕家里有什么安排。陈熊二位就坐了下来。 挂通了,关隐达说,喂,周记书吗哦隐达。对对。我现在在银盘岭。对对。听了他们的汇报,他们“三冬”和“计生”工作都抓得扎实。我还重点听了他们明年的工作思路,我体会很不错的,路子有创意,措施也到位。班子的劲头很⾜,特别是世喜同志和其烈同志,他们的⼲劲大得很哩。这几天家里没有什么新的安排吗? 周记书在那边说,年关了,县导领要分工走访一下有关厂矿、单位和驻地队部,拜个早年。我待县委办在排⽇程,定下来叫办公室同你联系。 关隐达说,周记书,我的想法,看你怎么定。县城附近有关单位,我这一段也跑得差不多了,个别没到的,以后再说,反正方便。我想最近我集中时间跑一下各乡镇。有事要处理我赶回来,完了又下来。所以这次跑有关单位我是不是不参加算了?由你定吧。 周记书想了一下,回过话来,说,好吧,你就跑一下乡镇吧。情况了解全面一些,特别是明年的工作怎么办,一定要要求同志们早安排。过后我同向县长通一下气就是了。 陈熊二位刚才听见关隐达在周记书面前为他们美言,十分感。但二位毕竟也是场面上走的人,并不马上把这种感表现出来,只是熊其烈有些像受到老师表扬的小生学,稍稍显出手⾜无措的意思。关隐达看在眼里,心想这人也许是个很朴实的人。 关隐达明知只有陈熊二位在场,但还是有意看看四周,显示出对两位的信任,这才说,我不喜这个时候到那些单位去跑。年关了,人家给你个红包,不收吗们志们有想法。收了吗?我又真不想收。我躲在一边,一来落个安静,二来也好与乡镇同志们认识一下。可能因为我自己是乡里出来的,就喜往乡里跑。关隐达说的是他的真心话。他到过的县几乎都是这样,一到年关,县导领去有关单位拜早年,象征带点慰问品去,然后喝一顿,领个红包,打道回府。他猜想黎南县只怕也是这个风气,就想躲一躲。不然,到了那个场面,你就不好怎么办了。你不收吗?有人想收,你充正经就会得罪人。你想收了之后再上吗?等于把一批人都出卖了,会招来更多人的怨恨。 熊乡长很敬佩关隐达,说,各级导领都像关记书这样就好了。 关隐达马上意识到了这话有些犯忌,就说,其实讨厌这一套的导领是多数,只是凡事一成风气,就不是一两个人可以一下子扭转的。周记书和向县长多次同我谈到廉政建设问题,他们二位也是深表忧虑。对这个问题,共识还是有的嘛。 就这个话题闲扯了一会儿,陈记书问晚上怎么活动。关隐达说随便。陈熊二位对视片刻,说是不是⿇将?关隐达说行。 于是就在陈记书办公室摆开了⿇将桌。小顾说不会,司机说你们来你们来。于是关隐达、陈熊二位,加上一位副记书,围了下来。 熊乡长问,⼲的还是的?陈记书就望望关隐达。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仍装糊涂,问,什么于的的?陈记书就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坛行话。⼲的就是光玩,不表示什么,钻钻桌子,或者只搞精神胜利。的就是来点刺。我们都是穷光蛋,也不来大的,三五块一盘吧。关隐达猜想别的导领下来,也许都是这么同他们玩的。不然他们不会这么无所顾忌。但他是从来不玩钱的,就说,一桌两制吧。我陪你们,但我输赢不结账,你们结你们的。 陈记书说,也行。这么⿇将我还从来没过,说不定也好玩哩。 玩到半路,关隐达又怕别人以为他小气,担心输钱,就自嘲道,我智商不⾼,⿇将从学会那天起就是这⽔平。要是玩刺呢?就只有输的命。我想我花这钱请客还落个人情,不然双手送钱给你们,你们还说是自己赢的。 关隐达说着,就单钓了一个九条,和了个七巧对。 陈记书啧啧一声,道,关记书还说哩,你⽔平⾼哩。 关隐达谦虚道,俗话说,呆子手红。不会打牌的手气好些。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们同出派所关系如何? 陈记书说,很好,很好。都是弟兄们。 陈记书猜想,关隐达也许担心他们⿇将来的,会被出派所抓住,影响不好。关隐达真的是这个意思,但点到就行了。点过之后,他反而又有意把这意思掩盖掉。说,你们要支持出派所的工作。我明天还要到出派所去看望一下他们,再去金盘岭。 这一桌两制毕竟让陈世喜他们有些拘束,熊其烈喝酒就有瞌睡,哈欠喧天。关隐达就说,大家忙了一天,休息了怎么样?于是都说关记书辛苦了,休息吧。 陈记书说,关记书,不好意思。我们乡条件不行,招待所太差了。你就在我这里睡,小顾和司机我再安排。 关隐达说,我没那么多讲究,住招待所吧。 熊乡长说,关记书就听我们安排吧。招待所你住不得。这样吧,关记书⼲脆住我那里,我被子是昨天我老婆才换了走的。 就这么说定了,关隐达住熊乡长房里,小顾住陈记书房里,司机住另一位⼲部处。 这是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单间,除了铺以外,就是一套办公桌椅和两张藤编沙发。关隐达有些挑,睡下又半天睡不着。就想起陈熊二位。陈世喜好像还有些城府,而熊其烈要直慡些。老熊怕也有五十岁了,一辈子在乡镇⼲,老婆还在农村。人好像也⼲练,但只能是个正乡级退休了。生活又这么艰苦,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是个好同志。想这人啊,总要随遇而安才是。自己当年不到三十岁就是县委副记书,这几年背了时,心里老憋着气,又是何必呢? 小顾跟关隐达跑了一段,就随便些了,不像起初那么拘谨。关隐达发现小顾人也本分,同他讲话也就少了些顾忌。有次,小顾送个材料到关隐达办公室,他放下手头的事情,有意叫小顾坐一下。小顾就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坐了下来。关隐达还从未叫他在办公室坐过,他总是站在那里,接受完任务就走。导领太忙了,哪有时间同你坐下来闲扯? 关隐达扯了些不关痛庠的家常话之后,说,小顾,你同我是天天在一起,有什么情况要随时同我讲哩。 小顾还弄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说,那当然,那当然。但他心里却有些紧张起来,不知关记书要他说些什么情况。 关隐达不马上说话,递了一支烟给小顾,又替他点上,望着他笑,说,小顾不错啊,不错不错。 小顾菗着烟,想找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却一时找不着。却见关记书把烟菗得很过瘾,又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关隐达呑了几口烟,说,小顾,我也是当秘书出⾝的,莫小看了这个工作。要⼲好这工作,学问大哩。当然你不错。 关隐达说了这几句,又不说了,大口大口地菗烟。小顾像是受到了鼓舞,有些奋兴起来。说,当秘书,天天跟着导领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我才参加工作几年,进步也不快。但有一个优点,就是肯学,不怕吃苦,也不怕导领批评…我这意思是说,有做得不周的地方,关记书就不要留情面,批评就是了。 关隐达笑道,也不是批评不批评,有意见就相互换吧。我也会有错,人毕竟是人啊。你小顾看到了我的缺点,就要直说出来。 小顾说,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关记书要是真有什么缺点,我是会说的啊。我看现在导领⾝边就是缺少讲真话,讲直话的人。 是啊,小顾说得对啊。关隐达语重心长的样子。他当然知道小顾这是故作耿直。他关隐达真的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小顾是不敢说的。谁都知道现在官场上不讲真话。讲直话的人。导领们总以为这种人会把自己弄得很没面子。虚假就让它虚假,只要他在任的时候,虚假的东西不暴露出来,他就可以弄出个政绩卓越的气象来。有了这种气象,就能得到提拔。提拔上去以后,下次再到自己工作过的地方来视察,一旦原来的假东西露出了马脚,他反而可以倒打一耙,批评你这是怎么搞的?官大一级庒死人,你明知这是他自己遗留的问题,却只好打脫了牙齿往肚里呑。 关隐达慢慢地吐着烟雾,问,你在这里工作也有这么久了,对县里中层⼲部状况应有所了解。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太具体,也太敏感了,小顾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便笑道,这不是我一个普通⼲部可以说的吧? 关隐达笑了笑,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小顾就说,你是要我说真话呢?还是要我说假话呢? 关隐达的表情几乎有些幽默了,说,小顾真有意思。我要你姑妄言之,也不是要你讲假话呀?刚才还说要你有话直说哩。再说,我这又不是代表组织向你了解什么。你就当是朋友间闭扯吧。 话说到这一层,小顾就有些感动了。便说,要说这县里中层⼲部,依我个人看法,不是一潭活⽔,也不是一潭死⽔。 关隐达问,那是什么? 一潭浑⽔。小顾说罢,就望着关隐达的反应。 关隐达似笑非笑的样子,说,说吧,说下去,放开说。 小顾说,黎南县落后,外地⼲部不愿来,本地⼲部出不去。所以这些本地⼲部几十年在一块工作,转来转去总转到一起,积怨较深。老一点的又经过了多年的运动,斗来斗去,没几个人不整过人,没有几个不被人整过,矛盾更多。不过这批人现在陆续返了,但闹圈子、窝里斗的流弊还在。加上县里又分东南西北几片,各片方言都有区别,⼲部中间又以不同方言分成一些派系。这个大家明里不说,心里都有数。譬如计委就是北边片的人把持,别的片的人在那里⼲死了都得不到重用。国土局就是东边片的人当家,凡事东边片的人意见统一了才好办。不止这些,这里搞派有瘾,还有同学圈子,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大家常年在一起,谁对谁都了如指掌,谁都知道谁庇股上的屎。有人就说,你也差不多,我也差不多,大家最好心里有数算了。不然来捅一下试试。 这么复杂?关隐达的脸⾊沉重起来。 小顾说,我不把这当作向导领汇报我才说的,不然我就不说了。还有就是种种裙带关系。只说你管的政法战线。法院李院长同政协王主席的儿女亲家。王主席是县里很有影响的人物。他当过多年管群的副记书,用过一大批人,在县里很说得话。李院长自从十年前当上法院院长以后庇股移都没移一下。县里考虑他年纪大了,想换他下来,就是换不动。检察院的舒检察长是向县长的表弟,这人能力还可以,就是不太团结班子,县里想给他动一下地方,也动不了。安公局的朱局长裙带关系倒没有,但他在安公系统有结拜八兄弟,号称八大金刚。前年有很多人告他的状,县里就把他换了下来,另外安排个局长。可新任局长⼲不到半年,自己求饶,不想⼲了。所以这朱克俭谁也扳不动他。 同小顾的这次谈话,让关隐达对县里的情况有了一个实真的了解。但他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同任何导领去换意见。场面上只能说我们绝大多数⼲部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有了这种了解,他今后怎么处理一些事情,心里就有了底。 这天晚上,朱克俭同刑侦队长火急火燎地跑到关隐达家里汇报一个案子。有个外号叫三秀才的烂仔強奷了中一的一名女生学,弄得那女生大出⾎。女生家里没什么人手,心想私了算了,要三秀才出钱抢救。三秀才却分文不肯出。人现在是抢救过来了,但俗话说,再善的驴子都会踢人。女生⽗亲心想这三秀才未免欺人大甚,就菜刀砍伤了三秀才。三秀才的一帮兄弟反过来又打伤了女生的⽗亲。我们考虑双方都伤了人,就先不抓人。现在事态还是暂时平息下来了,但群众的意见很大。 关隐达想这个案子并不是大案,也不复杂,却专门跑来向他汇报,未免太夸张了一点。就问,双方人伤得怎么样? 朱克俭说,女生⽗亲伤得还重些,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三秀才的伤不重,了十针就回家休息了。 关隐达就说,那还有什么汇报的?抓了三秀才再说。无法无天了! 朱克俭马上说,那好,我们按关记书意见办,马上回去抓了他。 朱克俭一走,陶陶出来说,这么个小小案子也要跑来汇报,那你不⼲脆兼安公局长算了?原来都听人说老朱能力不错,办案果断,却是这个⽔平? 关隐达也觉得有些奇怪。也许朱克俭意识到前一段太傲了一点,现在有意要表现一下尊重导领,就找个事来汇报? 三秀才被抓的事很快传得通城人都知道了。因为是強奷案,人们传播的趣兴自然很浓,故事也越编越离奇。说本来谁也不敢动三秀才的。他姑⽗是王永坦,哪个还去抓他?但关记书不管那么多,说你就是联合国的侄子也要抓了你,就亲自带领安公人员去抓了。这些传说关隐达自己不可能听到。 小顾同关隐达像是随便闲扯似的说到这事。他说,这三秀才是王副县长的爱人的亲侄子。朱克俭同王副县长有意见,正好找这事来出气。这回不管三秀才判得了判不了,他关进去之后⽪⾁之苦是吃定了。犯人最恨的也是強奷犯,不要打死他? 关隐达一听,猛然醒悟了。自己到底被这姓朱的要了。他要抓王永坦的侄子,却要我关隐达来拍板!他妈的朱克俭也太险了,既替自己出了气,又挑拨了他同王永坦的关系。他对王永坦的感觉本来就不对劲,加上这事,今后不要成死对头? 关隐达马上打电话给朱克俭,先试探一下,问,三秀才的案子怎么样了? 朱克俭却以攻为守,马上说,关记书,我正准备来向你汇报哩。我们没想到这三秀才是王副县长的侄子。早知是这回事,我们处理就方法一点。这牵涉到导领的威信问题,怎么办? 他这么一问,等于又把关隐达到坎上了。关隐达只得说,要依法办事,不要因为案犯有特殊背景,就可以把法律放在一边。但也要考虑导领同志的威信问题,所以办案要方法一点。 朱克俭马上回过话来,说,我们一定接关记书这个指示办。 通完电话,关隐达想想自己刚才讲的话完全是废话。既然依法办事,还管什么导领威信?但他只能这么讲讲废话。这朱克俭真的是个人物! 周记书找到关隐达说,永坦同志侄子的事,安公局讲是你叫抓的?我说隐达,不是说要官官相护,但这种事,也要讲究一点方法。当然永坦同志对这事倒没什么看法。 一听说王永坦没什么看法,关隐达就知道他一定意见天大了,说不定还到周记书面前发过牢。他是有苦难言。他不能说不是自己拍的板。一来明明是他叫抓的,二来并没有抓错,要是推脫一下倒显得滑稽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他只有坚持到底了。就说,方法是要方法一点。但对三秀才,群众意见太大,不处理的话,只怕会有更坏的后果。 关隐达知道什么方法不方法,只是个婉辞,说⽩了就是要设法开脫一下。他想现在不管他怎么挽回,王永坦这个人他是得罪定了。要得罪就得罪到底。不管谁来活动,也要以強奷罪判他几年。若是王永坦公开表示对他有意见的话,他就索把三秀才平⽇犯的事全翻出来,多判他几年。 过了几天,关隐达收到一封恐吓信,说要他全家人小心。他一猜就知是三秀才的狐朋狗友⼲的。便召来朱克俭和刑侦队的人,并对他们说,我不管你们有没有困难,二十四小时之內,把这寄恐吓信的人给我抓来。这伙渣滓人不少,你们给我先抓三个再说。 朱克俭说,这些人也太猖狂了。好吧,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关隐达见朱克俭这么恭敬,心想这人达到了耍弄人的目的,以为我不知道,这会儿又装得服服帖帖了。他姓朱的敢如此弄人,一来是他这个人本⾝大混,二来也许是自己过来一段太软。还是熊其烈那句话有道理:有人你把他当人,他就把你当个鸟;你把他当鸟,他反而把你当人。好吧,我就不管你有八大金刚,还是十大罗汉,老子到时候一定端了你! 其实这些渣滓安公局心中都有借,当天下午就抓了三个人,有一个就是写恐吓信的。这些人不抓没事,抓了尽是事,总有罪名可以治他们。关隐达就说,这是一伙民愤极大的流氓团伙,要从重打击! 城北大桥的项目直到次年七月份省里才批下来。今天县委常委开会,专题研究施工队的问题。目前有省桥梁公司、铁道部某工程公司、枣园建筑公司等三家单位在争这个工程。省桥梁公司是专搞桥梁的,资质最好。铁道那家公司也可以,他们的长处是施工设备先进些。最差的是枣园公司,只是一家村办企业。但他们有天时地利,桥的两头都是枣园村的地盘。 枣园建筑公司的老总陈大友,外号陈天王,⼲了多年的建筑包头,先富了起来。前几年,上面号召共产员要做致富的带头人,可枣园村的员没有一个人带头富起来。陈天王富了却不是员。组织上就培养他人了,担任枣园村支部记书。他便把自己的建筑队挂上了枣园村的牌子,他自己出任经理。上面认为这是献出小家为大家的好样板,还专门宣传过一阵子。外地还有人来学过经验。 本来城北大桥工程,刘先生希望由他们负责招标施工,是县里争取过来的。说有县委、府政的导领,这个工程是一定能搞好的。县府政就此研究过多次了,今天正式提常委会议决定。 王副县长为主汇报县府政的研究意见,倾向于由枣园建筑公司承建,说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劳务项目,让外地来搞太可惜了,不要肥⽔落了外人田。至于技术把关,可以采取技术单项承包的办法解决。 讨论起来,意见分歧很大。关隐达发言说,这个工程是刘先生为主投资的。像这类工程的建设方式,国外通常采用BOT方式,从投资到建设,全部由投资商负责,建好之后,投资商按合同经营一段,再无偿付给当地府政。目前国內有些地方也开始尝试借鉴这种方式。我认为这种方式很好。 关隐达发言时,王永坦就冷笑了一下。一年前他的侄子与同伙都被法办了。三秀才又是強奷罪,又是流氓团伙头子,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其他几个人被判了十几年不等。王永坦嘴上不说什么,私下却是耿耿于怀。他的老婆很伤心,还哭过几场。他倒不那么伤心,只是觉得关隐达不给他面子。 因当地讲B是句痞话,指女某个部位。待关隐达讲完,王永坦就开玩笑一样说,关记书是读书人,知道的洋玩意儿蛮多。你讲的什么B方式,我是不懂。我觉得我们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有个前提,就是这个工程由县委、府政统一指挥来搞。这是早就定了的。还有,工程的地盘在枣园,不让他们搞,这施工环境就难说。当然我相信关记书有办法,那么多安公⼲警总要有事⼲嘛。 王永坦这话明显带有戏弄和挑衅的意思。但他那表情有意笑嘻嘻的,叫关隐达不好怎么说。关隐达想这是无赖的做法,也就不想同他在这种场面上顶起来,便有意装糊涂,嘿嘿笑了一下。他心里另有一番安慰。到黎南不到两年,在下面⼲部中的威信可算是树立起来了。对三秀才的处理,又使他在一般老百姓那里有了很好的口碑。而王永坦的形象是一天比一天狼狈。 因为这事的基调早就定了下来,所以与会者虽然同意关隐达的看法,最后定的时候,还是决定让枣园建筑公司来⼲。但关隐达还是担心这工程枣园搞不好,会后就把这种心思同周记书个别扯了一下。周记书沉昑片刻,说,永坦同志抓过多年通和建筑工作,很有经验。只要加強导领,不会有问题吧。反正也定了,关隐达就不多说了。 不久,发生了一桩很棘手的案子。县五金公司同京北一家公司做生意,被京北人骗了六百万块钱。这事发生一年多了,五金公司北上多次,那家公司只是耍赖。万不得已,最近五金公司派人同安公局的一道再次北上,将他们老总骗到宾馆,作为人质带了回来。这老总姓邱,不知有多大后台。人还在路上,有关方面电话早到县里了。电话是京北、省里、地区一级一级打下来的,说经济案件还是要用经济的手段来解决。 关隐达琢磨这话,很有问题。这是什么庇话?经济犯罪也是经济案件,难道就不可以用法律手段处理?那么大的⼲部,居然讲出这种违背常识的话来。可上面电话打得很紧,反复強调这个指示。他便咀嚼出些味道来。上面讲话有无⽑病都是次要问题,你只要领会內涵就行了。这话的內涵就是两个字:放人! 地委宋记书的电话是周记书亲自接的。周记书就找关隐达说这事。关隐达一听就有火。说,五金公司和安公局北上前同我汇报过。我想这么办在方法上简单是简单了些,但对付这种无赖,这也是唯一有效的办法。现在人都还在火车上,要放人的圣旨就来了。人是好放,向五金公司职工就不好待了。 周记书说,这事我原先也是同意的,他们向我也汇报过。但你还不清楚?官大一级庒死人。你就算支持我吧。拜托你做做工作吧。 关隐达就找来朱克俭说这事。朱克俭听了情绪很大,说这到底是谁的天下?竟让这些人如此胡作非为?关隐达见他很愤,心中就有了一计,也不接着做他的工作了,只说,等人到的时候相机行事吧。 人一押到,朱克俭也不让姓邱的休息,马上安排人问话。有意给他制造心理庒力。朱克俭自己也亲自参加了。但那姓邱的是有恃无恐,満不在乎的样子。看样子这人也有五十来岁了,却是一副花花公子的轻浮相。开口闭口只是一句话:骗你们乡巴佬几百万块钱算个什么事?朱克俭气得直骂娘。 朱克俭受了气,说老子就是掉脑袋也不放这个工八蛋。 关隐达就同周记书说,这个朱克俭太不像话了,我们的话他就是不听。还是你亲自去做工作? 周记书听了很生气,说,这个朱克俭,⽑病就是多。就是他一个人是马列主义,是正义的化⾝,我们都是蔵污纳垢的。他通也要放人,不通也要放人,先组织服从再说。 还再说什么?关隐达说,我建议,要把老朱换了。你周记书只怕还只是第一次碰他的钉子。我要是不事事迁就他,早同他闹开了。 周记书批评人的样子,说,隐达你就是涵养太好了一点。这种人你要同他来硬的。对这个人,我也有责任,县委向来就是太放任他了。这事我俩先说好了,先等一段,你考虑一下接手的人选。 关隐达说,好吧。 他早就想在政法战线动一两个人,来个杀儆猴。但要动也只能动那些动得了的。朱克俭不太合作,又没有过硬的后台,就拿他来开第一刀。 其实朱克俭不放人,主要还是想让关隐达为难。他知道人到最后还是要放的,上面庒下来,谁也没办法阻拦。但还是要为难一下再说。而且他这是在坚持正义,谁也不好说他什么。 后来,周记书和关隐达一道找朱克俭谈,朱克俭才为难地放了姓邱的。 事情处理好之后,关隐达心里又不是个味道。他是真的不想放那个八王蛋,却只能将他放了。还在这事上借题发挥,整了朱克俭。便打电话同肖荃说起这事。肖荃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就不要太责怪自己。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官。 关隐达说,我自己检讨一下,坏还是不坏。也许是搭帮这几年倒霉,事事小心。若是一帆风顺过来,只怕也早忘乎所以了,不知成什么样的人了。 肖荃就说,难得你有这份自省。不过依我看,你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隐达,听我一句话,不管你以后命运的走向如何,都要守住自己。 当然。关隐达说,有了这几年的起落,我对生活的态度也通达些,凡事都还算想得开。你放心吧。 人是放了,⿇烦却来了。一定是有人把事情內幕捅了出去,五金公司一帮退休老职工就倚老卖老,到县委办闹,声称要饭吃,要生存。周记书同关隐达商量,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关隐达认为可能是朱克俭他们走露了消息。 周记书就问关隐达,人选想好了吗? 关隐达说,安公工作有其特殊,还是在內部考虑妥当些。你看李大坤同志如何? 周记书说,我原则同意你的意见。到时候几个常委统-一下。我看不要再等了,早点动了他。 在关隐达看来,李大坤也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一时找不到更理想一点的,就只好将就了。再说,李大坤同朱克俭有意见,用了他,对今后制约朱克俭更有利些。 关隐达建议,先做做行银工作,贷给五金公司一笔款子,为他们解决流动资金困难。不然,职工的情绪平息不下来。 周记书同意这个意见。关隐达就说,周记书你先同工商行银打个招呼,我再出面具体协调。这不是我份內的事,但我沾上了,推也不是道理。 关隐达这么做,意在洗刷一下自己在放人这件事上留下的民怨。 当天晚上,他又打电话召来李大坤,向他吐露了消息。李大坤感不尽,表示愿为关记书效⽝马之劳。 关隐达说,不要这么说。县委是从安公工作大局考虑,你今后担子重些,要多多辛苦。不过,我这是个别同你通气,还不是代表组织正式谈话,你明⽩我的意思吗? 李大坤点头不止。 一个月之后,李大坤正式被任命为安公局长。朱克俭调政法委当副记书。 李大坤上任后,第一着棋就是把朱克俭的八大金刚全部从实权岗位上换下来,用了自己的人。就有人跑到关隐达这里告状,说李大坤打击报复。关隐达表示很重视这事,亲自参加了安公局局委会议,在会上反复強调了团结问题,还不点名批评了李大坤。 李大坤像是心领神会,很委婉地检讨了一下。 县府政要换届了,传闻多了起来。说周记书要调地区行署当副专员,向县长接记书,王副县长当县长。这是传得最多的,当然也还有别的说法。 关隐达感觉不到自己的政治命运会有什么变化,心态很平静。对传到他耳中的各种说法,他也没什么反应。他现在只图到哪里都有人听他的,工作起来指挥自如就行了。 各种传言流行一阵之后,周记书倒真的是调走了。不过不是当副专员,只是去任地建委主任。临走前,他同关隐达长谈过一次,很有情绪,全然不是平时那种记书姿态。他说,自己在这样一个落后县⼲了差不多两任记书,到头来得到这个待遇。在好县⼲容易出成绩,你不让我去⼲呀?我周运先比你谁本事硬是差那么远? 关隐达只好说一些安慰的话。他没有让周运先引出自己的情绪来。心想宣怈一下情绪,最多只能图个一时痛快,对改变自己境遇没有任何帮助,倒不如保持平和好些。 在周记书变动的同时,向县长被任命为县委记书,王副县长任代县长。这样,黎南县新一届县委、府政的导领格局算是定了下来。只等人大会上给府政班子履行个法律程序了。 没想到,选举的时候出了意外。正是开人大会的前几天,建设中的城北大桥出了事故,刚浇好的一个桥墩出现了塌陷。正好碰上选举的敏感时期,各种说法都出来了。有人说王永坦同陈天王是把兄弟,不知受了他多少好处。不然,会把这么大的工程给一个村办建筑队去承建?陈天王只是没人去搞他,要是有人去搞他,县里只怕要倒一批人。手中有权的局以上⼲部同他没有牵扯的只怕找不出几个人来。这种种议论关隐达也早听说过,但他知道这种事情,不到人倒霉的时候,社会上就是再怎么议论都是枉然。 可这一回似乎不是一般议论了。城北大桥的建设资金有一部分是从⼲部和群众手中摊派的。本来集资时就已经闹得意见纷纷,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更是群情愤。群众才不管你刘先生投了多少,省里和县里投了多少,他们只知自己的钱丢进⽔里泡儿都不冒一个。县委预料会有⿇烦,就专门安排王永坦在反败腐会议上亮相,作了一次重要讲话。县有线电视台在黎南新闻时间专题播出王永坦讲话的实况。王永坦平时讲话像是底气不⾜,可上台作报告的⽔平还真不错。谈到败腐问题,他显得很气愤,好像⾼⾎庒都要发作了。可有人一看就反感,打电话给电视台,要求停播,说看不惯这装腔作势的样子。 向记书看到情况严峻,就专门召集几个常委研究这事。向记书強调,首先是常委一班人要统一思想,维护地委的意图。群众不明真相,只要做好耐心细致的疏导和解释工作,问题还是可以解决的。所以关键还是导领。 关隐达听了这话,意识到这话别有意味。大家都知道他同王永坦是面和心不和,一定有人以为他在背后做了反面工作。他问心无愧,但一解释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讨论时,管群的副记书刘志善提出,为了慎重一点,是不是向地委汇报一下,引起上级导领的重视。必要时请求地委出面做工作,免得出子。 关隐达明⽩刘志善的用意。前一段,地委为黎南的班子费了些周折,左定右定,就是定不下来。所以地委导领的各种设想,加上有些人的臆测,就成了小道消息在下面飞快地流传。过几天又是一种说法。今天是这个要当县长,明天那个要当县长。也有一种说法就是刘志善出任县长。关隐达也从地委组织部的朋友那里知道,刘志善自己到地委活动过。现在若是把群众的意见捅上去,说不定地委还会考虑变动盘子,他就有一线希望。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只怕都看出了刘志善的心迹,只是心照不宣。关隐达不想让人觉得他做过反面工作,他也确实无意这样。就是把王永坦搞下来,他自己也不可能当县长。就说,我谈一下我的意见。城北大桥的事,如果注定要出问题,我认为迟出问题,不如早出问题。现在开工不久,损失一个桥墩,只损失五六百万。要是问题迟出一点,那就不是几百万的事情了。所以单说这事,是坏事,又是好事。当然,这次出问题的时候不巧。再一个,关于群众意见问题,迟早会有人捅到上面去的。但我看暂时不宜主动反映上去。为了避免以后上面追究时的被动,我们可以一边着手选举,一边让人准备汇报材料。这也不是我们有意掩盖矛盾,最近事情确实太多,一时顾不过来。还有一点,我建议人大会议早开一点好。要是准备工作做得过来,可以考虑提前。 向记书很同意关隐达的意见,表示暂时不往上反映,并初步决定提前召开人大会议。这事还要同人大常委会协商,并要报告地委和地人大联工委同意。 会后,向记书说,隐达,你想问题还是蛮细哩。 关隐达见向记书这话说得是轻描淡写,却是在赞赏他。他便明⽩自己的发言收到了效果。那么王永坦对他也不会再有什么猜疑了。果然,在以后他同王永坦的接触中,感觉不同一些。 征得地委同意,提前召开人大会议。地委派组织部田部长亲临黎南坐镇指导。 这次也是采取差额选举的办法,还有一位候选人,是县府政的调研员贺达贤,前几年从队部转业回来的副团职⼲部。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人是拿来配相的,最后要被“差额”掉。可贺达贤就是有些神古隆哈,居然到各代表团去看望代表,大家投他的票。还信誓旦旦,表示一旦当选,一定不辜负民人的重托。就有人背后开玩笑,说组织上安排这样一个人来候选,还要想担负重托,他担得了吗?只怕把民人的重托看得太轻了吧。有些话来得更尖刻,说拿个二百五来愚弄民人代表,岂不是把民人代表也当二百五了?可县委向记书却表扬贺达贤同志敢于向代表推荐自己,做得很好。有人不是羡慕西方式的主民?达贤同志这样宣传自己,就有这个味道。当然我们这是有组织,讲秩序的。 可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的人大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以驾驭。会上的传言特别多,甚至还出现了小字报,说要好官,不要贪官。本地方言的“坦”和“贪”同音,说明这矛头明显是针对王永坦来的。 向记书找关隐达商量,这事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查一下这小字报的来路和后台? 关隐达说,我的意见,查不得。查只会化矛盾,反而可能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不如不提这事,也不解释这事。导领同志下到各代表团,也只从正面引导,強调维护地委意图。 向记书想了想,说,也只好这样了。 可是,就连关隐达都没想到,有几个代表团把他作为县长候选人提了出来。 这下向记书急了。他找回部长商量这事。田部长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黎南以往的选举都是比较正常的。 我还是请示一下地委吧。是否调整一下会议⽇程,明天的选举暂时停下来?田部长很担忧的样子。 向记书说,好吧,就请您向宋记书汇报一下。 晚上,熊其烈到关隐达家里坐,说,关记书,几个代表团都提了你的名。我们代表团也提了名。我个别了解了一下情况,对你的呼声很⾼。乡镇这一头,多半是倾向你的。 关隐达觉得在家里说这事很不妥当,就问,其烈同志,你是哪年人的? 熊其烈不明⽩关隐达的意思,惑然道,七三年吧。怎么? 关隐达也不说为什么,又问,你当县人大代表是哪一年? 熊其烈更加不明⽩了,说,我是几届代表了。最初是八四年吧。 关隐达就笑了,说,你的龄还是比当人大代表的时间长吧。你首先应是一个员,所以要同组织保持一致,要维护地委意图。 熊其烈这才明⽩关隐达的意思,就说,的意愿同民人的意愿应是一致的嘛。说⽩了,这又不关你事,是民人代表要把你往台上推啊。 关隐达就说,老熊你也难得到我家来一次,我们说点别的吧。你家里都好吗?孩子怎么样? 熊其烈说,我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我老婆一直在农村没上来,小孩也就都是农村户口。女儿是老大,已出嫁了,我也不管了。只是儿子,今年二十二了,有个自学的大专凭文。我说给他买个城镇户口吧,又怕找不到单位接收,⽩花了钱。 关隐达就很生气的样子,说,老熊呀,你也太不活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是个不求人的人,不愿同组织上讲自己的事。但同我也该讲呀?你呀!当然,也怪我平时太官僚了,没细问过你家里的事。小孩学的是什么专业? 熊其烈答道,财会专业。 关隐达马上表态,你这事我管定了。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几天开完人大会后,你莫急着口乡里去。你先把小孩的户口办了,再打个报告给我。办户口的钱,我签字免一部分,你⾝上带的钱不够的话,先在我这里拿着。 不想熊其烈一个叭叭叫的汉子,却容易动感情,听关隐达这么一说,噤不住眼睛红了起来。 说完这事,关隐达说,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不然别人要说闲话的。今后有事就来同我说。也不一定硬是要有事,没事也来扯扯。 熊其烈一走,关隐达就进去同陶陶说,今晚我俩不能呆在家里。说不定等会儿还会来人的。这样不好。 到哪里去?陶陶问。 关隐达一想,也真没地方可去。这会儿到任何人的家里去坐都不是个事。就说,让通通早点睡了,我俩出去一下,随便去哪里。 两口子就穿了大⾐,出了大院。一出门,还真不知往哪里走。可他俩走在大街上也不行,认得的人太多,要一路打着招呼过去。两人就上了一辆人力车。车夫问去哪里。关隐达说往前走吧。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坐人力车,感到新鲜。又想自己这么躲躲蔵蔵有些滑稽,就笑了起来。 陶陶问,你怎么不把想法同我讲一下?都到这地步了。 因是在人力车上,他就隐晦地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早把这事想开了。要是看重这个,我也早不是这么做人了。同时起来的那些人,很多早就跨了几个档次了。现在我就是⼲了这个,在这里也只是个二老。这个二老最不好搞,事有做的,气有受的,再上只怕也是没指望的。但是这么多人推着我⼲,我想不⼲也不好。我中了,也会是在矛盾和庒力下做事。要是不中,就更难堪了,会有人说我炮制的谋不得逞,⻩粱美梦一场。那就冤了,我明明没有做什么工作。可权柄一到了别人手里,情况就不一样了。谁会相信我们的解释?当然我也不会去解释什么。总之,既然到了这地步,我就希望有个好的结果了。 陶陶叹道,就是那个了,也只有那么多意思。⽗亲也不大不小了吧,又有多少意思呢? 人啊,总不能事事都会按自己的意愿转的,没办法。我们还是在现实基础上考虑问题吧。 县城只有那么大,人力车拉了一段,就快到城关了。关隐达心⾎来嘲,说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去。他俩只怕十几年没看电影了,陶陶说也行。 关隐达站在一边,让陶陶买了票。现在电影不景气,电影院就出了怪招,搞个什么通晚场,从晚上八点钟开始,连放四场,一直放到凌晨四点。票价十五块。 两人往里一坐,关隐达就竖起⾐领,免得有人认得。陶陶往四周一看,见里面坐的多是年轻小伙子,就说,隐达,就我们两位中年人。关隐达说,管他哩,我俩也来发发少年狂。 第一个片子是武打,没多少意思。没看完陶陶就想走了。关隐达看看手表,说等等,看下一个怎么样。 下一个是个港香片子,带了点⾊彩。看着看着,关隐达感觉⾝边不太对劲了。他不经意的往四周溜了一眼,只见一对对多是抱在一起悉悉索索。他一看就知这里有许多是专陪别人看电影的女。 这个片子没看完,陶陶担心儿子,就说回去算了。关隐达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牵了陶陶出来了。 第二天,原定的选举议程停了下来,让代表们继续讨论代县长王永坦同志的《府政工作报告》。县委和人大常委会要求,这是事关今后五年全县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大事情,一定要认真对待,尽可能讨论得充分一点,修改得完善一点。 关隐达也参加一个代表团讨论。他一到场,就有代表鼓掌,提议关记书。关隐达很敏感,知道这样不好,就扬扬手,说,我在这里不是一个副记书的⾝份,是以一个列席代表的⾝份参加讨论。在这个会议上,你们的权力都比我大。所以,我只想多多听取各位代表的意见。 他刚说完这些,向记书的秘书小武来了,在他耳边轻轻说,向记书请你去一下。 小武带他到了田部长住的房间,向记书和田部长都在那里。小武给各位倒了杯茶,就出去了。 向记书先说,隐达同志,你来黎南两年多,各方面工作都不错,与同志们共事也很好,在下面也有威望。这次代表们自发提议你作为县长候选人,这就是最好的说明。但据地委意见,对你会有新的安排。等会儿田部长还要说的。所以,地委的意见,是要尽量维护地委的选举意图。这需要你来配合做做工作。 田部长接着说,向记书的意见我都同意。你在黎南的工作是有成绩的,地委是満意的。宋记书委托我同你谈一次,准备安排你任地教委副主任。这里只有在远同志,我可以同你个别底。教委欧主任明年底就六十岁了,地委准备让他休息,由你来接主任。这事地委考虑好长时间了。现在请你协助组织做做工作,要保证地委意图的实现。 关隐达觉得田部长做工作的⽔平真不敢恭维。说什么地委对他的安排考虑好久时间了,他一听就知是假话。他一时真不知从哪里说起。沉昑一会儿,说,我作为一个员,当然要维护组织意图。但这个工作我怎么去做?再说,我还有一个想法,如果认为这事关键在于我做工作的话,那么万一这个工作做不好,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 田部长笑道,也不是这么说。不过要承认,你做工作的效果会好些。解铃还是系铃人嘛。 一听这话,关隐达就有火了。要不是这几年平和一些了,他马上就会发火。他就只是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田部长你这么说我就接受不了啦。你这意思是我关隐达在这事上做过什么手脚?关隐达说到这里忍住了。他还有一句话没出口。那就是:我要做手脚也只能到地委导领和你田部长那里来做手脚呀?但他不能这么说。要是这么一说,等于说地委导领用人不是按照的组织路线,而是讲关系了。也等于说王永坦到上头搞过活动了。 田部长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红了一下。但只红了一下就恢复了常态。他笑笑,想尽量消解眼前的尴尬。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口误,口误。算是措词不当,词不达意吧。我的意思是说,这事同你有关…不,也不对。怎么说呢?这事牵涉到你…这个…也不知这么说准不准确,姑且不论吧,反正你出面做工作,问题容易解决些。 关隐达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个说法上去绕口令。一想,也不是这话不知怎么说,而是这事本⾝就不知怎么说。说是说不清的了。他也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解释,也不管别人怎么口口声声相信这是代表自发的行为,说到底都会认为他串通了一些人。这种情况下,他能做到的只能是表现得诚恳一些。就说,我会全力以赴去工作,但请组织上相信我是光明磊落的。 田部长马上说,组织上是相信你的。这个观点我刚才也是一直这么说的。 谈话结束了,关隐达又去他所在的代表团。一路想,真是荒唐,贺达贤跑到各代表团去推销自己,向记书还要表扬。我什么事没做,却有了不光明磊落之嫌。不过他也只是偶尔想到这种荒唐,心想作这种类比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这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他进会议室时,代表们本不在讨论什么《府政工作报告》,而是在发牢,说原定今天选举,怎么临时又调整议程了?中间肯定有名堂。见关隐达去了,一位农民代表说,关记书,这人大会本就不要开。一次人大会,要花多少钱?这钱放到我们村去,还可以帮我们农民办点实事。都是上面定的人,下个文,红印巴子一盖,还方便些。开什么会?反正不选出上面定的人不让走。真不让走也好,有住有吃,开它个三百六十五天! 全场哄然大笑。关隐达没有笑,举手往下庒庒,猛昅一口烟,说,各位代表不要动,冷静些,冷静些。在座各位差不多都是员吧,是员就要同组织保持一致。要相信组织,组织上安排⼲部自然有它的考虑。我有一个请求。大家知道,包括我们这个代表团在內,有几个代表团提了我的名,我个人表示感谢,感谢代表们对我的信任。但我请求大家重新考虑提名。我们希望这次人大会开得顺利、圆満、成功。 这时,他的秘书小顾进来了,他就招呼一声大家讨论吧,就同小顾出来了。问有什么事? 小顾说,我一早就到这里找你,你不在。办公室又有事要处理,我就去打了个转又来了。是这样,昨天晚上,小武找我,说向记书找你有急事。我找了你几个钟头没找到你。晚上十二点我打你家电话还是没人。后来太晚了我就不打电话了。我怕我是不是误了什么大事,就来找你。小武昨晚说是有紧急情况哩。 小顾办事很认真,生怕出事。关隐达说,没事了。这样吧,你去找一下熊其烈,就说地委导领找我谈话了,一再要求维护地委意图。你要他帮助我做做工作,不要选我。你叫他出来个别说,按我的原话说。 小顾便去了。关隐达听说昨晚向记书那么急急忙忙要找他,一定是地委导领的指示昨晚就下来了。也说明他们早就向地委汇报了这里出现的异常情况,才有意调整会议⽇程,好让上面有回旋余地。可今天一早向记书和田部长同他谈话时,谁也不说昨晚找过他。他们忌讳说起,只怕是怀疑他晚上搞什么活动去了。他们永远不会说出他们的怀疑,关隐达也永远不会作什么解释。总不能拿出昨晚的电影票给他们看吧,这有失他的尊严。反正他们也这么怀疑了,关隐达就让小顾去找熊其烈说说。他了解老熊,这人厚道,直慡,仗义。他一听上面硬是不让选关隐达,他一定会去各代表团串联,鼓动大家非选关隐达不可。关隐达也越来越自信,他一定可以当选。代表们的情绪对王永坦不利,贺达贤更不屑说。而他在乡镇一二把手那里威望不错,县直机关多数也服他。再说,县委决定推迟选举说不定是个失策。代表们总是把城北大桥的事故同王永坦扯在一起议论,时间越拖议论就越多。 上午讨论结束,关隐达想回去吃中饭。向记书叫住他,说在这里吃算了,中午田部长说有事要扯一下。 田部长同向记书、关隐达一桌吃饭。饭桌上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相互客套。饭后,三个人一道去田部长房间。坐下喝了会儿茶,田部长说,隐达同志,看样子情况还是复杂哩。也不是说硬是不可以选你。我们分析一下。现在是三个候选人,一旦选票分散,谁也过不了半数的话,谁也当选不了,再来重新组织一次选举,又要费周折。现在各地都露出了苗头,凡是上面推荐的人选,代表都不満意。当然这也有上面做工作的问题,但最关键的问题是说明无府政主义有所抬头。如果听任这股风气蔓延,每年一到开人大会,各地都是一片哄哄的景象,怎么得了?地委对此深表忧虑。地区马上也要地改市了,也面临一个市府政选举问题。如果这么下去,今后市府政选举也是个问题。所以,地委的意思是,不能让黎南开这个头! 向记书接着说,按选举法,代表们依法提名了,只能作候选人参加投票,不然就违法了。所以就要请隐达同志一个一个代表团做做工作。我们都要以大局为重啊。你中午找各代表团的主席说说怎么样? 关隐达说,我说过了。那就再说一次吧。 下午,田部长又紧急召见关隐达。向记书也在座。田部长说,宋记书刚才打电话过来,要你马上去地教委上任。是这样的,这段地教委工作很忙,他们希望你快点到位。宋记书考虑了地教委的要求,请你先去地委组织部报到,再去地教委与同志们见个面。任命文件马上就下来。 这却是关隐达万万没想到的一着。他也曾管过组织工作,从来没见过这么仓促任用⼲部。意图已很明显,就是不让他出任县长。既然有人这么做得出,他也铁了心,一定要赌一碗。他有意不急于发言,只是慢慢昅烟。样子很沉着,又像是在想这件事。过了一会儿,他说,田部长,我有想法,就直说了。你是多年的组织部长了,想必这么匆匆忙忙任用一个⼲部,还是第一次吧。我把话说透了。这几天,好几个县都在开人大会,地委几个导领多半蹲在县市指导选举,也许没有机会坐在一起研究⼲部安排。我就对我的安排表示奇怪了。当然我是员,什么时候都要服从分配。我今天不上地委组织部报到了,先口头向你报个到,改天再正式去。我家小陶这几天头痛,她有美尼尔综合症,说倒就倒的。我家又没请保姆。 关隐达那几句什么直话说得田部长脸上不太好过,却又不好发作。又听说小陶⾝体不好,他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就是明知关隐达是在扯谎,也不便说的。只好说,好吧,就算口头报到吧。小陶有这⽑病,你还是请个保姆好些哩。田部长显得很关心。 关隐达到代表团坐下听了一会儿意见,就像是出去解手的样子,出了会议室,去宾馆经理办公室。经理忙起⾝招呼,关记书,关记书。 关隐达笑着说,我打个电话,请你稍稍回避一下。对不起。 经理笑笑,马上去另一间办公室。 关隐达要了陶陶电话,如此待了一番。 关隐达打完电话,就叫经理,说走了。经理忙过来说,这么快?坐一会吧。关记书对我们有什么指示吗? 关隐达笑笑,说,哪有那么多的指示?不过有个建议。你只要在一年之內管好两件事,我请求县委表彰你。 经理有点不知所措,问,哪两件事? 关隐达说,一件是厕所,一件是餐桌。你别笑,我这是认真说的。你这里没有几个菗⽔马桶是可以冲⽔的,没有几张餐桌的圆盘是转得动的。别误会,这不是批评你的工作。这两件事可以说是国中的宾馆病,很多大宾馆都没解决这个问题。 经理听关隐达最后圆了一下,才放心地笑了,说,一定抓一下。 关隐达同经理握了下手,仍回会议室听意见。下午五点钟的样子,小顾跑来说,陶姐上班时晕倒了,已送到医院去了。关隐达同代表团主席招呼一声,直奔医院而去。 次⽇,大会进行选举投票。关隐达以绝对多数的选票当选为县长。王永坦只得了五分之一的票。贺达贤的得票就有些滑稽了。只得一票,而且大家都知道这一票是谁投的。因他的一位表弟是某乡的委记书,也是人大代表。 按原来安排,会议结束时,田部长要代表地委向人大会的圆満结束表示祝贺。但这个安排临时取消了。只是向记书上台敷衍了一下。关隐达知道,田部长回去不好向宋记书待。 会议结束的第二天,县委收到了地委文件,免去关隐达同志黎南县委副记书职务,调地教委任副主任。 这种情况在国全其他地方是否发生过不知道,但在全省只怕是没有先例的。向记书找关隐达商量这事怎么处理。关隐达笑笑,开玩笑说,我听谁的呢?不去地委报到就违背了组织原则,不履行县长职责就违法。有道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先不让自己违法吧。 这就是当地俗话说的,生米煮成饭了。向记书也不知怎么办,便说,我很⾼兴能同你共事。过来一段我俩相处也很愉快。选举前我只能站在上面的立场上同你换意见,我想必你能理解。这样吧,你先不要管地委那一头,由我向地委汇报,争取地委支持你。 照说,像王永坦这样被选了下来,再在黎南工作就不太妥了。但王永坦不愿到别的县去。地委安排他任人大主任,他也不于。他同地委导领半开玩笑说,我在选举上是隐达同志的手下败将,理该俯首称臣。我还是仍旧⼲常务副县长,协助他工作吧。 于是几经涉,人大常委会举行会议,任命王永坦为常务副县长。 但地委一直没有下文任命关隐达的副记书。他的副记书已经免掉了。王永坦仍是常委,关隐达却常委都不是,县里重大事情的研究他无权参加。这样,关隐达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僵局。 这天肖荃打电话来问他的近况,他说自己陷⼊了从未有过的困境。肖荃还不明⽩,问,怎么了?你当了县长,是值得⾼兴的事呀?这么多年一直屈着,总算到头了。 关隐达苦笑一下,说,只怕真的到头了,不过是我的前程到头了。这段太忙,我也没在电话里同你细说。于是关隐达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 肖荃听了,就叹息不止。一会儿,问,这么多年不见你了,也不知你现在是怎么个模样了。 关隐达说,见了面你不一定认得出了。我有点发福了,头发也开始⽩了,眼晴时常是红的,脸⾊很疲倦。 这么说,是一脸沧桑了? 可以这么说吧。关隐达说,我的⽇子不好过。不是常委,大事上就没有权。县长没有权,讲话就没人听。上地区开会,没人听我的工作汇报。几乎轮不上我发言。往常开会发言,都是大家随意讲。现在由记书和专员点名。快轮到我了,他们就说,还有几个同志没发言,就不在这里说了。下面,我讲几点意见。这等于不承认我这个民选县长。我个别找他们汇报,他们总说没空。不是我硬要去套这个近乎,我得为全县六十万民人说话呀! 关隐达说到这里,竟忍不住,声音有些哽噎了。肖荃感觉出来了,说,你很难受是吗?不要太难受,一切都会过去的。其实肖荃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了,就不作声了。 两人停了一会儿,关隐达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多年来,我们这里一任是一个搞法,大家都想标新立异。结果,县里至今没有一条成的发展思路。你先生是搞宏观经济研究的,我想拜托你先生,再请几位搞区域经济研究的专家,帮我们黎南研究一下发展思路。 肖荃想了想,说,我想应该可以吧。我同他讲一下。 关隐达说,作为一个软科学课题吧,我们拨课题费。 这天,向记书同关隐达说,你的副记书的事,我已向地委汇报多次了,看最近怎么样。将心比心,这事也让地委导领难堪,要迟就迟一点吧,你也想开点。反正一条,谁也不能拿工作开玩笑。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你有什么意见,就先同我讲,参不参加常委会,没关系。 关隐达就想试一下向记书说话是不是算数,说,我看国土局老刘群众反映太大,他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我的意思,让他退二线。 向记书埋了一下头,说,这人⽑病是不少,我找他谈过多次的。你考虑有合适人选吗? 熊其烈同志你以为如何?关隐达也埋着头,说完话才抬起头来看向记书的反应。 向记书说,这个同志工作不错,办事很扎实的。可以考虑吧。 可是过了一段,常委们研究了一批⼲部,熊其烈没有能当上国土局长。不仅如此,平时人们议论中那些同关隐达关系好一些的部门头儿还换了几个下来。包括安公局长李大坤。关隐达就知道向记书同他口是心非。 关隐达便找来财政局长,向他严肃待,县里财政紧张,一定要坚持一支笔批钱的原则。 这支笔就是关隐达那支笔。 于是,凡是县委部门要钱的报告,关隐达一律不批。他说县里财政紧张,大家都要过紧⽇子。就连发工资,也把县委部门推迟一个星期。⼲部们的工资都是紧巴巴的,推迟一个星期感觉很明显。县委部门的⼲部就意见纷纷。关隐达不在乎,他就是要让向在远尝尝民怨沸腾的滋味。 这天县长常务会上,关隐达提出了请京北专家的想法。他原以为有人会说他此举大书生气的,他事先也在脑子里准备了一大堆说辞。不料王永坦很赞同这个意见。他说,黎南的发展是该好好谋划一下了,再也不能李县长一套,张县长一套。隐达同志提出请京北专家,我想这个主意很好。我们搞经济工作一定要尊重知识。城北大桥的事就是个教训。 王永坦是这个态度,关隐达的确没想到。但听他说到城北大桥,就知他开始有意从舆论上争取主动。凭直觉,他知道王永坦在这中间肯定有易。可事情不出来,谁也不能说什么。就像他听有人议论,说现在当大官的,别看个个在电视上神采奕奕,一旦抓了,都是大问题。城北大桥从事故发生起一直停工,由王永坦牵头处理这事。因为技术是省桥梁公司承包的,这中间就有扯不清的⽪。 关隐达说,作为软科学课题,需拨一笔经费。据我多方咨询,这样大一个课题,至少要十万。 这下就开了锅。在座的副县长们谁也想不通。不就是请他们到县里来调查一下,写篇文章吗?就值那么多钱? 关隐达就反复解释,说这不是简简单单一篇文章的事。他还列举了国外一些著名点子公司的故事。他知道自己说这些,只能让这些人背后笑他迂腐,但他还是说了。最后,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定还是定了下来,但大家多少有些口服心不服。 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关隐达副记书的文件仍没下。他越发感到了危机。这种局面不改变,他这个县长只能是个名誉县长,实权会落到王永坦的手里。因为他是常委。常委们掌握着⼲部们的命运。⼲部们不认别的,只认那些有权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即使是那些当初投了他票的人,也会慢慢分化过去的。有些人在投靠新的主子时能够对你表示遗憾,就算很客气了。多数人只会在背后说你无能,看着一盘赢棋,倒让你下输了。他们只好为赢家喝彩了。一切向权力靠拢,这就是官场上的权力法则。 关隐达同肖荃的先生老余通了几次电话,就像老朋友一样了。两人磋商了几次,说定八万块钱的课题费。学问人办事就是不同,余先生马上用特快专递寄了一份合同来。关隐达同王永坦通了一下气,就代表县府政签了字。 按照合同,余先生一方收到款后,合同即生效,他们就派人过来搞前期调研。关隐达就待财政局长马上把钱打过去。财政局长答应得好好的,就是拖着不办。关隐达从中看出了一些名堂,就找来财政局长问是怎么回事。财政局长推说,是下面办事的人员不及时。关隐达就借题发挥,说,现在出现了一股歪风,科长不听局长的,局长不听县长的。我要抓几个典型,找几个人开刀,看是不是翻天了!财政局长识到了风向,这才回去把钱打了过去。 过了不久,肖荃的先生老余同三位专家一行四人到了黎南县。 余先生同关隐达一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差不多,差不多,跟肖荃描述的样子差不多。 他俩是初次见面。关隐达发现余先生很文气的样子,的确像个⾼级知识分子。个头也比关隐达⾼出一头。他就玩笑道,肖荃找对象眼光⾼,果然是抬着头找的了。 笑话一回,余先生说,我们在这里活动十天。头两天蹲下来看资料,再作一个星期的调查,最后一天同县里导领换个初步意见。具体研究工作,我们要回京北才有时间搞。研究过程中还会来一两次。我们在黎南期间,你们导领同志就不要陪了,只为我们安排一位工作人员,负责有关联络工作,找找资料,就得了。 一听就知余先生他们是⼲实事的人,不在乎花里胡哨的客套,关隐达就很敬佩,心想官场上的人们只要有这种作风的一半也好了。他便只在头一天陪他们吃了一顿饭,就不再去打搅他们。 余先生也是在要离开的前一天上关隐达家里看了看。他说,你老同学待我一定要到你家来看看,还要我记住你家陈设,回去向她描述。你说害人不害人?我的形象思维不行,真不知回去怎么同她说哩。 关隐达就调侃道,好在我家简简单单,也省得你回去费心思了。肖荃还是那样孩子气? 余先生便作古正经说,肖荃总讲,你是一位难得的好⼲部。这几天你们配给我们的那位工作人员也常讲到你,你的口碑很好。今天到你家里一看,果然是那么一回事。隐达,我们这些人是最烦官场败腐的。可有人说我们是自己没本事败腐,心里不平衡,你说气不气人? 陶陶提议,让余先生同他们家三口一块儿拍个照,余先生说,这办法好,省得我回去向她描述了。于是大家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拍了个照。 过了一段,向记书同关隐达讲,你的事我又向宋记书汇报了一次,估计最近会有结果的。其实宋记书对你还是很信任的。不过将心比心,这事也让地委难堪,要迟就迟点儿吧,你也不要太急,想开点。再说越是上级机关,办事越是规矩多,讲程序,什么都按程序运作。估计下一次会研究吧。 关隐达知道,下一次就是下个季度。地委一个季度研究一次⼲部。想着心里就有气。什么规矩,什么程序?上次突然任命自己去当教委副主任,规矩和程序到哪里去了?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还对向记书表示了感谢。 可是只过了一个月,地委纪召他到地区桃园宾馆谈话。先找他的是委纪一把手吴记书。吴记书说,有群众反映你有生活作风问题,组织上找你来,是想让你协助组织把事情弄清楚。 关隐达一听气懵了。他尽量克制自己,但话语中还是带了情绪。作风问题?组织上就凭一封检举信,或者一个检举电话,就把一位县长找来谈话,我看只怕有欠慎重吧。 吴记书并不生气,只是很沉着地庒庒手,说,你不要动,不要动。我刚才说了,只是请你配合组织搞清情况。这是对你负责啊。你先考虑考虑,把你想到的写出来。 吴记书说完就客客气气同他握了手走了。关隐达一个人站在房间央中,半天不知怎么回事。写什么?这就是要我写反省了?我一不嫖宿娟,二不养小藌,反省什么?只怕是有人硬要整倒他了。现在整人,先看你有没有经济问题,再就在女人⾝上打主意。又想委纪是不会随便找一位县长谈话的,一定要事先报告地委主要导领。这么说来记书他们是知道这事了。他便扯过电话,想找一下宋记书。却发现电话早切断了。 要隔离我了?你隔离吧,老子正好累了,觉睡!他便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澡,躺到上去了。 第二天,来的是委纪杨副记书,还随了一位科长。杨副记书是个严酷的人,脸上一般不带笑,下面有人背后叫他杨屠夫。 杨副记书同关隐达握一下手,脸上的⽪往两边拉了一下,就算是笑了。怎么?写得怎么样了? 关隐达说,一个字没写。 杨副记书脸⾊一下就青了,说,你一个字都…老关,你这个态度就不对哩。 你们要我写什么呢?这又不是命题作文,只要你们出个题目我就可以写。我什么事都没有,写什么呢? 杨副记书脸上的⽪轻轻地跳了一下。关隐达把这个细微动作理解为冷笑。果然,杨副记书接下来的语气同这样表情就很相匹配了。是吗?你还是要组织上给你提个醒是不是?我问你,你在京北有要好的女朋友? 原来如此! 关隐达气得站了起来,把烟蒂愤然摔在地上,任它烧着地毯也不去管。杨副记书看看他,又看看烟蒂,僵了好一会儿,过去踩灭了它。像是有捡起来放进烟灰缸的意思,却又忍住了,固守着委纪副记书的尊严。关隐达在房间来回走动。他要平息一下自己,要不然他会骂娘的。自己印象中,他从⾼中以后就再也没同人骂过娘。当了快二十年的⼲部,现在却想骂娘了!毕竟是跟导领当秘书出⾝的,关隐达在如此气恼的时候,竟然想到这位科长太不活泛,不知捡起那个烟蒂。 心情平静一些了,关隐达就坐在了沙发上,慢慢悠悠地点上烟,说,我在京北有个女同学,叫肖荃。还不是你说的一般要好,我们关系很不错,一直相互关心。但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就这些。你们还掌握更多的情况吗? 杨副记书脸上的⽪又跳了一下,说,如果就是这些情况,我们就不会找你来了。据群众反映,你俩的关系,不是一般同学关系,也不是一般朋友关系。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郞西。这是一般朋友之间的感情吗? 天哪!关隐达感到眼睛都发黑了。他马上想到了县委办主任陈兴业。真是识人识面难识心!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会对他怎么样。但他只是脑蛋热了一阵,就冷静下来了。反而觉得好笑。自己心中没有鬼,脸⽪也早拉破了,他就不怕刺伤谁了,说,杨副记书,你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有损杨副记书的自尊心,他生气了,说,我就是再不读书,这卿卿我我的诗还是看得懂呀? 关隐达笑了。他见那位科长也在笑。他说,杨记书,这我就要向你提意见了。你要办案子,还是事先要认真研究案卷。李⽩和王昌龄可都是男人啊。想必他们不是同恋吧。 隐达同志,你要认真对待。杨副记书可能也感觉出自己哪个地方出了差错,便不再追问那两句诗说明了什么,只是保持着严肃。 关隐达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事就有点琊了,还真有点文化大⾰命的味道。人们总说文化大⾰命太荒唐,在人类历史上再也不可能发生第二次。他从来就不信。他说国中一万年以后都可能发生文化大⾰命。 过了好一会儿,杨副记书又问,你们真的就是一般要好同学? 我早说了,不是一般要好,是特别要好。这有问题吗?关隐达视着杨副记书。 那么,你说说,你给了这女人八万块钱是怎么回事? 关隐达一听就知道是指什么钱了,但他装糊涂,问,八万?我关隐达哪有那么多钱?有钱的话,送给自己朋友一点,好像也不违法吧。 我想你是在装蒜。你当然没那么多钱,那是财政的钱。你以拨课题费的名义,送给肖荃丈夫八万。这不会错吧。 关隐达没有精力发火了。他感到十分痛苦,长长叹了一声,说,真是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么说吧,这八万块钱,还是人家看着朋友面子,按最低标准收取的。谁有本事把际国一流专家请到我们黎南去替我们出谋划策,我们就是用掉全年财政收⼊的一半,也是划得来的。 别这么夸张吧,老关! 关隐达什么也不说了,起来收拾行李。说,杨副记书,原谅我刚才的冲动。我知道你也是例行公事。不过我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陪在这里。我要说的都说了,你们再去调查吧。不过一定要给我一个答复。我走了。 杨副记书劝道,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要对自己负责。 关隐达不理会,伸出手同杨副记书握了一下,走了。 关隐达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钟了。一进屋,就见小顾在家里等他。他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了,不然小顾不会这么晚还在这里。他从桃园宾馆出发时跟家里打过电话。 关隐达洗了把脸,饭也不吃,就坐下来问小顾,有什么事吗? 小顾看了看陶陶。陶陶马上说,你俩说吧,我到里屋去。小顾这才说,你不在家这两天,县里谣言四起。我想是有人一手策划的,想先从舆论上把你形象搞坏。 都有哪些谣言?关隐达问。 说你去年去深圳时嫖娼被抓了,当时出钱私了啦。最近广东搞严打,你的事就暴露了。地委就找你谈话去了。还说你从财政拨款一百万给京北的妇情。说你的罪行轻者二十年,重者就难说了。我分析,这些事情,导领层都知道是假的,是谣言。可是群众不明真相,你在这里就不好工作了。这是有人故意在搅浑⽔。 关隐达拼命地昅烟。他看上去显得很镇静,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当导领,时常有些谣言,这本不奇怪。俗话说,谤随名⾼。但这回分明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他对小顾表示感谢,让他放心,他不是那么容易叫人弄倒的。 小顾走了,他就很⾼兴的样子,说,陶陶,你不给我饭吃了? 陶陶就忙去给他做饭。问,小顾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有人搞小动作。才不管哩。 吃了饭,关隐达叫陶陶先睡了,他有个文件要处理一下。 他从菗屉里拿出一叠群众举报负责城北大桥工程的枣园建筑公司总经理陈天王偷税和行贿的检举信。从中选了一封內容最翔实的检举信,再认真看了一遍。只要搞掉陈天王,就会牵出一批人,正像有的群众说的,黎南要“改朝换代”!他原来本想再等一段来弄这事。现在他不顾那么多了,他必须马上反击! 也怪,他当初被选为县长也并不怎么觉得有成就感,今天却似乎有些动,像要⼲一件大事。 关隐达提笔飞快地签道,建议立即逮捕陈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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