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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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西州月 作者:王跃文 书号:42189 | 更新时间:2017/9/28 |
第十章 | |
陶凡早晨六时起,在屋前的小庭院里打太极,然后小跑,远眺。夫人林姨准七点钟的时候将文房四宝摆在廊檐下的大桌上。陶凡便神态信然,龙飞凤舞起来。整个庭院立即弥漫了一种书卷味儿。这的确是一个雅致的天地。并不见大的平房,一如村野农舍,坐落在舒缓的山丘间。満山尽桃树。时值晚秋,落了叶的桃树,情态古拙。屋前小院横竖三十来步,不成规矩,形状随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墙。这些石头是修房子时剩下的。陶凡搬进来住时,屋前的石头没来得及清理。张兆林当时任地委秘书长,他立即叫来行政科龙科长,骂得龙科长一脸惶恐。陶凡摆摆手,说:“我喜这些石头,不要搬走算了。”于是叫来几个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将这些石头往四周随意堆了一下。堆砌完毕,龙科长请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泥浆加固?”一副立功赎罪的样子。陶凡说:“不用了,只要砌稳妥,不倒下来就行了。”龙科长很感陶凡的仁厚,他觉得陶凡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地委记书,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为这位导领服务。他便极认真地检查刚砌好的石墙,这里推一下,那里摇一下。一块石头被他一摇,滚了下来。这让龙科长脸上很不好过,直嚷民工不负责。这时民工已走了,龙科长一个人搬不动那个石头,不知怎么才好。 陶凡背着手环视四周之后说:“小龙,这石头就这样,不要再堆上去了。”这时,小车来了。陶凡说声辛苦你了小龙,就上了车。陶凡在普通⼲部面前,总是随和些。 龙科长望着下山而去的小车,一脑子糊涂。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烦工作人员,这的确是位了不起的导领。但是不是怪自己不会办事,生气了呢?他见过许多导领生气的样子并不像生气。有的导领生气了反而是对你笑。 林姨在家收拾东西,见龙科长望着那个滚下来的石头出神,就说:“老陶讲不要堆上去就依他的,他可能喜自然一些。”那块石头就这样呆在那里了,成了绝妙的石凳。 如今,石墙爬満了荆藤,墙脚那块石头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那个石凳,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时间去坐一下。倒是陶陶前些年经常坐在那里,⻩卷云鬓,像个黛⽟。陶陶那会儿刚上大学,常被顾城北岛他们的诗弄得怔怔地像中了琊。陶凡在家里完全是个慈⽗,倒觉得女儿的痴样儿很惹人怜的。夫人有时怪女儿神经似的,陶凡总是护着,说:“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总有几年是这个样子的,长大一些自然好了。总比到外面成天地疯要好些。”他有次还调侃道:“我们这种府第的姐小,多少应有些风雅的气韵是不是?”女儿听了,越发娇生生地发嗲。但陶凡自己,纵有千般闲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爱的天地里文几手武几手。全套功课完毕,到了七点四十。之后五分钟冲澡,五分钟早餐。陶凡的饮食并不讲究,早晨两个馒头,一碗⾖,不放糖。偶尔调一碗参汤,陶凡会对阿姨王嫂讲:“别听林姨的,喝什么参汤?我还没那么贵气!”王嫂总是拘谨地着手说:“陶记书就是太艰苦朴素了。”陶凡把参汤喝得嵫溜溜地响,说:“我到底是农民底子嘛。” 大家都知道隐凡的书法好,其实他最有功夫的还是画。极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画作。林静一当年爱上陶凡时,陶凡还不发达,只是省一化工厂的一位工程师。林静一年轻时很漂亮,是厂弟子学校的音乐老师。她这辈子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华和气质。陶凡的风雅常让林静一忘记他是学工科的。但陶凡总是用五分钟狼呑虎咽地吃完早餐,并把⾖或参汤喝得咝咝作响,林静一有时也会取笑他:到底是个耝人,看你出国怎么办?“ 吃完早餐,小车来了。司机刘平下车叫陶记书早,陶凡应了声,夹着公文包上了车。小车到山下的办公楼只用两分钟。按照陶凡这个作息规律,陶凡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地委办工作人员没有谁敢在八点以后到。 记书们和几位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楼是地委办各科室。陶凡上楼后,见有些同志已早到了。张兆林同秘书长吴明贤正在办公室讲什么,见陶凡来了,两人马上出来打招呼。陶凡扬一扬手,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走。陶凡在导领层里是很严肃的,年轻一点的副手和部门导领还多少有些怕他。吴秘书长刚才一边同陶凡打招呼,一边就跟了过来。陶凡开了门,吴秘书长跟了进去,问:“陶记书有什么事吗?” 陶凡放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椅上,望着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一脸恭敬。 有什么事?是的,有什么事?这时,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来办公室⼲什么?自己是退休的人了。现在是张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刚开了接工作的会。 吴秘书长又问:“陶记书,有事请尽管指示。” 陶凡静一下神,说:“没事,没事。” 吴秘书长说:“张记书定的今天开地直部门主要负责同志会,陶记书有什么指示吗?” 陶凡笑了笑,很随和地说:“没有没有。我来拿本书。你忙你的去吧!” 陶凡本想开几句玩笑,说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还有什么指示可做?但忍住了不说。怕别人听歪了,讲自己有情绪。再者那样也煞自己的志气。 吴秘书长仍觉得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很为难的。陶凡又说让他去忙。他这才试探似地说,那我去了?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回头做笑脸。 吴秘书长一走,陶凡就起⾝将门虚掩了。他坐回到椅子上,觉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刚才差点儿失态了。竟然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了,真的老了吗?才六十一岁的年纪,怎么成了木偶似的?调到地委十多年来,一直是这个作息规律,却没有注意到,从今天起,他要过另一种生活了。他今天上办公室,完全是惯作用。 半个月以前,省委导领找他谈话,反复強调一个观点,作为一个共产员,没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还是共产员。共产员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何况老陶你仍然还是省委委员,省委给你的任务就是带一带兆林同志。可不能推担子哪! 陶凡明⽩这是组织上谈话惯常使用的方式。他当然也用惯常的语言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人退休不退休,公仆意识不退休,为民人服务的宗旨不退休。只要组织需要,一切听从召唤。但是工作接之后,我还是不要揷手了。兆林同志与我共事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位很有潜力的同志,政治上成,又懂经济工作,挑这副担子不成问题的。 最后,那位导领说句“还是要带一带嘛”便结束了谈话。谁都知道,这只是客气话。 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经结束。头上省委委员的帽子也只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届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将満。那时替代自己省委委员⾝份的将是张兆林。自己快要退下来的风已吹了半年,组织部正式谈话也有半个月了。心理冲击早已过去。他仍按长期形成的作息习惯工作着,像这个世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却不料今天几乎弄得十分难堪。 陶凡想,自己来办公室看看,取些书籍什么的,也算是正常的事,同志们也许不会想那么多。问题是自己全然忘记自己的⾝份已经变了。他內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穿着安徒生说的那种皇帝新装。 他打了值班室的电话,叫司机小刘十分钟之后在楼下等,他要回家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八点二十五,他起⾝往外走。刚准备开门,又想起自己才说过取书的话,便回到书架前搜寻。他个人趣兴方面的书都在家里,这里大多是工作方面的书籍,都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找了半晌,才发现了一本何绍基的拓本,便取了出来。这是关隐达到外地开会带回来的,他很喜,可一直无暇细细琢磨。关隐达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相投。从外面带回并不值几个钱的拓本,倒也能让岳⽗大人心,这也只有关隐达做得到。现在陶凡见了拓本,自然想到了关隐达,心中也有了几许欣慰。拓本太大,放不进公文包,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里,让人知道他真的是取书来的。 刘平见时间到了,陶记书还没有下去,上楼接来了。小刘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摆手道:“不用不用。” 走出办公室的门,陶凡马上意识到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按惯例,上午开会都是八点半开始。地委的头儿们和地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正三三两两地往会议室走。陶凡进退不是,只恨自己没有隐⾝术。有人看见了陶凡,忙热情地过来握手致好。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走过来。陶记书好,陶记书好,也有个别叫老记书好的,楼梯口挤得很热闹。陶凡本是一手夹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将拓本塞到腋下,同包一起夹着。刚握了两个人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刘马上捡了起来。别人多是双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应用双手。可左手夹着包,不方便。 好不容易应酬完,陶凡同小刘下楼来。刚到楼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拓本呢?” 小刘说:“我拿着。” 陶凡连说:“糊涂糊涂,刚把拓本给你,马上就忘了。” 小刘狡黠道:“当导领的大事不糊涂,小事难得糊涂。” 陶凡半路上代小刘,从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来接了,有事他自己打电话给值班室。小刘说还是照常每天来看看。陶凡说:“不是别的,没有必要。”小车很快到了家,陶凡坚持不让小刘下车,小车便掉头下山了。 陶凡按了门铃,不见王嫂出来。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买菜去了。他已有好几年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了。他的钥匙常丢,⼲脆就不带了,反正下班回来家里都有人在家。 怎么办呢?惟一的办法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必须下山,显然不合适,而且他本不知道夫人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这种事以往通常都是秘书小周代劳的。小周是接替关隐达的第二任秘书,跟他车前马后几年,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面任副县长去了。小周下去以后,吴秘书长说再配一位秘书给他,要他在地委办自己点将。吴秘书长的态度很真诚,但陶凡明⽩自己点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不点将。就像在别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动手削梨子。这他很理解,退下来的地委记书没有再带秘书的待遇。 没有秘书在⾝边,还真的不方便。十多天来,他的这种感觉极明显。就像早些年戴惯了手表,突然手表坏了,又来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混沌空间,很不是味道。后来位置⾼了,任何时间都有人提醒,⼲脆不戴手表了,也就习惯了。陶凡如今没了秘书,虽然感觉上不太熨帖,但相信还是会慢慢习惯的。他想不带秘书和不戴手表最初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吧。 眼下的问题是进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有等王嫂回来了。他便在小庭院里踱起步来。走了几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来。 无事可做,只一心等着王嫂回来。不免想起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楼梯口的一幕。双手不空,慌慌张张地将拓本给小刘,再跟同志们握手,那样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应让小刘接过公文包去。想到这一点,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国吃西餐闹了笑话一样的不舒服。 当时自己怎么竟冒出了用双手跟同志们握手的念头了呢?长期以来,下级都是用双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紧。而他不管手空与不空,都只伸出一只手来。有时同这位同志握着手,却掉头招呼别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没听人说他有架子。今天怎么啦?见别人伸出双手,怎么竟有点那个感觉了呢?那种感觉应怎么名状,他一时想不起来,叫做受宠若惊嘛,又还没到那种程度。当时只觉得自己不伸出双手有些过意不去。哼!虎死还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会儿,他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为自己当时不应有的谦恭感觉深感愧羞。难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自己內心的一闪念,别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定安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热情劲儿,心里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们今天表现得太热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种下级对上级的热情,而是老朋友见面似的那种热情。热情的程度深了,档次却低了。不同级别、不同⾝份的人之间,热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热情分寸,又区分出不同的热情档次。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敏感。这么说,那些人在心里已开始用一种⽔平视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这么快就降了一格,那么以后呢?有人⼲脆称我老记书了,那是有意区别于新记书吧。这些人,何必还那么热情呢?哦,对了对了,我今天倒帮了他们的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好人的机会,让他们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义。你看,我可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人家陶记书退了,我照样尊重别人。陶凡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们这种廉价的热情! 刚才办公室楼梯口不到两分钟的应酬,这会儿令陶凡満脑子翻江倒海。不觉背上⿇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座下的石头凉生生地像有刺儿,连忙站了起来。因刚才坐姿不对,双脚发木,又起⾝太快,顿时头晕眼黑,差点倒下。赶紧扶着石墙,好一会儿,才镇住了自己。这才发现左手被荆刺扎得鲜⾎淋漓。 秋⽇的天空,深得虚无。満山桃叶凋零,很是肃杀。陶凡顿生悲秋情怀。马上又自责起来。唉唉,时序更替,草木枯荣,自然而已,与人何⼲?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气质在作怪! 王嫂买菜回来,见陶凡孤⾝一人站在院中,吓得什么似的。忙将菜篮丢在地上,先跑去开了门,连问:“陶记书等好久了吗?”又责怪自己回来迟了。陶凡说:“没事没事,刚到家。”进了屋,王嫂才看见陶凡的手包了手绢,问:“怎么了?”陶凡只说:“没事没事。”头也不回,进了卧室。王嫂是很懂规矩的,主人在家时,她从不进卧室去,只有陶凡夫妇上班去了,她才进去收拾。这会儿她见陶凡有点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陶凡在上躺下了。偏头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点半了,这才知道自己独自在门外呆了两个多小时。 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躺下了,觉得奇怪:“怎么不舒服吗?老陶?” 陶凡说:“没事没事,有点儿困。” 他不想告诉夫人自己在屋外冰凉的石头上坐了两个多小时。说了,夫人也只会怪他死脑筋,怎么不知道给她打个电话?他那微妙而复杂的內心世界,没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这里,一股不可名状的孤独感浸満全⾝。 陶凡渐渐地觉得头很重,很困,却又睡不着。到了中饭时分,夫人叫他吃饭,他不想起来。夫人说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便来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你不是发烧吧。”又赶紧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这才感到鼻子出气有热感,背上微微渗汗,心想可能是病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秋凉天气,在石头上坐两个多小时,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脚。 陶凡说:“不要紧的,家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吃几颗,再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 夫人取药,王嫂倒⽔。陶凡吃了药,依旧躺下睡。药有点催眠,不一会儿,陶凡竟睡着了。 夫人准备关门出来,又见了満是⾎迹的手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蹑手蹑脚出来问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发着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个把小时,夫人听见卧室有响动,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轻轻推门进去,问:“感觉好些了没有。”陶凡眼睛睁开马上又闭上了。他觉得眼⽪很涩很重,见満屋子东西都在恍恍悠悠地飘。“静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声音轻而耝糙。 夫人早忘了⾎手绢的事,忙问:“怎么办?是叫医生来,还是上医院去?” 陶凡只摆摆手,不做声。夫人不敢自作主张,站在边直绞手。 陶凡想,现在万万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让外界知道他病了。别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随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如今官当到一定份儿上,就有权耍小孩子脾气,有权放赖。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头来,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别人也不会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会说我丧失权力,郁郁成疾! 陶凡満腹苦涩,却不便同夫人讲。见夫人着急的样子,就说:“没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让人知道我病了。同志们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赶来看我,耽误他们的时间,我好人也会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没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说:“总得有个办法老陶。百病凉上起,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迸发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这份担心讲出来,只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说吧。”陶凡说话的样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护理。 陶凡总是闭着眼睛,却不曾睡去。太安静了,静得让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脑子里的轰鸣声。伴随轰鸣声的是阵阵涨痛。 夫人从陶凡的脸⾊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么办老陶?” 陶凡说:“好像是越来越难受了。我刚才反复考虑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里去,让隐达安排个医生在家里治疗一下。不要地委派车,要隐达来接。也不要司机来,让隐达自己开车来。” 夫人马上挂隐达县里的电话。县委办的说关记书正在一个会上讲话。挂了县工商行银,找到了陶陶。一听说爸爸病了,陶陶听着电话就起哭腔。林姨马上代女儿:“爸爸讲的,要保密,不准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嘱咐了一遍。 那边安排妥当,陶凡让夫人扶着,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亲自打了吴秘书长的电话:“老吴吗?我老陶。林姨记挂女儿跟外孙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报告一声,明天一早动⾝。不要你派车了,隐达同志有个便车在这里。没事没事,真的不要派车,派了也是浪费。老吴,就这么定了。请转告兆林同志。” 陶凡说是明天一早动⾝,其实他想好了,隐达一到,马上就走。隐达从他们县里赶到这里最多只要一个半小时。 天刚摸黑,隐达夫妇到了。陶陶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娇气。见爸爸病病恹恹的样子,她跪在边就抹眼泪。陶凡拍着女儿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隐达去了。 关隐达俯⾝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俩见面总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别,既有官场的敷衍味儿,又有自家人的关切味儿。他俩在家里相互间几乎没有称呼。谈时,一方只要开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讲话,从不需喊应了对方再开言。而共公场合,从不论翁婿关系,一个叫陶记书,一个叫隐达同志。久而久之,他俩之间从称谓到感情都有些说不准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关隐达说:“病就怕拖,是不是马上动⾝?” 陶凡点了点头。 王嫂已早将⾐物、用具清理妥当。夫人望着陶凡,意思是就动⾝吗?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钟,说:“隐达他们刚进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关隐达望望窗外,立即明⽩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彻底黑下来再动⾝。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实是关隐达。但他的聪明在于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说破。王嫂听说还要坐一会儿,就沏了两杯茶来。关隐达喝着茶,又一次欣赏起壁上的《孤帆图》来。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气。在他跟陶凡当秘书的时候,有位老画家来过地区,同陶凡一见如故,竟成至。据说事后这位老画家谈起陶凡,讲了两个“可惜”凭陶凡的品格和才⼲,完全可以更当大任,可惜了;凭他的才情和画风,本可以在画坛独树一帜,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译陶凡画作的,惟关隐达一人。就说这《孤帆图》,见过的行家都说好,却并不知其奥秘所在。那些下属则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几个文化人便用“直挂云帆济沧海”来作政治上的诠释,就像当年人们按照政治气候牵強附会地解读⽑泽东的诗词。陶凡却总笑而不置可否。关隐达知道,这其实是陶凡最苦涩的作品,是他內心最隐秘之处的渲怈,却不希望任何人读懂它。这差不多像男人们的手,既要渲怈,又要躲蔵。关隐达有次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连叫罪过罪过。 原省委记书同陶凡是老同事,尽人皆知。记书出山后,带出几位旧部做⼲将,陶凡又是最受赏识的。那几年时有传言,说陶凡马上要进省委班子。后来,省委记书因健康原因退下来了,只在京北安排了个闲职,却仍住在省城。外面却传说那位省委记书的⾝体很好,最爱游泳。而他常去的那个游泳馆突然因设备故障要检修,三个多月都没有完工。陶凡便明⽩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风声。偏偏在这时,央中有精神说稳定庒倒一切。他便这么稳定了几年,一转眼就到退休年龄了。这几年,他的权威未曾动摇过,但他知道,许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退休。正是在这种不能与人言说的孤独中,他做了《孤帆图》,并题曰:孤帆一片⽇边来。帆者,陶凡也。关隐达深谙其中三昧,所以从来不对这个作品有一字实质上的评论。 天完全黑了下来,陶凡说:“走吧。” 临行,陶凡又专门代王嫂,说:“明天早晨,地委办还是会派车来的,你就说我们已走了半个小时了。” 县委办王主任同医务人员早在关隐达家里等着了。一介绍,方知医院来的是⾼院长、普內科李主任和护士小陈。因为发烧,陶凡眼睛糊糊地看不清人,却注意到了三位医务人员都没有穿⽩大褂。这让他満意。为了不让人注意,关隐达专门关照过。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強撑着同人握了手,说:“辛苦同志们了。” 诊断和治疗处理都很简单。关隐达夫妇的卧室做了陶凡的病房。李医生说他同小陈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院长坚持要留下来。陶凡说:“晚上没有别的治疗了,大家都去。只需换两瓶⽔,林姨自己会换的。”关隐达说:“还是听医生的。”于是按李医生的意见,只留他和小陈在边观察。 关隐达留⾼院长和王主任在客厅稍坐一会。先问⾼院长:“问题大不大?”⾼院长说:“没问题的,只是年纪大了,感觉会痛苦些。但陶记书很硬朗,这个年纪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说:“确实了不起。” 关隐达特别叮嘱:“我还是那个意见,请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宁的。⾼院长你要把这作为一条纪律代这两位同志。” ⾼院长说:“这两位同志可靠,关记书放心。” 关隐达又同王主任讲:“你们县委办就不要让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报告其他导领同志。” 王主任说:“按关记书意见办。但培龙同志要告诉吗?” 这话让关隐达心中不快。这个老王,他这话本就不应该问!到底见识不多。刘培龙同志是地委委员、县委一把手,什么事都不应瞒着他。岳⽗这次来虽是人私⾝份,但在国中官场,个人之间公理私情,很难分清。国美总统人私旅行,地方员官不予接待。而国中国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瞒着刘培龙同志,就显得有些微妙了。副记书同记书之间微妙起来,那就耐人寻味了。关隐达也早想到了刘培龙这一层,他原打算相机行事,但没有必要马上告诉他。可这不该问的尴尬话偏让老王问了。关隐达毕竟机敏过人,只沉昑片刻,马上说:“培龙同志那里,我自己会去讲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后,已是零时。陶陶让妈妈同儿子通通睡,她两口子自己睡客房。临睡,关隐达说:“明天告诉通通,不要出去讲外公来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说:“你比老爸还神经些,他们幼儿园小朋友难道还知道陶记书瓷记书不成?” 陶凡这个晚上很难受,一直发着⾼烧,头痛难支。直到凌晨五时多,⾼烧才降下来。这时,输瓶里的药⽔渐渐让他遍体透凉,竟又发起寒来。护士小陈只得叫醒关隐达夫妇,问他们要了两个热⽔袋,一个放在陶凡药注⼊的手臂边,一个放在脚边。少顷,⾝子暖和起来,但寒冷的感觉却在脑子里久萦不散。又想起⽩天,自己在秋风薄寒中抖索了两个多小时。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桩,但內心仍觉苍凉。 天明以后,病情缓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厅,不声不响地用了早餐。 李医生说:“现在没事了,但起码要连用三天药,巩固效果。醒来后,尽量要他吃点东西。还要扶他起来坐一坐。躺久了最伤⾝子的。” 李医生让小陈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来接他的班。 上午十点多了,陶凡醒来。头脑清醒了许多,但浑⾝乏力。夫人和李医生都在边,见陶凡醒了,都问他感觉好些吗?想吃些什么? 陶凡摇头摇。 李医生劝道:“不吃东西不行的,霸蛮也要吃一点。” 陶陶这时也进来了。她今天请了假。林姨代女儿:“熬些稀饭,有好的腌菜炒一点儿,你爸爸喜的。” “想起来坐一会儿吗?”李医生问。 “好吧。”陶凡感觉有点奇怪,自己轻轻说了两个字,那声音竟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他以往生病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瘁了?也许这次虽然病得不重,却病得很深吧。这个道理西医是说不通的,只有用中医来解释。 依着李医生的意见,先在头放一棉被,让陶凡斜靠着坐一会儿,感觉头脑轻松些了,再下到沙发上去坐。陶凡双手在前放了一会儿,便无力地滑落在两边。整个⾝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了。 陶陶做好了稀饭和腌菜。陶凡下坐到沙发上。⾝子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下午,陶凡畅快了许多。躺了一会儿就要求下坐着。睡不着,躺着反而难受些。 这次跑到县里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刘培龙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来。他必须马上想个办法同刘培龙见面。时间越拖,尴尬越深。刘培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是县委记书中惟一的地委委员。让关隐达跟刘培龙当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虑。可如今,情况变了,刘培龙会怎样? 护士小陈被陶凡热情地打发走了。夫人林姨一再表示感谢。小陈说:“应该的,不用谢,每天三次肌注她会按时来的。” 夫人和女儿陪陶凡说话。陶陶尽说些县里的趣事儿,有几回笑得妈妈出了眼泪儿,陶凡也打起哈哈来。陶凡听着她们⺟女说笑话,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同刘培龙见面。只怕最迟在明天上午。 关隐达准时下班回来,全家人开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旧是稀饭腌菜,还喝了几口素菜汤。陶凡说:“明天告诉刘培龙,只说我来了。”陶凡只这么简单地待一句,没有多讲一句话。关隐达也正在考虑这事,只一时不知怎么同陶凡讲。他担心陶凡不准备见刘培龙,那将使他很被动,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来了。他真佩服老头子处事的老道。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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