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 第一章 香蒲雨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天瓢  作者:曹文轩 书号:42181 更新时间:2017/9/26 
第一章 香蒲雨
  大⽔汤汤。

  一口黑漆棺材,乌溜乌溜,光泽闪闪,从容不迫地在⽔面上漂流着。它的漂流,大概已经有一阵时间了,但此时还未漂⼊油⿇地人的视野。宽大的棺盖上,清一⾊*,落了一群⽩⾊*的鸽子。黑底子衬着,犹如一团一团柔软的雪。它们安静地,或立着,或蹲着,转动着琥珀⾊*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苍蓝的天底下,除了一线露出⽔面的黑⾊*大堤,満眼是⽔,无边无际的大⽔。

  那大堤,像一条‮大硕‬无比的大鱼之脊,风起⽔晃之时,似乎还神气活现地在⽔中摇摆着向前缓缓游动。

  油⿇地镇已于今天凌晨被大⽔彻底淹没。

  事情虽然刚刚过去不久,但镇里的人却已记不太清楚朝大堤上逃难的情形了。当时的局面极其混,惊恐万状,一片哭爹叫娘的呼喊声,伴着风声、雨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夜空下。豪雨昼夜不歇,倾倒了三天,犹如天河崩溃。河⽔暴涨,上游大堤终于抵挡不住嘶叫着的汹涌流,顷刻间轰然瓦解,起一片⽔雾,然后大⽔呼啸着,一口气奔泻了几十里地,张牙舞爪,摧枯拉朽,歇斯底里扑向了油⿇地。⽔声隆隆,犹如雷鸣。一直处于警觉之中的油⿇地人知道,用不了多久,大⽔就将呑噬一切,于是开始仓皇逃离。房屋、‮口牲‬、家什、庄稼,一切都顾不上了,抓到什么是什么,扯住什么是什么,心疼地,伤心地,绝望地,惶恐地,依依不舍地,并不无‮奋兴‬地向镇后的大堤上逃去。几条泥迹斑斑的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人群里跑,汪汪吠。一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却嗷嗷大叫,动不已。等全村人全部撤到大堤上后不久,天已大亮,人们看见,从天边涌来的大⽔,如成千上万只⽩鹅,拍着翅膀,撞,挤挤擦擦,正铺天盖地地扑向油⿇地。

  油⿇地人已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如此壮阔的大⽔了。

  人们遥望着镇子,只见那些房屋像滑倒了的巨人,企图坚持着稳住自己,但打了几个踉跄之后,终于还是颓然倒下了———倒下之前,它们慢慢膨开来,变成惨然笑靥,望着各自的主人,然后如烟如梦,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在⽔雾弥漫的空中。

  一切归于平静。

  大堤上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房屋、‮口牲‬、家什与庄稼的毁灭,于是到处响起叹息声与哭泣声。各种各样的哭泣:啜泣、呜咽、菗菗搭搭、暗自落泪、杀猪一般的号啕…哭声大部分出自女人与孩子。其中也有男人的哭声。男人似乎天生不善哭泣,其声不似人声倒似鬼哭狼嚎,不堪⼊耳。但正是如此哭声,却更能撕心裂肺。小孩们,却并不理会这些哭声,只管在大堤上无忧无虑地又蹦又跳,觉得这大堤真是个好去处。

  悲哀渐去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埋怨。丈夫责怪子无用,逃跑时连被子都没抱,子责怪丈夫逃跑时只顾自己,丢下孩子兔子一般跑掉了。老人抱怨子女,子女抱怨老人。其间,镇东头陈三老两口的争吵引来许多人围观。陈三的老伴指着一片大⽔,冲着陈三:“老狗,你还不如跳河死了哩!放着一头膘肥⾁壮的大牛你不牵,抓了一把破榔头,撇下我,就像后边有人杀来了,一溜烟,跑了!”陈三很尴尬,站在那儿,低头瞧着手中的榔头。他已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抓了一把一钱不值的榔头就跑出了家门。“要这榔头⼲什么用呢?”他想。许多人看到陈三的样子,就笑,笑得陈三很不好意思,自己也笑了。陈三笑得很可笑,嘴角还流出一长串口⽔。陈三的老伴也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继而哭泣起来。众人笑不下去了,心头起了悲哀,像被秋风吹着一般。陈三依然抓着榔头站在那儿:“怎么抓了把榔头就跑了呢?要榔头有什么用呢?”他有点儿想不明⽩。陈三的老伴突然冲上来,从陈三的手中夺下榔头:“活死人,你要用榔头砸你脑瓜子吗?”陈三争辩道:“我手边就只有榔头!”随即又小声嘀咕着:“我也不知道这榔头怎么就跑到我手上来了?”陈三的老伴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到⽔边,⾝子一个旋转,奋力一掷,将榔头抛⼊大⽔。

  榔头沉没片刻,慢慢浮出⽔面,远看,像一颗被剃光了头发的黑⾊*头颅。

  陈三的老伴随即瘫坐在大堤上,望着一片汪洋,手‮劲使‬拍着地面,哇哇大哭起来。

  人们不言不语,一一走开了。

  细雨中,大堤上的人开始惦记起以后的⽇子。各家各户倒也都提前在大堤上准备了一些临时度⽇的东西。木料、竹竿、席子、油毡,本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的,几个小时之后,就都变成了一座座低矮的窝棚。到了中午,大堤上竟然升起了好几道啂⽩⾊*的炊烟。那炊烟,如长长⽩发,袅袅飘动,飘进树林,飘到⽔上,很令人感动。哭泣声渐渐停止,还不时地传出微带苦涩的笑声。

  大堤上人来人往,竟然像在节⽇里。

  大雨实际上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减弱,此时,已经变得细瘦而柔和。

  疲倦袭来,不少人目光呆滞地坐在窝棚门口,打着哈欠,那样子与平⽇坐在家门口歇着,也并无太大区别。

  上游大⽔已经得到释放,该漫的漫了,该淹的淹了,⽔流开始变得平缓,冲天喧嚣已经变为低声昑唱。

  镇子已经不见,只有镇外几架⾼大风车的三两桅杆还能见着。堤岸边的芦苇,只剩下穗子,勉強在⽔面上摇曳,仿佛无数双求救之手在天空下徒劳挣扎。浩浩的⽔面上,不时漂来一些来自上游的东西:一扇门,一条翻了的小船,一头淹死了的牛,一张,几只不知家在何方的鸭子…各种各样的飞鸟,突然失去了落脚之地,在⽔面上焦急地飞翔着,哀鸣着,飞久了,双翅累了,只好落到大堤上或大堤上的树上。这时,就会有几个孩子跑过去企图捉住它们。受了惊扰,它们又只好扇动疲惫的双翅,再次飞到⽔面上,其中有些衰老了的或是还没有长硬翅膀的,也许飞着飞着就坠落在了⽔中,然后,可怜地拍打着嘲的翅膀,终于再也不能飞上天空,只好随流⽔去了。

  那口默默无言的黑漆棺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这段⽔面上,正不无诡秘地向这边漂来。

  午后,虽然不见太,但天空却没有厚重的云彩,天变得明亮起来。雨还在下,在⽔光的映照下,细细雨丝,银光闪闪。雨落在⽔面上,十分轻盈,不细看那一圈一圈的细密波纹,竟见不到它落下的痕迹。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那雨丝也就越发地闪闪发亮,像舂蚕于露⽔清晨刚刚吐出的新丝。太偶尔一照,银⾊*的雨幕上,就会抹上一道耀眼的亮斑,仿佛一枚‮大巨‬的镜子在光下摇晃了一下,忽闪了一下。

  一个在⽔边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远处的⽔面:“那,那是什么?”

  几个人听见,同时抬头看去,其中一个先看清了,自语着:“那,那不是一口棺材吗?…是棺材,是棺材…”随即大声叫道“一口棺材!”

  窝棚里的人或探出脑袋来张望,或跑出了窝棚,无数双本是木讷无神的目光,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远方的⽔面…

  黑漆棺材,借着轻风与⽔流,缓缓地漂了过来。它⾼⾼大大地漂浮在苍苍茫茫的大⽔之上,庄严而肃穆。仿佛是被人驾驶着似的,它在向这边漂过来时,始终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似乎早已设定好了的航向。当它⾝边的朽木败枝没头没脑地滚滚而下时,它却显出一派安宁与处变不惊。

  它像行驶在河流上的一艘船,这船的船首⾼昂着,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气势。

  一个眼尖的孩子说:“棺材上落了一群鸽子!”

  另一个眼尖的孩子说:“一群⽩鸽子!”

  瞎子范烟户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无声。他的面孔微微上扬,朝着棺材漂来的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样黑暗的瞎眼,龇着⽩牙,在人群的背后突然说道:“是杜元嘲的棺材!”

  人们的脊背上就像刮过了一道肃杀的凉风,都扭过头来看范瞎子。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来的方向,此时,双目比棺材还黑。

  棺材在人们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庞大。

  范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牙一龇一龇。过了一会儿,眨巴着瞎眼,又说道:“里头还躺着一个人呢,谁?杜元嘲杜‮记书‬。”

  这回是肃杀的凉风刮过了人们的心头。

  “他头朝东,脚朝西,两只胳膊紧贴着⾝子,笔管直溜地躺着。”

  屠夫朱小楼愤怒了:“瞎子,别瞎说!”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却笑得人们有点儿⽑骨悚然。

  棺材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可拒绝地突兀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群散地落在棺盖上的⽩鸽,此时神⾊*有点惶惶不安,一只只皆作出一副随时要起飞升空的样子。

  黑棺、⽩鸽,无声地穿行在银丝样的雨幕里,成了单调、寂寞的茫茫大⽔之上一道叫人心里豁亮、为之一振的风景。

  关于是不是杜元嘲的棺材、棺材里头又是否真的躺着个杜元嘲,打从孩子们说到棺材盖上落了一群⽩⾊*的鸽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经在心里有了明确的认定:就是杜元嘲的棺材,那里头躺着的就是杜元嘲。

  杜元嘲杜‮记书‬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来户,杜元嘲在油⿇地已无任何亲属,孤家寡人。三年前,他卖掉了所有的家当,置办了这口棺材。在余下的光*里,他除了细心伺候那群鸽子外,就是细心地往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头一天,自己用一块崭新的⽩布,将黑漆棺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他死了,是镇里人将他安放于这口棺材之中,盖上了沉重的棺盖,封了钉。就在准备下葬的前夕,暴雨来临了。镇里人只好暂且丢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这雨一直下个不停,下得谁也走不出门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不是此刻看到这口棺材,也许油⿇地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杜元嘲的棺材还未⼊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们的面前时,似乎放慢了速度。⽔光的映照以及雨丝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鉴照人。

  这口停放在屋里的棺材,就在大⽔涌⼊、房屋坍塌的那一顷刻,猛然一跃,冲天而起,然后沉稳地飘浮在⽔面上,已有好几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它的漂流非常神秘———

  人们并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远了,突然觉得走错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面上晃动着,那群⽩鸽也随之晃动着。

  一个満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鸽受了惊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大硕‬的莲花在⽔面上猛然盛开。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们的⽔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无形的缆绳在⽔下拴住了它。⽔流中,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

  那群与杜元嘲朝夕相处的鸽子,飞上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飞远了。人们一直翘首望着它们,当看到它们飞得了无痕迹时,心中不免有点酸疼与失望。但,就当他们一个个摇着因仰视而有点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细瞧瞧黑漆棺材时,却惊喜地发现,那群鸽子,幽灵一般,从天边又再度出现了———

  初时,它们只是一颗一颗的黑点,接下来渐渐变灰、变⽩、变得雪⽩。远走⾼飞的它们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嘲,急急切切,一路飞回,直飞临黑漆棺材的上空。它们是杜元嘲的心肝哩,宝贝哩。它们上下盘旋着,几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几次飞起。起起落落,那棺盖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莲花盛开,景象煞是人。闪闪发亮的雨幕,仿佛是丝织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们的点缀,仿佛是在这帘子上绣了朵朵素洁的⽩花,风吹时,这绣了朵朵⽩花的帘子还会轻柔地飘动起来。

  那群鸽子终于落在了黑漆棺材上,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咕声。

  风大了起来,停泊在那里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动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接着在人们的视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大堤上,一棵衰老残败的柳树下,原镇长邱子东拄着拐(一临时从树上扳下的杈枝),望着⽔面,已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雨虽然不大,但他的⾐裳却早已淋,紧紧地贴着他过于瘦薄的⾝躯。他不属于那种脸盘很大的人,他的脸盘偏瘦偏长,线条分明,是那种精明強⼲的人才具有的脸盘。他个头很⾼,即使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嘲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望着黑漆棺材,听着⽩鸽偶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嘲,在油⿇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嘲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子通讯员。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冲得漂了起来呢。”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地,当年,杜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地来的吗?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喇叭花。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的圆环。

  漩涡像一张‮大巨‬的嘴巴在呑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漩涡,但转眼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面一样。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纷坠落。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直低矮地在⽔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嘲他魂大。”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口牲‬、庄稼,谈论着大⽔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子。一些不愿意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含糊其辞地说:“瞎子,不让人‮觉睡‬!”

  ⻩昏渐渐来临,在⽔面上飞翔寻觅栖息之地的飞鸟们,知道已没有什么指望,开始纷纷往大堤上空飞来。孩子们的小小惊扰,已不能再使它们扇动翅膀另寻落脚之处,占了枝头赖着不走了。

  除了大⽔之上可能有某种情景让人们获得一时‮奋兴‬外———比如漂过来一条女人的粉⾊*衩,再比如漂过来一头肥猪,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令堤上人‮奋兴‬了。从凌晨开始,‮腾折‬到现在,一个个都很疲倦了。

  太居然在沉落前的顷刻出现了。

  油⿇地的人已经多⽇不见它了,现在见它在天边晃悠,不免有点儿动。这太几天不见,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也更神气了。因是将要落去的太,还显得非常的温柔可亲。大概是大⽔映照后的效果,这太似乎在这几天时间里静悄悄地发育着,显得比以前丰満。

  雨一直在下,此刻,银⾊*的雨幕上被抹了几道玫瑰⾊*的夕

  醒着的人,都面对西边的天空,望着太

  惟独范瞎子却一直面朝东方———杜元嘲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凝视。

  “杜元嘲他又回来了!”

  观看落⽇的人们一惊,统统掉过头来,先是沉默地张望,接着就是自语与互相询问:“棺材在哪儿?”“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我怎看不见呢?”…

  范瞎子眨着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嘲的黑漆棺材吗?”

  人们顺着范瞎子的手势往前仔细看,只见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来。此时,还剩下一半的太,在⽔面上映下一条橘红⾊*的长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驶在这条长路上。或许是天将晚了,或许是晚风有点儿凉,人们尽量靠在了一起。

  “怎么又回来了呢?”那个人问罢,⾝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风向变了,或许是这汪汪的大⽔间有股看不见的回流。”作答的那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分析并不十分自信,声音有点儿颤抖。

  黑漆棺材径直漂了过来,那群⽩⾊*的鸽子,安详地歇在棺盖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一捧雪,一片雪,团团雪。

  太渐渐沉⼊烟⽔之中,⽔面上的那条橘红⾊*的长路,淡化于大⽔,黑漆棺材开始变得模糊,与正在暗淡下来的天⾊*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们却依旧拥挤在⽔边,竭力去观望着越来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么时候,邱子东又站到了那株柳树下。也许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远远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树。

  雨丝完全看不见了。

  范瞎子站在窝棚门口,小声絮叨着,但却字字清晰:“杜元嘲杜‮记书‬,坐在棺盖上…”

  人们慢慢地回转头去,望着只是一个轮廓的范瞎子。

  范瞎子旁若无人地说下去:“他两条腿垂挂在棺材旁,那样子好悠闲哩…”

  朱小楼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拨开人群一直走到范瞎子面前。他东歪一下头,西歪一下头,打量了一阵范瞎子的面孔,突然,挥起一拳,打在了范瞎子的脯上:“老瞎!让你瞎说八道!”

  范瞎子向后倒去,倒在了窝棚上,那窝棚摇晃了几下,趴在了地上。

  许多人跑过来,用力拦住朱小楼:“你怎么能打他呢?”

  朱小楼跳了起来:“这老瞎,实在让人心烦!”

  谁都觉得心烦。

  范瞎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往下说:“杜元嘲杜‮记书‬,他还是那个样儿,穿得⼲⼲净净的,面容客客气气的,他上⾝穿的是一件⽩褂子,那⽩褂子才叫⽩褂子呢…”

  几个混杂在人群里的姑娘,听罢,哆嗦着互相搂在了一起,満脸的惊恐———她们亲眼所见,杜元嘲⼊棺时,穿的正是⽩褂子。

  “他下⾝穿的是黑子…”范瞎子只顾说下去“黑子…”

  朱小楼又要冲过来:“这老瞎,真是要挨揍哩!”

  朱荻洼说:“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个老瞎,他不是听旁人说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楼说。

  朱荻洼对范瞎子说:“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嘲杜‮记书‬他后来都长成什么样吗?尽在那儿瞎说!”

  范瞎子并不理会,依然说着:“…他穿的是一双圆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针一线做的…”

  人们不再理会范瞎子,又转脸朝⽔面上张望着。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说:“好像在往西边漂去…”

  范瞎子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着:“他人好,每年过年,他都亲自上门送我五块钱呢…”枯眼中,蒙了一层⽔雾。

  有人纳闷:“杜元嘲杜‮记书‬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范瞎子说:“他要回来再看一眼一个人…”

  老柳树下,邱子东摇晃了一下,扑倒在烂泥地上。因为他的⾝体太轻,谁也没有听见他扑倒在地的声音。

  雨下大了,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那闪光竟是银⾊*的,像一柄长剑在黑暗中优美地挥舞了几下…

  这地方为⽔网地区,沟河纵横,渠塘处处,凡有⽔的地方,皆长着一种香蒲草。现在被⽔浸泡了几⽇,那香气全都流⼊⽔中。风起⽔动,⽔成了香⽔,夜空下,暗香浮动于雨幕,乎乎地传播着。

  那香,是药香。闻罢,使人有点儿离恍惚,着魔了一般。 WwW.niLxs.cOm
上一章   天瓢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天瓢》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天瓢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天瓢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