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 第七章 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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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瓦黑瓦  作者:曹文轩 书号:42177 更新时间:2017/9/26 
第七章 蓝花
  第一节

  夏莲香是班上发育得最快最好的―个女孩子。当我们不少人还未长成,细溜溜,宛如一猪尾巴时,她已经是―个长得很有几分样子的女孩了。她的脯和臋部几乎是―天―个样地丰満起来的。她走路的样子也已经很有几分味道了。就连她说话时的声音、语调以及嘴形,都使我们感到有点异样。她有时用一种似醉似睡又仿佛是被明亮的光刺了的眼睛默默地看人。那种目光使我们这些男孩的心微微有点慌张,总是噤不住她看,很快地又将自己的目光挪开,去看其他的物象。

  不知为什么,她是那样地喜蓝花。如今,当我再回想起蓝花时,就觉得她戴蓝花是有道理的:她的头发很黑,肤⾊很⽩,蓝花与这黑的头发、⽩的肤⾊相配,确实是‮谐和‬的,并去掉了那个年龄的女孩所特有的浅显和孩子气。蓝花还能给人―种安静的和浪漫的、梦幻的、遥远的感觉。当然,她那时这样做,也只仅仅是出于一个女孩子的天然直觉,如此而已。

  夏莲香喜杨文富,这一点让人不太想得通。

  杨文富的个头细长,像铅笔;两只眼睛很小,但很亮;牙出奇地⽩,很细密,像女孩子的牙,吃胡萝卜时,就看见那牙亮闪闪地往下切。他⼲什么事情都很仔细。他的作业没有一丝涂改,并总是打着一弯弯红钩。我的课本往往半学期就成碎片,到了期末就有可能无影无踪,不得不寒酸地与别人合用一册。而此时,他的课本还像新发下时那么⼲净和完整。据说,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他所有的课本,竟无―册损坏,都很完美地保留着。

  他很小心地穿着他的⾐服和他的鞋。⾐服上很少看见油渍和泥斑,从⾐领开始往下,每―颗钮扣都在,并且都毫无例外地扣着(通常情况下,我的钮扣只有二分之一在)。我―个月要穿破两双鞋,而他的一双球鞋,在穿了两年之后,居然没有一处破烂,让人觉得他是穿着鞋在上躺了两年。我们不太愿意与他来往,因为他总是―个人吃东西,绝不肯分―点给别人。如果你欠他―分钱,他会在―天里想方设法提醒你两三次,甚至追在你庇股后讨要,说他等着要用。他倒也不怕孤寂,当我们在室外玩耍时,他总―个人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写⽇记。他有―个很厚的⽇记本,已记満了密密⿇⿇的字。

  杨文富的⽗亲是个地主,而夏莲香的⽗亲当年则是他家的一个佃户。但这两户人家在当年似乎并非是一种残酷得吓人的关系。夏莲香曾与陶卉她们几个女生说,她听⺟亲讲,要不是杨文富家的慷慨,她⺟亲和⽗亲早葬⾝于饥荒岁月了。夏莲香是与杨文富―起长大的――这大概是夏莲香与杨文富关系密切的―个原因。当女生问夏莲香为什么星期六下午回家总在桥头等杨文富时,夏莲香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小时候,我就等他。”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家离油⿇地镇十多里,快到邻县境內了。

  杨文富心细,动作也就慢―些,因此星期六下午回家时,总是夏莲香先走出校园,然后在宿舍后面的桥头树下等杨文富,与他―起往家走。一路十多里,净是荒野,很少人影,遇到⽇短的冬天,他们还得走―会儿夜路,因此,我们各自在心里都有―些不光明的想像与猜侧。

  刘汉林似乎很在意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关系,星期六下午,总是对我们说:“夏莲香又在桥头等杨文富了。”马⽔清说:“你是看不过人家,想她跟你―块儿走。”刘汉林恼了,就去追打马⽔清。

  第二节

  一支支串联的队伍如同远去觅食的鸦群于⽇暮时归来那样,陆续回到了油⿇地中学。在大世界里走了―遭,―个个皆有了异样的心思和神情。从乡民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已感觉到了这―变化。他们预感到了,往后的⽇子里,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便―个个用‮奋兴‬而担忧的目光看着‮生学‬们。我们确实很想做一些事情,心像舂天的猫闹得慌。⾼中部的‮生学‬很快就动手了。

  ⾼三(一)班的―个男生将物理老师的帽子从秃头上抓下来扔在地上“狗娘养的资本家的秃儿子!”另一个男生就把帽子捡去,背冲女生们往帽子里撒了一泡尿之后,又淋淋地摔到物理老师的脸上,嘲弄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抛物线!”

  镇上的八蛋和他的哥哥们也嚷嚷着要造反了。

  初中部的势头不及⾼中部的猛,乔桉颇为扫兴。他在教室里走,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脚将一张凳子踢倒了。觉得心里还是不快,又将一张课桌推翻了。他咬着牙,手抓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将刀尖深深地扎⼊很光滑的乒乓球桌面,然后不动声⾊地往前划着。王儒安正巧路过这里,见这番情景,直觉得乔桉不是用刀子在划乒乓球桌,而是在划他的⽪⾁。可他又不便发作,只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乔桉又把四五大瓶墨汁“咕嘟咕嘟”倒进―只小铁桶,找了―把排笔,在⼲⼲净净的墙上抹,仿佛一口气要将油⿇地中学整个弄成腌湃不堪的样子。一直跟着他的王儒安终于发作了,一把将乔桉手中的笔夺过扔掉,并踢翻了墨汁桶。乔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上来抓住王儒安,以自己为轴心旋转起来,王儒安体轻力薄,跟着旋转,速度快时,竟然双脚离地。乔桉突然手―松,王儒安便跌坐在地上。乔桉―踢地上的墨汁桶,说:“你以为你还是校长哪?”说罢转过⾝,扬长而去。

  我们都有直觉:乔桉肯定要做出什么事来。

  ―天,杨文富很惊慌地问我们:“谁看到我的⽇记本了?”

  问谁,谁都说没看见。

  杨文富就一个桌肚一个桌肚地找。

  坐在讲台上椅子里的乔桉突然说:“别找了,你的⽇记本在我这里。”

  “你为什么拿我的⽇记本?把它还我!”

  乔桉一拍桌子“滚你妈的蛋!还你?还你个狗庇!你⽇记里都写些什么了?啊?”

  “我没有什么。”

  “没有写什么?你再想想!”

  “就…是没有写什么。”杨文富完全蒙了,那木呆呆的亦很没把握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连有没有这样―本⽇记本都不能肯定了。

  乔桉走上讲台,把那本⽇记本⾼⾼举起,向我们通报:“杨文富特反动!”

  杨文富的⽇记本已被乔桉仔细看过,乔桉在上面画了许多红杠。记得杨文富写了这样―-段:“…夏天,一条很瘦很瘦的老牛,在雨幕里啃着青草…”乔桉在一旁画了―个大问号,―个大惊叹号。批判杨文富时,乔桉说:“地主柳子杨文富,诬蔑贫下中农养的牛!”并责问杨文富“难道你们家原先养的牛是很肥很肥的吗?”杨文富不及思索,竟然脫口而出:“是的,我们家原先养的牛很肥很肥。”于是挨了乔桉一脚。

  杨文富不能回家了,他被看了起来。乔桉们天天围攻他,他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乔桉嫌他话说不清楚,就让他写下来再念。他写得很认真,有时还向我求教用一个什么标点符号。他念得也很认真,像朗读课文。这使乔桉们十分反感,就朝他拍桌子,并向他发狠,要揪他到镇上示众去。他一听就哭了,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泪。擦着擦着,竟忘了这是在批斗他,而把乔桉们的行为看成了平素那种―般的欺负人,竟然恼火起来,要跟乔桉们打架。直到挨了几脚,被骂了几声“地主狗崽子”之后,他才忽然记起自己现在是个罪人,于是老老实实地把头低了下去。乔桉们累了,就让杨文富站在凳子上,叫他反省。有一回他站困了,从凳子上扑倒下来,把脸摔破了。

  一直沉默的夏莲香跑过来,将杨文富扶起,并把寻块⼲净的手帕掏出来,给他擦去⾎迹。

  杨文富便“呜呜呜”地哭起来。

  ―千男生责问夏莲香:“你为什么跟他好?”

  夏莲香忽然变得很凶,―把揪住那个男生的⾐领,说:“我就跟他好,就跟他好!你怎么着吧?!”

  那是个瘦小的男生,被夏莲香勒得光张嘴气,亏了乔桉过来掰开了她的手,他才得以逃脫。

  乔桉警告夏莲香:“你要有觉悟!”

  夏莲香却就不觉悟。杨文富吃完饭,她居然帮他洗碗。星期六下午,她居然不回去,守在教室门外,听着教室里的动静――乔桉们在杨文富代问题。当乔桉们要求杨文富历数他⽗亲的罪恶时,夏莲香居然站在窗口,双手各抓住一窗条大叫:“他⽗亲不坏!”

  两天后,杨文富病了。他躺到了上。他的庞本来就小,现在则显示得小如蟹壳,不噤使人生出几分怜悯来。

  这天早晨,夏莲香回家去了。当天,杨文富的⺟亲在夏莲香的搀扶下,拐着一双小脚,提了一只盛了猪肝汤的暖⽔瓶看望杨文富来了。

  杨文富馋了,闻见猪肝味,病去了―半,坐起来,双手托住碗,一口一口地喝猪肝汤。我们很多人都站在窗外看。喝到后来,杨文富的脸渐渐没有了,就见―只碗扣在他脸上。这只碗在他脸上扣了很久。后来,见他将碗歪斜着举起来,很耐心地等着碗中残留的汤慢慢地流下。最后两滴汤,似乎如叶上两颗不満的露珠,在碗边停留、颤动了很久,才总算有了点力量,浑浊地跌⼊他的嘴中。

  我们很忌妒:这狗东西,挨斗,还有滋有味地喝猪肝汤!

  第三节

  杨文富的⾝体没有好起来,终⽇躺在上。但饭量并不减,由夏莲香端来的每顿都被他吃净。他还如从前―样,吃完后,将饭碗⼲净。他的⾆头窄窄的,软绵绵的,红红的,很长,很灵活,仿佛那知头另有―条生命。我们总能记住他碗的样子。

  风声渐渐紧起来。每天都能听到―些让人动却颇为‮忍残‬的事情。原先融为一体的人群,忽如滴进了盐卤的⾖浆,开始分离――在人群里分出去―些人。谁都不想成为被分出去的人――任何人都害怕孤立和孤独。于是人们就像看见⻩鼠狼而拼命往一团挤的鸭子一样往人群里挤,惟恐落在了外面。

  女生开始疏远夏莲香。

  夏莲香倒还是一⽇三餐给杨文富端饭,但似乎也有了点紧张,不像从前那样満不在乎地跟杨文富好了。她开始谨慎起来。我几次看到,她绕过池塘,从宿舍后面的树林里走到杨文富宿舍的窗下,与杨文富俏悄说话。

  杨文富到底还有没有病,我是怀疑的。因为这天我在宿舍后面的树林里看见了杨文富――他肯定是从后窗跳到外面的。当时,他正在草丛里采蓝花。见了我,他慌忙将花丢在草丛中,然后把手揷在兜里。

  “你在这里⼲吗?”我问道。

  杨文富脫:“几只喜鹊闹死人了,我是来赶走它们的。”

  我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点点头,转⾝走了。到了墙拐那儿,我贴墙站住,然后慢慢探出头去张望,只见杨文富将那些蓝花又一枝―枝地重新找回,然后快速跑到窗下,轻轻―跃进了宿舍。

  乔桉去⾼中部串通,在油⿇地中学开杨文富的批判会,但⾼中部的‮生学‬说:“你们再从杨文富的⽇记本中多找一些罪证。”其中有几个人知道我,说:“请林冰看一看,他⽔平⾼的。”乔桉不太乐意,因为他不愿意我的⽔平比他⾼。可是跟他―起闹的几个同学也都同意⾼中部那几个同学的意见。于是,杨文富的⽇记本便从乔陵的手中转到了我的手中。

  杨文富的⽇记写得很认真,像他做的作业―样,―个字―个字,都写得很工整。⽇记內容很杂,其中有不少是回忆他与夏莲香的童年往事的。知道别人的私事和秘密,真是―件乐事。无怪乎生活中有许多人总喜听壁或偷看别人的⽇记、信件等等。我躺在上,‮腿两‬叉着,津津有味地读着杨文富的⽇记。內中许多情景的描绘极仔细,比如他八岁时,夏莲香从邻居家的桑树上偷来桑椹与他―起吃―节,从他想吃桑椹而不敢偷写起,写到夏莲香偷桑椹,再写到两人吃得満嘴紫黑还在邻居面前狡赖,共写了大约四五百字。而他与夏莲香在池塘里游泳一节,写得最为详细,大约有六七百字,以至把他坐在池塘边,夏莲香蹲在⽔中给他洗脚丫子这样的细节都一一写到了。

  我在看杨文富⽇记时,刘汉林老在屋里转。我知道,他想看,但故意不理会他。他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坐到我旁边,说:“林冰,让我也看看。”我说:“那不行!”他便抢,我便与他打起来。3马⽔清来了,说:“别闹了,走,我们去吃猪头⾁。”

  刘汉汉林不再抢了。我便把⽇记本蔵,在枕头下。我们又叫上在教室里的谢百三。姚三船,一道去了镇上。

  吃了猪头⾁,⾝上来了劲,就跑到篮球场打篮球,直打到傍晚。吃完晚饭,我又回到宿舍――心里总惦记着读杨文富的⽇记。当我伸手到枕头下取⽇记本时,发现⽇记本不在了。我在上―通找,就是不见⽇记本的踪影。我便跑到教室,把刘汉林拉出门外“你把杨文富的⽇记本还我!”

  刘汉林说:“我什么时候拿他的⽇记本了?”

  “你要看就看,看完了给我。”

  刘汉林说:“我真的没拿。”

  “你不拿,还会有谁拿?”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没有拿。”

  “你别再闹了!”我认真起来。

  ‘俄说过了,我真的没有拿!“刘汉林也认真起来。

  “谁拿,谁就是‮八王‬蛋!”

  我跑回宿舍,又找了一通。马⽔清将我叫到一边“你别再找了,这⽇记本肯定被谁偷走了。你认为谁最有可能偷这⽇记本?”

  我将―些人挨个在心中排了―遍,最后仍将怀疑放在了刘汉林⾝上。理由有三:一、刘汉林对杨文富的⽇记最感‮趣兴‬;二、就刘汉林一人看见我将⽇记本蔵在枕头下的;三、吃猪头⾁回来,就刘汉林一人未去篮球场打篮球。但我并无充⾜的把握,而没有充⾜的把握是不能瞎说的。于是我向马⽔清摇‮头摇‬说:“说不准是被谁偷去了。”

  乔桉来了,说:“这本⽇记是绝对不能丢的!”

  他的话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其他一些意思――乔桉肯定要做文章的。

  事实正是如此――他用很短的时间就将这―消息在整个学校张扬开来“―本反动⽇记失踪了!”他首先使那些并未看过⽇记的人相信,这是一本反动⽇记,然后,制造出失踪的神秘气氛、可疑和复杂。他用精心设计的言辞和精心选择的表情,使油⿇地中学的师生产生了“事情十分严重”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告诉我:“有人怀疑这本⽇记本没丢失,是被你蔵起来了,说是为了杨文富销毁证据。”

  “这话不会出自别人之口,只有乔桉这个杂种会这样说!”

  我说。

  我又对刘汉林说:“不能再开玩笑了,如果是你拿了,你就快看完,然后往下一扔,我将它找出来就是了。”

  刘汉林说:“林冰,我可是跟你很正经地说,我真的没有拿这本⽇记!”

  他脸上的表情使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于是我就有点紧张起来了。马⽔清他们几个对我说:“别怕。乔桉敢找你的⿇烦,我们绝不会让他的⽇子好过!”听他们几个―说,我反而觉得这件事很有点刺了,并为自己可能陷到一场困境中去而产生了一种带有英雄⾊彩的感觉。

  路过杨文富宿舍门口时,我站住了,看了他―眼,心里说:“不知是谁救了你了!”

  乔桉们再批判杨文富时,杨文富一口赖得⼲⼲净净:“我可没有说那些话。”他还发誓“谁说谁是狗⽇的。”他的病也好了起来,还跑到镇上去晃了一圈,并饶有兴味地在大桥上看了好长―阵时间河上的风光。

  乔桉到⾼中部活动了好几个人,准备揪住我围攻,要我出杨文富的⽇记本。他还到镇上联络了八蛋们我不怕乔桉,却怕八蛋。因为八蛋做事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马⽔清他们一个个做好保护我和打击乔桉的准备。

  这天晚上,刘汉林突然气吁吁地从外面跑回宿舍,小声地说:“我知道⽇记本被谁偷了!”

  “谁?”我们几个从上跳下来问。

  “杨文富!”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刘汉林。

  刘汉林说:“这几天,我一直留心着他。刚才,我看见他去那个池塘边了。他这个人,胆小得很,怎么天黑了敢往那儿去?

  (传说那个池塘常常闹鬼。)我就悄悄跟上去,看见他跑到那棵黑柳树下,往树洞里蔵了件什么东西就走了。你们想,还能蔵什么?肯定是那本⽇记本!“

  谢百三说:“去看看!”

  我们拿了手电,就往那口池塘跑。到了黑柳树下,我伸手往树洞里一掏,掏出―个布包。手电光下,我们一眼就认出这个布包是杨文富的碗袋子。就在抓到这个布包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里面是个厚本子,打开―看,果然是个厚本子,并且就是那本⽇记本。

  我们离开池塘往宿舍走去。在走上那条从教室方向延伸过来的大路之后,我们远远地看见惨淡的路灯下站着杨文富。他像―个失魂落魄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动着。我们不由得都站住了,朝他默默地望着。他转过⾝,飘飘忽忽地朝外走去。

  第二天早上,校园里专出―个消息:杨文富失踪了。

  但到傍晚,又传出―个消息:杨文富躲在镇前二户人家的猪圈里,被八蛋他们抓住送回了学校。

  我们是在―间堆放破烂课桌的小屋里见到杨文富的。他坐在墙角里,‮腿两‬张得很开,将头低着。

  这天夜里,乔桉和⾼中部的‮生学‬审问了杨文富。

  杨文富不说话。

  到了后半夜,⾼中部的那个为首的男生,露出一副疲倦的神态说:“好吧,明天上午,到镇上游斗你!”

  杨文富突然站起来,两只小眼睛満是泪光“⽇记本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那是谁偷的?”

  杨文富哭起来。

  “说,谁偷的?!”

  杨文富不肯说。

  “你说出是谁偷的,我们就放了你。”

  “她偷的。”

  “她是谁?”

  “夏莲香。”

  杨文富向乔按他们如实代:“那天,夏莲香在镇上看见林冰他们几个都在食铺里吃猪头⾁,就匆匆忙忙赶回学校,进了他们的宿舍,翻…找到了⽇记本,然后将它给了我,我本想将它毁掉的;但心里舍不得。我又怕被别人发现,就把它蔵到池塘边的树洞里…”

  于是,夏莲香被⾼中部的几个男生扭了来,然后将她与杨文富关在一起。

  杨文富抓着铁窗条嚷:“你们说放我出去的!你们说放我出去的!你们是说话不算数的‮八王‬蛋!”

  他们并不理会他。见他嚷个不停,烦了,咬着牙就骂:“放你?放你妈个X!”

  第四节

  杨文富⻳缩在墙角里,低着头不敢看夏莲香。

  夏莲香站在后窗口,朝窗外看,一直没有将⾝体转过来。

  屋外围了许多人,闹哄哄的。

  夏莲香突然转过⾝来。大家都没有想到突然转过⾝来的夏莲香竟然是一副很厉害的样子。她的嘴紧紧地抿着,目光拎冷的。

  围观的人便如既定嘲时的⽔一般,悄没声地退走了。

  天黑下来。夏莲香大声叫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见没有反应,就从窗台上扳下一块砖,把门上、窗上的玻璃全砸了。

  乔桉他们来了,说:“杨文富,现在放你出去!”

  杨文富看了看夏莲香,对乔桉他们说:“我不出去。”

  夏莲香轻蔑地看了一眼杨文富。

  杨文富低下头走了出去。

  屋里只关了夏莲香―个人。她没有再吵闹,而是安静地坐在一张凳子上。

  夜里十点之后,乔桉他司令部开始审问夏莲香。他们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帮杨文富?”

  夏莲香把眼一瞟“我喜他!”

  乔桉说:“他⽗亲是地主!”

  夏莲香说:“是地主,但他毕竟是他的亲生⽗亲!”

  在窗外偷听的几个人“扑哧”笑了。

  乔桉満脸涨红,但又无从发作。

  夏莲香嘴角―撇,微笑了―下。

  乔桉搬起一张凳子举起来。

  夏莲香双目盯住乔桉“你敢砸吗?”

  乔桉将凳子在空中举了一阵,只好又放下了,说:“你老实点!”

  乔桉他们对夏莲香无可奈何,只好扔下她,将门锁上。

  乔桉他们没有再审问夏莲香,只是把她关着,一连关了好几天,不让她回宿舍,也不让她回家。

  这几天,外面的情况变化更快,到处是呐喊声,世界仿佛变成了―们尚在榻上肚子疼的孕妇,毫无风度地叫唤着。夏莲香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通过乔桉他们偶然一闪的面也,她感觉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庒力。人类记载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之中,有不少是说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与外界断掉联系之后而孤独,而软弱,而垮掉的。夏莲香不噤也有点害怕了。

  这些天,我在心中对夏莲香―直抱有歉意。我无端地觉得,她现在的处境与我有着关系。如果我不去那样竭力地证明自己和开脫自己,而默认了那本⽇记本就是我故意蔵匿了的呢?我心里明明知道,此事我并无责任。但我作为事件的参与者,就有了一种无法摆脫的自愧感。这天傍晚,我独自―人跑到关押夏莲香的那间屋子的后窗下,想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丫夏莲香正站在后窗向外望着。仅仅几天的时间,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她脸上所特有的红⾊也淡了许多,反显出苍⽩来。她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从未想到过她的眼中也会有如此软弱和茫的神情。

  “你好,夏莲香。”

  “你好,林冰。”

  “你不要怕。”

  “我才不咱呢!”她用―行雪⽩的牙齿咬住嘴

  我离开她走出四五步远时,忽然听到她叫我:“林冰…”

  我回过头去望着她。那时,夕的余辉正照着她的面庞。她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泪光。我走向她:“有事吗?”

  “帮我―个忙好吗?”

  “行。”

  她用手指着池塘边草丛中的几朵蓝花“那几朵花摘给我好吗?”

  我走到塘边,把那几朵蓝花全摘了送给她。

  她将头上几朵早已枯萎的蓝花轻轻丢到窗外,然后将那几朵新鲜的蓝花放到鼻子底下,用感的目光看着我…

  我把我见到夏莲香的情形告诉了马⽔清。他把镜子摔在了地上“乔桉这个杂种!”

  这天,吃完晚饭,马⽔清说:“走吧,去镇上礼堂看演出去。”

  这一阵镇上各个机关以及周围许多村子都成立了文艺宣传队,因此镇上礼堂总有演出。我们都有点看腻了,不太想去。但马⽔清说:“今天晚上的演出好看,是会演,―个宣传财只出两个节目。看完了,我们去吃猪头⾁。”

  于是我们一个个很过分地表现出去看演出的热情:是会演,当然去看。事实上,主要是因为有猪头⾁。但我们―个个都装成没有听到马⽔清的最后一句话的样子。我、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马⽔清,便横走成一排,去了镇上。

  看演出的人很多,窗台上都站了人,有几个孩子爬到了大梁上,像栖在黑暗中的乌鸦。我们手拉着手,像一长钉子楔进了人群。所有的观众都仰着脖子看,看呆了的张着大嘴,样子很像让牙科医生检查牙齿。

  后来,邹庄也上来―们艮别致的节目:《四老汉的控诉》。

  第一个上台的人扮成一个瞎子,在台上一阵摸,然后走到台口,对观众说:“我老汉叫张三,让地主婆子弄瞎了我的眼…”

  说完又在台上摸起来。这时走上第二个人。他将手掌支在耳后,扮―个聋子,做出竭力听人说话的样子。他一直走到台口,说:“我老汉叫李五,耳朵当年被地主一巴掌打聋了…”第三个上台的人扮成―个瘸子,手按右膝盖,一路画着圈走到台口“我老汉叫丁三,这腿是被地主家的牛给踩残了的…”第四个上台的人扮成―个傻子,说:“我叫王五,狗财主将我关在黑屋里,那屋里常闹鬼,将我吓傻了…”四个人绕了几个圈儿,开始一个个地控诉,控诉一段唱―段,唱一段再绕一圈。

  正当台下看得津津有味时,马⽔清突然振臂呼喊起来“不准丑化贫下中农!――”

  台上的四千人一下怔住了,都立直了⾝子。

  马⽔清喊:“不准丑化贫下中农!――”

  那时,只要有人第―个站出来喊出什么,后面的人就会跟着喊什么。再说,这个节目确实有丑化的意味。台下的人经马⽔清这么一揭示,也都觉得那节目有问题。我们几个先跟着喊,接着―个个都跟着喊。其情形像一个人在听另―个人讲故事,一旁有个人突然说:“那故事是骂你的。”那人―听,觉得那故事像是骂他的,于是一下子跳了起来。

  台上的四个人木桩一般竖着,完全被呼喊声弄呆了。

  “滚下去!”

  那四个人一个个溜进了后台。

  这事情搞得很大,搞得后面的演出不能再进行,搞得―片沸沸扬扬。

  回学皎的路上,我问:“这本子不知是谁写的?”

  马⽔清说:“乔桉!”

  我立即问他:“你事先就知道?”

  马⽔清没有做出回答。

  后来我搞清楚了:邹庄没有人会写本子,便着人来学校找乔桉写本子,因为乔桉是邹庄人;乔桉不在,邹庄的人遇到马⽔清,就向他打听乔桉去哪儿了,并把找乔桉请他写本子的事顺便对马⽔清说了。

  事情很快闹到学校。⾼中部的一伙人说“乔桉这家伙很反动!”便把夏莲香放了,倒把乔桉扭到了那间屋子里。

  杨文富正在品酒似的小口喝汤,夏莲香突然出现在教室里。

  她从头到脚清洗了自己,换了⼲净⾐服,头上揷了几朵格外鲜亮的蓝花。她的脸⾊与眼神又回到了往⽇。清瘦更衬出她的成和一派少女风韵。杨文富手中的勺掉⼊汤盆,溅了―些浑浊的汤汁到那张狭小的脸上。

  夏莲香没有看杨文富一眼,只微带几分不好意思回到了陶卉她们中间。

  杨文富端着汤盆,凝住了―般。

  星期六下午,杨文富像条犯了错误的小狗似的,守在学校后面归家的路口,等着夏莲香。他采了一大把蓝花。

  夏莲香从桥上走过来了。当时光十分明亮,一弯木桥⾼⾼拱起,只将澄明的天空作为背景,把许多树木庒到了视平线以下。经河⽔泛起的亮光―照,夏莲香更是夺目。

  杨文富立即直起了⾝子。

  然而夏莲香驻⾜桥头,任由清风吹了半天秀发,却转过⾝子往来路走去。

  ―股‮大巨‬的失落感顿时抓住了杨文富。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远去的夏莲香的背影。田野空空,寂寥无声。当夏莲香即将消失于―片树林时,杨文富不顾―切地向她追去。快追上时,他却放慢了脚步尾随其后。

  夏莲香过脸来,瞟了杨文富―眼,继续往前走。她要通过油⿇地镇,走另一条路回家。她只想一人走。然而,杨文富总跟着,她便闪进―个小店铺,等杨文富走过来了,她突然走出来“你⼲吗总跟着我?走开!”

  杨文富站住了,用手抠人家的土墙。

  “你再跟着我,我就叫了!”夏莲香警告了杨文富,然后大踏步往前走。

  过了―会儿,杨文富还是跟了上去…

  从那以后,夏莲香宿舍的后窗台上,每天早晨总有一只洗净之后装了清⽔的蓝墨⽔瓶,里面揷着几朵还带露珠的蓝花。然而夏莲香并一会这些蓝花,让它们一瓶又一瓶地枯萎掉。

  我说:“这是杨文富采的。”

  马⽔清说:“为什么就不会是刘汉林采的呢?”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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