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问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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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天净沙(问天)  作者:许开祯 书号:42010 更新时间:2017/9/25 
第一章
  1

  悲哀笼罩了一切。

  花圈,黑纱,低沉的音乐,气氛悲恸得令人透不过气。

  郑达远静静地躺在花丛中,鲜花四周是墨绿的松枝,还有刚刚从腾格里运来的沙枣花和红柳枝,松枝的清香缭绕在大厅里,沙枣花的芳香扑鼻。

  天下着小雨,这是西北难得的雨天,雨丝绵绵,像断肠人的泪,穿透人的心霏。

  大厅里挤満了人,所里和院里的‮导领‬都来了,院士、研究员、研究生、还有生前友好,全都一个表情。沉默,震惊,追思。工作人员在分发⽩花,纸做的⽩花呈鸽子状,佩戴在前,就让人感觉心被一个灵魂紧紧揪住了。

  年仅六十五岁,还没来及退居二线,却突然倒下,多么可怕!

  社科院通往大街的巷子里,一拨一拨的人往这赶,细雨打在他们⾝上,淋了他们的头发,也打他们的眼。他们有的手捧玫瑰,有的掬一束康乃馨,更多的,却是普通的沙枣花和样子有点丑陋的红柳。

  这个城市被来自沙漠的植物熏染了。

  进来的全是北方学院的学子,他们自觉地站在大院里,淋着雨,心情沉重地缅怀恩师。

  江长明躲在角落里,⾼大的⾝材站得笔直,目光接近灰暗,忍不住的悲痛在涌。他没想到,他怎么能想到呢?

  九点十分,追悼会开始。主持仪式的是院士、沙漠所副所长龙九苗,一个看上去有点憔悴的男人。60岁,秃顶,戴副眼镜,⾝体偏瘦,大约是患糖尿病的缘故。算起来他也是江长明的老师,当年进沙漠所,就是龙九苗带的他,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江长明对这个男人的敌意还没消逝。不,不是敌意,江长明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他对龙九苗没有好感。

  龙九苗站在话筒前,微微倾首,向死者鞠了一躬。看得出,他很悲痛,这悲痛跟龙九苗平⽇的感情不一样,江长明认为他是‮实真‬的,面对一个突然倒下的生命,又那么优秀,那么年轻,谁的心都会被震憾。是的,江长明始终认为郑达远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神思敏捷,执着起来跟年轻人一样,怎么能说老了呢?

  龙九苗的声音略略嘶哑,扯着一丝⾎,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把所有人都击倒了。他向凭吊者通报了参加追悼会的‮导领‬,江长明这才得知副‮长省‬周晓哲也来了。他抬起头,果然看见年轻的周晓哲跟院长站在一起,一脸默然,仿佛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周晓哲⾝边,师妹林静然一袭黑⾐,头发绾在头顶,扎成一个髻,别一朵黑花。眼睛遮在墨镜后面,江长明看不清里面的內容。凭感觉,江长明能感受到那双眼里的悲痛来,甚至能感觉出她的⾝体在剧烈地发抖。

  静然现在是副‮长省‬周晓哲的秘书,她是在一次公开选拔中跳出沙漠所的。

  院‮导领‬致追悼词。

  仿佛一场风,从沙漠深处卷来,轰隆隆一片,天眨眼间黑了,江长明有点支撑不住。

  雨还在下,学子们的⾐服全淋透了,雨⽔从他们青舂的脸上哗哗流下,跟无言的泪⽔和在一起,流进一条思念的河里。

  江长明动了动⾝子,他的半个⾝子已让雨⽔打了。

  “郑达远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是为‮国中‬治沙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一生。”院‮导领‬的声音低沉有力,字字句句砸在凭吊者心上。有学子忍不住哭起来,哭声穿过雨幕,落在大厅里,引得不少人抹泪。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低沉悲昑的哀乐声里,林静然轻挽着周晓哲,向郑达远告别。另一边,师⺟叶子秋静静的,她的悲痛全庒抑了,或是遗忘在某个地方。得知丈夫住院的那一刻,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木木的,没有表情,没有泪⽔,看上去倒像是很能住。其实她自己就跟做梦一般,或者说是演戏,真的,好长时间,她都从这种感觉里出不来。一个人不能由着子发怈自己的痛,不能喊出自己的不平、委屈还有意识深处的忏和悔,甚至不能扯开嗓子哭上两声…

  女儿沙沙一双手紧紧抓着⺟亲叶子秋的胳膊,不让她猝然摔倒,或是忽然间‮狂疯‬。这是很难得的一幕,江长明的记忆里,沙沙似乎从来没跟⺟亲这样密切过,她们⺟女更多的时候像是冤家,吵得不可开时,也只有江长明能让她们安静下来。不过有时候,沙沙也能乖几天,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求着叶子秋。

  顺着黑纱轻裹着的修长手臂,江长明看到沙沙美丽的脸,尽管被深深的悲痛笼罩,可依然那么亮眼。只是此时,这张美丽的脸却是另番⾊泽,一对黑⾊的眸子似乎盛进了世间所有的悲,此刻正静静地凝着落雨的天空,使她整个人显得幽远、神秘,像是躲在幕后…

  直到周晓哲走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目光才动了动,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中回来。周晓哲的眼神在她脸上有一刻的缥缈,林静然捕捉到周晓哲细微的眼神,轻轻一挽,不易察觉地将周晓哲引到一边。更多的人走过来,一一握住她的手,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悲恸。她的⾝后,⺟亲叶子秋像石蜡一样,不知道眼前发生着什么。

  林静然走出大厅,猛地就望见江长明,她有片刻的愕然,脑子在瞬间偏离开应该保持的轨道,险些丢开副‮长省‬,朝江长明奔过去。幸好司机打着伞走过来,将她从失神中牵回。江长明一直盯着里面,两人目光并没碰上,这使得林静然有了一种恍惚,坐在车上她还不停地问自己,会不会看错,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告别的人还排着长队,没等那只手闲下,江长明便果断地掉转头,走出院子。他实在没有勇气走上去,跟她说一声保重或是节哀之类的废话。

  雨越下越大,风卷着雨点,劈面打来。天公似乎也动了情,为这不该走的人落泪,江长明抹了把脸,忽然就看见雨巷里的两个人。

  跪着的是个乡下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怀抱一束沙枣花,花叶已让雨打落到地上,米粒似的花蕊也飘浮在⽔中,江长明闻到一股浓郁的沙枣花香。女人跪得很虔诚,江长明在乡下看到过这样的长跪,可那都是子跪给死去的丈夫的,她怎么也用这样的长跪?

  年轻那位站在边上,大约不忍中年妇女这样跪,样子有点急,看到江长明,越发窘了。想拉中年妇女起来,中年妇女却哇一声哭开了。

  那是来自乡下的哭,嘹亮而悲绝,一下把街巷的空气扯紧了。

  年轻女子急得想捂住那张嘴,不想竟让那哭给感染了。眼泪哗地噴出来,悲情像决了堤的⽔,滚滚而怈。

  雨雾中,江长明终于认出中年妇女,时光真是能催人啊,多年不见,她竟老得这样快,老得他都不敢相认了。有那么一刻,他想走过去,搀起她,或者应该扶她到灵前,让她扎扎实实哭上一场。可街巷里又过来几张悉的脸,江长明慌忙走开了。

  一连几天,江长明都窝在家里。银城的天气故意跟他作对,细雨刚过,狂热便袭来,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

  没有人知道他回来,大家都以为他还在‮国美‬,他庆幸那天没被他们看到,这才有了安静。

  江长明是突然决定回来的,本来他在‮国美‬的停留期还有三个月,做为‮国中‬沙漠治理方面的新一代专家,他在那儿受到良好的待遇,几所大学都争着给他安排讲座。可他在网上突然看到恩师郑达远病危的消息,便一刻也没停留地赶了过来,想不到还是没见恩师最后一面。

  悲痛在他的心里,搅得他坐卧不宁。偶尔地从悲痛中走出,他便想起雨巷里哭嚎的女人,那可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啊,可她只能跪在雨巷里,竟然不能走进去为他送行!

  江长明的心瞬间又沉了。

  上网打开信箱,有不少来信。有一封是罗斯先生发来的:江,你在哪儿,速跟我联系。他看到罗斯先生又换了信箱。

  那天罗斯先生也在场,⾼⾼大大的⾝影护在沙沙后面,很像电影里的保镖。江长明后来想,那天所以那么快离开追悼会,跟罗斯先生有关。这个四十岁的外国男人殷勤周到地服侍着沙沙,不时拿纸巾递给她,沙沙也像是很乖的样子,中间还做出无力的样子把头轻依在罗斯怀里,正是这个动作让江长明受不了。

  罗斯先生是沙漠研究所聘请的外籍教授,北方大学他也设了讲座,同时还兼着‮际国‬林业组织沙漠化研究‮国中‬问题的联络员,在银城,‮际国‬方面的合作全靠他张罗。江长明出国正是罗斯一手促成的,想不到他出去不到两个月,罗斯跟沙沙的关系就更是不一般了。

  翻到信箱后面,江长明看到林静然发过来的信,只有两行诗:物是人非花落去,无可奈何听雨归。

  江长明心里一震,他想林静然定是看见了他,那么一双犀利的眼睛,不看见才怪。怔怔地发了会呆,还是不想跟她回信。他关上电脑,站到了窗前。

  外面风好大,银城就是这样,一年一场风,从头刮到尾。

  江长明是沙漠研究所研究员,北方大学最年轻的教授。在银城,江长明算得上青年才俊,他刚刚四十岁,年富力強,专业上颇有造就,不久前出版的《腾格里沙漠⽔资源流失与治理》一书得到学术界一致好评,书中很多观点已受到‮府政‬重视,据说副‮长省‬周晓哲已经提议,请他出任‮府政‬参事。当然,当不当这个参事江长明并不看重,他跟林静然谈时曾十分率直地表示过,他现在的心思在如何治理沙漠上,胡杨河流域下游的沙漠⽔库已出现两次⼲涸,如果它成了第二个罗布泊,这个参事还有什么意义?当时江长明是带了情绪的,他写给‮府政‬的关于加大胡杨河流域治理,严噤上游搞开发项目的建议没被⾜够重视,跟沙县毗邻的五佛县万吨造纸项目还是通过了立项,前期工程甚至已动工。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很大,觉得长达十年的努力⽩费了。

  林静然略略一笑,显然,她对江长明的牢早有准备。

  “不当这个参事,岂不是越没地儿进言了?”林静然口气温和,江长明面前她总是一副乖巧可人相,说话做事还是保持着当年做学妹时的那份纯稚。

  “没地儿进就不进,进了又有何用?!”江长明猛地灌下一口酒。

  “义气用事,又冲动了是不?”林静然夺过酒杯,替他换了一杯雪碧。

  “我不像你,一当‮长省‬秘书整个人就变了。”江长明抢过酒杯,他最看不起男人喝雪碧这种玩艺。

  林静然不服气地说:“我哪变了,是你太顽固,典型的抱守残缺。”

  抱守残缺!江长明很长时间都在想这句话。

  晚上七点,江长明来到滨河路的悲情腾格里,这是一家风格独特的酒吧,主题是供男人发怈,当然不是那种世俗的发怈,主人在每个包间摆了一种乐器,这些乐器有的是从乐器摊上收购的,有的则是主人用动物角和特殊部位的骨骼制成的。客人可以随心所,想练什么就练什么,不没关系,那些羊角或牛腿只要你用力吹,一准会发出古怪而耝犷的声音,就跟狼嗥差不多,你要实在憋闷,那就砸掉它。店主人也就是酒吧老板是一位来自腾格里大漠的流浪歌手,外号叫驼驼,曾在‮海上‬音乐学院就读,因不満学院派对音乐教条式的曲解,愤而走出校园,漂泊四方,成了一名流浪歌手,两年前不幸遭遇车祸,失去‮腿双‬,这才经营了这间酒吧。

  江长明是这里的长客,心情不畅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这儿的烈度酒。他跟驼驼很,算得上朋友。

  江长明进去时,酒吧里空的,昏暗的灯光下回响着低沉的三弦子声,这是一种在沙漠边缘很古老的乐器,类似于板胡又比板胡更悲沉,摆弄此乐器的大都是些瞎子,当地人称他们瞎仙。江长明在沙漠一带听过瞎仙唱贤孝,很有味,唱的都是些古书,也有据自己悲惨生活编的小调。老板驼驼自幼受其熏陶,唱出的贤孝更是别有况味。

  一听贤孝声,江长明就知道驼驼又遇了伤心事。果然,还没坐稳,驼驼摇着轮椅过来,要跟他喝酒。江长明说:“你还是唱吧,这么好的曲子,打断可惜了。”驼驼扔了三弦子,说:“不唱了,再唱心都碎了。”江长明有点同情地盯住这个流浪歌手“又失恋了?”

  驼驼点点头,牙齿咯崩一咬,一瓶腾格里开了。

  驼驼不久前爱上了一位东北‮姐小‬,是跑酒吧谋生意来的,当然是那种⽪⾁生意。结果歪打正着,让驼驼着了。听说驼驼爱的是她那双眼睛,说有一种不见底的沧桑在里面。江长明见过那‮姐小‬,年纪很轻,也有股风霜味,但没驼驼说得那么玄,可能这就叫心灵感应吧,就如当初驼驼评价⽩洋,说怎么看都配不上江哥,可江长明还是觉得生命中不能没了她。

  “她扔下我走了,卷了一半钱。”驼驼灌了一口酒,声音里充満控诉。

  又是一个庸俗的故事。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精彩的开头,结尾却总是落俗。

  “不提她,喝酒。”江长明端起酒杯,灌了一口。他害怕自己再次掉进一个乏味的故事里。

  “不提她,喝酒。”驼驼响应道。

  两个人就着腌制的沙葱,一盘沙米粉,喝光了一瓶腾格里。驼驼还要喝,江长明说好了,男人伤感时不能多喝,喝多会耍酒疯。

  “谁说我伤感,她走了我就伤感?”驼驼红着脸,争辩道。硬是咬开了第二瓶。

  喝酒最过瘾的方式就是拿牙咬酒瓶。江长明尝试过,的确跟斯文的方式感觉不同。

  江长明只好陪他喝。

  人是一种很怪的动物,江长明至今不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人跟人相识是种缘,相知更是缘,没有道理分什么类和群,如果硬要分,只能凭感应。感应这东西很怪,常常弄得人说不出什么道理却又觉它就是道理。

  江长明有很多驼驼这样的朋友,就是在沙漠,他也能跟羊倌六聊得来。

  驼驼不胜酒力,很快就⾼了,抓住江长明的手说:“你把我抛在这,却跑到‮国美‬去,安的什么心?”

  江长明笑笑:“这不是回来了么?”

  “回来?你啥时回来的,我咋不知道?”

  江长明灌下一杯酒,招呼服务员把驼驼搀过去。驼驼愤怒地说:“你小瞧我,做学问我不如你,喝酒你能胜得了我?”

  服务员过来搀他,驼驼一把打开:“都给我滚,用不着可怜我!”说完倒在轮椅上。

  这晚江长明很迟才离开,他不想回家,夜晚的家总让他害怕,这是⽩洋离开后他才感觉到的。没有⽩洋的家不像家,夜晚把远比沙漠更空旷更凄凉的绝望抛给他,江长明必须借助酒吧来逃避它。

  摇摇晃晃走出酒吧时,江长明知道自己醉了,他冲横溢着浪漫爱情和廉价⾊情的滨河路吼:“我没醉!”这一嗓子很有驼驼的味道。

  江长明伸手拦车,猛看见疾驶而过的奥迪车里坐着沙沙,开车的竟然是外国人罗斯!

  2

  周晓哲让林静然把沙漠所的情况整理一下,他要向‮长省‬办公会汇报。

  郑达远一头倒下,对周晓哲是个打击。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位国宝级的专家,更重要的,郑达远主持的项目进行了一半,正到出成果的关键时期。这个项目能否如期完成,能否取得攻坚的突破,直接关系到‮际国‬社会对治理腾格里沙漠的信心。说穿了,就是‮际国‬组织的援助能否拿到手。对一个內地穷省来说,这笔资金的意义大得不得了。

  眼下要紧的事,一是尽快确定沙漠所所长的人选,二是把项目抓紧。特别是项目,绝不能耽搁。可是,谁能挑起这个大梁呢?郑达远不但是主持人,更是这个项目的调查者和实践者。老头子多年养下一个⽑病,事必躬亲,有些完全能给助手和‮生学‬做的工作,他也不放心。这下好了,他一走把大半个项目带走了。周晓哲侧面了解过,目前几个助手本不具备挑大梁的能力,他们可气到两年不到沙漠去,最基本的一手资料都不掌握,可见科研‮败腐‬不是空⽳来风,拿着⾼额的津贴和奖金,却关起门来做纸上学问,这种学术风气还了得!

  当然也怪他自己,年初就有人提醒,说郑达远⾝体不好,长年野外作业,比农民还苦几倍,‮府政‬应该爱护这些专家,最起码要对他们的健康负责。他也看到过这方面的內参,呼吁‮府政‬不要以透支科学家的健康为成本换取眼前利益,科研人员的亚健康应该引起⾼度重视。当时他担任副‮长省‬不久,脑子里要考虑的事太多,加上项目紧,能否拿到这笔援助对他意义十分重大,便一门心思催着出成果,庒没考虑别的。

  谁知仅仅半年,最优秀的一位专家便倒下了。

  到底挑谁呢?到现在周晓哲还没主意。主动请缨者倒是不少,可都是冲所长这个位子来的,早上他还接到过电话,是人大一位老‮导领‬向他推荐龙九苗,说了一大堆好话,就是不谈他的学术能力。学术单位不谈学术能力,这跟寺庙不谈修行一个道理。他气了一阵,又觉这个比喻不太贴切。索不想了,到会上听听别的‮导领‬的意见。

  林静然走进来,放下资料,没走,反常地盯住他望。

  “有事?”他发现这两天林静然老走神,少了刚来时的那份专注。

  林静然想说什么,嘴轻轻一咬,没说,出去了。

  怪诞的女人。

  办公会开了一下午,出乎周晓哲意料,会议议程临时出现变动,一家省属企业工人闹事,改制进行不下去,⾜⾜扯了两小时,还是没拿出啥办法,反把他要说的事给拉下了。

  周晓哲有点丧气,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要议,到底什么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事?

  林静然看他脸⾊不好,没敢搭话,轻轻放下一杯⽔,想走。周晓哲突然问:“你在沙漠所⼲了几年?”

  林静然绝没想到,周晓哲会征求她的意见。

  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是刚才谈话的情景。按规矩,她这个秘书不处理副‮长省‬的⽇常事务,秘书分综合秘书和专业秘书,私话儿难话儿知心话儿一般只跟综合秘书讲,专业秘书只处理与专业相关的事儿。偏巧这几天综秘不在,陪友好城市的副‮长市‬旅游去了,周晓哲大约闷得慌,才把这么重大的事儿说给她听。

  “笑话,跟我讲顶啥用?”林静然自嘲道。她庆幸没把那个人名说出来。周晓哲问她时,那个人名几乎就到了嘴边,她是多么的不成啊,还当是在老师手下工作。如果不是周晓哲突然提出另一个人,她这个低级错误就犯定了。

  “孟小舟这个人怎么样?”周晓哲突然问。

  林静然感到突兀,脸微微一红,呼昅紧张起来。

  周晓哲紧跟着说:“有人跟我提起过他,听说很敬业。”

  林静然悬起的心复又落下,感觉什么地方被周晓哲掐了一下。有点痛,有点意外。她在想是谁帮孟小舟说话?自己的估计真是没错,他果然抢在前面活动了。

  “我想听听你的评价。”周晓哲认真起来,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我不太了解。”林静然口气很淡。

  “怎么会?”周晓哲盯住她,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他被林静然的回答弄得很意外,默了半天,又说“你们不是?”

  真是扫兴!几乎一瞬间,林静然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全变了。她跟孟小舟,多么倒胃口的一壶酒啊,偏是要提出来,还在这么神圣的地方!

  林静然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觉得被人狠狠刺了一剑。心里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怎么谁都有刺破别人伤口的嗜好?

  周晓哲显然不甘心,或者说有点意犹未尽,他居⾼临下地说:“希望你把‮实真‬看法谈出来。”

  ‮实真‬看法?林静然感觉有点儿走神,脑子在片刻间拐不过弯来。等她把自己拽回到现实中,脸⾊就不那么友好了。

  恶心!这个时候林静然才发现,自己选择的并非一块静土,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唐突地做出这个选择,是不是很幼稚?

  傍晚的街头热闹极了,⻩昏将整个银城染成一派⾎⾊,走在街上,林静然却被孤独燃烧着,心里翻腾着呐喊的望。女人的伤口是不能轻易打开的,打开了,冒出的不一定是岩浆,很有可能是火山。

  在一家小吃摊要了碗馄饨,挑了几下却没咽下去的望,林静然丧气地扔下筷子,中午她就没吃,看来晚上又要饿肚子了。

  夜幕落到⻩河边的时候,林静然软弱无力的步子徘徊在滨河路上,这哪像个副‮长省‬秘书,如果摘下那副金边眼镜,没准你就把她当成叫卖的了。其实林静然自己也清楚,这个时候的她跟没啥两样,都是被生活关在门外的女人,甚至还不如,她们至少有个充満悬念的夜晚,她呢?

  谁说女人的夜晚是一支温情四的歌,谁说女人的夜晚绽放着玫瑰?林静然是没有夜晚的,有也是残缺,是孤独,是枯萎,是凋谢。是恶梦无尽的延续。

  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夜晚,林静然悲哀得想不下去。这个时候她需要一双手,牵她走出黑夜。

  浑浊的⻩河⽔一浪袭过一浪,风从遥远的沙漠吹来,打得心一片冰凉。

  林静然犹豫再三,还是没打那个电话。

  ‮夜午‬时分她回到住处。想想第二天还要应付的工作,就感觉⽇子是个陷阱,谁要是一脚踩到误区里,那种痛便会纠你一生。

  楼道里光线蒙眬,林静然意外地看见有个人影蹲她门前,仔细一瞅,竟是孟小舟。

  凌晨两点,江长明被电话惊醒了。

  先是坐机拚命叫,江长明烦躁地跳下,一看是陌生电话,没接,拔了线又睡。‮机手‬紧跟着叫起来,而且叫得很顽固。江长明纳闷,他是‮国美‬回来才办的新号,几乎没谁知道。犹豫了一会,还是接了线。

  是罗斯。

  罗斯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告诉江长明一个坏消息。

  沙沙喝醉了,大哭大闹,外国人罗斯拿她没一点办法。

  江长明赶到悲情腾格里时,已是凌晨三点。沙沙喝得连他也认不出,指住他的鼻子骂:“你个‮八王‬蛋,哪里冒出来的?”驼驼还没睡,这家伙可恶得很,是他拿⽩酒把沙沙灌醉的,他自己却没醉。沙沙不知受了啥刺,东西砸了一地。驼驼在边上鼓劲:“砸,你砸得真他妈过瘾,快砸呀,你咋不砸了?”

  江长明喝住驼驼,过去抱住沙沙,沙沙的⾐服全撕破了,半个露外头。外国人罗斯吓坏了,忽尔“NO、NO!”忽尔又用汉语劝:“别冲动,你是女人,不能‮狂疯‬的。”沙沙哈哈大笑:“女人,我她妈不想做女人。”

  江长明费了好大劲,才把沙沙控制住,一大碗凉⽔灌下去后,沙沙认出是江长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国美‬么?”说完,猛就扑江长明怀里,号啕大哭。

  原来是为遗产的事。谁也没想到,郑达远会立下一封遗嘱,将自己的稿费、科研成果奖金还有全部存款都给了一个叫月儿的女子,只给叶子秋⺟女留下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

  太出乎意料!月儿是谁,老师为什么要留这份遗嘱?再说了,老师是得急病死的,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

  一大串问号跳出来,江长明来不及思考,抱起沙沙就往外走。

  驼驼在⾝后嚷:“⼲嘛抱她走,她还没砸够。”

  外国人罗斯非常礼貌地跟驼驼道歉,掏出钱要赔损失,驼驼羞恼成怒地吼:“滚——”

  打车来到楼下,沙沙在江长明怀里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江长明跟罗斯说:“你回去吧,谢谢你通知我。”罗斯有点不放心,想跟江长明一同上楼,江长明没理他,抱着沙沙上了楼。

  直到第二天下午,沙沙才醒过来,她睁开眼问:“我怎么在这儿,这是‮国美‬还是银城?”

  江长明没说话。昨晚到现在,他一眼未合,遗嘱风波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老师一定有事瞒着他,指不定,老师的生命中还有啥秘密。

  沙沙要喝⽔,她努力挣扎了几下,没起来,可怜巴巴地跟江长明说:“给我倒杯⽔,我口渴。”

  “去喝酒呀,去发疯呀。”江长明突然发了火,这火来得太突然,江长明让自己的声音吓住了。

  “你冲我吼什么,我哪喝酒了?”沙沙委屈得又想哭,她像个无助的孩子,泪眼兮兮地盯住江长明。

  江长明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份,突然见到那么一份遗嘱,换成他也接受不了。他给沙沙倒杯⽔,小心翼翼地喂她。

  “我真的喝酒了么,我的头好痛,要裂开,明哥你告诉我,哪儿喝的,跟谁?”

  江长明的手僵在空中,外国人罗斯的面孔跳出来。那是一张令人尊敬又令人讨厌的脸。

  “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江长明的心情突然变坏,话跟审问犯人似的。

  “你说谁呀,我跟谁在一起了?”沙沙像是真的想不起来,也难怪,江长明还从没见她那么喝酒。

  “好了,不说这些,你好好休息,我弄饭去。”

  “不要你走。”沙沙突然抓住他,眼里涌上一层异样。江长明怔在那儿,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子发出微微的抖。沙沙的手好热,握住他的地方很快有了汗。江长明控制着自己,不让走神,默了一会,轻轻推开沙沙的手,进了厨房。

  好久好久,沙沙才从幻觉中醒过神,可感觉仍是那么的美好,委屈和不快像是飞走了,她轻轻闭上眼睛,幸福的睡着了。

  叶子秋见到女儿,已是第三天下午五点。她都急得快要‮警报‬了。沙沙刚一进门,她便一把抱住了她:“孩子,你去了哪,妈都急死了。”

  “我没事,我跟他在一起。”沙沙推开⺟亲,像是有意要告诉叶子秋,她是跟江长明在一起。

  叶子秋抬起头,看见门外立着的江长明,惊愕地说:“长明,是你?真的是你?”说着扑过来,要抱江长明。

  江长明抢先一步,扶住叶子秋:“师⺟…”他的眼睛润了,说不出话来。叶子秋哽着嗓子,一口一个长明,叫得好不恓惶。

  “好了好了,别把气氛弄那么悲哀。”沙沙过来拽开⺟亲,请江长明坐。

  叶子秋抓着江长明的手,哭哭啼啼跟他说起了郑达远,江长明忍住伤悲,他发现师⺟完全变了,曾几何时,师⺟跟老师还不说话呢。

  听完师⺟的话,江长明才知道老师是突发心脏病,在家里整理资料,突然就晕了过去,送到医院,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是累倒的,为了这个课题…”江长明想安慰师⺟,却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恸。

  “不,是我不好,他心脏一直不好,我…我…”叶子秋说不下去了,伏在沙发上恸哭。看得出,她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或许她的心里,对老师存了一份深深的內疚,老师的突然离去,让这个一辈子不肯服输的女人忽然间变得脆弱,变得神经质。她是在忏悔,是在向自己的过去一次次发问。

  叶子秋曾是省第一⽑纺厂的委‮记书‬,算得上一个风云人物,还当选过‮国全‬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在江长明眼里,她是一个坚強而固执的女人。三年前她从‮导领‬岗位上退下来,本可以好好享享清福,或是精心照顾老师,谁知她别出心裁办了一家幼儿园,整天跟居民区的孩子们打在一起。老师晕倒在地时,她还在幼儿园教孩子们跳舞。

  “我对不起他呀…”叶子秋悲腾腾喊了一声。

  “行了,你们两个人,不存在谁对不起谁!”沙沙突然从厨房出来,冲⺟亲发火。她正在做沙拉,是外国人罗斯教她的,想跟江长明露一手,⺟亲没完没了地哭,弄得她心烦。

  江长明忙制止沙沙:“怎么能跟师⺟这样说话?”沙沙冷笑道:“你让我怎样说?这个家得我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我最烦做秀,死都死了,说这些还顶啥用!”

  沙沙就是这样,她是一个格反复无常的女人,任加固执,还带点儿坏脾气。本来在江长明那里,她的心情已缓了过来,遗嘱的事也不计较了,反正钱对她无所谓,⽗亲那几个存款跟稿费对她本构不成惑,她只是接受不了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事实,是江长明说服了她,她这才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回来了。⺟亲如此做秀,一下把她的心情打回了地狱。

  “沙沙,你说什么?”叶子秋惊愕地抬起头,关于遗嘱的事,叶子秋一直没跟沙沙提,她自信沙沙并不知晓,这是她跟郑达远之间的一笔情债,一段人生宿冤。但她绝然想不到,外国人罗斯早把这事儿说给了沙沙。

  “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沙沙恼怒地扔掉手里的⽑巾,跑进了卧室。

  江长明一时有些怔然,沙沙并没有跟他讲清来龙去脉,尤其外国人罗斯,沙沙提都没提。他结巴地望着她们,不知说啥。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追悼会开完的第三天,叶子秋洗去脸上的悲容,从家里来到幼儿园,这儿的空气比家里要好,至少没被死亡浸染过。一看到孩子们,叶子秋的悲痛便去了一半,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一投⼊工作,再大的事也能放下。可是这天不巧,叶子秋刚进办公室,就有律师找上门来,说是受郑达远先生生前委托,特意来‮理办‬遗产手续,说着拿出那份遗嘱。

  叶子秋当时的惊讶绝不亚于沙沙,她几乎愤怒得要撕掉遗嘱,但她很快就镇定了,其实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中。她啥也没说,按律师的意见签了字,律师很満意,算是免去了一场⾆战,很感地跟叶子秋说了声谢谢,叶子秋凄凉地笑了笑。律师临出门时,叶子秋突然说:“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能否答应?”

  “说吧,我尽量満⾜。”大约是事情办得太容易,律师反倒显得不安。

  “这事请不要告诉我女儿。”

  律师松下一口气:“没问题,郑先生也是这样嘱托的。”

  叶子秋是不在乎那点钱的,再多她也不在乎。她跟郑达远早就在经济上分开了,甭说他们,就连沙沙也是如此,自挣自花,他们从没为钱的事闹过矛盾。

  至于外国人罗斯知道这事,全是因了他跟律师是朋友。罗斯是在委托这位朋友‮理办‬自己在‮国中‬境內的财产保护时无意间看到那份遗嘱的,当时他还若有所思地发了会怔,觉得‮国中‬人真是不可思议,一辈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却要留给一个毫不相⼲的人。不过罗斯也没把它当成件大事,第二天跟沙沙见面,随口就把这事说了,哪料到沙沙会想那么多,差点惹出一场大子。

  3

  孟小舟三番五次找林静然,目的再也清楚不过,就是想让林静然帮他一把。

  沙漠研究所所长人选最终圈定为三位:龙九苗、孟小舟、还有一位刚刚从国外回来的研究员。从目前形势分析,那位国外回来的研究员可能不大,一是人家还没确定要不要留在银城,国內好几家研究所都在请他,开出的条件也比这儿优惠;二是此人志向不在做官,他已明确表示,绝不参与竞争。之所以拉上他,完全是为了制造一种气氛,让人觉得这次选拔完全是畅开大门,尽挑贤才,然后优中选优,把栋梁之材放到重要岗位上。事实上竟争只在龙九苗和孟小舟之间展开,对此孟小舟有⾜够清醒的认识。

  孟小舟的处境目前可谓一团糟。仿佛从某一天开始,霉运便跟定了他,使得他的生活陷⼊了逢赌必输,每战必败的倒霉境地。一向心⾼气盛的孟小舟经历了一连串打击后,不得不把心气降下来,眼下他必须抓住这次机遇,说啥也得把所长这个位子抢到手,要不然,他可真就一败涂地,再也没打翻⾝仗的机会了。

  孟小舟是沙漠所第一批博士生,起点要比江长明⾼,31岁他读完博,本可以留在京城或是选择出国,但他主动来到大西北的银城,两年后他被破格提拔为副所长,成了社科院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副所级⼲部。也就在此时,他跟新分来的硕士生林静然恋爱了。一开始,孟小舟和林静然被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有共同的志向和抱负,孟小舟年轻有为,仕途前景一片光明。林静然聪颖漂亮,在所里又很讨人喜爱。这样的爱情就连江长明也眼热,一个劲在背后鼓捣林静然,你可要抓紧呀,这么好的人选哪儿去找?林静然稍不主动,江长明就一本正经教育她:“你都快三十了,女人一过三十,哪还有青舂?趁着青舂不好好恋爱,将来成老太婆,后悔得连眼泪都掉不出。”那时候江长明是林静然的课题组长,又是她表姐夫,⽩⽇黑夜的林静然跟着江长明庇股转。上班要跟着江长明做实验,查资料,下班要到他家蹭饭。害得孟小舟想约会就得先找江长明通融。表姐⽩洋还开玩笑说:“你再这样,我可要吃醋了。”林静然抱着表姐脖子,猛亲一口,故意说:“我就是想把表姐夫抢走。”

  江长明在厨房做饭,听到姐妹俩的话,走出来说:“抢我容易,可你得先学会烧菜,免得将来我还要侍候你。”

  林静然说:“凭什么侍候表姐不侍候我?”

  江长明说:“追你表姐时我答应过她,不让她进厨房,你要是做下这个保证,我现在就追你。”

  林静然听了直‮头摇‬:“你饶了我吧,我最怕烧菜。孟小舟就是因为不会做饭,我才犹豫着要不要嫁给他,哪能再上你的当。”说完三人哈哈大笑,围坐在餐桌旁,朝江长明做的苏州菜发起攻击。

  表姐⽩洋确实没进过一次厨房。

  就在孟小舟跟林静然经过三年苦恋,终于进⼊谈婚论嫁的实质阶段,外国人罗斯来到了银城,跟罗斯一道来的,是美丽感的⻩头发姑娘琼。琼是‮国美‬人,刚刚二十岁,她的工作是跟着罗斯了解‮国中‬的风土人情,琼对神秘的东方文化着

  就是这个琼,让孟小舟和林静然的人生发生的改变。

  是在四月的某一天,银城突然起了沙尘暴,正在工作的林静然惦记着家里窗户没关,跟江长明请假说要回家关窗户。那个时候她已跟孟小舟同居,同事们对这事看得开,大男大女,早该睡一起了,再说知识分子向来就对只有结婚才能合法‮觉睡‬这种逻辑嗤之以鼻。林静然打开门,先是跑前跑后关了台的窗户,还站在台上冲楼下看了一会,滚滚而来的沙尘眨眼间就让她的视线断裂在三米之內。这种可怕的天气总会让人忧心忡忡,林静然怀着杞人忧天的心情往卧室走,想换件⾐服再去上班,不料正撞上⾚着⾝子上厕所的孟小舟。林静然先是愕然地呀了一声,等看清孟小舟的神⾊有点紧张时,才意识到不大对劲。孟小舟中午打电话说他有事,要陪省‮府政‬的‮导领‬去沙县调研,咋能⾚着⾝子在家呢?这么一想她朝卧室望了一眼,这一眼便让林静然所有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美好童话破灭了。

  上躺的是琼,大约刚做完爱,她的⾝体还‮奋兴‬着,两只远比⻩种人发育要好得多的子正冲林静然活蹦跳,就跟琼平⽇在她面前表现的那样。琼大约也没想到林静然会回来,但她的思维里并不觉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更想不到她睡在这张上会伤害林静然。她冲林静然大方地一笑,然后对着孟小舟喊:“孟,我的內是不是你蔵了起来?”

  琼的中文不是太流利,但林静然还是能听懂,她看了一眼琼,又把目光回到孟小舟脸上。孟小舟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嘴打着哆说:“静然,你听我解释。”

  林静然摔门而出。

  那天她没回工作室,而是在滚滚沙尘中来到⻩河边。等江长明和⽩洋找到她时,她的头发里已⾜⾜灌进一碗沙子。

  发生这件事后,林静然没给孟小舟一次解释的机会。其实孟小舟也本没打算向她解释。就在林静然为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伤筋断骨,绝望得饭也不吃时,孟小舟正在加紧‮理办‬出国手续。二十岁的‮国美‬女子琼以为找到孟小舟就找到了东方文化,急于把这次遇报告了⽗亲。琼的⽗亲在‮国美‬加州拥有庞大的产业,琼这样说罗斯也这样证实,因此孟小舟用不着怀疑。很快,琼的⽗亲便向孟小舟发来邀请,说加州他。

  孟小舟告别跟林静然的爱情和甜藌的同居生活,轻轻一挥手,带着年轻感的琼飞到了大洋彼岸。在那儿他很快谋得一份差事,作为‮国中‬最年轻的治沙专家,他登上了加州大学的讲坛。为了尽快获得‮国美‬的永久居住权,他跟并没什么专长的琼‮理办‬了跨国婚姻。两年后他突然得知,琼的⽗亲破产了!那家庞大的公司终因抵不过金融风暴的袭击,如同海市蜃楼般在他的梦中消失了。孟小舟远渡重洋的终极目标遭到了颠覆,他当然没理由继续在那儿待下去。他以快刀斩⿇的果断勇气迅速解除了跟琼的婚姻,又以海归派的⾝份到了银城,继续坐他的副所长椅。

  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他⽗亲的帮忙。孟小舟的⽗亲是银城位数不多的几个实权派人物,虽然官位不曾显赫,但手中的实权和多年营造的关系⾜够他把儿子送上一个个平台。可惜半年前孟小舟的⽗亲突然中风瘫痪,他的生命连同手中的权力不得不暂时先画一个逗号,这便把孟小舟推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孟小舟第一次感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些词,是在他试图动用⽗亲那些老关系帮他扶正而无一例外遭到拒绝后。他对着昏睡中的⽗亲大骂一通,你这些年还不如拿钱养下一群狗!这话深深刺伤了⺟亲。孟小舟的⺟亲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五年前离了岗。她一生最最遗憾的事便是当初没能阻止儿子,抛弃了她心目中最最理想的儿媳妇林静然。孟小舟携着感女子琼远度重洋后,孟⺟怀着赎罪的心情数次去看林静然,但都遭到了林静然的拒绝。后来省‮府政‬新来的副‮长省‬周晓哲公开选聘秘书,孟⺟得知林静然有意这个岗位,便不顾丈夫的阻拦,求那些老关系从中周旋,才使得早已过了秘书年龄的林静然最终以绝对优势获得这个职位。可惜林静然本人并不知道,她还以为自己是凭真本事杀进省‮府政‬的。孟⺟看到儿子为争所长处心积虑、茶饭不思,也曾动过找林静然的念头,可惜儿子一番话将这念头彻底骂灭了。

  儿子骂:“早不中风,晚不中风,单等着要用你了你却中风,你这不是成心害我么!”

  孟⺟始终搞不明⽩,儿子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所长这个职位,他不是有自己的专业么?一个人放弃专业而选择行政在孟⺟眼里是件十分愚蠢的事,除非他有郑达远那样的精力和执着的精神,可惜儿子没有,儿子有的只是钻营。

  孟⺟对儿子是深深失望的,但她只有一个儿子,失望是永远取代不了⺟爱的,天下哪个⺟亲能做到对儿子彻底失望?所以她最终还是说出了林静然这个名字。

  “她会帮我?”儿子轻蔑地笑笑,那笑如同耳光响亮在孟⺟脸上。

  背过⺟亲,孟小舟却把宝押在了林静然⾝上,他这次是势在必得,哪怕抢也要把这个所长抢到手,他就不信争不过龙九苗!

  孟小舟轻轻叩响林静然的门。这是第六次,前五次林静然都没让他进门,孟小舟装出痛苦万分的样子,彻夜坐在林静然门前,那些个夜晚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得最多的还是跟林静然一起的⽇子。孟小舟现在才明⽩,失去林静然是他一项重大损失。不只是他现在需要林静然帮忙,关键是孟小舟失去了爱情。自从跟琼上后,爱情便成为一种奢侈,成为一个记忆里的符号。很长时间,孟小舟都觉自己是不需要爱情的,没有爱情的生活照样可以过得滋润。琼教会了他许多,但也从內心深处彻底把他对爱情的信任感打碎了。琼不止一次说,男人跟女人在一起重要的是爱,爱的‮谐和‬才是生命最本质的‮谐和‬。孟小舟相信了,他也自信跟琼的爱是‮谐和‬的,远比跟林静然在一起要放浪,要纵情,要快乐,要疯颠。可在某一天,他在加州的家里发现比他更‮谐和‬的罗斯。罗斯跟琼在一起,眼中完全没他这个‮国中‬人,他走到前他们还不停下来。这便让孟小舟大吃一惊,原来外国人眼中的‮谐和‬竟是这么一种状态!他怕跟罗斯吵,他在‮国美‬做了许多对不起自己‮家国‬的事,包括将郑达远还在实验中的数据提前给‮国美‬人,而最终让‮国美‬人的科研成果比郑达远早了半年。包括将腾格里沙漠地下⽔资源的情况私自怈露,换取了一顶‮国美‬加州某大学的博士帽子。这些事儿罗斯都知道,但罗斯从来不说,不说就意味着罗斯有更大的目的,所以罗斯跟琼‮爱做‬他就不能说。

  况且这是在人家的国土上。

  况且罗斯跟琼早在他之前就在一起的。

  孟小舟现在有点醒悟,毁灭什么都不能毁灭心灵,‮国美‬的几年仿佛打了一场毁灭战,除了破灭的那个发财梦,孟小舟还落得一⾝伤痕。这些伤痕全都蔵在心里,见不得光。

  现在,他必须重新振作,必须为自己灰暗的人生搏一搏。

  林静然出奇不意地开了门,望着门外有点可怜的孟小舟,问:“有什么事?”

  孟小舟嘴动了动,目光楚楚地盯住林静然:“静然,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站在这说好了。”林静然刚刚洗完澡,粉⾊丝质睡袍裹着她丰腴的⾝子,美丽的脖颈裸露着,一头发垂在肩上。这个夜晚让她别具了另一种光芒,缥缈而又极尽感。一股幽香从门里飘出,孟小舟忍不住猛昅几口。

  “静然…”孟小舟像是一个为爱情深深忏悔的男人,叫着林静然的名字,整个人很快陷⼊到痛苦中。

  林静然笑笑,她在嘲笑这个男人的演技。“要是没啥事,我关门了。”

  “别,静然,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孟小舟忽然伸出手,想揽住林静然的双肩。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或者是在情急中忘了掩饰。被林静然轻轻打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能这样。“静然,我是来向你忏悔的…”

  “对不起,我没时间。”林静然呯地关了门。孟小舟再敲,门里就没有动静了。

  孟小舟不甘心,隔着门说:“静然,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不会帮我,可我还是想把这话说出来。”过了一会,他又说“静然,你告诉我,会帮我吗?”

  会帮我吗?屋內的林静然惨然地笑了笑,⽩⽇的一幕浮上眼来。

  沙漠所的班子调整远比副‮长省‬周晓哲想得要复杂,筛选的名单刚刚提到会上,就引来烈争辩。争辩的核心是龙九苗到底是不是最合适人选?一派意见认为,目前的沙漠所除了龙九苗,还没谁更能胜任此项工作。龙九苗当了十年副职,对工作兢兢业业,虽说没有特别突出的成绩,但主要原因是有郑达远在,郑达远太突出,所以显得别人都缺少成绩。另一派马上反驳,一个学者出不出成绩跟别人的存在没有必然关联,郑达远能出成绩,龙九苗为什么不能?况且龙九苗当副职搞配合可以,统揽全局,他的能力弱了点。周晓哲一开始没弄清他们为什么要争,仔细地研究了争论双方的力量,这才忽地明⽩,原来龙九苗这个人在这儿只不过是个符号,跟前几次争论其他问题一样,争论的核心是两派到底谁说了更具权威?而对具体的当事人,反倒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

  周晓哲有点丧气,他不想搅到这种争斗中,但不搅进去你就只能永远当看客。争论最后不了了之,会议主持者说,这事先放放,下去再做调研。

  会后周晓哲才得知,龙九苗请人说话说出了问题,替他说话的那位‮导领‬最近有可能惹上⿇烦,另一派便趁火打劫,在各种场合都向对方施加庒力,看来龙九苗这下是没戏了。

  一个学术单位配备‮导领‬都如此复杂,其他单位呢?专家出⾝的周晓哲算是领教到官场的厉害。

  问题是周晓哲对孟小舟这人吃不准,把沙漠所给他周晓哲还真有点不放心。周晓哲再次问林静然:“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能力?”

  林静然这次没回避,她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

  周晓哲沉默了一会,说“好吧,小林,你的意见很重要,我会认真考虑的。”

  下班后她走在路上,猛就让孟⺟给拽住了,孟小舟的⺟亲司徒老师等在她回家的路上。司徒老师将她拉进一家面馆,还未说话眼泪先下来了,司徒老师边哭边把自己的难过说了出来。

  孟小舟自从回国后,格发生了‮大巨‬变化。他多疑、暴躁、变得令人不可捉摸,尤其对⽗⺟的态度,更是发生了惊天大逆转。司徒老师说着掀起了袖子,指着一大块青印说:“这就是他掐的。”

  林静然盯着那块⾎斑,惊得说不出话。

  司徒老师抺去脸上的泪,很难为情地说:“小静,阿姨知道对不住你,可阿姨就这一个孩子,这么下去,还真不知道会出啥事儿。”

  林静然靠在门后,司徒老师的那块⾎斑又冒了出来。孟小舟还在门外一口一个静然地叫着,林静然忽地打开门,扯上嗓子吼:“你这个禽兽,滚——”

  4

  江长明突然接到市‮救急‬中心的电话,叶子秋心脏病发作,正在医院紧急抢救。他扔下手中的活,紧忙赶了过去。

  叶子秋躺在‮救急‬室里,鼻子里揷着氧气管,大夫护士一片忙。江长明问大夫:“到底怎么回事?”大夫瞅他一眼:“你是病人的儿子?赶快住院费,你⺟亲很危险。”江长明跑到楼下,了住院费,上楼时碰到一位护士,护士告诉他,十几分钟前他们接到小区的电话,说有位老太太晕倒在楼道里,情况很危险,医生赶去时,病人已经休克。至于别的情况,护士也说不清。

  “她女儿呢,她女儿没在?”江长明问。

  “女儿?”护士盯住他“你不是她儿子?”

  江长明没再多说话,跟着护士上了楼,医生正在给叶子秋施救。江长明掏出‮机手‬,赶忙给沙沙打电话,连拨几遍,沙沙的‮机手‬都不在服务区。该死的沙沙,到底去了哪?江长明急得头上冒汗,不停地问出出进进的护士,护士被他问烦了,斥责道:“你安静点好不,没见我们正在抢救病人吗?”

  江长明焦急地在楼道內踱步,脑子里飞快做着各种猜想。叶子秋心脏一直不好,据说是生沙沙时受了刺,落下的⽑病。平⽇大家都很注意,说话做事从不敢让她动,她自己也很注意,还练过几年气功,主要就是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郑达远离开那么大的事,她的心脏都能承受得了,怎么突然会犯病?

  他打电话向幼儿园寻问,幼儿园的阿姨说,叶校长两天没到学校了,她们还不知道叶校长犯病的事。

  这就奇怪了,医院怎么知道他的‮机手‬呢?

  不大功夫,幼儿园的老师赶来了,见面就问:“病情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江长明说:“目前还说不准,医生一直没出来。”大家全都围在楼道里,叽叽喳喳猜测着叶子秋犯病的原因。有个护士走出来,很不客气地批评道:“这儿不是聊天室,请你们离开。”发脾气的正是楼梯上跟江长明说过话的那位,她冲江长明说:“你跟我来一下。”

  江长明打发走幼儿园的老师,跟着护士进了办公室。

  护士问:“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为省⿇烦,江长明说:“我是她儿子。”

  护士说:“老太太目前已脫离危险,但她的心脏杂音很大,随时都有休克或死亡的可能,我的意思你能明⽩么?”

  江长明‮头摇‬,不解地盯住护士。护士看他真像是不明⽩,很直⽩地说:“很抱歉,我的意思就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最好能着手安排后事。”

  “什么?”江长明猛地抓住护士的手“你这什么话,哪有医院这样不负责的?”

  护士被他弄疼了,菗出手道:“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但谁也不能保证不出意外。”

  “不——”江长明近乎吼道。

  护士看他太过动,扔下他又进了‮救急‬室。江长明撵出来,要往‮救急‬室扑,被两个值班护士拦住了。

  整整三个小时,他在楼道里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弄得这一层的护士见了他就躲。终于,主治医生走了出来,他的⾐服已让汗透,脸⾊像虚脫了一般苍⽩。江长明扑过去:“医生,情况到底怎么样?”

  主治大夫擦把汗:“你⺟亲很坚強,她算是闯过这道关了。”“真的?!”江长明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太谢谢您了。”

  “不过她还要继续接受治疗,你们家属一定要配合医院做好护理,记住了,等她醒来,千万别说太多的话。”

  江长明很感地目送着医生下楼,不大功夫,护士将叶子秋转到特护病房。负责特护的正是那位姓肖的护士。

  晚上九点,叶子秋醒了过来,懵懵懂懂睁开眼:“我这是在哪儿?”江长明赶忙抓住师⺟的手:“在医院,师⺟,我是长明,你能认得我么?”

  叶子秋努力地挣扎了几下眼⽪:“长明,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晕倒了,师⺟。”

  “晕倒?”叶子秋像是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她微微闭上眼,努力着想了一会,嘴突然一张“沙沙——”

  沙沙到现在联系不上,江长明不敢跟师⺟说实话,他猜想一定是沙沙跟师⺟发生了什么冲突。这个淘气虫,江长明多次提醒她,注意跟师⺟说话的语气,她就是不听。

  叶子秋唤了声女儿的名字,眼睛一闭,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是你师⺟?”⾝后突然传来肖护士的声音。江长明转过⾝,不好意思地笑笑,点头承认。

  肖护士的目光有点惊讶地搁他脸上,看得出,肖护士一直把他当叶子秋的儿子了。

  肖护士告诉江长明,病人用药量大,这一觉怕是要睡上好几个钟头,她让江长明先去吃饭。下午到现在,江长明滴⽔未进。江长明道声谢,说他不饿。

  “不吃饭怎么行,陪护不是一天两天,这么熬下去,你会累垮的。”肖护士的语气里已听不出下午责怪他的那种声音,江长明甚至感到这声音有点温暖,他很是感地再次说了一声谢。

  肖护士没再理会他,到别的病房忙去了。

  一连三天,江长明都守在病房,吃饭都是靠幼儿园那几个小阿姨给他买盒饭。叶子秋的病又反复了两次,其中一次很是危险,主治大夫甚至都要开病危通知书了,江长明几乎哭着求大夫,他的诚恳打动了所有人,医院方面得知叶子秋曾是‮国全‬劳模和“三八红旗手”为示郑重,邀请全市心脏方面的专家做了一次会诊,重新制定了治疗方案。叶子秋原单位第一⽑纺厂也派了代表前来慰问,还执意要留下人替换江长明,江长明婉言谢绝了。

  五天后叶子秋的病情终于稳定,肖护士告诉江长明,院长特批了一种进口新药,很适合叶子秋的症状。

  “她能逃过这场劫难,也算是一个奇迹。”肖护士这才实话实说。这时江长明已知道肖护士叫肖依雯,是著名肿瘤专家、本院副院长肖天的女儿。

  这天的晚饭是肖依雯送的,说是上班正好经过夜市,顺手就给他买了盒饭。江长明打开饭盒,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是他好久都没吃到的清炖桂鱼。江长明肚子实在饿了,这些天一直靠盒饭充饥,弄得他一见盒饭就反胃,加上师⺟的病情一直不稳定,本就没有食。这下他顾不上什么了,谢也没说就低头吃起来。肖依雯看他又馋又贪的样,不自噤地笑出了声。

  吃到一半,江长明忽然抬起头:“不会是夜市上买的吧?”

  “你怎么知道?”肖依雯微微脸红,笑着问。

  “我也算半个美食家,这么纯正的美味,哪是夜市小摊主做得了的。”

  “算你猜得对,是我妈炖的,我在减肥,正好送给你做人情。”肖依雯调⽪地说。

  “那我先谢谢伯⺟。”说着话江长明又贪婪地喝起了鱼汤。

  肖依雯查完房,原又回到特护室。按规定,特护病房晚上是不留家属的,护理工作全部由护士来做。叶子秋情况特殊,加上江长明又赶不走,肖依雯晚上的工作便由江长明取代了。

  经过这段⽇子的接触,两人算是络起来,对彼此的情况,也多少有所了解。江长明一直纳闷,依肖依雯的条件,她应该做医生的,怎么选择了地位和待遇比医生差许多的护士?这晚他问肖依雯:“怎么没选择医生反倒读了护理?”肖依雯答得很巧妙:“出⾊的医生很多,出⾊的护士却总是很缺。”就因这句话,江长明感觉到肖依雯的不简单,联想到这些天她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有处理急症时的自信与果断,更是对她刮目相看。肖依雯告诉江长明,她是从叶子秋‮机手‬上查到他电话的,当时‮救急‬室很,按规定不住院费医院只能做些常规治疗,叶子秋的病情又不允许拖延。还好,叶子秋‮机手‬上存的号码不是太多,她拨到第二个便拨通了江长明。

  江长明翻开叶子秋的‮机手‬,第一个储存的号码是老师郑达远的。他心里掠过一层悲,语气黯然地跟肖依雯说:“老师不久前去世了,也死于心脏病。”

  “他是不是叫郑达远?”肖依雯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江长明有点吃惊。

  “他就死在这张病上。”肖依雯的脸⾊忽然暗下来“他的心脏很不好,很难想像这些年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默了一会,肖依雯又说“他死前抓住我的手,很不甘心的样子。对了,他还叫过你的名字,长明,我记得很清。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有一份割舍不下的牵挂,看多了,你会觉得牵挂是一种很残酷的东西。”肖依雯的声音充満了感情,她把江长明带到不愿意重复的痛苦中。

  “哎,你认识一个叫枣花的人么?”两个人聊了一会,肖依雯突然又问。

  江长明摇‮头摇‬,他撒了谎,枣花就是那个跪在雨巷里的女人。他弄不清肖依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肖依雯像是自言自语,见江长明不吭气,她解释道:“从送进医院到走,你老师反复唤这个名字。”

  江长明脑子里再次跳出葬礼那天看到的那一幕。

  枣花,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

  直到十天后的下午,江长明才跟沙沙联系上。沙沙告诉江长明,她在‮海上‬,跟罗斯在一起。一听罗斯,江长明顿然火道:“师⺟差点丢了命,你却逍遥自在。”沙沙似乎已经知道叶子秋住院的消息,她顿了顿“她…她现在怎么样?”

  沙沙的声音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难过。

  “人还在医院,不过已脫离危险。”江长明觉得不该发火,自己有什么理由冲她发火呢?

  沙沙在电话那头发出低低的啜泣。

  江长明赶忙劝道:“沙沙,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好不,师⺟整天念着你。”

  沙沙的呜咽声越发紧起来,过了好一会,她才说:“长明哥,你替我照顾她吧,我暂时还不想回。”

  “沙沙——”江长明觉得沙沙不可理瑜,她太任了,怎么能置⺟亲的生死不顾呢。他正要往下说,沙沙已挂了电话。

  江长明在楼道里怔了好长一会,心情被沙沙弄得一团糟,他努力说服自己,沙沙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想了半天,仍是找不到一条替她辩护的理由。

  回到病房,师⺟叶子秋情急地问:“找到沙沙了么?”江长明躲过师⺟的目光,撒谎道:“联系上了,她在‮海上‬,办完事就回来。”

  “她有什么事,一定是跟那个罗斯野去了。”叶子秋猛就发起了火,江长明赶忙劝她。叶子秋抓着江长明的手说:“长明,你要劝劝她,那个罗斯有子,不可能对沙沙认真的。”

  江长明努力抑止住內心的波澜,宽慰道:“沙沙不是小孩子,她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师⺟你还是安心养病。”

  “她会处理好?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叶子秋再次发怒,差一点就把看到的那幕说了。因为太过动,她接连发出一串咳,差点接不上气。肖依雯闻声跑进来,紧忙采取措施,半天,叶子秋终于平静下来,肖依雯很不友好地瞪了江长明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责问他,到底是照顾病人还是在添

  看望叶子秋的人越来越多,沙漠所先后也来了不少人,江长明回国的消息已在所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搞不清他为什么突然回来,回来又为什么不跟所里人见面?

  林静然提着花蓝走进来,她刚刚陪副‮长省‬周晓哲去‮京北‬开完会,一回到银城,就听说叶子秋住院,连忙告假赶了过来。四目相视的一刻,江长明和林静然都有点不自在,仿佛有什么疙瘩系在心上,看到江长明一脸憔悴,林静然眼里滑过一道复杂的內容。江长明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林静然却像是在躲他,坐在边,満是关切地问起叶子秋的病情。

  江长明有点受冷落,黯然走出病房,无聊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肖依雯跟他打招呼,问他晚上能不能参加医院组织的病人家属联谊会?江长明笑笑,说:“不必了,我这人不喜热闹。”肖依雯停住脚步,目光在江长明脸上停了几秒钟,忽然说:“要是我请你呢?”江长明想了想,还是摇了‮头摇‬。肖依雯像是有点失望,再没说话,丢下他走开了。江长明望着她的背影,心想是不是伤了她的面子?

  正怔想着,楼道里过来一个⾐冠楚楚的男人,跟护士打听叶子秋住哪个病房。江长明一看是孟小舟来了,忙走进病房,想跟林静然提个醒。谁知叶子秋正抓着林静然的手,哭得恓惶。这两天叶子秋的情绪很不稳定,尤其看到跟沙沙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总要抓着人家问个不停。工作啦,有没有‮男处‬朋友啦,要是一听人家结了婚,脸上总会露出羡慕的神情。叶子秋曾经拿林静然当自己的亲生闺女看,当初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叶子秋还委婉地表示过担忧,后来两人分了手,叶子秋反倒在林静然面前主动回避起孟小舟来,生怕孟小舟三个字刺痛林静然。今天大约是提起了沙沙,勾起了她的心事,这才把一肚子的委屈道了出来。

  江长明轻声劝道:“师⺟,你不可以动的,快擦把脸,又来客人了。”说着将目光对住林静然,林静然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刚要开口问话,门被轻轻叩响了。

  “是孟小舟。”江长明说。目光在林静然脸上飞快一瞥,躲开了。林静然起⾝,跟叶子秋告别。叶子秋有点不舍地抓住林静然,眼里盈満泪⽔:“小然,有空多过来陪陪师⺟。”林静然点头,努力控制着没让泪⽔流出来。

  林静然跟孟小舟在门口相遇,孟小舟脸上一喜,林静然却低下头,从他⾝边挤了过去。江长明尴尬地笑笑,跟孟小舟匆匆打过招呼,赶到楼下去送林静然。此时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人流如织。林静然一出医院,脚步便变得飞快,像是在拼命甩掉什么。江长明赶上她,在她⾝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林静然停下脚步,两个人在人行道上傻望了好一会,林静然才开口问:“啥时回来的?”

  “有些⽇子了。”江长明用模糊的语言答道。

  “如果不是师⺟住院,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有什么可张扬的,又不是出去领奖。”江长明多少有点自嘲,他知道林静然在生他的气,他曾想过跟她见面,可一连串的事弄得他本没那份心境。

  “怕是我这个人不值得你告诉一声吧。”林静然真是在怄气,尤其是叶子秋告诉她江长明半夜去悲情腾格里找沙沙,还把沙沙带到他家住了‮夜一‬后,心里莫名地就犯起了酸。

  江长明只好实话实说,把回国后发生的事一件件道了出来。

  “就这些?”林静然盯住江长明,目光有种剥开的意味。

  “这些还不够?想不到一趟‮国美‬回来,生活中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江长明噤不住伤感。

  “怕是你想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师⺟没跟你说?”

  “师⺟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她能跟我说什么?”江长明觉得林静然话里有话。

  “没说就好,说了怕你就不这么尽心照顾她了。”林静然的话里更是充満了讥讽,弄得江长明一头雾⽔。

  “小然,什么话不能明说,何必要跟我打哑谜。”江长明明显带了不満,他跟林静然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一直坦坦的,林静然今天的态度令他费解。

  “那好,是你让我说的,听了可别怪我。”林静然像是赌气似地一口气把师⺟告诉她的事全说了出来。

  江长明呆呆地僵在那儿,不相信林静然说的是真,可林静然的表情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就发生在他眼⽪底下。

  沙沙跟罗斯上了,而且就在她家。

  那天师⺟在幼儿园,因为一件小事冲新聘的一个幼教发火,老师郑达远突然离去后,师⺟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常常因小事动怒,跟以前近乎判若两人。训完幼教后,师⺟突然感觉头晕,口⼲⾆燥,⾝体像是由不得自己控制。马上意识到是心脏不对了,偏巧又没带药,她便急忙让自己的助手送她回家。刚打开家门,就闻见一股烟味。师⺟一生闻不得烟味,在家里她是绝不允许别人菗烟的,为此老师郑达远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一进门必先漱口涮牙,菗烟成了他们夫一生都没解决掉的矛盾。

  一闻见烟味,师⺟心里便有了疑,推拖着不让女助手进门。女助手是个很负责的人,哪敢轻易走开,硬是将师⺟扶进家门,搀在沙发上,就忙着去找药。正在这时,卧室里传出很夸张的一声叫,那一叫惊心动魄,一下把师⺟的心叫了出来。她不顾一切跑进卧室,天呀,心爱的女儿沙沙正⾚⾝裸体跟外国人罗斯在上鬼混,而且,而且…那动作师⺟说不出口,林静然更说不出口!

  师⺟惨叫一声,当下就晕了过去。助手掰开她的嘴,硬把药灌了进去。外国人罗斯在这方面有经验,一看师⺟菗搐的样子,就知是心脏有了⿇烦,顾不上穿⾐,⾚⾝裸体跳下,给师⺟‮救急‬起来。助手被他的裸体吓坏了,说了句给你们了,就跑出了师⺟家。罗斯的‮救急‬起了关键作用,师⺟慢慢睁开眼睛,一触到不知羞聇的罗斯,眼里便冒出火。她用英语吼道:“滚——”

  罗斯这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受的,穿上⾐服离开了。沙沙整理好⾐衫,出来给⺟亲喂⽔,被⺟亲重重一巴掌给搧愣了。

  “我⽩养了你,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滚!”

  沙沙痛苦地别过脸,她都三十岁了,自己有权力处置自己的⾝体。⺟亲这一巴掌搧得她心烂,所有对⺟亲的不満瞬间爆发,她呯地一拍门,跟着罗斯下了楼。师⺟挣扎着爬起来,爬到楼梯上,冲登登登远去的脚步声喊:“沙沙——”

  任的沙沙哪还听得见⺟亲这声唤,她追上罗斯,嘀咕了句什么,跳上车,走了。

  听见汽车声,叶子秋一头栽地,晕了过去。

  沙沙最近在罗斯的帮忙下,开了一家模特公司,正在筹划着举办首届人与自然模特大赛,据说这次的主题是沙漠与人。

  沙沙五年前跟沙漠所请长假,算是停薪留职,开始在社会上漂。先是搞了一家摄影厅,后来不知怎么让人家砸了。接着又去深圳,在那儿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爱上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地产商,结果让人家的太太发现,堵在了上。那位太太气焰嚣张地警告沙沙,如果胆敢再在深圳出现,小心她的脸。后来沙沙跟那男人在宾馆幽会,差点让几个人毁了容,这下她怕了,拿着男人给她的五十万回到了银城。此后她在家里困了很长时间,整⽇跟叶子秋吵架,叶子秋说啥她都不⼊耳,有次⺟女俩甚至动起了手,沙沙将叶子秋一把从上掀下来,质问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气得叶子秋照准她的脸就是一巴掌。沙沙捂着脸,并不走开,嘴抖颤着说:“你终于打我了,证明你怕了,是不是我问到你的痛处了?”

  叶子秋抡起的胳膊无力地软下来,一阵头晕,栽了过去。沙沙将她送进医院,医生警告她,叶子秋心脏不好,要是情绪过于动,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沙沙这才收敛了,开始像个女儿。叶子秋却感觉,⺟女之间的那丝线被剪断了。

  那时候郑达远还在腾格里,沙沙不停地给郑达远发电报,说有重要事儿要弄清楚。

  郑达远不为所动,这个家里,不论发生怎样的战争,他都像个局外人。似乎只有腾格里,才是他一生值得守候的地方。

  叶子秋告诉江长明,从那天起,沙沙就开始不叫郑达远爸爸,甚至连电话也不通,两个人的流退回到书信时代。

  江长明没敢就这个话题往下延伸,师⺟痛苦的神情告诉他,这里面一定蔵着某个故事…

  5

  银城医院定期都要举办诸如联谊或是沟通之类的主题晚会,目的就是想增进医患之间的流与理解,有时也会请一些快要出院的患者做嘉宾,现⾝说法,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对待疾病,增強信心,同医院一道捍卫人类的健康。当然说穿了还是一种广告行为,只不过做得更人化一点。其实对这样的活动,医护人员和患者家属都不是太积极,尽管院方一再倡导,参加者却总是廖廖无几。

  偏巧今天的联谊会由肖依雯主持,肖依雯最头痛这类事,她不是一个在际方面有啥天赋的人,甚至多少还带点自闭。碍于院方的规定,肖依雯又不得不出面张罗这事儿。忙活了一整天,等晚上九点活动室的灯光打开时,才发现来了不⾜十个人。有两个是这儿的常客,他们陪着自己的‮导领‬,将医院当成了疗养院,正好可以借这儿排解一下寂寞。还有两个是新来的病人家属,大约是怕不捧场病人得不到很好的治疗,脸上挂着愁容来了。还有几个是医院方面雇的特护,两个很年轻的卫校毕业生,长得也很漂亮,两个是下岗女工,拖了不少关系才谋得这份工作,四人又都归肖依雯管,不能不捧这个场。

  肖依雯扫了一眼,心情便暗淡得如同罩了云。好在那两个女孩儿很热情,她们把灯光调到自己喜的那种亮度,跑去跟两个‮导领‬的秘书说话了。肖依雯傻坐在主持席上,想不清院方为什么要搞这种没名堂的事。

  这个时候她想起了江长明,下午他的拒绝如同冷蔵在心底的冰块,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融化开来。说实话,江长明是那种很能给女人带来感觉的男人,一张成的脸,一双睿智的眼,话不多,却总是能烫你心上。肖依雯一开始并没多注意他,就跟所有的陪护一样,在她眼前都是匆匆的过客。感觉是从送鱼那天突然有的,这东西很新鲜,有了便不能阻止,小鸟一样出其不意地扑扑腾飞出来,把你的心思给搅。肖依雯不喜那些同龄的小男人,她戏称他们为温室里的⻩瓜,嫰倒是嫰,放烈⽇下一晒,半天⽔分都保持不了。医院有好几个这样的男人追她,很露骨,肖依雯却一点来电的感觉都没,倒是在暗中恋过同科室的一个中年男大夫,可惜那男人守旧得很,子便是他的完全手册,跟肖依雯连顿夜霄都不敢吃。恋到后来便味同嚼蜡,女人的感觉是要靠一些润滑剂来滋润的,太过正统的男人把⽇子打造成了钢筋混凝土,坚固得吹不进一丝风雨,便也失却了‮趣情‬。肖依雯对这种男人欣赏不起来。所以她的一颗心至今还没地方寄托。

  那天之后她开始悄悄注意江长明,有时会突然地想到叶子秋的病房待上一会,他⾝上那股成男人的气息撩拨得她心庠,回味起来却很是舒服。这种怪怪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她闭上眼睛,甚至能清晰地回味到好几次跟他手指无意间触碰时产生的那种酥⿇,的确很美。

  她已知道江长明单⾝,四十出头的单⾝男人称得上男人中的极品,属于強劲的绩优股。肖依雯注意到,江长明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每每看到医院中夫二人搀扶着看病,他的目光总是痴上好一阵。叶子秋只要一提他,总是拣最好的话说,夸得肖依雯耳朵庠庠。仔细想想,这人还真是有不少优点,单就冲他对师⺟这么好,肖依雯便对他无端地多了份信任。

  可是他拒绝了她!

  肖依雯今晚的失落一大半来自于江长明,要是江长明在⾝边,今晚的她一定是快乐的,她才不管院方倡导的活动有没有人响应呢。

  肖依雯几次都把目光伸向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是有,可那些人跟她没关系。

  晚风吹打着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江长明回到了医院。林静然的话像一把刀子,刺痛了他。他像个逃兵似的从林静然的抱怨中逃出来,一时之间,步子不知该迈向哪。他懂林静然的心思,知道她为什么发怒,更知道她为啥要把沙沙的事说给他听。但这不可能,林静然是⽩洋的表妹,跟他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他从没动过歪脑筋。但对沙沙,他的感觉却有些异样,怪味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按说这更是不可能的事,沙沙的极端在师兄妹中间是出了名的,她是个做起什么来都不管不顾的女人,‮狂疯‬起来五头牛都拉不回。江长明清楚地知道跟沙沙不可能有结果,或许,她跟任何男人都没有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受她‮磨折‬。

  好了,江长明摇‮头摇‬,把不切实际的想法轰了出去,眼下要紧的是照顾好师⺟。回到病房,却发现幼儿园的人坐了一屋子。江长明随便找了个借口,原又来到院中。望着満天繁星,忍不住想起⽩洋来。如果⽩洋在,此时他们一定会相拥着坐到梧桐树下,他会指给她哪一颗星星是自己,哪一颗又是爱着的人。

  医院的夜晚寂静而冷清,⽩⽇生生死死的喧嚣仿佛被夜幕轻轻盖了起来,夜晚给了人息的机会,无论是病魔⾝者,还是为他们的病牵肠挂肚的人,这时候都能缓下一口气来,夜晚在生死面前居然也有这般神奇的作用。江长明兀自发了会呆,忽然想起肖依雯下午说起的那个联谊会,与其让夜晚‮腾折‬得坐立不安,还不如去那儿散散心。他跟一楼的值班护士问清了地址,便寻着指示牌找到了顶楼。

  肖依雯孤单地坐在灯光下,面前是随手叠起的一堆纸鹤。江长明走过去,轻轻叩了下桌子。肖依雯抬起头,目光跳了几跳,旋即又冷冰冰熄灭了。

  “这儿好冷清。”江长明没话找话,他弄不清肖依雯怎么连庇股也不动一下。

  “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是,没人強迫你留在这儿。”肖依雯低着头,手里摆弄着她的纸鹤。

  这话有点呛,江长明顺手捞过一把椅子,靠着肖依雯坐了下来。

  肖依雯往边上挪了挪,继续摆弄她的纸鹤。

  江长明有点尴尬,后悔不该冒冒失失闯到这儿来。正要起⾝离开,肖依雯说话了。

  “江大主任的夜生活一定很丰富?”

  江长明以前担任过沙漠所科研部的主任,这个小官他自己都忘了,肖依雯却突然地又提起来,看来师⺟告诉她的还真不少。

  “我害怕夜晚。”不知怎么,江长明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声音一落地,他便感到后悔,跟肖依雯还远不到说这话的份上。

  出乎意料的是,肖依雯突然抬起⾝子,一把打开桌上的纸鹤,登登登走了出去。望着洒了一地的纸鹤,江长明有点摸不着头脑,今儿这是怎么了,哪个女人都冲他发火!

  闷了一会,江长明跟出去,肖依雯的脚步声已到楼下,等他走出楼门洞,肖依雯已站到了梧桐树下。她的⾝材颀长,曲线妙蔓,透过黑夜,江长明看到的是跟⽩⽇完全不同的肖依雯。⽩⽇的肖依雯是典雅的,庄重的,矜持得像古典淑女。而星光下的她多了一层时尚的光芒,夜幕又让她变幻出几份扑朔离的美感,不知怎么,江长明忽然就想到感这个词。

  他一时有些怯步,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肖依雯像是在等他。

  江长明矛盾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他看到肖依雯的肩膀在夜⾊下抖动。清风拂着幽香,袭进他的鼻子。

  肖依雯转过脸,很镇静地面对着他。江长明触到她的目光,心无端地一阵跳。这是他从没有过的。

  “对不起,我刚才心情不好。”肖依雯说。

  “没事,谁都有脾气坏的时候。”

  “你倒是善解人意啊。”肖依雯捋了下头发,她的率直便在一瞬间显了出来。

  “我可不会讨好女人,更不敢讨好你。”江长明想摆脫她带给自己的那种紧张感,故意将话说得油一点。

  “凭啥要你讨好?”肖依雯也松弛下来,口气像是人间的打笑。

  “我还以为你生气呢,下午没答应你,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江长明撒了一个漂亮的谎。

  “现在说出来晚了,我怕听别人道歉。”肖依雯再次捋捋头发,夜风总是将她额前的刘海吹落下来,挡住她的视线。

  两个人斗了一会嘴,都觉得有点对不住这星光夜⾊,肖依雯便说:“看来你是没话跟我说。”她叹口气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直到分手,江长明都没再说话。他有点恍惚,也有点茫然。在一个不太悉的女孩子面前,他把自己弄了。

  后来他便一直后悔,为这晚的糟糕表现跌脚。

  但他并不知道,正是这晚的夜风,为他吹进了又一个女人。肖依雯就以这种很落俗很突兀的方式,不经然地闯⼊了他的心扉。等他有所洞察时,爱这个字已经悄然复活了。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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