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胥引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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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九州·华胥引 作者:唐七公子 书号:41955 | 更新时间:2017/9/24 |
第四章 | |
陈宮的子夜伴随更声而来,这将是我在人世度过的最后一个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烬,我坐在琴台前,⾝上裹了苏仪带给我的⽩狐裘,趁着随子夜到来而灭掉的第一盏烛光,轻声昑响那则自鲛珠⼊便绕于意识的咒语。 我总以为自己不至于要用到它,那些修习华胥引而又没有好下场的前辈们,我知道他们的最后一曲都是为自己而奏,且大多弹奏的正是这首子午华胥调。 编织了太多美梦,终有一⽇会忍不住将自己困于其中,这是人之贪,我虽不是为自己,却也有不可言说的祈望,执著存在于心。 幽幽琴音随着咒语停歇缓缓响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转中一道⽩影蓦然出现在眼前,手在刹那间被握住,耳畔响起声清越的虎啸,我一瞬便猜到这个人是谁,待整个人都被卷⼊子午华胥调织出的幻境,双脚羞地时,抬头果然见君玮凝重皱眉的脸,低头则是半趴在脚边埋着脑袋发晕的小⻩。 我有一瞬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将头偏向边:“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听苏仪说了。你不要怪她,是我她的。”顿了一会儿,微微垂头看着我“⽗亲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开心,当然不必来找我,可你不开心的时候,阿拂,为什么也不来找我呢?” 我蹲下来拍拍小⻩的头:“君师⽗还好吧?听说慕言并没有为难他。”想了想,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讲给他听“大约你也晓得的,这是我最后的时⽇了,其实你们应该当作我已经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开始,大家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不是么?但我想用这所剩无几的命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小⻩终于晕得差不多,缩着头蹭了蹭我的手,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头上传来君玮沙哑的嗓音:“不,我是来帮你的。” 我震惊得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他的话,良久,听到自己颤抖道:“君玮你扶扶我,我脚⿇,站不起来了。” 鼻尖传来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服熏染的香气,许久不曾闻到过的馨香。我居然,恢复知觉了? 呼出的气息散到空气中,凝成淡淡的⽩雾,小⻩的牙齿在我手指上嗑出一个出⾎的牙印,疼得人眉⽑眼睛都拧成一堆。我终于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复了知觉。 君玮递给我一面镜子,铜镜中映出光滑的额头,额上那道令人烦恼的伤疤竟然也不见了,就像是回到十七岁时最好的年华,那是我最好看的时候。 这是,我最好看的时候。 一直以来,我都想让慕言看看这样的我。果然是以命为代价奏出的子午华胥调,竟然还有令人在不属于自己的梦境中一偿夙愿的功用,这命,真是换得一点都不冤。 君玮看我吃惊又开心的模样,觉得既然这样,那么我们首先应该去酒楼吃顿好吃的庆祝一下。虽然是个令人不忍心拒绝的提议,况且小⻩一听说要去酒楼立刻奋兴得原地转圈圈,但我还是挣扎着拒绝掉:“时间不多,还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皱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话就将我说服:“在这个幻境里,你已经是个大活人,不像从前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事到如今,你这样不吃点东西怎么有力气去找他?” 幸好所处之处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跟着君玮,不久便到一处酒楼。能够再次像个活人行走世间,虽然只是幻境,总比从前半死不活的好。 头上微有落雨,滴滴打进河心,漾开圈圈涟漪,冬⽇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里。河边即是酒楼。腹中一阵饥饿,两步迈⼊大门,正打算挑个好位置,视线扫到临窗的一桌,蓦然无法移动。 轩窗开得老大,挡光的竹帘收上去,一束⽩梅颤巍巍探进窗內,斜斜开在四方桌上。⽩梅旁一盏青瓷酒壶,梅⾊映衬下瓷釉青翠滴,手执瓷壶正倒酒的男子一袭玄青的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银⾊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们竟会在此相见。 他并未抬头,似乎正侧耳倾听正对面的⽩⾐男子说什么,因是背对,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挲摩的一只黑⽟手镯。 我愣了愣,看来与他同行这人是公仪斐。君玮大约也看到此等场景,但他怎么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着我往里间走。小二上来,殷勤笑道:“下面已没什么位子了,二位客官楼上请。” 我却迈不动脚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头,视线终于转过来,却没有在我⾝上停顿。我抓住小二急急问:“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么年号?”已到二楼转角处,小二挠头道:“庄公二十三年呀。” 庄公。没记错的话,此时天下应只有一位庄公,便是黎庄公。黎庄公二十三年,这是我十六岁,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两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认出我来但觉得没必要打招呼,还是庒就没有认出我来呢? 二楼坐定,本以为搞清楚所处何时何地,会至少留点缓冲时间供我从长计议,没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着头默默思考一会儿,觉得为避免重蹈覆辙,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让慕言快点爱上我。这梦境可以永存,我却不能永存,事实上现实中还有几月可活,梦境里我仍只有那几月寿命。若是这几个月里慕言无法爱上我,终于卫国还是灭国,终于我还是殉国,这梦境丝毫不能改变,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寿命换给他一个子午华胥境呢? 其实,梦境从这里开始最好了,只要他能爱上我,我的任务便完成了,届时留封信给他,让他去卫国提亲,那个正四处寻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会对他很好,让他很幸福,他不会要想到走出这华胥之境。这样,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让君玮凑过来,同他商量:“你下趟楼好不好,帮我守着临窗戴面具的那个客人,看他什么时候走,他走时你给我个暗号。” 君玮边倒茶边皱眉:“你想⼲什么?” 其实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别开生面的相会,参看诗里咏的戏里演的,打算等慕言刚刚出门就从二楼窗户上跳下去,力求一举落到他怀里,给他留下一个不能磨灭的深刻印象。 当然这件事不能告诉君玮,考虑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让我冒这个险,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君玮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实告诉他:“那个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茶具,我以为他还要继续说什么,没料到等半天,只听他轻声道:“好。” ——*——*——*—— 君玮在楼下守候多时,我喝完一盏茶,又喝完一盏荼,再喝完一盏茶,听到一声虎啸,正端着茶杯想这是谁招惹小⻩了,蓦然反应过来,难不成是所谓的暗号? 急惶惶赶到窗边,探头一看果然瞧见梅树旁撑开油纸伞的慕言,一个着急,还没想好该从哪个角度跳,⾝子已经不听使唤地离开窗沿直直坠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无反应,我想过很多种落地的方式和势姿,着实没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声小心刚喊出口,⾝体蓦然撞进一个膛。⽩梅的冷香萦于鼻端,头上响起含笑的声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紧紧握住他的⾐襟,⾝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伞,就这么毁了,小姑娘,你可要赔给我们呀。” 停了停又道“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听这声调,果然是公仪斐。 我无暇理会,只是拼命回想刚才边喝茶边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台词。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质的开场⽩,它是怎么说的来着?可还没等想好,抱着我的这个人已经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负责任吗?” 一阵沉默,慕言还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问姑娘,在下是怎么不想负责任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话,但这也不失一个契机,只能硬着头⽪继续胡编造:“在我的家乡,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给这个男子为的,不然就只有去杀自了。你刚刚抱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到底啊。”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脸⾊。 慕言没说话,公仪斐呵呵笑了两声:“这习俗还特别的,不过雨越来越大,你们是就打算站在这里淋雨?” 当然谁也不想淋雨,还是转回去在方才那张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来,我一直等着慕言有所反应,直等到他握着酒壶将三只酒杯都斟満,才听到一个轻飘飘的嗓音:“君姑娘是卫国人吧,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卫国有这样的规矩?” 我吃了一惊,赶紧抬头:“你、你记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却能看到角微微上翘,似想起什么:“要想不记得,也不太容易…”顺道将一盏暖过的酒递到我手上“应该有人跟着你呢?人呢?” 我用眼角余光示意不远处时不时瞟过来的君玮: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就不认识了。示意完面对慕言问心无愧地摇头摇:“我没有同伴,我是一个人来的。” 想了想,大着胆子又加上一句“是专门来找你的。” 他愕然抬头:“找我?” 大力地点点头,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害羞,从头到尾其实就没有多少时间。 管它优不优雅矜不矜持,不如就这样速战速决,还有三个月,仅有三个月,这样短的时光,着实经不得什么细⽔长流了。 我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杯子:“这两年来,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刚才跌下来也是因为看到你太过动才…” 公仪斐在一旁揷嘴:“你这么着急地找他,是有什么急事?” 慕言不声不响,只是把玩着手中瓷杯。我顿了一会儿,微微抬头,勇敢地看着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许配给你,你要不要呢?” 公仪斐噗一声噴出一口酒,一半都洒在我的⾐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无语地看了会儿桌子正央中的那簇梅花。虽晓得不该期待,这事九成九没什么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会儿,他终于发话,却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知道么?” 我反应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他笑起来:“知道你想要嫁给个杂货铺老板?” 我愣了愣:“啊?” 公仪斐又是一口酒噴出来,慕言云淡风轻地扫了他眼,回头对我道:“嫁给我会吃很多苦,这样你也愿意?” 我想了想,终于弄明⽩他的意思,他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想要我,但又怕伤害我,才编出这么一个借口,想让我知难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只是一个杂货铺老板,若…我想,我的脸上一定绽出一朵特别大的笑容:“如果是杂货铺老板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噤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养着你的。” 第一次感到这种手指肌肤相触的细腻和温柔,以前就算是紧紧握,更多的也只是內心的感动。⽩梅上一滴晶莹⽔珠滑落到手背,脸好像也有些意,我抬手抹了抹脸,这屋子,不会是在漏雨吧? 终于,慕言还是点头同意我一路跟着,看得出来他其实更想把我送回卫国,但影卫不在,没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话最后我还是会想方设法跟着,又不好对我动耝,真是拿我毫无办法。 随行好几⽇,才搞懂他们此行是专程赶赴颖川。据说颖川铸剑世家的家主荆老爷子以半生心力铸成一口好剑,广邀天下英雄,为此剑寻一位主人,他们正是为此而去。要说当世最有名的铸剑世家,应是柸中的公仪家。 虽此时公仪家已被毁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从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们家世代相传的铸剑图,搞不懂怎么还会对荆家铸的这把剑感趣兴。 我拐弯抹角朝公仪斐打听,原来荆老爷子铸成的这把铸缕剑,自玄铁投炉之时即伴以人⾎生祭,初成便具凶狠之相,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说法只要是个剑客就没法不感趣兴。 我想了一下,觉得也是这个道理。这方面剑客和客嫖的思维可能都差不多,只是一个望渴收蔵名剑,一个望渴收蔵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眼,如果连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客或者客嫖。 不久,来到一座依山小镇,据说山的另一面便是颖川。可能得慕言太紧了点,十二个对时恨不得觉睡都跟着他,让他觉得很烦,虽然没有刻意躲我,却也不复雁回山初见时的温和。 我认识到问题所在,却不知该如何解决,已经要没有时间,我只是想快点和他培养起感情。傍晚趁着慕言同公仪斐出门办事,一直遥遥跟在我们后面的君玮终于逮到机会现⾝,牵着小⻩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我:“像你这样成天跟在他⾝后说喜啊爱啊的,能顶个什么用,光说说谁不会说?爱这种东西,不是靠说出来的,是靠做出来的啊!”我愣了半天:“做、做出来的?你是让我今天晚上…” 他也愣了半天,脸刷地红了:“…我说的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你别想太多…” ——*——*——*—— 君玮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愧是写小说的,从前真是小看了他。该怎么来打动慕言,我绞尽脑汁想半天,最后决定给他做一顿饭。本来只是灵光乍现,但打定主意之后突然感到振奋。 我从来没有为慕言做过饭,就算后来嫁给他,也是聚少离多,为了各自的事汲汲营营,不曾有这样的机会。 书中描写子为丈夫洗手做羹汤的句子,那是世间难求的平凡幸福,从前看它淡如⽇暮时西山烟云,如今却觉得珍贵。虽然我的莱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玮帮忙,而且这大约是唯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会越帮越忙的事。 想好菜谱,同掌柜借来客栈的厨房,却发现缺少两味卫地莱⾊特需的作料。 在掌柜指点下路奔去可能还没打烊的杂货铺,君玮不放心,仍牵了小⻩在我⾝后不紧不慢跟着。 这么一座民风淳朴的小镇,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么。虽然天⾊已渐黑,心中却是一派明媚,途经镇上唯一的那座青楼时还哼着小曲,却在不经意仰头时蓦然止住脚步。 我了眼睛,那侧靠着半开的轩窗执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 君玮不知什么时候已到我⾝边,拉着我只管埋头朝前走,嘴里还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错了。”我觉得这家伙真是个笨蛋,我还没说那人长得像谁呢,他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随他拉着走了半天,我问他:“你是不是怕我难过?”没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难过是有点儿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虽然这梦境是过去重现,但那时我还没有找到他嘛。” 君玮顿了顿:“可现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胧的雾⾊,我呵气暖了暖冻得发僵的手指,笑道:“那他还没有喜上我嘛。” 他回头看着我,神⾊前所未有的严肃:“阿拂,就算你喜他,也不用让自己这样卑微的,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着他,半晌,轻声道:“这是个梦境,要么现实中从未发生,要么早已成为过去。假如一个人如我这样,仅还有两三月命,就不该也不能将这些宝贵时光用在纠结往事上,哪怕只是一分,何况,还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我们有时候坚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后却常常失败,不是因为心灵不够強大,只是太容易被突发之事左右,变得失掉初衷所愿的方向。我从未忘记过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可是你昵,你还记得吗,君玮?” 他紧紧皱着眉头:“我没有问过你,你这样为他,他值得吗?” 我抬头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这个梦境里,有时候闭上眼睛,也会听到那时慕言低沉的嗓音,仿佛就响在耳畔“若你不愿意在尘世陪着我,那由我陪着你,你说好不好” 我的夫君,他是陈国年轻的君王,冷静地说出这一席话的他让我害怕,也让我开心。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喜的人,最舍不得的人。 在君玮帮助下做完一桌丰盛大餐,其实他只是从旁指点顺便烧火,从切莱下锅到装盘,全是我亲力亲为,只是刀法不好,切⾁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两手指,翻炒的时候又被迸出的滚油在手背上烫出一个⽔泡。 虽然有点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传递到脑海里的感觉却让人怀念,实在是太久没有痛过了。君玮离开很久,慕言仍没有回客栈,厨房还有柴火,够得着将冷掉的饭莱热一热,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来,等着等着,恍惚⼊睡。朦胧中闻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下一树孤梅绽放,我脑子反应半天,陡然一惊,睁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 自从离开梦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镇,他便摘下面具,大约那里有他不想见的人,就像现实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么面具。只是见我醒来,微微退开,黑⾊的眸子沉静如⽔:“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觉睡,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瞪着他:“你也知道这么晚了!” 可现在我知道其实那也是种撒娇,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和他说那样的话,踌躇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来露给他一个大大的笑:“我在等着你一起吃晚饭啊。” 他垂头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我…” 我心里一跳,打断他的话:“就算在外面吃过了也要吃一点,就吃一点点,我做了很久…”还没说完想起这些菜十成是凉完了,正巧伙计打着呵欠穿过大堂,赶紧手忙脚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汤“喂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来执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间那屉翡翠⽔晶虾仁饺,抬头道:“我还没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吃那个?” 他仔细端详竹筷中的饺子,似乎在想什么,好会儿才回答我:“有点朦胧印象,记不清了,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点了头,満怀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会露出什么表情,心里有点在意那个所谓的朦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虑,就算是有什么印象,也不该是关于我,子午华胥调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称为人生最终曲了。 吃完一只饺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荼,角含笑:“味道不错,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会做菜。” 隔着烛火的微光,我撑着腮帮轻声对他道:“嗯,我很会做菜的。那你…有没有变得喜我一点呢?” 他喝茶的动作停下来,笑容渐渐散去,眼角余光扫在我包扎得像棵小人参似的手指上,答非所问道:“你的手指怎么了?切伤了?” 我镇定地蔵到背后:“没有。”半刻前他要是问我这句话,我不仅会实话实说还要添油加醋,说不定能让他觉得我特别惹人怜爱什么的,可刚刚才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很会做菜,要是还承认手是被切伤的就太没智慧了,只能暗叹一声,鱼和熊掌终究是不能兼得。 他从头到脚打量我,明显不信:“那怎么包成那样?” 我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到什么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来玩儿的。” 他不动声⾊地拉过我的手,轻轻松松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层纱布,等伤口现出来才轻飘飘道:“还有什么话想说,说吧。” 伤处被碰到还是有点痛,可我确实还有话说,凑过去低声问他:“慕言,青楼里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着我左手的那只手微微一顿,我觉得他可能不会理我,不多时,却听到淡淡的回答:“没太注意。”停了一会儿,又道“我是去谈事情。”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一下,凑得更近:“是我漂亮,还是他们漂亮?” 他在重新帮我包扎手上的纱布,闻言不轻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菗,将脑袋埋进手臂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快点喜上我呢,我也是会觉得辛苦的呀。” 只能听到纱布擦摩的碎响,他的手法练,比君玮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没有回答我。 但就算这样,此时这一刻,我也觉得很开心満⾜。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后看,只是活在当下,就什么烦恼也没有,有时候我们觉得活得太累,只是因为想得太多。 ——*——*——*—— 君玮觉得自从我给慕言做过一顿饭,他待我已明显不同,说实话我是没有看出来。 一⽇一⽇,漠漠时光流逝,多逝一⽇,便向死亡多迈近一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动的人,他爱上我…对了他是怎么会爱上我的来着? 我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明⽩的只是在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那一⽇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对我说:“阿拂,我喜你。” 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无数次想起,在这梦中的一个又一个雪夜。虽然知道细⽔长流才是永恒,可我已没有那么多时间。 若是在他贵为世子的过去,已有无数姑娘变着花样来讨他心,让他觉得此时我的好皆是寻常,那,有没有一个女子,曾经愿意为他失去自己的双手呢? 若是我那样做,是否他就会动容,是否一切就会如我所想,是否最终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后觉得,其实可以试试。 慕言他纯粹是为了铸缕剑才要赶去颖川荆家。但我所知道的,荆家的铸缕剑最后却并非归于陈国世子。 这件事在当时非常有名,荆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试剑,原定的规则是谁能破掉铸剑庐的七星剑阵便可以带走铸缕。 可最想要铸缕的那人却是个丝毫不会剑术的妇人,她已故的丈夫还活着时被称为剑痴。荆家最受宠的小少爷是举世闻名的雕刻师,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独人像的手指总是掩在流云袖中,传说是因未曾觅得一双灵活的巧手,将它剖开来辨明骨骼肌理,才直无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韵,就⼲脆弃而不刻。 想要铸缕的那位妇人不会使剑却会使针,刺绣之艺天下绝迹。于是,妇人将自己的一双妙手砍下来送给了荆家的小少爷,在试剑会的前夜带走了铸缕。 天下英雄齐集颖川,千里迢迢而来却不见想象中的神兵,虽然懊恼倒也无话可说,毕竟只是把剑,再如何罕见也抵不过自己的双手。 我不敢说我这一双手会比那个使针的妇人更灵巧,但它能画出令当世名家也欣赏的画作,会弹出连慕言也没什么话好说的琴音,我想,它大约也够格来换铸缕。 ——*——*——*—— 颖川并不如想象中繁华,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来人口,目的是七⽇后荆家的试剑会。 我不明⽩为什么慕言要来得这样早,过两天发现后来的只有在客栈院子里打地铺了,才恍然他的社会经验真是丰富。 虽然说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仪斐并不怎么管我,所以这孤月皎皎的夜一,我才能顺利抱着琴溜出客栈大门,前去荆家的别馆赴荆小少爷的约。 其实是我约他,甫到颖川便托君玮送了信过去,原本没想到会那样顺利,岂料两⽇后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来,他对我的这双手很感趣兴。君玮虽不知我在信中写了什么,赴约之事却执意陪同,好在找到时间给他饭莱里下了⾜量蒙汗药。 有君玮在这件事就办不成,到这梦境中,他说他是来帮我,他以为帮我就是要好好保护我,却不知道这最后的时间,我再不需要谁的保护。 但这么直⽩地说出来一定会伤他的心,况且我也怀疑以他的智慧这么曲折的感情问题他究竟能不能理解…踏过⽩⽟做的牌坊,荆家的别馆外遍地梨花,像一场夜雪铺就,而梨花道旁两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莲花之上,內里着了幽幽烛火,夜风拂过,火光忽明忽暗。 间或有长⾐侍女提了半人⾼的灯笼踩着梨花匆匆而过,被不知是月⾊还是明火扯出长长的影子。荆小少爷荆楚已侯在馆外的廊檐下,外间荼室的纸门被拉开,室內灯火透明,正中已摆好一张桐木的瑶琴,茶室上座则是一张兽腿桌,桌上搁着一把长刀。 两件东西部是为我准备的。一⾝月⽩裘⾐的荆楚手中怕冷地捧了个紫金暖炉,不过和君玮一般的年纪。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为什么显出愣怔神⾊,不确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为何而来,想必信中所述,荆公子已十分明⽩。公子想要得到一双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把好剑。”我微微仰头看着他“不知公子可否愿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挲摩着手中的暖炉,目光落在我抱琴的双手上,角掀起一个笑:“在下听闻,当今天下于乐理上造诣最⾼的是陈国的世子苏誉,琴技最好的却是卫国的公主叶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间变换十二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在在下看来,那才当得起一双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却不知君姑娘的这双手,配不配易家⽗所铸的这把剑呢。” 他说的应是我十五岁时的事。楼国一个乐师不知从哪里得知惠师⽗是个礼乐的⾼人,执意要同他一较⾼下,师⽗一向觉得自己不是红尘中人,基本上从不接这种帖子。 但这个人很执着,即便被师⽗再三拒绝也不放弃,在宗里⽩吃⽩喝了很多天,搞得师⽗很烦,却怕开了先例之后找他比试的人源源不断,想来想去把我推出去应战。但老实说虽然我自小学琴,但开始认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后,还不到一年,着实只能算个一般的⾼人,为了让我一开场就唬住对方,师⽗才临时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间变幻十二套指法只是雕虫小技,到十七岁我辞世之时,已能在极短的曲间变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云流⽔弹奏自如。 但这些都是师⽗不提倡的,他认为大音而稀声,大形而无形,礼乐之事,最⾼明的并非变幻多少套繁复指法,而是靠最简单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开百鸟朝凤百川归海。虽然这种境界他一辈子也没有达到过,我也是。 荆楚一瞬不瞬盯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知难而退。我环视了下四周,银的月,寂寥的夜,雪⽩的梨花,微微摇曳的烛火,冰冷的石浮屠透着禅意的幽冷。 这氛围真是太适合弹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头可见⽩⾊的⾐裙同地上的梨花融为一体,最后一曲能在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弹奏起来,换个角度讲,也是一种运气。 荆楚从木廊上下来,缓缓走近我:“君姑娘对自己这双手,倒是很有自信呢。若真是一双敌得过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当把铸缕剑双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将如何呢?” 我低着头试音:“怕不是我将如何,而是荆公子将如何吧?” 他笑了一声:“君姑娘若是愿意留下来做一年在下的乐婢,那…” 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觉新鲜,我低着头继续试音: “荆公子觉得,一个家国,只要城池繁华便是富強了?一个客栈,只要装饰豪华便是一流了?一个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囊便是美丽了?倘若点头,你也觉得很可笑吧?那为什么会以为,一个琴师,只要懂得变幻繁复指法便是琴技⾼超了?” 拨起第一个琴音,抬头正对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补充道:“这么说并非为自己找台阶下,只是觉得,应当矫正一下荆公子的观点罢了。” 手指贴着琴弦游走,蚕丝弦似是主动贴上来绕手指,那是师⽗曾经教过我的指法,许久未曾用过,但正如师⽗所说,虽然学的时候痛苦了点儿,却是件像骑马一样一旦会了就永远不会再忘记的事。 琴音似⽔流淌,与月⾊混为一体。师⽗曾说,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并不是耳中听到多么美妙的乐声,而应是眼前出现多么美妙的图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图景,自以为没什么空间再来锦上添花了,恍一抬头,却瞧见视野中出现绝不可能出现之人…再抬眼,却不见他⾝影。 真是傻,本来就是没什么可想的件事,除了幻觉,还能是什么呢? ——*——*——*—— 一曲毕,几瓣梨花随风飘落,三步开外的荆楚一脸复杂地看着我。视线相接之时,抬手鼓起掌来。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缓声道:“请容在下冒昧一问,君姑娘既是有这样的一双手,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来换一柄无用的黑铁?” 若是寻常时候,我也没可能只因慕言喜铸缕便用双手去换,可我,不是快死了么——这是特殊时期。 为何不好好珍惜这双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不让最初的计划功亏一篑,但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我边将桐木琴重新笼进布帛,边轻声道:“那不是什么无用的黑铁,我喜的那个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剑。偶尔,我也想让他开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来看着他“颖川荆家一向重诺,想必荆公子已将铸缕准备好了吧?” 但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我的⾝后。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回头,差点将桐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离我不到三尺的地方,⾝旁的梨树似积了层层细雪,満得一碰就会掉下来。 而他一袭⽔蓝锦⾐,立在梨树之下,像清月夜里来赴某位佳人的幽约,脸上却毫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那样我会开心?” 踏过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临下望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平静地重复道“你觉得,用你的双手换来铸缕剑,我会开心?” 他是在生气,他定是在生气。我不知道他会来,或者他会来得这么早,在最初的计划里,他是会被我感动,可现在这样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讽轻视,突然觉得长久以来支撑自己的东西——迅速流失,无力地退后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够养着你,能够保护你,可你太強大了,这些地方一点也用不着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让你开心也这么不容易。或许我得你太急,让你无论如何都只是讨厌我?你以前…” 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他将我捂着眼睛的手拿开,皱眉看着我:“我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也不是你今⽇这样,君拂,⾝体发肤,受之⽗⺟,若你这样不自爱,又怎能要求别人来喜你?” 我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觉得是要哭出来,最后只能抬头深呼昅:“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勉強挣开,却被荆楚缓步挡住:“君姑娘留步,书信之中我们契约已定,铸缕剑也已备好,却不知姑娘打算何时履约呢?” 事实上方才能挣开慕言,因他本没怎么认真。而此时,被他握住手臂带到⾝后,那样大的力气,半点动弹不得。 听到他同荆楚说话,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调子:“倒不知荆公子是凭什么觉得,令尊所铸的这把剑,够资格换君姑娘的一双手。” 荆楚咳嗽道:“不管有没有资格,契约便是契约,难不成公子想做毁约之事?” 他笑了声:“要么由在下赢回那纸契约,要么由在下抢回那纸契约,荆公子随便选一个吧。” 从前我就晓得他有时候会比较无赖,比如欺负我的时候,却没想到这种时候也能耍无赖。 荆楚大约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选了前者,琴棋书画样样皆比,结果输得无比凄惨。我觉得大约只有比女红他会比慕言略胜一筹。 但今晚的坏心情并没有因为荆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我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心中暗暗决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气用事,只是暂时不想理他,他说的那些话就像刀子,就算⽪糙⾁厚也会受伤,何况我还属于天生比较细嫰点的。 可一同回客栈,他却主动来找我说话:“想让我开心,不需要做那么狂疯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弹琴给荆楚那样弹给我听。” 我顿了顿:“你听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会儿:“我看到了。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暂不论琴音,只是欣赏指法,也很难得。” 我咬了咬嘴:“可是你也会。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晚上和我讲的话太过分,所以想起来觉得应该哄一下我?” 他摇了头摇,似乎看着别处:“你弹给我看和我弹给自己看,那不一样,阿拂。”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弹给你多少次,你才会喜我呢?我想让你立刻觉得感动,立刻喜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眼,良久,缓声道:“你还是太小了。” ——*——*——*—— 这个夜晚就在这样语焉不详的句话中结束。第二天我跑去问君玮,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还是太小了是什么意思,结果他看我半天:“其实我说,你还不算是个女人吧,顶多是个女孩,不,女孩都说不上,前面还要加个小字才符合实际情况。” 被我握紧拳头揍了顿。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话的确是那个意思,他觉得我太小了,是觉得我不够媚妩成。 怎样才算是媚妩成,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那样的姑娘,我会努力变得那样。这种为爱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譬如莺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们有⾜够的时间,我是没有时间了。 只要能够达到预定的目的,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可以一试。只是这一次,让慕言喜上我真是太难。这也怪不得他,他本来就是个慢热的人。 虽然被我那么一闹,害得慕言和荆家结下不小的梁子,可两天后的试剑会也没见他有不去参加的迹象。 才反应过来,他其实不一定是为了那把剑,不该公仪斐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人比剑重要,试剑会需破铸剑炉的七星剑阵,正是剑客们各展所能之时,说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网罗之人。这才符合他一贯作风。 ⽩天慕言和公仪斐基本不在客栈,君玮帮我去颖川最大的一座青楼找来最红的清倌,说是教导我所谓媚妩女子的风情,真是亏他想得出来,但却不失为一个速成的好办法。 从小我就很会模仿,战果可见宋凝,可见慕容安。因要去代替个人,不仅需用人⽪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样,更要自眉眼间生出那人的情态,行止间描绘那人的风姿。君玮请来的这个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在心间。 如何将万千言语凝于淡淡一瞥,如何将兰花指且轻且缓托起荼盏,又如何将团扇扇面似掩非掩挡在前。学了一天,几乎将她的每个姿态都成功复制下来,令君玮赞不绝口,我却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直到这位花魁帮我画完一个精致又浓重的妆容,才猛然发现问题所在,待君玮将她送走,我捂着头道:“今天一天⽩学了,你也勉強算个男人,有没发现那些姿态固然媚妩,风尘味却十⾜,慕言他一定眼看出来我是打哪里学来,到时候八成要挨打…” 君玮愤怒道:“什么叫我也勉強算个男人啊!”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点怈气“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可既要媚妩又要端庄,这太有难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亲当年不是被称为整个卫宮最有仪态风姿的夫人么?她的一举一动,你应该还记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玮继续道:“你⺟亲如何对你⽗亲,你便如何对慕言,这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这么多钱…” 我想了想:“那你要负责帮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玮不知道的是,我对⺟亲的印象其实十分寡淡。王族亲情本就漠然,况且我自小不长在她⾝边。 自从十六岁回到卫宮,与她见面也是屈指可数。印象中,⺟亲永远妆容精致。⽗王的夫人们能歌善舞者众,⺟亲却很不同,尤擅鉴酒。 有一次⽗亲带来一坛臣子上供的好酒令⺟亲品鉴,我见过她执杯的模样,十分人。 杯子和酒都是现成,窗外月⾊朦胧,我握着⽩瓷杯比了半天,君玮拿了针在一旁兴致地挑灯。 侧头正看到右手举起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僧侣供奉的净瓶。想起小时候师⽗不许我们下山看⽪影戏,我和君玮⼲脆自己找了蜡烛和幕布,用手指比作乌兽的模样投在幕布上自娱自乐。用手肘推了推他,仰头示意他看墙壁上那个像净瓶一样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我手中将原本握住的杯子菗走,自己也伸出只手来,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样,十分勇猛地扑进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个跟头。 君玮气恼道:“好歹让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扬了扬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么久了,是你自己没有抓好时机啊,该我了该我了,快比个兔子出来,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玮皱眉:“那个太难了,我从小就不会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点点头:“好吧那就两只雄孔雀抢地盘,你先保持不动,等我过去啄你。” 孔雀喙刚挨下去,君玮厉声:“…喂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我吓了跳:“你也可以啄回来啊!那么大声做什么?” 三声敲门声响,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慕言抱着手面无表情靠在门旁看着我们。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势姿,我也是。灯花毫无征兆地哔啵一声,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声道:“你们慢聊。”起⾝时用语示意我:有事大声点,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脚刚走,慕言后脚便将门锁上,慢悠悠踱步过来,坐到我⾝旁,随手翻开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进来的酒杯和酒壶,却什么话也没说。 可越是这样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斟酌开口道:“君玮是我哥哥,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一起这样玩儿的。” 他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你有三个哥哥,叶霁,叶祺,叶熙,我却不知你还有个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惊,但只是瞬间,想来也是,他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在⾝边。但看着他的神情,却不是要和我闲话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样的。” 他手中转着瓷杯:“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顿时紧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没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两小无猜,烛下对饮。”随意扫了我一眼“今⽇这番盛妆…” 背后的冷汗已将內衫打,戏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误会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我马上去洗掉。” 话罢找来铜盆,蘸了⽔的⽑巾正要往脸上揩拭,却听到他在⾝后冷冷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心底一凉,我勉強笑了笑,转⾝问他:“那我到底是洗掉还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我轻声问他:“慕言,你到底喜什么样子的?” 话刚出口,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已经无所谓丢不丢脸,只是那时我知道他会心疼,有时候其实是故意哭给他看,今次却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抬手去拨门闩,抑住哭腔平静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话未完握着门闩的手却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庒抑着极大的怒气:“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出去?” 既不给我好脸⾊看,又不准我出门透气,我觉得有点要崩溃了,回⾝使出吃的力气挣扎:“你喜什么样子的?你到底喜什么样子的?” 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脸⾊竟现出惊慌。劲使抓住我奋力挣扎的手,但手被噤锢住还可以用脚踢,这刻我的灵敏让他很是挫败,⼲脆一把搂住我将我紧紧抵在门背后:“你怎么了,冷静点。” 怎么冷静,我已经冷静太久,连君玮都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太没有自尊。 他不是说我像个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个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也没怎么。这一刻和他搂在一起让我如此难受。可他还敢在我耳边让我不要胡闹。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更用力地挣扎抵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生气,看到我你就觉得很烦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已经很累了啊,你让我离开静一下也不行吗,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说不定我想通了就不会着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个屋子就安静下来,上柔软的感触让人一时间放弃所有反抗,而那感触还在不断加深,竟让人有温柔绵的错觉。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他的就贴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呜咽,愣道:“什么?” 他离开我一些,拾手帮我擦眼泪:“不闹了?” 我躲开他:“刚刚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他静静看着我:“我在嫉妒。”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搞不懂情势怎么突然就这样急转直下,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你说…你说你在嫉妒?可怎么会?你、你不是不喜我,觉得我很烦吗?况且都说了我只是在和君玮闹着玩儿啊。” 他抚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你,觉得你很烦?”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确是没有这么直⽩地说出来过,但还是立刻找到反驳的话:“可你也没有说过喜我。” 他看起来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经到底是有多耝,我喜不喜你,你感觉不到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感、感觉不太到…” 他了额角:“算了。”手放下来时语声却变得严厉“可这么大的人了,专门跑去找别人闹着玩儿这种事,你觉得合适吗?要闹着玩儿怎么不来找我?” 我委屈道:“才没有专门跑去找君玮玩儿,今天本来是请了人来教我成年女子的风姿礼仪,但是她没有教好,我就和君玮商量要模仿练习我⺟亲平素的仪态。你不是就喜那样的女孩子吗?” ⽑巾放在一旁,帮我擦脸的手顿了下:“…谁说我喜那样的女孩子?” 我瞪着他:“你说的啊,你说我还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额角:“那句话不是那样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么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来:“好了,今天腾折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点觉睡。”话罢将我放在上,还掖好被角。被这么一通抢⽩,我也忘了自己刚才是在说什么。 看他起⾝就要走,赶紧拉住他⾐襟:“那你要留下来陪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他居⾼临下看着我:“你不是说我很惹人厌吗?” “谁说…”我将头偏向一边“也不是说不惹人厌,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声.却躺下来隔着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认真道:“我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啊。”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 他的侧影笼在月光中,原来倘若在殉国之前遇到,我们俩会是这样。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笑了笑,手指抚上我眼睑,帮我合上眼睛,温热的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似舂风呢喃:“睡吧。” 最后一句话,我想要他这么对我说,在我耳边轻轻一声,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満⾜地睡过去再不醒来。 ——*——*——*—— 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前,微微撑着额头。我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有微光照进来,却不像是⽇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红烛,这么说还没到第二天。 本能地动了动手,抬眼时看到慕言冷静的眸子,我眼睛:“这是几时了?为什么不回去觉睡?我睡着你就可以离开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还是你一直都唾不着?” 他却没有回握,看着我的目光复杂难解。 我愣了愣:“怎么了?” 他伸手拨开我额前发,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还要骗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紧指下被褥:“什么?” 他缓缓道:“这只是一个梦境罢?你为我织出这样一个梦,跑到我的梦里来,是想将我关在这里?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爱上你的原因?用一个虚假的你,将我永远束缚在这个地方?是吗?” 口顿时一阵狂跳,一定是还没睡醒,快点醒来,要快点醒来。闭上眼睛又睁开,不行,再闭上再睁开,还是不行。他却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对:“阿拂,是这样的吗?” 我拼命头摇,气吁吁地反驳:“不对,不对。这不是什么梦境,我在这里,我真真切切地在这里,慕言,看着我,我是实真的呀。” 他看着我:“在你睡着以后,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的,我去问了君玮。你说得对,你是真的。”他顿了顿“我却是假的。”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我磕磕巴巴道:“这、这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从来没有过,你、你怎么会看穿,不,你是骗我的…” 他打断我的话,眸⾊里俱是沉痛:“从前你对我说,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着你,那些不该属于此时的我的记忆像锥子刺迸颅骨。你想用虚假将我束缚住,你以为世间无人可看透华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为罢了。” 我抬头看他,终是平静下来:“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烛火微暗,他轻声道:“全部。⾜以让我走出你为我编织的这个梦境。” ——*——*——*—— 室內陡起狂风,红烛在风中敛去最后一个火星,远方似有马蹄踏碎枯叶之声,但我知道不是,那是梦境在崩溃。 看不到慕言在哪里,手中握住的锦被在指间消融,脑中一片眩晕,忽然感到一阵极刺目的光线。费力睁开眼睛,随呼昅和嗅觉消失而看到的,却是不知多少列银⽩的冰棱,这是陈宮的冰窖。苏仪瞪大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我和君玮,外带还在打瞌睡的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这些蜡烛也只燃了一半,难道…” 伸出指尖,触到琴面上齐齐断掉的琴弦,我点头道:“你猜得没错,失败了。” 可中的鲛珠居然没有如我想象那样粉碎殆尽,这却是始料未及,大约是从来没有人走出过子午华胥调织出的幻境,所以没有人知道走出来后意味着什么。也许我还能在现实中继续活上两个多月? 苏仪轻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那么哥哥他…” 寒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浸⼊肌理,我紧了紧⾝上的狐裘:“他会醒来,梦中的那些事,他应该不会记得,算了,就当我没有为他织过那样的一个梦,该如何还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开口的君玮哑声道:“我并不想告诉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摇头摇:“不是你的错。” 他收起断弦的桐木琴:“还有两个月,你不愿同他一起?” 我蹲下来将小⻩摇醒,沉默许久,还是道:“他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与其给他失而复得的希望再让他绝望,不如这样就好…”不知什么东西坠下来,背后一声轻响。悉的脚步声响起,全⾝蓦然僵硬,想着怎会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镜子一般的冰面上,却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发,雪⽩的丝袍,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说,不如怎样?” 苏仪比了个手势和君玮默然离开,小⻩像是不想走,被君玮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着慕言,他浓黑的眉、拔的鼻梁、凉薄的,这难得好看的一张脸,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却像是陡生了一层冷意。 我以为晚宴上那一眼会是尘世中我最后一次见他,没想到还有机会,本来应该⾼兴的,可更浓重哀伤的情绪漫过头顶…单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样?慕言,如果你是我,你当知我此刻心情。 听到冰渣的碎响。 他从⾝后抱住我。极用力的一个拥抱,整个⾝体都被他双手锁住,越拥越紧,像是要融⼊骨⾎。松开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闭了双眼,发丝随着丝袍倾下,彼此脸颊相贴,脸上毫无表情,眼下却渗出…一滴泪。 我不能言语,感到⾝体的轻颤,许久,哑声道:“那个梦,你还记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将我转过来,握住我冻得发⽩的手指:“在梦里,你的手一直很凉。醒来时我想你会在这里…” 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都记得?” 他看着我:“只是一些。”将我搂进怀里“君玮对我说,你想用那个梦让我忘记你。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将头更深地埋进他膛,终于哽咽出声: “不想的,我一点也不想。可你那么难过,子午华胥调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它能让你忘记我,以后你就会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头顶:“忘记你的话,那个人会只是苏誉,不再是慕言。如果我已经不再是我,你觉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总是喜出这些难题,可没有一个是我能够解答。我菗了菗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们只有两个月了。你为什么不能当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呢?” 他的⾝子顿然一僵,抚弄我头发的手也停下来。我不知道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我以为他来找我,他什么都想开了。 半天,我轻声道:“可这就是现实,你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么?” 像是等待一树花开那么久,他沙哑道:“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现实,到底是不是用这一只手,握着剑刺中了你。是我杀了你。两次,一次你跳下卫国的城墙,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错。有时候我会很恨命运,是它让我们差错,有时候又很感它,没有它法外开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后也分不清是恨它多还是感它多。我本来觉得将错就错让你忘掉我会好些,可是,你觉得我做错了。那么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留下些好的回忆,就算两个月后我…” ⾝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起,是那样沉着的让人一听就会安心的嗓音:“不会只有两个月。我会找到办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顿了顿,却又补充道“你把回忆看得太重要。可对于我来说,现在的事和未来的事远比过去重要。现在你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更要紧的事。我会找到办法,虽然你总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驳:“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话刚出口就觉得虚伪。 我的确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会在半刻前还一心想着躲开他,还觉得那是为他好。因我从未想过他能找到什么办法,我只是很认命。其实就连现在我也不信他会找到办法。但是他走出了华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我为他做出的选择,于是重新为自己做了个选择。 我打起精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柔声道:“回去觉睡,你不累么?” 我摇头摇:“还好了,那个梦你到底还记得多少?有没有记得我给你做饭,还有我们去荆家求剑。对了,你还吃醋来着,记不记得?” “…不记得。” 我认真提醒他:“你吃君玮的醋,明明我化了那么好看的妆,你以为是画给君玮看的,就暗示我说那个妆一点也不好看。” “…不记得。” 我更加认真地提醒他:“你还嫉妒我和君玮玩⽪影戏,说我要闹着玩儿也不该去找君玮,应该…” 他无奈打断我的话:“好了我记得了,你不用再说了…” 但我的兴致已经被彻底勾上来:“而且你对我一点也不好,那时候好冷酷,说什么⾝体发肤受之⽗⺟,还说我不自爱也不会有别人来喜我,真是太过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过分了。” 天边下弦月弯弯,这是破晓前的残夜,风中传来最后几只秋虫的啾鸣,庭院里一些花开一些花谢。这长长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遥远的岁月,还有那些美好的旧时节。⾝后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和他的故事史书将会如何书写。而这样无忧无虑彼此开心斗嘴的⽇子,又还能有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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