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胥引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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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九州·华胥引  作者:唐七公子 书号:41955 更新时间:2017/9/24 
第一章
  我们是在第二⽇离开柸中,执夙一路跟着也就罢了,百里瑨也执意跟随就比较耐人寻味。

  我和君玮的考虑是,半路定要将执夙和那些影卫甩掉,最后想出的办法是,给百里瑨戴上人⽪面具让他扮做我的样子,而我扮做他的样子,两队人马出了柸中便分道扬镳,他带着执夙小⻩和一众影卫找个理由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而我和君玮快马加鞭赶去陈都吴城同君师⽗汇合。

  起初百里瑨很是不愿意,但除此外就只有让小⻩扮成我了,这显然是件太有难度的事情。

  关于去陈宮行刺,我想了很久。做人需言而有信,我是因君师⽗才重生到这世间,能在死后圆了生前所愿一世无憾,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该食言,所以陈王,必定是要刺的。

  可慕言是陈国将军。我知道自古良将忠臣,有忠于社稷有忠于君王,可着实不敢断言慕言是哪一种,不敢去想若他晓得我杀了他的君主会如何。

  天底下的事,越是简单越是令人千回百转。而无论如何考量,可以肯定的是,坦⽩只有死路条,若要两全其美,这件事就要瞒着慕言。我想,只要完成了这最后的一个任务,在这世上我便无亏无欠,从此天涯海角,可以一辈子跟随他。

  路上再次听到姜国丞相裴懿被杀的消息,流言纷扰,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这是赵国所为。如何议论的都有,说赵王为人毒,行事苛酷,前刺苏誉,后杀裴懿,虎狼之心,路人皆知。

  这些流言从何而来,大约能够明⽩,裴懿其实是公仪薰所杀,公仪斐说那原本是他的生意,一切皆是为了陈国,看来,是苏誊开始报复了。

  姜国此前嫁祸赵国刺杀苏誉,此时陈国刺杀姜相,又放出此等流言,必然会使姜国自心神,很容易想到这是赵国的报复,哪里会想到慕后的推手竟是刚被天子封赏的陈国。

  而慕言此次前去赵国,多半是奉苏誉之命秘密会盟赵王,将此前姜国嫁祸之事说给赵王听,以此挑起赵国一战的怒火一估计不久之后,赵姜二国便会开战了。

  依我看,惹上不好惹的人比爱上不该爱的人还要命,果然就要了裴懿的命。

  陈世子苏誉,这个人将天下哄得团团转,仁厚贤德之名背后隐了多少雷霆手段,偏偏上至天子下涵黎民,大家都还觉得他特别清廉正直笃守信义,演技这么好,真是天生就要当国君的人,卫国灭在他手里我心服口服。

  但话说回来,那时卫国‮败腐‬到那个程度,灭在谁的手里我大概都会心服口服。

  ——*——*——*——

  行路两⽇,沿途经过许多风景.终于抵达吴城。外城有护城河,宽十余丈,两岸遍植杨柳,烈⽇下树荫投在河中,叶中偶有蝉呜。这样风雅的一座城,处处透着悠闲,随时能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纨绔‮弟子‬手提鸟笼领两三个狗奴才在大街上‮戏调‬良家妇男妇女。

  君玮很不能接受,觉得我们一定是搞错方向了,哪有王城是这样旷达放纵.其实是他没见识。陈都昊城,东陆最富庶的王都之一,说⽩了人家是低调,力量一寸一寸隐在万丈浮华中,越是看上去风流倜傥越是骨子里坚不可摧。

  君玮开玩笑道,那这么说全大晁最坚不可摧的地方就应该是院了。我觉得万一呢,他怎么知道不是?

  君师⽗在昊城最大的客栈四海楼等待我们,龙蛇混杂之地,才好掩⼊耳目。

  我们得知原来陈王室的新动向是指陈王寿辰,届时百官⼊宮朝贺,比较容易混进去,但到底君师⽗是何安排,我和君玮心中也没什么底,料想这也正是他千里迢迢从君禹山亲自赶来的原因。

  当夜,君师⽗将我和君玮叫到房中,本以为是有什么周密部署,出乎意料地,他却用刀子割开我手指,还就着手中冷茶不动声⾊饮下我几滴⾎,就如当初宋凝所为.不知他要做什么,我和君玮很是茫然,正面面相觑,突然听到他问:“华胥引的来历,你们可曾听说?”看我和君玮纷纷‮头摇‬,略顿了顿,放下杯子缓缓同我们解释:“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世间只此一粒,不是什么君禹教的圣物,是我师⽗留给我的遗物。我的师⽗,也许你们听说过,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安字。”

  我愣在当场。慕容安。早知道名师出⾼徒,君师⽗这种⾼人,虽然曾经想过将他教出来的师⽗也必定是个⾼人,但想一百遍也想不到,竟会是慕容安。

  这个已经成为传奇的名字,凡是对秘术有所涉猎的,没有人会不晓得。东陆最強大的秘术士之一,有着远胜于世间一切的姿容,我的师⽗惠一先生曾有幸得以一见,赞誉她貌当绝世。

  许久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我震惊道:“传说慕容安死于二十年前陈姜两国沥丘之战,莫非当年,慕容安是为陈侯所害?”

  他闭了闭眼,良久,不置可否地低声道:“陈侯苏珩,他是我的师弟。”而我已来不及震惊。

  在这个月⾊皎皎的秋夜里,君师⽗让我看到他的华胥调,说起那桩埋葬了二十多年的旧事,那是他想要我刺陈的原因。

  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空落落响在幽微的烛光中:“当年之事,师⽗从未当着我的面有过什么说法,知晓这事的人只觉苏珩年少,错处都在师⽗,可他们独独忘了,师⽗是魅,哪管什么道德人伦,而苏珩,那时他虽年轻,冷漠不喜言语,心里未尝不是明⽩清醒,我不信命,可许多年后回想,也不得不觉得,遇到苏珩,大抵是师⽗的命劫…”

  ——*——*——*——

  透过跳动的音符,君师⽗口中一幕一幕皆浮现在我眼前,故事缘起于二十五年前一个仲夏夜。

  我看见片颓败的枫林,明月⾼悬天边,光辉缭。而月光映照下的枫林怪异至极,六月天里本应枝繁叶茂的老枫树们,全是副枯死模样,那些褐⾊的枫叶摇摇坠地悬挂在枝头,明明有风吹过,却是纹丝不动。

  整座林子静得可怕,没有鸟啼,没有虫鸣,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我都要怀疑眼前到底只是幅画还是一幅活的幕景,视野里却突然闯⼊一个跨马的玄⾐少年,黑⾊的骏马疾驰在枯死的枫林间,马蹄踏碎沓沓堆积的落叶,夜鸦不知从何处扑棱着翅膀哀怨降临。

  更多的马蹄声自少年⾝后传来,虽杂无章却是步步紧,数枚冷箭穿过夜风钉⼊枫树,少年座下的骏马忽然扬起前蹄狠狠嘶叫声,想必是中箭了。

  我看得汗⽑直竖,直觉这被迫杀的少年多半要就此玩完,林间却突然响起一阵铃铛声。

  疾驰的骏马,呼啸的冷箭,不紧不慢的铃铛声,这情景已经不能用诡异来形容。更诡异的是,随着那铃铛声渐行渐近,林子里死气沉沉的枫木竟在一瞬间焕发生机,像⽔墨画一般,从最腐朽的叶开始慢慢浸染,刹那便让整座枫林都活了过来。

  ⽩茫茫的雾瘴自地底悠悠升起,半空传来极轻的声笑,红影自雾瘴中一掠而过,快得人看不清,只是铃铛的一次回响,雾瘴彼端已是马嘶人嚎,片刻后悄然无声。⽩雾渐渐散开,盛装的红⾐女子持剑立在一株老枫的虬枝上,周围⾚蝶纷飞。

  玄⾐少年静‮坐静‬在马上,微仰头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満弧的月下,漆黑的眸子里映出那个绝⾊的红影,秀致的眉,杏子般的眼,额间绘一只展翅的红蝶,未挽的发飘散在夜风中,红裙下露出一双雪⽩的⾚⾜,纤细的脚踝处拴了晃眼的银铃。

  女子手中的剑还在滴⾎,却浑不在意地偏了偏头,扫过树下累累尸骨,目光停留在静静看着她的少年漂亮的眉眼上:“你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眼角微微挑起,似有笑意,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你难道不知道,擅自闯⼊方山红叶林的人,都要死吗?”

  少年催马上前两步,目光扫过她⾚裸脚踝,神⾊仍是冷峻,却说出不相关的话:“虽是夏夜,山中悠寒,姑娘⾚⾜而行,当心着凉。”

  女子⾝周红蝶瞬间消失,那滴⾎的长剑也不知隐于何处,铃铛在空中轻响,⾚⾜就落在马头上,但少年舿下的骏马却一丝反应也无。

  她微微躬下⾝,右手抬起少年下颔:“你一点也不害伯?"他微仰着头,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她:“我为何要害怕?”

  她楞怔片刻,突然轻声一笑:“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你这么说,我一点也不想杀你了。”

  听到自己的人生‮全安‬得到保障他也没有多开心似的,目光再次扫过她的⾚⾜:“你没有穿鞋。”

  她偏了偏头:“那又如何?”

  月光照在少年冷峻的脸庞上,回雪流风般的嗓音低低响起,他看着她:“这个模样,你要如何回去?”顿了顿:“我送你回家。”

  少年驾马朝着女子指点之处调转方向,⾝后枫林在一瞬间归于沉寂,又是那副枯死神态,黑⾊的骏马扬蹄而去,一个青⾐少年自方才女子所立的枫树后转⾝出来,手中捧了双⽩缎红边的绣鞋,低低叹了口气,眉眼间却正是年轻二十岁的君师⽗。

  瞬间恍然,原来那红⾐的女子是慕容安,而那黑⾐少年,想必便是年少时的陈王苏珩了。认真算一算,二十四年前苏珩十六岁,是了,那时候他还不是陈王,是陈国的公子珩。

  我听说古往今来,凡是绝⾊女子,情路必定坎坷,可史书中所记载的慕容安,似乎并没有碰到此等烦恼,反而是遇到她的男人们,个个情路都变得很坎坷。

  其中最看不开的当属当时夏国的四公子庄蓟。记不清是哪本野史记载,说庄蓟聘慕容安为,聘而不得含恨⾝死,其⺟求慕容安缕耳发陪葬,她却连这为他⾝死的男人到底是谁都不晓得。

  史书的记载到此为止,本以为乡间野闻不可尽信,此时透过君师⽗的华胥调,却看到这桩事竟是真的。

  在公子蓟死后三个月,慕容安出现在吴城最大的青楼中,每⽇都会邀见两位客人,客人上楼饮酒无须千金万金,但必须为她讲述一段关乎风月的故事…自然凝聚的魅,天生便不懂得人类的世情风俗,这说明公子蓟的一条命还是对慕容安有所触动,至少让她愿意开始了解情爱到底是什么。

  不过慕容安和苏珩,只能说缘分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谁能想到冷淡如苏珩也会上青楼,不光如此,还点了慕容安的牌子,纵使老鸨说得清清楚楚,这个姑娘有点特殊,不卖⾝也不卖艺,来这里挂牌纯粹是为了体验民生疾苦…慕容安记不好。依我看由婢子引着掀帘而⼊的苏珩同他们初见时没什么不同,除了没骑着一匹黑马,甚至连⾐服的款式都和那夜一模一样,但她愣是没将他认出来,还兀自屈膝卧在贵妃榻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连多看客人一两眼都懒得:“今夜是你来为我讲故事?你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苏珩就坐在她对面:“你想要我讲个什么样的故事?”

  她目光仍放在别处:“我知道一个男子,他爱上一个姑娘,害了相思病,后来死掉了。你的故事有比这个离奇么?”

  他放下手中瓷杯:“那有什么离奇,不过是个懦弱之辈,因无法満⾜的贪死于非命罢了。”

  她愣了愣,终于将目光移过来:“你不是来给我讲故事的吧。”

  他却转眼望向窗外,极俊的一个侧面,淡淡道:“你说得对,我从来不会讲什么故事。两个月前,我不小心闯⼊一座片枫林,被一个红⾐姑娘所救,后来我们分开了,我没能再找到她。我来是想,或许你知道我要找的姑娘她在哪里。”

  她眼中出现一丝茫然神⾊,定定看他好一会儿,嘴角突然浮出笑容:“竟是你。”

  他不答话。

  她微微偏了头,有些疑惑似的,也不知是如何动作,定睛时已见她⾚⾜立在他面前,就像他们初见时,她居⾼临下看着他,开口前却状似认真地想了想:

  “你找我…你找她是要做什么?”

  他面⾊平静地抬起头:“你说呢?”

  看她好像真的很困惑,缓缓道:“一个男人,千方百计要找到一个女人,除了想要得到她,还有可能是什么?”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得到她?你要如何得到她?”

  幢幢烛火落在他眼中:“所以我来请教你,要如何才能得到她。”

  她着实怔了一会儿,良久,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什么,眼中渐渐渗出笑意:“真是有趣。”

  竹灯之下,眉间的⾚蝶妖冶冷酷,她的目光停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你若打败她,自然能够得到她。若不能打败她,又凭什么得到她?。

  我心里想,得,又是一个钟情于比武招亲的。但所谓比武,也不过是‮服征‬与被‮服征‬。其实你想为什么非得嫁一个‮服征‬了你的人,嫁一个你把他‮服征‬的也很不错嘛,至少家庭暴力的时候不会落于下风。

  可显然慕容安并不这样想,也许这只是一套推脫之词,她本来就不想嫁人,不能否认的是,这套说辞却正是如公子蓟般若⼲好男儿求她不得的原因——没有人能赢得了她。

  这‮夜一‬苏珩没说什么便离开,连拔剑同她意思意思过两招都没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慕容安抬起手指淡淡扫了扫额头,角绽出一抹毫无意义的笑容,冷冷的,大约觉得陈国的公子珩其实也不过如此。

  慕容安是怎样的女子,举目东陆也没有人说得清,过去我所知晓,只是她留下许多传说,供后世男男女女传诵。卫道士们觉得幸好这些传说的可模仿度普遍偏低,才没有让崇拜她的少男少女误⼊歧途。

  如今看到她的作为,只觉得卫道士们真是闲得慌了没事儿瞎心。

  君师⽗说遇到苏珩,是慕容安的命劫,可看到此处,只觉得一切都是反着来的。

  潇洒恣意的那个是慕容安,执不悟的那个反而是苏珩。原本以为两人是因师徒之故朝夕相处暗生情愫,现实却将这些设想一概推翻。

  苏珩成为慕容安的徒弟,竟是在这件事的半年之后。慕容安欠人一个人情,那人将苏珩带上方山红叶林拜师,指明要学慕容安的一⾝剑术。

  我不知这一切到底是苏珩有意为之,或者只是缘分,君师⽗亦未明说,但再次在红叶林见到苏珩,慕容安明显怔了怔,半响,笑了:“又是你。”

  她是由古‮场战‬的杀伐意识凝聚而生的魅,多少年人事如浮云过眼,能让她记住的人着实稀少,但她记住了苏珩,不仅记得他,看样子还记得他那夜同她说的那些话。

  満弧的月下,她⾝姿亭亭立在一棵枯死的枫树下,饶有兴致地看向面前刚收进门的徒弟:“虽说冰取之于⽔而寒于⽔,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可你不会真的以为只要拜我为师,有朝一⽇就能胜得了我吧?”

  玄⾐的少年与她擦⾝而过,自顾自走向枫林深处,月⾊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冷淡嗓音飘散在夜风中:“师⽗多虑了。”严敬得就像他从来只当她是师⽗,半年前那个点了她牌子执着问要如何才能得到她的人,自始至终都不存在这世间一样。

  ——*——*——*——

  方山上,那片诡异的红叶林后别有洞天,也有长青的山⽔,也有成荫的薯树,林木掩映中露出半座竹楼的模糊轮廓,正是慕容安的住所。

  自拜师以来,苏珩举止正常,行为得体,对慕容安晨昏定省,除了吃饭‮觉睡‬基本是在练剑,就像一个单纯尊师重道、醉心剑术、资质聪颖后天又努力的好徒弟。

  我疑心有时候慕容安是在试探苏珩,也许她也搞不懂这少年在想什么,或者一个人的态度为何前后会有这样大的差别。以前听君玮讲过一个故事,也是两师徒,说有天晚上师徒练剑时,师⽗累了躺在树下休息,一不小心被徒弟给轻薄了,此后万般纠不可尽说。

  但明显苏珩就比那个徒弟有自制力得多,有段时间慕容安天天在他练剑的林子里睡午觉,还专拣他累极休息之处安置藤,他也只是修养良好地换了个地方,没有对这个师⽗表现出半分不敬。

  但越是这样,慕容安却仿佛越是好奇。刚开始苏珩从师于她,她还只是偶尔出现,多半是在苏珩遇到疑难之时,漫不经心指点两句诸如“要让招式快过眼睛,就不要用眼睛去看东西”这样一般人完全听不懂或者听懂了也不晓得怎么办的鬼话。

  后来却几乎⽇⽇同苏珩在一起,指点剑法也比过去认真许多,偶尔兴致上来,还会拎起剑同苏珩对拆几招,但仅止于教导徒弟如何更好地用她的剑法拆招罢了,算起来两人硬碰硬的较量,倒还一次都没有过。

  但那一⽇过招却似乎有些不同。

  正是十一月大雪封山,练剑的林子被积雪襄透,呼气成冰的苦寒天气,针叶松被冻咸冰柱子,一株株散杵在雪地中。

  头顶的太只是一个极淡的⽩影,吐出看上去就没什么温度的冷光。两人手中剑似流芒,全没了往⽇对招的点到即止,来往皆是刁钻路数。一模一样的剑法,轻守重攻,没什么花架子,一招一式只是讲究谁快,谁比谁更快,针叶松上~滴⽔珠的~次坠地,就已完成三次面对面的短兵相接。

  林中只闻扑朔雪下,和着剑⾝相撞的清冽之声,寂寂雪光中,竟透出一丝幽禅之意。

  而一次剑光之后,慕容安⾝旁的冰柱轰然‮塌倒‬,她⾝子本能向右后方躲开,只在一刹,苏珩黑⾊的⾝影似游龙急掠过去,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招,她手中长剑却已被重重格开,脫手时在他⾝上划出一串⾎珠,剑尖尤有⾎痕,半空中打了个转稳稳扎进雪地里,八土处渗出一缕红丝,而他的剑稳稳比在她的喉咙口。

  又是一树冰棱‮塌倒‬,雪渣飞溅,两人微微地着气,他的剑并没有收回去,定定看着她:“还记得你那时说过什么吗,师⽗。”

  她伸手将搁在脖子边的剑推开一点,偏头道:“我还困惑了许久,看你此前一心沉醉剑术的模样,以为那个一本正经地说着喜我,想要得到我的人被我记错了。”

  他收剑回鞘,⾎顺着右手掌心滴下,却混不在意似的:“若不使出秘术魂堕,单比剑术,如今你已无法胜我,但倘若你要对我使出魂堕,穷尽此生我也无法打败你,我的想法从未变过,一切只在你的选择。”

  他近她一步,脚下积雪暗哑,却哑不过他的嗓音:“你要对我用魂堕吗?”

  她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点头赞同起他的前半句话:“你说得对,如果有一天,剑还在我却输了,那是因为我想输。”

  微微抬眼,她漆黑的眸子里含了悠悠笑意,⾝子前行一步,进一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微微踮起脚,几乎是贴着他耳畔:“今次,我输了。”

  他半天没反应。而她已经施施然退开,手搭在眉骨处抬眼看了看天⾊,语重心长地抱怨了一句:“没吃饭就开打,有点饿了。”

  说完就要去捡自己的剑。可刚刚转⾝,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被⾝后的人握住右手。我吁了一口自他们对招以来一直憋在嘴里的空气,看来经过长时间的缓慢反应,苏珩终于弄明⽩她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她转过⾝笑盈盈看着他:“喂,你握痛我了。”

  他握着她的手却并未因此放开,连右手都抬起来,未沾染上⾎痕的手指似朝圣宝物般抚上她额闻精致风雅的⾚蝶,微微低了头,淡⾊的贴在那一对翩翩的蝶翼之上。

  她低笑一声:“你的胆子就只到这个程度?”不等他反应,已垫脚搂住他的脖子,殷红的咬上他嘴角。他大约只愣怔了一瞬,便伸手揽住她的一把就抵在背后的针叶松上,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望着她的跟睛却深沉似⽔,流淌出柔软的意味来:“你也不是不喜我,对不对?”

  又一年舂花馥郁,夏木萋萋,自苏珩上方山拜师,山上草木已是两度枯荣。

  师徒之间产生这样的感情,从卫道的角度讲着实违背人伦,若放到花花世上,定是天理难容。

  但这是慕容安的世界,同大千人世完全隔开,绝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唯一觉得不妥的那个人只是君师⽗,但君师⽗此时真是个没什么发言杈的存在。

  年多时光两人相濡以沫,像世上所有平凡夫,这一年除夕夜里,慕容安在门楣上贴了横批“一世长安”的对联。

  一世长安,简简单单四个宇,多好的兆头,可哪有那么容易。苏珩毕竟是陈国的公子。不知谁说的,幸福要走那么多路,用那么漫长的时间,做出那么多努力,毁坏它却只要迈出一步,一瞬之间,不费吹灰。这句话真是有道理。

  陈文侯二十三年舂,陈国二公子苏珩大婚,聘大将军慕行之女慕芷为,慕容安离开红叶林不知去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文侯威,慕容安和王位之间,苏珩只能选一个,最后苏珩选择了王位。

  九月,陈文侯报晁天子立公子珩为世子,加封苏慕氏为世子妃。当夜,君师⽗抱了个刚⾜月的婴孩出现在苏珩的书房中,言说慕容安已死,留下两人骨⾎,愿他看在往⽇师徒情分上,善待这个孩子。

  孩子被裹在襁褓呈啼哭不止,苏珩抱着孩子在房中坐了‮夜一‬。离开红叶林时,他并不知慕容安已有⾝孕。

  但我总觉得慕容安并没有死。虽说魅这种生物的确不适宜孕育后代,常因精神力疲弱而死在‮孕怀‬和生育的过程中,但慕容安何等強大,如果这样強大的魅最后还是逃不过死于难产的命运,那这命运就太让人没有想法了。当然最重要的一个论点还是,野史留下的传言一向是说慕容安死于陈姜两国的沥丘之战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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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师⽗说苏珩是慕容安的劫,我到现在才相信。慕容安这样的子,大约只是不易‮情动‬,一旦‮情动‬却是一生一世,而苏珩,这个人真是让人琢磨不透,他对慕容安的执着不像是装出来的,可也能说放弃就放弃.我想他心中最爱的姑娘始终会是慕容安,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疆土社稷,敌不过那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位。可拥无边江山享万里孤单的⽇子就是他心中所想?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幼稚,能够拥万里江山,就是能拥天下美人,虽然说也许他只是得不到最想要的那~个,可也能从数量上得到弥补了,哪里还会孤单呢?

  我等着慕容安再度出现,其间所发生之事多琐碎不可赘述,比较大的两件是第一年陈文侯驾崩苏珩即位,第二年陈姜两国因边地纠纷挑起一场大战。

  陈姜之战,陈王苏珩亲自出征。我在史书中看到过苏珩的一些事,说陈国尚武,历代陈王皆是从马背上成长起来,苏珩也不例外,自小跟随文侯厮杀疆场,偏好的作战方式极为轻灵快捷,多是由自己充当前锋,率少量精锐的骁骑,或深⼊敌军或旁敲侧击,帮助主力大军掌握战局。

  本来想着也许他当上陈王会惜命一点,可沥丘这一役,完全可以看出这个人就算即位为王也没有改变半点作战风格,大战即起的前‮夜一‬,还带着二十轻骑前去姜‮军国‬中冲阵,提剑一路杀进敌军阵营又调转马头杀回来,用自己的命去感受敌人兵力的強弱虚实。

  这种侦查敌情的方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少年时代就经常这样⼲,听说好几次陷⼊险境之后都靠着天生的冷静全⾝而退,是个奇才。

  可这‮夜一‬,他领着这二十轻骑深陷敌营,杀回来时却在半路遭遇对方事先埋下的数⼲伏兵。在深⼊敌营刺探敌情时,二十轻骑已有所损伤,即便人未伤,舿下战马也遭了好些流箭,不找到最薄弱那一环,基本上很难有希望突围。

  那些史书从未记载过他在做公子时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如此地凶险。

  漆黑的山林里,包围固越缩越小,火把突然亮起来,战鼓擂得山响。这本来是为了鼓舞士气,但在这样的境况下,却是带有调笑意味了。

  山坡上一匹鼻息贲张的枣红马背上,姜国领头的将军得意地打着哈哈:“想不到以骁勇着称的陈王今⽇却要命丧于此,看来你这骁勇之名也不过尔尔嘛,依我看只是有几分匹夫之勇罢了,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话音刚刚落地,项上的头颅竟也喀嚓一声落地。一柄剑带着一串飞洒的⾎珠定在附近一块山石壁上,那将军的头颅漉漉⾎淋淋地在地上滚了几滚,狰狞笑意竟还僵在脸上。

  那是怎样的场景,真是难以形容,我看着都替他疼得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幸好脑袋还安安稳稳长在颈项上。

  但那一剑并不是苏珩或者苏珩部下的手笔,他们的武器都还好端端拿在手里,我瞪大眼睛观察面前的华胥调想看出什么端倪,同时在脑海里急速思考会不会是姜国伏兵团里苏珩的崇拜者⼲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转却突然想到慕容安。

  而当这名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划过脑海时,半空中竞真的响起阵铃铛声。

  我看到苏珩的眼睛瞬间睁大,方才被姜国的将军那样折辱都还是一派沉静,须臾间竟凌得毫无章法,一瞬不瞬地直直望向铃铛声传来的方向,手紧紧勒住马缰。

  对方也好像终于明⽩发生了什么事,副将在马上仓皇下令围攻。而就在士卒手持长矛步步近时,松脂火把映出的红光中,却不知从何处飞来大片大片的⾚蝶。

  那刹那,周围生机的参天古树突然从叶尖开始寸寸枯萎,转眼便腐朽成一簇簇死物,狂风猛地拔地而起,半山的火把瞬间熄灭,风将黑夜割裂成无数道碎片,天上却静静显出一轮満弧的月。

  ⾚蝶半点不受狂风影响,在半空中快地翩飞,周⾝发出莹润的红光,而铃铛声渐渐清晰,夜⾊里终于显出红⾐女子华服的⾝姿,青丝如瀑及至脚踝,额间的红蝶简直展翅飞,美貌冰冷的模样,角却挑起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

  我没想到苏珩会不顾形势地纵马过去,你想这样的场景,牵一发动全场,一个微小动作就预示着下场厮杀的开始,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明摆着就是请对方的箭簇往自己⾝上招呼了。但我知道,他只是想抓住她,他以为她已死去,她却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似乎已恢复镇定,沉静的目光瞬也不愿从她⾝上错过,箭矢如同嘲⽔一般向他涌去,他却并不害怕似的,只是举了剑在⾝前浅浅格挡。她低低垂眸,冷冷看了他一眼,双袖振起,呼啸的狂风中,所有的一切突然都静止,包括动的姜国阵列,包括急飞的箭簇,包括纵马而来的苏珩和他⾝下仰蹄飞奔的骏马,甚至包括那些冒着烟的松脂。

  铃铛轻声响,她立在⾼⾼仰起的马头上,垂头看着他静止黑眸中无法掩蔵的‮求渴‬,低低笑了一声:“你终究是爱我的,我没有输给别人,只是输给了你的王座。”清冷的嗓音在这完全静止的空间里低低响起,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小石子,起的涟漪维持不了一瞬,便悄然隐去。

  ⾜间的银铃再一次回晌,她已踏着夜风回到半空,极淡地扫了一眼脚下定格的‮场战‬,缓缓抬起右手。狂风扬起她黑⾊的长发,纤细五指结成半朵红莲的形状。

  一滴⾎自莲心坠落,夜⾊里翩飞的红蝶蓦然化作细长金针。本看不清那些金针是如何飞出,只觉得夜空里突然就爆出一团‮大巨‬烟火,幽幽红光中,姜国的士卒像被蛀空的木头桩子,瞬间化作累累⽩骨。

  ⽩骨之上,‮生新‬出许多⾚⾊的幼蝶。想起古书上的记载,愣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慕容安这是在大规模地施用上古秘术——魂堕。

  这传说‮华中‬美又残酷的秘术,以地域为界,施行之时将时间和空间重叠封印,寄生在秘术中的红蝶化作金针昅食活人⾎⾁,那朱⾊的蝶翼皆是被鲜⾎染红。魂堕之下,越是⾚蝶翩飞,越是⽩骨累累。

  很多‮态变‬人士在有幸欣赏该秘术之后,都认为这体现了一种极致的杀戮美学,可我想到的却是,慕容安此前生子对自⾝精神力耗损极大,如此大场面地释放魂堕,她还能撑得下去吗?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的确不是多余的。

  満弧的月渐渐显出妖异的红⾊,狂风鼓起袍袖,紧闭双眼的慕容安角不断溢出⾎痕,狠狠皱起的眉间,那妖冶的⾚蝶忽然振翼而出,她口中重重噴出一口鲜⾎,封印的空间刹那开启,红⾊的⾝影后仰,眼看就要跌落在‮场战‬上幼蝶纷飞的枯尸堆中。不远处静止的战马突然纵鬣长嘶,苏珩黑⾊的⾝影离开马背像剑一样急扑过去。

  她跌下来正撞⼊他的膛,他闷哼声,躺在⽩骨堆里紧紧抱住她。死亡的⾚蝶旋绕在她⾝周,她脸⾊苍⽩,嘴却是嫣红。他手指颤抖地抚上她染⾎的:“为什么要来救我,你应该瞒着我,平安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她微微皱眉:“你是我的徒弟,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虽然你做错了事,让我非常生气,我可以恼你,教训你,给你苦头吃,可这些人,他们算是什么东西,我亲手教导出来的弟子,是专门送到‮场战‬上给他们欺负的不成?”

  他抱着她的手臂顿了一下,按着她的肢,一寸寸,让她紧紧贴住他,深沉的眼眸里浮出许多不能细辨的情绪,良久,声音沙哑道:“师⽗,回到我⾝边。”

  她抬起手来,指间仍有鲜⾎,一只蝶逐⾎而来,停留在指端,她看着那只⾚碟,角抿起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回去?”却漫不经心地摇‮头摇‬:“回不去了,我快死了。”

  他宽阔的肩狠狠一颤,极度震惊地望着她,语声却很是茫然:“怎么会,我做错了事,你还要回来教训我,给我苦头吃。”

  她抬眸看了他会儿,突然笑起来:“你们陈王室的人怎么说我,我其实并不在乎,你怎么想我,我也不在乎,在这世上我活了太久,久得自己都觉得有点无聊了。你让我晓得情是什么,尝到它的快乐,也尝到它的痛苦,如此圆満的一场体验,对于一只魅来说,不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吗?就像桌盛宴,天南海北的菜式什么都有了,痛快地吃完这桌筵席,人生就该散场了。”她说得毫不费力,一副精神还好的样子,脸⾊却渐渐透明,越来越多的红蝶栖在她⾝周,像是等着那最后刻的送别。

  他用力握住她⾐袖,嗓音低低响起,像受伤的困兽:“就算不想再要我,可还有我们的孩子,苏誉他很聪明,你还要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继承大陈的国祚。”

  印象之中他一向不怎么多话,此时却哽咽着不能停息,仿佛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就不能拒绝,只要她不拒绝,就还会留下来。

  她只是笑着看他,那笑里究竟含着怎样的意味,没有人晓得。

  一阵狂风拂过,他搂着她的⾝影蓦然一僵,良久,跌跌撞撞站起来,手中只留一套红⾊的华服。

  ——*——*——*——

  华胥调戛然而止,我却良久不能回神。慕容安果然是死于沥丘之战,史书并未详载,原来她是这样死去。

  这个人,生得雍容无双,死得风姿绝代,这是慕容安,东陆曾经最強大的一位秘术±。这竟是…苏誉的娘亲。原来他的娘亲并不是慕芷。

  将这段故事讲完,君师⽗皱眉陷⼊沉默,想来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我和君玮则望着灯花发呆不知该说什么。

  完完整整看到这段过往,说实话,我觉得这事儿和君师⽗没半⽑钱关系,搞不懂他为什么那样仇视陈侯,恨不得杀了他。但在君师⽗眼⽪子底下也不太敢和君玮换意见,仅靠眼神的流又实在碰撞不出什么思维火花,‮立独‬思考了半天觉得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君师⽗也对慕容安有意,才会对不小心害死她的苏珩抱有那么大的敌意…但转念又觉得慕容安不能倒霉到这个地步,一辈子就收了两个弟子,怎么可能两个弟子都对自己抱有不可告人的暖昧感情。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君师⽗已经开口:“看完这段华胥调,你应该知道我想让你怎么做了吧?”

  我抓了抓头,福至心灵地试探道:“您是要让我为陈侯织一个梦,将他困在梦中?”

  君师⽗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不错,苏珩当年放弃师⽗选择王位,此事虽然师⽗不说,但那年她的痛苦我却是看在眼中。她本可以站得更⾼,却是苏珩阻断她的路。

  可恨她为他放弃一切,他却不知珍惜,如若一切重来次,我倒要看看这么多年后,苏珩会如何选择。若他对师⽗的情经年不变,愿意留在华胥之境中陪伴她,我便放过他,也算是了结了师⽗在尘世的最后一个遗憾;如若他仍留恋王座上的荣华,事到如今也还要辜负她,那么,我定要让他死无葬⾝之所。”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这样的君师⽗,感到庒力很大。听他这么说,他是要让我为苏珩织出一个重现往事的华胥幻境,让他自己选择到底要不要继续留在梦中。

  但这和宋凝的情况大不相同,届时不管他怎么选择都会是一个死,区别只是主动死和被动死罢了。我咬着想了想,轻声道:“明明可以有更多的复仇手段,您却偏偏选择让我对苏珩施用华胥引,您其实只是想知道,当年慕容安拼死救他一命到底值不值得,对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目光中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不是我所能懂得。

  我想,这一段被史书矫饰的噤忌,二十五年里由着时光摧毁,什么都不剩,只将仇恨刻在还活着的人心中,挣扎着要在忘记之前求一个结果,可多少年人事成沙,所谓值不值得,即便得出一个答案也不会再有什么用。我不知君师⽗如此执着向陈王复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仇是为了什么,但看到他的眼神,却突然觉得,大约他只是想要我用华胥引再拷问一次人心罢了。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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