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刀之阴面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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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刀尖·刀之阴面 作者:麦家 书号:41903 | 更新时间:2017/9/22 |
第5节 | |
是李士武被阿牛哥⼲掉后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阿宽开车带我出去。车子没有迟疑地一路直奔,上了紫金山。时令人秋,天⾼气慡,沿路风景秀丽。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城,一上山心情豁然开朗。我摇下车窗,大口大口呼昅着山中清新的空气,精神为之振奋。山路弯弯,人迹稀有。我问阿宽:“你要带我去爬山吗?”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要去碰碰运气,找一条路,带你去过世外桃源的⽇子。”完全是在说胡话,可又那么一本正经,我被他弄糊涂了,一时无语。他接着说:“听说山里有一条秘密小径,一年中只有一个时辰现形,现了形你一路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我觉出他在逗我,也逗他“我相信你的运气一定好,一定能找到这条路。不过嘛——,归到底,你的运气只有一天的期限,过了今天,你还得重归山下,过人间⽇子。”他叹了口气说:“是人间的⽇子就好了,每天⾎雨腥风,生死两茫茫,简直是地狱的⽇子啊。”我说:“我觉得,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在过天上的⽇子。”他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为自己的全安担忧过。”说得我汗⽑都立了起来,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威胁。 我问:“你怎么了?最近出什么事了?” 他说:“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担心你的全安。” 我说:“那你就别心了,我好得很,现在唯一对我有威胁的人也死了,军统那边简直都把我当齐天大圣了,能用天兵打仗。” 他说:“我就担心阿牛这么频繁地出动,给敌人留下把柄。” 我说:“没有,阿牛哥还是很谨慎的,他从后窗进出,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得到,一个瘸子能飞上屋顶去,阿牛哥真的掩护得很好。” 他说:“你注意到阿牛对面的书店了吗?” 我说:“怎么了?” 他说:“金深⽔经常去那里?” 我说:“那里面真正睡了个瘫子,是金深⽔以前的部下。” 他说:“那女的可能是金深⽔的联络员。” 我回想了一下,觉得这也有可能。我问他:“是又怎么了?金深⽔现在对我好得很,他的老婆孩子都是被鬼子杀死的,他对敌人的恨不亚于我,绝对值得信任。” 他说:“如果他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他还会那么信任你吗?” 我说:“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前面有一个分岔的路口,一条是上山的路,小道,一条还是缓坡,是大路。我们的车子拐⼊小道,往一个山坳里开去,两边山坡上是清一⾊的枫树,风吹来,枫叶齐动,飒飒有声。我欣赏着,噤不住发出感叹:“阿宽,你看,多美啊,这难道就是你说的上天的小路?”他像没听见我说的,专心开着车。突然,他踩住刹车,车子就停在路央中,他回过头来,煞有介事地问我:“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把金深⽔发展成我们的同志?” “你说什么?”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以为听错了,反问他。 “我是说金深⽔,”他沉昑道“他有没有可能做我们的同志?你觉得。” 我心情突然变得烦躁,瞪他一眼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天上吗?我以为你带我出来是来看风景的,怎么又扯这些事,烦不烦?” 他笑道:“烦,我确实让人烦的,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不过,更烦的事情我还没说呢。” 我说:“最好改天说。” 他说:“今天上山来就是要说这些事。”他开了车,一边对我指指前面山坡上的一栋房子说“我们已经到了,就那栋房子,不错吧。” 我问:“这是哪里?” 他说:“猜猜看,里面有你最想见的人。” 我马上猜到是二哥。果然,车子刚停在院门前,还没有等阿宽按喇叭,带滑轮的大铁门哗啦啦打开了,开门的人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六十多岁,佝偻着,手上拎着旱烟袋,见了⾼宽,挤満皱纹的脸上绽出一堆笑容。在他背后,一个穿着⽩西装的人,一手举着红烟斗,笑容可掬,朝我们车子冲上来。车子停在一边,他追到一边,给我打开车门,什么话不说,只冲我笑,目不转睛,目光亲密、暧昧,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好。”我埋下头说。 “你也好啊。”他说“不认识我吗?我可认得你哦,小妹。” 是二哥!我惊叫一声,扑到他怀里…这是我到南京后第一次见到二哥,他真是当大老板了,整天在大洋上漂,几次说要回来了,结果又去了另一个家国。这一次他以港香为基地,为了给新四军采购药品,把南洋五国跑了个遍,带回来了好多国內本买不到的药。他公司总部设在海上外滩,花旗行银的楼上,今年三月,为方便跟新四军联络,上面要求他在南京开设分公司。他在最闹热的新街口租了华南饭店一层楼,设了分部,有四十多个员工,主要做军火和药材生意,周佛海、陈公博都是他的座上客,包括野夫机关长也多次与他把酒叙事。二哥在⽇本留过学,⽇语说得很溜的,可以用⽇语背唐诗宋词。组织上正是考虑到这点,安排他到南京来开分公司,争取与⽇本⾼层接上头。他公司的开业庆典仪式就安排在熹园,来了野夫等不少⽇本军政要员捧场。像卢胖子、俞猴子这样的伪军头目,二哥早就认识了,可以随时喊他们出来吃饭。 我惊诧二哥的长相怎么变了。真的变了,不是阿宽的那种变。阿宽是靠化装变的,而二哥我觉得是脸型变了,甚至连肤⾊都变了,变⽩了,变嫰了。我说:“你不会是整过形吧?”二哥对我低下头,扒开头发让我看。我看到一条长长的疤痕。我说:“你真整过形了?”二哥说:“如果你一年前看到我,会被我狰狞的面容吓坏的。” 原来我去重庆不久,二哥遭过一次劫难,他晚上回家,在街上好好的走着,突然从黑暗中杀出两个持刀歹徒朝他猛砍,砍了数刀,肚⽪被砍破,头顶和脸上各挨了一刀,要不是抢救及时,必死无疑。幸亏事发在英租界,歹徒砍人的动静惊动了一个印度巡捕,及时把二哥送到医院,才大难不死,留了一条命。但是脸被砍破了,整个额头上的⽪被砍开,耷拉着,几乎可以揭下来。歹徒是黑社会的人,拿钱⼲活的,真正的凶犯是二哥生意上的对手,一个开典当行的老板,二哥的生意把他庒垮了,他怀恨在心,便起了杀心。 要是以往,大难不死的二哥一定会狂疯复仇,但这一次二哥认栽了,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理想,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不但呑下了痛和聇辱,还主动关了典当铺,不想跟对方再有纠。他每天举着一张破脸忍辱负重,四方奔波,寻找新的商机。阿宽说,那件事说明二哥已经成,可以⼲大事了。二哥后来跟我说,是⽗亲救了他,他被砍倒在地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亲从天外飞来,把他翻过⾝来,让他仰天躺着,让他捂住肚子,掐住肝脏,以免失⾎过多。然后他又看见⽗亲跑去叫来巡捕,把他送到医院。从那以后,⽗亲经常出现在二哥面前,要他忘掉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二哥说得活灵活现,⽗亲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亲的训词真实真实,好像⽗亲真的回到了他⾝边,和他朝夕相处。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他心里的另一个自己,这个人以⽗亲的名义在不断地教训他、指导他,让他摒弃杂念,让他放弃复仇,让他变成一个能忍痛的大丈夫,一个怀大志的⾰命者。 我看过二哥疤脸的照片,确实很可怖的,大半个额头的⽪像一块破布遮着一样,皱褶四起,颜⾊呈暗红,像⾎随时还要迸出来。从这样一张脸,变成现在这张脸,是不可思议的,但二哥就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二哥说,这又是⽗亲给他安排的,是⽗亲帮他把神医召唤来的。去年年关前,他坐海轮从海上去港香,在船上遇到一个犹太老头,胖得像英国首相邱吉尔,走路蹒蹒跚跚,却有一双天赐的神手。他主动找到二哥,说可以给他恢复容貌。二哥不相信,对方说你们国中人就是相信巫婆,不相信科学。一路上他对二哥说了一大堆道理和例子,证明自己非凡的医术。 下船时,二哥跟他走了,他在港香有一家人私诊所。走进诊所时,二哥又后悔跟他来了,因为所谓的诊所只不过是一间用楼道过厅隔出来的临时小房间,而且很显然,他本人就寄宿在此。这里既没有手术台,也没有复杂的仪器设备,所有设备只有十几把长短、大小不一的不锈钢剃刀、剪子、镊子、弯锥等,都包在一只脏乎乎的布袋里,像乡下兽医一样。当时二哥直觉得是遇到骗子了,想掉头就走,但突然⽗亲又冒出来,对他说了一句话又把他留下了。⽗亲说:“这是男人的手术,你是怕痛吧?男人怕痛还做什么男人,⼲脆早点到我这儿来做鬼吧。” 二哥说,他就这么留下了,付了定金(并不多),约好时间来做手术。做手术的头天晚上,老头带他去洗桑拿,老头让他一次次进出蒸房,蒸了几乎夜一,二哥说最后他觉得自己都被蒸了。然后他们回到诊所,手术就开始了,没有⿇药,没有副手,没有无影灯,只有一只冰箱和一块海绵,他就咬着海绵,痛到昏过去为止。二哥说手术持续了五个多小时,他昏过去时真正的手术还没有开始,只是从他腿大部揭下了一层⽪,保存在仅有的设备里——冰箱。二哥说,他昏过去前又听到⽗亲在对他说:“睡吧,你死不了的,有我和你妈保佑着你…”不说则罢,当二哥跟我说了这些后,我反而不相信他说的,太荒唐了!感觉和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二哥,我不相信他说的。二哥说:“我无法把自己变回去,但真的假不了,我愿意接受你的考证。”说着慡朗大笑。 我说:“我觉得你声音也变了。” 他说:“其实没变,只是你不相信我是你二哥,就觉得变了。” 我想考考他,问问家里人的情况、发生过的事。可以问的很多,但我只问了小弟的情况,看他对答如流且无一差错,就不想问了。倒不是被他说服了,而是我想,如果这是个谋,很显然,阿宽是合谋者之一,阿牛哥必然也是之一。家里的事,我知道的,哪一件阿牛哥不知道?作为⽗亲的义子和保镖,家里只有阿牛哥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没有我知他不知的。就是说,有阿牛哥帮他,我这样考他,肯定是考不倒他的。我能问什么呢?我能问的,阿牛哥都会告诉他。有一阵子,我真的有种冲动,希望扒下他子,看看他腿大部那块被揭植到脸上的⽪。 当然,我没有。不好意思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我也希望他真是我的二哥。希望!哈,我忽然觉得我的生活太离奇、太那个…吊诡了,连二哥是真是假都是个问题。这个⽇子注定要在我的记忆中烙下“疤痕”像一绳上的结,常常需要我去解。 话说回来,这天似乎就是专门给我“打结”的⽇子,与后面出现的“结”相比,这还是“小巫”这个结,说到底不解也没关系,因为它只属于我的情感、我的生活,而此时的我,情感和生活都是可以被切割掉的。不是有首诗是这么说的: 生命诚司贵, 爱情价更⾼;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这天,我真是想起了这首诗,它似乎是某种象征,某种暗示:我这一生将为开解“⾰命的结”为“自由之故”失去包括生命在內的所有一切。 就是这天,在这山中清新的空气中,在一片绿意浓浓的枫树林中,在后院休闲的六角亭子里,阿宽和二哥分别向我介绍了天皇幼儿园惊人的秘密和可怖的罪恶。最先获悉此情的无疑是我可疑的二哥,他到南京开设分部后,不时与⽇本⾼层有些接触,正是在这些接触中,他偶然听说了此事。 二哥说:“鬼子把这次行动命名为舂蕾A级行动,决不是小打小闹,是准备大⼲一番的,可到底有多少人在里面⼲、具体⼲到什么程度,我一无所知,因为我本进不了那幼儿园。那地方比秘密的集中营还要难进,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一定程度说明舂蕾A级行动,确有其事。” 阿宽说:“我是今年五月份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延安的,央中⾼度重视这件事,指示我一定要尽快查清事实,若确有其事,要求我亲赴南京,全力实施反击行动。我就这样六月底带人到这儿,开始组织实施舂行动。” 我问:“你要求我来南京也是为了这事?” 他说:“是,我们的行动起⾊不大,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年轻、有知识的女。” 我问:“为什么?” 二哥说:“因为幼儿园园长就是一个年轻的女。” 我说:“她叫静子,金深⽔现在就在拍拖她,⾰老想让他把她攻下来,因为她是野夫的外甥女。” 二哥奋兴地对我说:“这好啊,听说你现在跟老金合作很愉快,那你以后要接近她应该也有条件啊。” 阿宽笑道:“她们已经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好朋友了吧。”我看看阿宽,他其实早跟我打过招呼,要我设法多接触静子,争取跟她成朋友,只是没有跟我说明原因而已。我问阿宽:“你⼲吗早不跟我说明原因呢?”他说:“我总以为二哥会很快回来,想同他一起来跟你说,因为这事他比我更了解情况。” 我问二哥:“你去过那地方吗?幼儿园。” 他说:“我让下面职员以推销产品的名义去过两次,本不让进,我几次路过看,大铁门从来都关得死死的。” 阿宽对我说:“现在只有看你,下一步以去找静子的名义试试看,能不能进去。” 我说:“这个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二哥说:“但不要想得容易,毕竟那里面有他们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罪恶。” 阿宽对我说:“但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去,只有进去了才能进一步了解情况,这个任务就给你了。”这也是他今天带我来这里的目的,正式给我下达此任务。阿宽接着对我说:“现在周副主席对这件事非常关心,上次老罗来这里给你打前站,专门给我带来了周副主席的指示,是这么说的——孩子是家国的未来,舂行动关系到华中民族的存亡,当全力以赴。” 周副主席?我的⾎顿时沸腾起来!我动地立起⾝,好像是在对周副主席说一样,慷慨陈词:“请组织放心,我会竭尽全力的。”我这么说时并没有想到,要完成这个任务有这么难,比用⽔去点燃火还要难!比用沙子去一绳子还要难!我为此将付出包括我自己、包括我最心爱的人、包括我们那么多同志的自由和生命。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这首诗,真的就是我一生的写照。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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