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瑟哀弦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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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古瑟哀弦 作者:郎红浣 书号:41220 | 更新时间:2017/9/18 |
第二十五章 | |
盛畹拜见璧人,一霎时柔肠寸断,泪若崩泉。 璧人也似有万千委曲,塞紧咽喉,不由他不低头呜咽。 恰在这时候,哈萨克老酋长带着数名跟随,赶来探望。 璧人闻报,含泪陪同松勇出来接。 老酋长自认与璧人份属兄弟,行了抱见礼,唏嘘诉说刚才带人抢救英侯,几遭贼和尚所害… 他讲的话璧人听不懂。 松勇也不十分明⽩。 却把站在一旁的⽟奇吓得惊魂千里,急忙追问究竟。 他用南疆话问:“老酋长您是说英侯被一个和尚擒走了…” 酋长说:“我挑选了十八名壮丁要来弹庒决斗,总是慢了一步,赶来恰就望见和尚乘骑一匹红马向西疾驰,左臂膊夹着英侯,头垂脚坠,好像已经气绝。我决心抢救,领着十八骑纵辔穷追。 和尚回马战,一枝九节钢鞭击碎了十八个人脑袋,我本人仅以⾝免,眼看和尚超乘过山去了。” ⽟奇一边翻译,一边顿⾜流涕。 松勇抢着说:“酋长说和尚上了什么山?” ⽟奇说:“老伯⽗,我们追吗?我认得路。” 松勇说:“赶快预备两匹好马,送我…” 话没讲完,⽟奇飞奔走了。 松勇回头便对璧人说:“璧弟,你要留下医治受伤的孩子。上天⼊海,我捉那和尚去!” 说着,他向老酋长拱拱手,立刻回去屋里拿了宝剑,背上行装,再出来时,⽟奇已把两匹马牵来了。 松勇又拱手说:“璧弟,必须听我的话,医伤要紧!” 嘴里讲话,脚底使力,一跳两三丈窜上马背,追在⽟奇马后风驰而去。 璧人兀自站着发愕。 酋长说:“有这样能人去赶,一定行!” 说着他也不管人家听不懂,抢步走进⽪幔头看盛畹。 大家听了英侯被掳消息,无不大放悲声。 酋长竭力劝慰,亲自指挥着带来的人,抢速替王氏老太太殡殓装棺,并为蓝妮花红太悦朱思明⾚脚掩埋残骸。 大家这会儿实在也无心顾到死人,只好一任酋长怎样布摆。 璧人忙了半晌工夫总算把敬侯一条腿接上了。 但俊侯的內伤更讨厌,他这会又在吐⾎。 璧人深感束手无策。 正在无可奈何当儿,勺火老头陀和李念兹两位前辈忽然联袂莅止。 在悲喜集之下,勺火查问决斗经过情形,恻然长叹,用极和平的声调,对众陈辞。 他说:“死生有数,在劫难逃。王氏八十⾼龄,死不为早,英侯夭折,事固可哀,但念⾚脚,花红,大悦,朱思明旷代奇人,世罕其匹,一旦剪屠殆尽,报过于施,情亦可悯。我辈应自知⾜,何可奢求…” 老头陀说的是悲天悯人的废话,大家也只好姑妄听之。 可喜在李念兹神医不请自至,俊侯一条小命侥幸得遇救星,他服祖师爷的药丸以后,⾎就不吐了。 大家对他算是放下了心。 可是盼望到当天⽇落,⽟奇匹马回来,说是一点查不到小静和尚消息,说松勇发誓找遍天涯,不得英侯下落决不罢休,叫他回来吩咐璧人宽心等待。 大家听了这样话,不免又是一阵伤心。 其中最难过的自然要算梅问,她的臂伤也不太轻,除了呑声饮泣,暂时自是无可如何的了。 勺火头陀和李念兹羁留这儿十四天。 璧人追随杖履,师徒备蒙老酋长隆重招待。 据老酋长派人四出探听回来的报告,大半总是说英侯⾝遭不幸。 有的说有人看见和尚马颈下挂着人头,有的讲和尚蔵在深山里鬻割死人肢体制药。 听说制药,勺火和李念兹都相信。他们说和尚专门做这种缺德的事,因此英侯⾝死就算被证实了。璧人倒不想去找和尚报复,因为和尚是他⽗亲在⽇敬重的明友,再来也是仰体勺火师伯那一句“报过于施”的话,所以虽然痛心,却无仇意。 在两位老前辈逗留疆新期间內,俊侯內伤已经完全医好。 敬侯不过有点行走不便。 梅问臂伤刚刚断药。 老头陀不惯红尘久居,迫着李念兹带璧人俊侯一同回华山。 他们师徒走了两天,在夜一月暗中,梅问姑娘悄然宵遁。 结果菊冷在她镜奁中发现一封信。 那是给盛畹诀别的信。 信里说她到京北龙家上门守节,守到翁姑千秋百岁之后,她就要削发出家,同时也必为英侯复仇雪恨… 看了她留下的这样信,大家伤心自不必说。 ⽟奇、菊冷还想飞马追赶大姊回来。 盛畹晓得女儿秉刚烈,追她反为不好,说不定迫成自戕殉夫惨剧,力阻⽟奇兄妹不可造次。 梅问乘夜离家出走,她并不立即取道中原,一直徜徉疆土。踏遍阿尔泰深山,穷搜和尚踪迹,斩荆披棘,手⾜胼胝,一⾝所受的辛苦,真是不堪闻问。 延到第二年舂天,才算到了京都。 京都她是来过的,街道很识,她进了彰仪门,走进牛街,潘公馆就在这条街。 正午时光,这条街总是很热闹,她乘着一匹神骏花驴,⾝上青布棉⾐,这当然是个乡下姑娘。 可是她态度大方,容貌佚丽,而且还带着一个淡墨绫红绸里子的包袱,又是一只青布卷儿。 京北人看这布卷儿很碍眼,谁都晓得里头卷的是兵器,乡下姑娘那有这一表人才?包袱儿却也未免过份讲究。 为什么女儿家带兵器上街? 这都是爷们娘们心眼上问题,这问题会使他或她停步注目,因此促成了拥挤,纷。 这时候对面停住了一辆厢车,驾辕的也是驴,牝驴,姑娘的花驴闻追上去表示亲善,驾车子的立即破口骂人,扬着鞭便打人家花驴。 姑娘怎能忍受这样闲气?伸手一夺鞭,那驾车的还能不滚下来? 街头顷刻大,坐在车厢里人不由不牵帏张望。 原来是位三十余岁的娘们,徐娘半老,浓抹妆,倒是颇有几分狐媚。 ⾝后匿伏着一个中年汉子,一颗头缩在香肩下,两手环抱柳儿,那位娘可不分明坐在人家腿大上? 姑娘眼尖,看了心里一阵跳,闹个満脸通红,赶紧跳下地,什么都不管牵着花驴儿闯过人群走了。 她来到潘公馆,跟看门的刚说两句话,顺哥儿顺侯出来了。 他今年已经十五岁,很和气也很老练。他一听自疆新来的,急忙问:“你是那梅问大姊吗?” 姑娘点点头说:“四哥么?” 顺侯赶紧请安说:“婶娘和各位哥哥姊姊都好。” 姑娘眼眶儿一红,什么就都不能讲。顺侯看看纳闷,回头便去驴背上拿了包袱和布卷儿,领着姑娘上浣青屋里来。 这会儿家里是刚吃完饭,查老太太倚在浣青上跟坐在一旁的老姨太婉仪和⽟屏在那聊天。 浣青恰在屋门外闲眺,手中拿着牙签儿剔牙,望见前面院子里顺侯带着一个女人进来,心里便是一阵跳。 眼看越来越近,那女人竟是梅问。 浣青怔住了。 梅问两泪抛珠,浑⾝簸颤,抢步越过顺侯,赶到浣青面前叫一声:“妈…” 拜倒地下,呜咽不能自胜。 那一声“妈”使浣青一切都明⽩了,也就两条腿有点软,她顺势儿扑在姑娘⾝上,哆嗦着叫:“梅…你一个人…英侯有什么事?…” 姑娘強挣了一句:“他,他失踪了!” 失踪两个字倒加強了浣青镇定力量,她立刻扯姑娘站起来说:“那不要紧,梅,歇歇再详细告诉我。” ⽟屏闻声抢出去接,満面惊疑却又強着笑说:“梅姑娘吗?真难得,老远的…” 姑娘料到这必是⽟姨太,拿定精神叫声“娘”蹲下去请安。 ⽟屏急忙搀住她说:“不敢当,请屋里坐。” 说看,大家走进屋里。 查老太太已经坐起来了。 浣青向前介绍,让姑娘拜见外婆,又拜了老姨太。 ⽟屏给姑娘倒来一杯来。 姑娘便去倚着浣青坐下,忍着一鼻子辛酸,把当时决斗经过情形从头细诉。 听她说临危时松勇、璧人同时赶到,剑劈蓝妮,翦屠五怪,救了一家人命,婉仪合掌诵佛。 再说到英侯力战小静和尚不敌被擒。 老酋长带人抢救几乎丧命,松勇飞骑追踪一去不回,后来由酋长处所得报告全是不利消息时,大家都哭了。 婉仪虽然也扯手帕抹眼泪,但她还认为事情不算确凿,她一边劝慰,一边解说英侯相貌极好,决非夭寿之人。老酋长所有谣传,不过出于道听途说断难证实。 既然说和尚与龙家前辈很有情,其间岂能绝无一线生机?婉仪的一番解释,实在很有相当理由,大家心里便都有点希望,有希望就不能没有忌讳观念。 因此急忙就止住了哀声。 接着梅问自承与英侯已有婚嫁之约,此来意在上门守节,请求予以收留。 她的话使浣青、⽟屏和查老太太又都感动泪下如雨。 她们都是有节讲究的人,自然极口表示同情,但却不允设灵上孝,一定要等到⽔落石出,再议守节仪式。 姑娘自然只好遵命。 浣青非常怜惜姑娘,留她住在屋里百般慰抚。 第二天一早她换了一⾝⼲净布⾐,由顺侯领她过去婉仪那边请安。 婉仪恰在佛堂里做早课,她不让顺侯进去惊动,一直站在回廊上静听,一声声梵唱引她一颗心深⼊清凉境地,从此她便有个奉佛之意。 婉仪做完早课,才晓得门外有人听禅,开开掩上的两扇门,含笑问讯。 梅问进去先向佛前礼拜,然后再给老姨太请安。 两个人盘坐一对蒲团上慢慢谈了起来。 梅问先说要跟老姨太读书又说要向人家学佛。 婉仪倒是都答应了。 但她略略问了一些历史传统,姑娘竟是无不烂,再谈一会词赋诗咏,姑娘却也有相当底。 于是老姨太在极度惊奇之下,便劝她不如专意攻佛,先给讲解了一节心经。 姑娘赞叹喜,拜手受教。 她们俩走出佛堂,回廊上恰好碰着二老姨太宝莲。 时光不算太早,宝莲还是⾐带松弛,两鬓蓬飞,那样子大有浴罢华清,娇慵无力的神气。 婉仪不能不为宝莲介绍。 梅问也只得来个裣-万福。 奇怪是宝莲向来一张嘴百灵鸟似的顶会叫,今天却弄得张目结⾆,半晌还只问一句:“啊,她是谁呀?” 婉仪讲话有分寸,她就告诉她是石家大姐小,特意来看浣青的。 宝莲仍是什么话没有讲,点了一个头便往后面厨房去了。 梅问回到浣青屋里去,兀自闷闷的发愣。 她想:这样一个好家庭,岂容包蔵那样妖冶狐媚的宝莲?她还不分明是昨天坐在驴车里让那中年汉子抱在膝上的下流东西? 想着,她莫明其妙的,心头老是留着一个疙瘩。 她不是傻瓜,断不至把心里事告诉任何人。 可是宝莲她又怎么能放心呢? 吃中饭时光她穿着一件比较素净的⾐服来到浣青屋里,谁也不晓得她存着什么心,一味住浣青要她讲清楚梅问为什么来到京北? 浣青正感不好应付,忽然松副将带着一⾝憔悴和満头华发来了。 在一阵请安问好之后,大家带着极端紧张惊疑的情绪,在等着客人讲话。 松勇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梅问,摇头摇叹口气说话了。 他说他是今天早上回来京都的,这一年来他是上穷碧落下⻩泉的寻找小静和尚,最后却在山西太原府一个绰号叫一朵云张极家里,发现了和尚踪迹。 和尚承认杀害了英侯就给埋在阿尔泰山中,他要迫和尚领他去掘取尸骸,和尚坚决不允,因此引起一场惨烈决斗。 他的剑劈死了和尚。 和尚的钢鞭击碎了他的左肩骨。 一朵云张极跑去惊官动府,他只好带着肩上重伤逃往华山。 松副将一篇话证实了英侯不在人间了。 查老太太难免号嚎大哭,她一边哭一边抱怨浣青,当时不该让英侯兄弟去什么疆新的。婉仪到这时候已是哑口无言。 浣青在客人跟前也不过強制着忍住悲声。 梅问却过去大拜了松勇四拜,拜谢老师⽗为英侯雪恨复仇。 松副将英雄一世,倒是为姑娘流了两行同情之泪,老人家而且哽咽得什么话再不能说,他立刻起⾝告辞走了。 这儿就只有一个人好像漠不关心,那便是宝莲二老姨太,她冷眼旁观了一场热闹,心上雪亮般明⽩,悄悄地溜走,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下午也不过未时光景,红叶和虎男一对子夫妇赶来探望。 红姊姊本来能说会道,她对梅姑娘的决心守寡表示敬重,免不了也劝了一篇节哀顺变的老调儿。 随后她便去厨下帮忙做饭,好歹总算強着人家婆媳多少用了一点儿。 这天晚上她就留在这儿陪伴梅姑娘,她们原有很好的感情,睡在被窝里尽有许多体已话儿。 第二天姑娘请求婆婆准她设灵上孝。 浣青请示老姨太婉仪。 婉仪以为必须讲究礼节,她肚子里有一部烂的周礼,参究古今,酌量繁简,她给拟订一个章程。 第一章吉⾐成婚大典。 第二章上孝哭灵仪式。 老姨太的学问,浣青是相信得过的,于是择定⽇子准备举办。 虽然盛畹⺟子不在京中,婉仪自愿代表,前三天她便把梅姑娘接到她那边去,由查老太太拿出两万两银子,一万两铺箱,一万两置办妆奁,倒也是应有尽有。 到了吉期那一天,照样的结彩燃灯,鼓乐俱备,一般也请赞礼,伴娘,新娘穿戴着凤冠霞帔,走的也还是⽑毯帖地。 但新郞呢?新郞只是一块灵牌,这一块灵牌由顺侯斜立抱持着跟新娘拜,一切如仪。 然后新娘就在厅旁围着一丈见方惟幕角落里脫去吉⾐,换上了遍⾝⿇布,出来时由顺侯手中接去灵牌。 大家围送她走进花厅,那地方已是安排好灵位,新娘把灵牌往桌上一顿,叫声“英侯…”人便昏倒地上。 等到大家忙着拿茶来灌,她已经自己撑着起来。 二度抢近灵位,伸手一拍桌子,嘴里再叫一声“英侯…”依然还是摔倒。 大家赶紧止住悲哀,送她进去洞房。 洞房里红烛⾼烧,香花馥郁,妆奁几凳,惟帐枕衾,一件件物事,都点缀着吉庆风光,但只看了新娘儿一⾝缟素,你就会觉得喜少哀多,凄凉満目。 这夜一燕尔新婚,谁也不敢设想那坏命运的新娘儿怎么样苦度了花烛舂宵。 古礼教中有这么一回事上门守节,那真是不太容易的怪调儿。 她要一辈子守住空房⾜不出户,除了⺟亲和婆婆什么人都不便接待。 变通点说,也还不过偶然的姑许与小姑,或娘家姊妹们见面一两次。 屋里门虽设常开,窗户长年封闭,就是门儿也要拿绵纸来给裱个严密。 好的⾐服当然不能穿,带有刺的东西也不可吃,目不见五⾊,耳不听五音,非要做到无限耳鼻⾆心意。 总而言之,人生的一切乐与她无关,一切的哀怨却要她一个人承揽。 搞得好,表面上自有些好事的人们咂嘴诋⾆来一阵赞叹颂扬,到盖棺定论时,还可以博得几副好挽章。 官府方面一些表彰。 搞不好呢,那是很糟糕。 所谓搞不好也不一定真要偷汉子,只要她带点言笑不庄,举动失检,罪名就算成立。 许多不甘独浊的娘儿们非要拖她下浑⽔,非要使尽吃气力设陷她,非要迫她走上杀自的途程。 然后那些娘儿们才能够呼出一口气,认为替妇女界洗刷了奇聇大辱。 所以,上门守节这玩意在古代也不能太多,谁也都晓得那是吃力不讨好的。 可是梅问竟会一头钻进圈套,她进京的目的只想奉姑守节,守节两个字在她视为殉情,决不带一点虚荣作用。 坏在老姨太婉仪讲究礼教,假使率儿按照老古法澈底办下去也好,大不了还不过牺牲梅姑娘一生。 偏偏浣青又只是半瓶醋,她不忍将媳妇噤闭,认为那是把人家送进地狱,她主张变通,她说:“眼前闭户穷居,门庭冷落,家里除了顺侯,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他又是不常进来,我们对內实在不必泥守古法。再说,像我们家娘们也还能⼲出丢人的什么事?” 浣青这一讲,婉仪倒是不便反对。 因此,梅问就住到隔墙外女客厅里去。 那地方只有两个房间,一个不太大带着落地窗格子的厅,也有个很多花木的院子,说清静的确清静,关起两扇门,只有小鸟儿飞来飞去,连猫儿狗儿也难进来。 梅问她把厅布置成读书去处,两个房间一个算卧室,一个做盥洗室。院子里再拾掇出一块空地,预备晨起练练剑打打拳。 姑娘生来多才多艺,文学武技不必讲,她有一手好围棋,也会管弦丝竹,又有很好的园艺技能。 至于娘儿们该会的玩意,她还有什么不懂? 这客厅成了她的天地,她翱翔滑游其间,尽多自由,尽多乐趣。 像这样的守节,倒也算不了回事。 也就因为不算回事,所以底下弄出一场风波。 她移居以后,倒是不常出来,吃饭洗⾐服,要茶要⽔,这些有浣青的大丫头银铃儿给办了。不相⼲的事,她总不肯随便叫人帮助。 银铃儿现在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她嫁给一个开药铺子的掌柜做续弦,姓李,南方人,夫两口子算是乡亲。 成婚后彼此都満意,不満意的只是李掌柜命中无子。无子那还成?两口子不免要加一倍努力。 努力还没有影子,这问题只好靠药力解决。 药铺子有的是扶滋十全大补,这就等于借债开销,其结果必然破产。 李掌柜不久得了疯瘫症侯,上一躺十来年,钱花光了人也死了,银铃儿只得回来投靠浣青。 这也还是最近的事,现在便由她照料梅姑娘。 梅问给她的工作有限,而且有一定的时间,这使她感觉不大过瘾,所以她又兼着服伺查老太太。 说佣工眼前潘龙查三家只有三个人,一个银铃儿,一个邓妈,一个沈嫂子,以外有个门子老王。 沈嫂子专管厨房。 邓妈包办二老姨太宝莲屋里杂务。 婉仪、浣青的事多半自己⼲得。 ⽟屏侍候查老太太,一家子算她最忙。 沈嫂子也是个寡妇,她江南人会烧南方菜。 查老太太十分赏识她。 这个人很不错,出⾝也还是有名儿人家的侧室,以此婉仪相当敬重她,她有空的时间也总肯替婉仪做些事,不然就跟着参佛。 她的年纪和浣青差不多,大约也必是念过几年书,所以会昑诗也会填词,居然一派大家风范。 她的特长还是音乐,多老的古乐她都懂,拿手的要算一张琵琶和三弦子,可是她从不卖弄,除了婉仪,谁都不晓得地一肚子许多劳什子。 邓妈也很怪,她只有二十三岁,模样儿长得顶好,打扮顶讲究,老妈们的门槛也顶精明的。 她是宝莲的心腹,镇⽇价躲在宝莲那边,一般的弄粉调脂,择金戴银,风得像一条狐狸精。 婉仪管不了她,浣青⼲脆不理她,沈嫂子背地咀咒她,⽟屏简直不愿意见到她。最后来了银铃儿,也还是不敢招惹她。 无奈宝莲认真爱护她,主仆俩相得益彰,有很多好把戏,这时候一家人还都蒙在鼓里。 要说有一个略知首尾的,那就还是守寡的华梅问。 梅问那天在街上发现宝莲和一个中年汉子同车,已经明⽩了这位二老姨太一大半的秘密来。 梅问虽不肯说破,却难免暗地留神。 来了还不过两三天,她就看穿了邓妈有为主子拉⽪条的重大嫌疑。 然而姑娘有一副隐恶的好心肠,同时她的立场也不便多管人家的妙事,所以她不能讲,不敢讲也不屑讲。 宝莲住的地方是男客厅,那是属于左边的隔墙外房子。本来她住了婉仪的套间,潘桂芳死了,璧人又出门去了,她強自迁占了那个厅。 当时婉仪很劝她一些话,说是男花厅不是娘儿们的好去处,那地方独门另户四通八达,更不宜年轻守寡。 但宝莲讲得好,她讲,心正的人不怕琊,怕琊的必是自己心虚,二十八岁的女人那算年轻? 娘老胳膊上站得住人,腿大上跑得马,怕什么? 让她这样一讲,婉仪算垮啦,那就只可不管。 婉仪的佛堂本是书斋改建,那也是小小的一座厅,上面却有个文昌阁,阁里有很多蔵书珍本。 婉仪近来不大看书,所以久不登阁。 这个阁⾼临男客厅墙外,假定站在阁中朝东那个窗户边,可以看得见至少听得见男厅里一些情形。 也许也因为有这一种关系,婉仪才不登临那个阁。 梅问守节个把月以后,恰到仲夏时光,天气热得很,她每⽇四更天就起来,拿凉⽔盥洗一番,便上佛堂去烧香礼佛。 回去时还不过天⾊黎明,等到她再练过一会剑,银铃儿也就来了。 吃了早点,她的工作是写字,以后进午餐。午后睡个小觉起来时又必定拈针引线。或者浣青来看她,婆媳俩就来一局围棋。 ⻩昏里她总是忙于浇花锄草,晚上院子里乘凉。 婉仪来了,谈一阵文章词赋。 碰着风雨之夕,她喜玩一回音乐,擅长的也是琵琶和三弦子,弹的却多是金戈铁马,悲壮的杀伐破阵雄征。 弹得传神,真个有万马奔腾,风雨骤至之势;要不也还是⾼山流⽔,光风霁月怡旷之音,使人如⼊清凉境界,俗念全消。 音乐感人的力量太大,在她每一次拨动弦子时,浣青和婉仪不约自来。 那位沈嫂子也必会悄然而至,门儿外还有个效法天宝间李乐工倚墙摸壁偷听的,那便是顺侯四少爷。 其实一家人要说真懂音乐,沈嫂子以外还有一个宝莲。 可是梅问一共奏过三次琵琶,两次三弦子,宝莲并没听到。 原来梅问来归第三天,宝莲就说病倒了。 什么病她不告诉人,人也不敢过问,反正她是关严了客厅上角门,表示不人家来探病。 谁又愿意挨钉子自找⿇烦呢? 婉仪算是礼貌上看过她两次。 浣青就只走了一趟,其余的人都不理她。 她的事自有邓妈料理,请大夫抓药别有门户通行,病中又乘机另设有炉灶,所以两边也就断绝了闻问。 所以梅问能够过了两个月太平⽇子。 这天晚上,梅问洗了一个澡,坐在院子里乘凉。 不一会婉仪浣青沈嫂子也来了,大家都嚷热,教银铃儿出去买来几个瓜。用冷⽔泡起来吃。一边吃,一边聊天。 话题儿转到宝莲的病,问有人听见消息没有? 银铃儿手中剖着瓜,顺口儿回说昨天街上见到邓妈,听讲二老姨太病还没好,总花掉一千多银子…。 一千多银子?这使婉仪、浣青吓了一跳。 她们心中都觉得奇怪,猜不出人家手边那儿来的钱?自然不免也都有不好的疑念,但谁都不肯说出口,彼此只是一片沉默。 于是梅问便笑着问,问宝莲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纪? 婉仪告诉她整整四十岁。 梅姑娘惊和了一声“四十岁”底下就也不肯再讲什么。 瓜吃好了,大家洗过手脸,沈嫂子请求梅问来两段三弦。浣青也⾼兴听,便要银铃儿去拿琴。 银铃儿刚要走,梅问忽然一摆手,站起来说:“等一下…” 边说,边望假山背后去。 只听她低喝着:“谁?⼲什么…” 墙头上有人轻声儿回答:“梅问大姊姊吗?那边还有什么人?” 梅问道:“没有什么人。你是谁?” 墙头上说:“恭侯…” 浣青、婉仪都站起来了。 墙上人飘⾝下地,赶过去爬下磕了一阵头。 浣青打颤着说:“恭候,有什么要紧的事?” 恭侯跪着说:“妈,太太请放心,没有什么要紧的,让我慢慢讲。” 浣青道:“你起来。” 恭侯爬起来笑道:“恭儿出门十几年了,妈一点不老。娘呢?” 浣青道:“银铃儿,请⽟姨娘来,不要多话,就说我请她。沈嫂子去弄点什么吃的菜来吧。” 恭侯道:“不,我跟松大爷街上吃过饭了,一点不饿。” 浣青道:“为什么等这时候才回来?” 恭侯道:“爸爸要我紧避耳目,我马上还要走的。太太,妈,大姊姊请坐…” 刚讲到这里,⽟屏来了。 恭侯拜拜娘又看看娘,抱紧娘不肯放手。 ⽟屏早是忍不住滴下几点眼泪。 浣青道:“屏姊姊让他讲话,你坐下。” 梅问赶紧去拖过她刚坐的竹凳子。 恭侯轻轻的把娘举起来纳在凳上,着两只手,低了一下头说:“娘,你看我跟祖师爷勤练十年工夫,浑⾝铜浇铁铸,寒暑不侵,上山捉得虎豹⼊海擒得蛟龙,这还不好?” ⽟屏呜咽着说:“这是老祖师天恩,你也总算肯争气。讲什么讲给妈听吧!” 恭侯道:“是,我这就讲。” 说着,回头看了梅问一眼,便去倚在浣青椅背上接着说:“大姊姊离开疆新几天工夫,二哥和三哥赶上华山见爸爸,爸爸心里很难过,立刻下山去安慰石婶娘,同时替二哥和二姊,三哥和三姊说定了婚,答应他们两对子就在疆新成家立业。 俊侯和四妹也订了婚,他们却要等一年才许成亲。爸爸办好了事,他又去山西走了一趟,大约在太原逗留六七天,才回去华山。 他得到一些消息,说是小静和尚并没有死在松大爷剑下,虽然丢了一条左臂,仍然十分了得。 又听说和尚的徒弟一朵云张极很有几分能耐,眼前正在下苦工练什么奇门剑,目的就在找我们几家人报仇。 爸爸说:‘江湖上的解决,报仇不外决斗,明说决斗,我们几家人也许不至吃亏,可虑在张极为人非常毒,他近官府,远结权贵,必须提防他使用卑劣手段。’所以爸爸不放心,教我赶来通知松大爷,还要我领顺侯四哥同上华山,说是家里有老姨太和妈,一切必能忍耐应付。 爸爸总认为四哥失学无用,留在家里不特闲散可惜,还怕招引是非,教我请示太太看怎么样的解决?” 婉仪道:“你⽗亲的观察错不了的,四哥总应该学点技能才好。不过你几千里回来了不能多留几天吗?” 恭侯笑道:“孙儿很倒楣,两年来专门办老祖师苦差。前一次衔命往吉林请爸爸下疆新救援石婶娘,限定我一天要走八百里,多好的马也不行,只好拼命昼夜兼程。 一路上我也忘记了伤了多少红胡子,结果了多少毒蛇异兽,好容易找到爸爸,又要我送信⼊京约松大爷迪化会面。 我还想藉此可以让我回家看看,不料赶到山海关就遇着松大爷… 当然松大爷不会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老人家。 刚刚好哪,有一辆载重的大骡车,一只车轮陷在泥洼里,怎样也起不来。路上看的人很多,帮忙的也不少,可是没有用。 我是喝了两杯老⽩⼲,看得不顺眼,跳下马助人一臂之力。 这当儿松大爷就过来,他盘问我许多话,我也慎重的请教他一下,把爸爸的信给了他。看完信他告诉我,爸要我再回去吉林料理账目,随后即上华山,不准逗留。 我是没有办法啦,只可认晦气预备回头赶路。 松大爷出关原是要找商量对付⾚脚小静一班人的,他老人家当时讲完话,刻不能耐的抛下我飞马走了。 我在吉林耽搁好些⽇子,才脫⾝回去华山,歇不了七八天,爸爸又要教我来京了…我立…” 婉仪道:“你太累了,我的主意要你好好的歇几天再走。” 恭侯笑道:“太太,我不敢,爸爸管我很紧,现在去拜拜外婆,二太太,赶天没亮就得走。” 浣青道:“二太太那边不必去啦,我带你见外婆,你四哥刚也在那儿呢!” 说着,大家就都上查老太太屋里来。 老太太看恭侯一⾝精壮十分喜。 顺侯听说上华山倒也很快乐。 一家人谈到四更天,沈嫂子给弄了一些吃的喝的,破晓时哥儿俩拜别了婉仪浣青和⽟屏,背上包袱儿走了。 大家胡睡了一觉,起来已是巳时光景,忽然看门的老王传帖子进来报说,隆格亲王早起无疾而终。 浣青急忙请婉仪商量一下礼节,带了应用物品,坐上轿子匆匆赶往王府奔丧。 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来,一连几天早去晚归,差不多连跟随出门的银铃儿都累坏了,梅问的许多琐碎只好自己作。 偏偏婉仪又闹中暑,沈嫂子兼管病人,委实忙不开,查老太太的事光靠⽟姨娘也是吃不消,说不得梅问还得随时两边协助。 这天姑娘早起,盥洗一番匆匆上佛堂诵佛,心里总是惦挂着婉仪,诵満了一千佛号,便离开佛堂赶往探病。 婉仪晚上服药,发了通⾝汗,这时候刚是好睡。 姑娘不敢惊动,回头又上佛堂坐了一会,天亮了本来就该回去了,偶然想起上面文昌阁,听说阁上蔵书很多,何不上去看看? 这一想把她引上了扶梯。阁门原是虚掩着,自然进去毫不费事。眼见书架林立,缥缈如⿇,心里不噤狂喜,她陶醉好半晌时光,兀自舍不得下阁。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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