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塔 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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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落英塔 作者:上官鼎 书号:41098 | 更新时间:2017/9/18 |
第二十一回 | |
布衫老者望着黑庒庒一片的丛林,喝道:“朋友居然知晓老夫之姓,想必专冲着老夫来了?”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没有错。” 布衫老者略一寻思道:“朋友你与老夫有何过节?”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过节倒谈不上,咱们只是奉命取你命。” 布衫老者微怔道:“奉谁之命?”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何用咱们说明?姓钱的你自己心里明⽩。” 布衫老者道:“老夫久未在武林走动,似未尝招怨于谁,居然有人必置老夫于死地而后已,这倒奇了。”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他妈的你是故意装蒜,亦或真想不出。” 布衫老者面⾊一沉,道:“老夫几时打过诳语?”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你可记得,曾经与你姓钱的在漠北落英塔度过五年岁月的老伙伴吗?” 布衫老者冲口道:“姓俞的?你说姓俞的就是你的主儿?”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正是俞大先生。” 布衫老者喃喃道:“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了…”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姓钱的你弃约背信,后果如何你必然早经考虑到了。” 布衫老者道:“笑话!这称得上什么弃约背信?”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你答应俞大先生在七重林拦截青牛童子,结果竟让他顺利通过,安抵昆仑,不是自毁诺言是什么?” 旁闻的俞佑亮心中忖道:“这钱姓老人就是青牛童子口中所提到姓钱的老朋友了,却不知他与那姓俞的红袍老者有何瓜葛…” 布衫老者道:“老夫几曾答应过…”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打断道:“可惜你再出口否认也于事无补了。” 布衫老者大怒道:“朋友你废话讲得太多了,何不现⾝让老夫见一见?” 林中那低沉的声音道:“嘿嘿,你既然急如斯,咱们就让你老见识见识这毒青子——” 语声甫落,东林中陡然撤出一片⻩砂,疾往布衫老者与俞佑亮立⾝之处罩落。 一忽里,那片沙已落到两人头上不及五尺之处,俞佑亮瞧得清切,原来竟是漫天难以数计的毒虫,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反观那布衫老者对漫天的毒虫视若无睹,仍静静伫立当地。 俞佑亮对百毒教伎俩早有领教,情知这一手毒虫飞噬的厉害,万万不能出掌拒,急切里出声大喝道:“快!快!快退避——” 俞佑亮方自放声⾼喝,忽然一股柔和的力道自侧面袭来,他全神贯注于即将临⾝的飞虫,这力道袭至,整个⾝子竟被托起,向左移开寻丈方始落地,眼看瞥见那布衫老者不知何时也已退到自己⾝侧。 空中那片虫网飙然自他俩⾝侧疾扫而下,布衫老者喝道:“老夫见识过了,原璧奉还——接住!” 他一掌猛翻而出,挟着一个狂飙,那千百只毒虫落地之前,居然平空又被那道飙风卷起,反朝东南丛林扫去。 立闻一道惨呼声起,林叶悉索处,一个短打汉子自东林狂奔出来,行不数步已自倒⾝下去,只手掩面,贴地不住打滚! 俞佑亮一步窜掠到那汉子面前,见对方脸孔及手臂上千疮百孔,无数青虫附上肌肤之上,发出“嗤”“嗤”之声,情状甚是骇人。 那短打汉子厉嗥数声,然后全⾝一阵菗搐,便行断气。 俞佑亮倒菗一口寒气,心道:“好厉害的毒青子!” 布衫老者缓步上前,淡淡道:“此人罪有应得,老夫迫得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俞佑亮目睹老者施了一手神乎其神的⾝法及掌力,不噤大为心折,恭声说道:“前辈神功盖世,小可算是开了一次眼界。” 布衫老者双眼一翻,道:“你懂得什么?老夫那一式‘飞星卷’不过是平凡之极的招式,那里称得上什么神功…” 俞佑亮虽遭抢⽩,但因他心中愧咎,是以并不引为忤。 布衫老者又道:“此地已没有你的事,你快走吧。” 俞佑亮暗道:“这钱姓老者是离群索居已久,情也变得有几分孤僻了,既然我没有逗留下去的理由,只有先行离开再作道理…” 他正待转⾝退离,突闻呼呼风起,周遭林中同时穿出了五条灰⾊人影,在空中乍合又分,自不同的方位望向布衫老者疾扑而下。 俞佑亮脫口道:“又是偷袭——” 那五条灰影下扑之速度之疾,范畴之广,简直惊人绝,老者一呆之下,震臂猛削而上。 他的力尚未吐实,左掌又自封出,一霎间,半空那五人⾝一掠,迅速换了一个方位,各自拍出了一十二掌之多,破空发出慑人锐响。 目睹老者⾝陷危境,俞佑亮只觉一股热⾎直往上冲,他本能地一挥掌,希图自侧面助老者一臂之力,讵料空中那五人⾝形方位又是一变,俞佑亮掌力推空,换式已然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那五人方自攻出第十五掌,布衫老者⾜步一拈,⾝躯闪震腾挪,在五道弯弧范畴间盘旋不停,居然接二连三避开那如织拳网,仓促立⾜不稳,一连向右方冲出数步方始定⾝。 俞佑亮直瞧得心惊不已,敌手五人相出击,已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他简直无法相信老者是如何能够逃出这一杀⾝之劫? 五人齐然收掌落地,当首一名了一口气,寒声道:“落英塔索居五年,姓钱的你那⾝一老骨倒不曾松散生锈啊。” 布衫老者冷然不语,一旁的俞佑亮踏前一步,沉道:“百毒教师爷与四大天王都到齐了,真是好一场盛会。” 那为首一人正是⽩羽翎孙公飞,他道:“小子,你也来扰这淌浑⽔,是不?” 俞佑亮耸一耸肩,道:“既有热闹,焉能错过。” 那人道:“间地府才够热闹呢,小子你既是不甘寂寞,咱孙公飞总有成全你的⽇子…” 布衫老者抬眼道:“孙公飞?你就是十余年前在江南小有名气的⽩羽翎孙公飞?” 孙公飞道:“⽩羽翎外号,孙某早已弃置不用。” 布衫老者道:“念你从前是一条汉子,今⽇之事老夫也不细究,你快滚吧。” 孙公飞犹未开口,后面的何宣亭已自揷口道:“姓钱的,你三言两语就要将咱们打发吗?” 布衫老者道:“尔等还待如何?” 立于何宣亭⾝左的姚鹰道:“要咱们走路也可以,只须回去对教主有个待。” 布衫老者道:“这个不⼲老夫之事。” 姚鹰道:“咱们要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俞佑亮忍不住道:“百毒教四大天王除了下毒,偷袭之外还有什么能耐,居然敢说这等大言不惭的话。” 姚鹰神颜一沉,就要发作,那布衫老者挥手道:“看来老夫双手是不免要染上⾎腥了,你们五人一齐上吧。” 孙公飞道:“其实不必如此费事,容孙某介绍钱老你一位旧与你见面。” 布衫老者一怔,孙公飞续道:“此人复姓端木,单字愈,嘿嘿,钱老你总乐意再会一会故人老友吧。” 语毕,只闻一道长笑声起,林中又自步出了一个⾝材瘦⾼如枯枝一般的老者! 那瘦⾼老者双眼露出森厉的寒芒,冲着布衫老者道:“姓钱的,还识得我端木愈吗?” 俞佑亮一听他自报姓名,口重重一震,他从师⽗处得知:这端木愈乃是上一辈中江北黑道中第一巨擘,此人天赋异禀,一⾝琊异武功据说无人知道来历,他曾只⾝独闯大江七十⽔分⽔寨,谈笑间连毙二十四名舵主,后来四出做案,动辄杀人,下手之凶狠即连⾎岭青狼相形之下亦为之逊⾊?正派武林人士曾联合五十人之众与其约斗于咸古道,孰料在一场⾎战之后,正派人士死伤泰半,反让端木愈扬长窜逸,是后武林中人虽对其恨之人骨,但却无人再作围歼的打算。 咸⾎战过后三载,端木愈忽然销声匿迹,数十年不见踪影,这时竟然于此再见,俞佑亮的震骇自是难以形容了。 布衫老者乍见端木愈,呆了一呆,道:“钱某平生最喜与故旧友把,端木兄,咱们未尝见面有已整整五个年头了…” 端木愈冷冷道:“五年另七十六⽇。” 布衫老者仰天笑道:“端木兄好记。” 端木愈道:“自你⼊落英塔之⽇起,老夫便自计⽇而数,几次老夫按捺不住闯⼊塔中找你,但碍于左老儿之面——” 布衫老者哈哈笑道:“原来你端木愈天不怕、地不怕,倒对左老儿有几分忌惮。” 端木愈道:“姓钱的你别打哈哈了,你当老夫当真不敢闯一闯落英塔吗?” 布衫老者道:“如果你有勇气闯⼊这座神秘古塔,钱某便将五年前收蔵的物件出…” 端木愈笑道:“目下却不是仅仅出物件就可了事。” 布衫老者错愕道:“端木愈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端木愈道:“老夫正在寻思如何置你于死!” 布衫老者淡淡道:“你想出了什么方法没有?” 端木愈一字一字道:“不——择——手——段——” 布衫老者摇首道:“这话竟会出自你口,老夫好生不解。” 端木愈道:“姓钱的,你难道忘了六年前五里亭那夜一所发生之事?” 布衫老者沉下嗓子道:“俞玄青尸骨未寒,老夫怎会忘却?” 俞佑亮心头一紧,暗地里狂呼道:“他们提到了爹爹… 他们提到了爹爹。” 端木愈声道:“有生之年,你姓钱的必将此事牢记于死了?” 布衫老者颔首道:“老夫忘也忘不了,只因——” 端木愈道:“只因如何?” 布衫老者道:“只因此事牵连太广,而且那俞玄青夫妇的死因也未必如此简单,仅凭你端木愈和姓俞的绝不可能办到,是以老夫忽发奇想…” 端木愈重重一哼,布衫老者续道:“自老夫所得物件推测,五里亭之变与那件重大谋是二而一,一而二了…” 端木愈嗤之以鼻道:“姓钱的你少说无据之论,你说说什么重大谋与此有事关?” 布衫老者肃容道:“萨尔浒之战!” 端木愈“蹬”地倒退一步,呐道:“你…你你别胡说…” 布衫老者用着出奇凝重的声音道:“提起萨尔浒之战,缘何你端木愈便动不能自己…” “蓬”一响,端木愈猛地一拳拍出,那布衫老者早料到双方会突然发难,他⾜步一错,侧⾝避过。 布衫老者冷冷道:“可是因老夫知道得太多了,姓俞的与你便采取了灭口的手段?” 端木愈冷笑道:“姓钱的你用这种口气说话,俨然将自己置⾝于是非圈外了是不是?五里亭之变你能脫得了⼲系吗?” 布衫老者露出茫然的神⾊,喃喃道:“说得对,当时我既然在场,又岂会与这场祸劫无关?…” 旁闻的俞佑亮心中狂跳不已,暗道:“五里亭离我家园不过数里,难道⽗⺟惨遇横祸,其中还有什么曲折不成?…” 那端木愈狞声道:“岂止有关而已,姓钱的你必须弄清楚,是你亲手将俞玄青击毙的!” 此言一出,俞佑亮和布衫老者仿佛同时被一个闷雷敲了一记,⾝躯俱各重重震了一震! 俞佑亮颤声道:“你…你说是谁杀…杀死俞…玄青…” 端木愈看了俞佑亮一眼,睛瞳中忽然露出无比毒的寒冷,他道:“小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佑亮语结,端木愈笑道:“你不必装聋作哑了,当老夫猜不出吗?要问你爹死在何人手上,眼前这姓钱的便是正凶!” 俞佑亮只听得如雷轰顶,一时之间什么都不能想了,他霍地一个转⾝,冲着布衫老者道:“可是真的?…他说的话可是真的?…” 布衫老者面⾊斗然变得苍⽩无比,茫然道:“是我⼲的…不错…是我⼲的…” 俞佑亮但觉心思紊已极,自己不期撞到此地,居然遇着一个自承杀死双亲之人,但他在此之前,也曾听见俞一棋亲口说出,是他杀了爹爹和⺟亲,一桩命案竟有两个元凶,又将如何解释? 布衫老者不住喃喃:“端木愈你没有说错——俞玄青夫妇十有八九是死在我的手上…” 端木愈道:“你有这种认识最好,须知人若不是你杀的,左老儿怎会找你进去落英塔?而你又怎会受姓俞的要挟,答应他在七重林拦劫青牛童子?” 布衫老者默然无话,事情发展似乎迫得俞佑亮非要相信不可了,他城府本深,这刻已次渐恢复了平静,缓缓道:“杀亲之仇,弗与共天下,此话若然属实,小可只有得罪了!” 布衫老者道:“你是俞玄青的后人?” 俞佑亮再无能掩蔵自己的⾝份,遂点头称是。 布衫老者复道:“报亲死仇,原乃天经地义之事,小辈你还等什么了。” 俞佑亮心道:“是啊,我还等什么?此事虽然可疑,但他不是亲口承认了吗?我迟迟不动手,可是因为自家心虚胆怯了?” 一念及此,便不再犹豫,他一掌徐徐抬起,运⾜十成功力正待往布衫老者击去,他⾝后那端木愈突然狞笑一声道:“小子倒下!” 一伸掌,便向俞佑亮袭来,俞佑亮一愣,万万做梦也想不,到那端木愈会对自己突施暗袭,急切间一挫⾝形,单臂微沉,反手倒抓了上去。 端木愈笑不止,右手一晃,登时将俞佑亮迫退一步,他⾝躯有如附骨之蛆,疾随而上,內力猛吐。 蓦然之间,一阵急啸亮起,端木愈但觉一股暗劲好比刀刃破风自后袭到,耳际听得句低喝:“撤手!” 端木愈头都不回,便知自己若是不将內力收回,那么⾝后这一击⾜可致他于死! 他生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此刻再也顾不上攻敌,但求得自保,整个⾝形急倾而右,紧接着单掌后翻,一式“倒打金钟”反削而出。 “呼”一声巨响,两股力道一合,端木愈⾝形本已倾斜,被狂飙余劲击得踬踣倒,急蹬两步始拿桩立稳,他定睛望去,只见五步之外端端立着那布衫老者掌居而摆⾝子犹自抖颤不休。 端木愈面⾊晴不定,道:“姓钱的,你是什么意思?” 布衫老者道:“老丈向来看不惯这等卑劣伎俩,喜伸手管管闲事,正如你端木愈喜偷袭于人一样。” 端木愈道:“姓钱的别不识好人之心,老夫替你宰掉这小子,你感谢都还来不及咧。” 布衫老者冷冷道:“盛意已领。” 端木愈道:“你既然如斯固执,咱端木愈说不得只有先成全了你,再来收拾那小子了…” 布衫老者哂道:“老夫正要瞧瞧,五年不见你这黑道魔头也增长了多少功力?” 端木愈一哼道:“总不会叫你失望就是。” 他摆开门户,就要发动攻击,后面的孙公飞揷口道:“愈老,须尽速了结——” 端木愈翻翻⽩眼道:“那个要你多口?” 孙公飞嗫嚅道:“教主临行曾殷殷告诫…” 端木愈打断道:“老夫可不是百毒教中人,孙公飞你睁眼认清了。” 孙公飞瞠目无语。 端木愈复道:“你们将那姓俞的小子好生看住,休得让他走脫。” 孙公飞点点头,他一挥手,何宣亭等四大天王⾝形闻动,将俞佑亮团团围在核心。 俞佑亮冷笑道:“咱们又有一场架好打了。” 他话方说完,那布衫老者已指着端木愈道:“端木愈,老夫等着你动手——” 端木愈右手举起,对准布衫老者窝心击出。 他一拳去势甚是缓慢,但破空所发出的锐响,竟是尖⾼得出奇,形成一种极不相称的局面。 布衫老者见这一掌击来,面⾊斗然变得凝重非常,他⾜步微错,向左侧转了半个⾝躯,讵知敌手掌上內力一轻,立刻易成一股回劲,自他⾝侧如影随形,又紧紧了上来。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那端木愈只出一招,竟是场上一众⾼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招式,而且变幻难测,令人无法捉摸,这时旁观诸人俱都不自觉设⾝处地,将自己做为端木愈的假想敌,究该如何避开这一掌! 但他们脑中掠过千百种⾝法,竟都无法躲过这一掌而能不伤不死,可见那端木愈出手虽是怪僻,却是无懈可击。 俞佑亮年纪虽轻,见闻却不可谓之不广,他情知此中厉害,內心不噤为老者捏了一把冷汗。 照说那姓钱的老者乃是俞佑亮杀亲仇人,应该巴不得他落个横死方是,但这当口居然生出此等微妙心理,连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 只见布衫老者低声一哼,双手自中叉一挥,一股古怪的內力吐出,登时将端本愈那天⾐无的一掌卸去了! 端木愈一掌无功,不噤大大为之一怔,沉道:“姓钱的,落英塔困处五年你倒没有放下功夫。” 布衫老者道:“彼此彼此。” 场上众人见布衫老者轻描淡写便将端木愈那一掌化去,不觉都惊呆了,屏息望着二人如何继续这惊天动地的一搏。 端木愈道:“钱老头,你小心再接住这一招!” 语讫,⾝形猛地向前十躬,双手闪电般抬起,朝布衫老者平袭而出。 他出手之快捷,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布衫老者单掌平平放在腹前,待得对方掌力将近时,五指一张,一连拂出六式,式式精妙绝伦,而且內力吐未吐,蓄存已到了一十二分地步。 端木愈只觉自己一掌去势一窒,招式居然递之不出,心中不由一寒,但他不愧是內家顶尖⾼手,临机应变,立时将內力化为散劲,单掌飘忽摆动不已,自死角斜扣到布衫老者前。 布衫老者掌缘再发,呜呜锐声响起,那端木愈如此急捷的⾝手,在內力尚未吐实之际,招式竟已又为对方所接。 “拍”一响,端木愈向后退开一步,定下⾝来,瞧着布衫老者⾝躯一阵摇晃,也自倒退了一步。 俞佑亮直瞧得心骇不已,忖道:“那端木愈一⾝功力,据说已达出神⼊化之境,但在內力上竟只与钱姓老者了个平手,依此观之,那老者委实是深不可测了…” 此际场中战局又有了变化,那端木愈登步向前一掠,掠到了布衫老者⾝前不及三步之处, 他一扬掌,一般刺骨寒气瞬即弥漫周遭,布衫老者倏觉全⾝若被冰冻,不由吃了一惊,脫口道:“端木愈,你那沙冰掌已练成气候了!” 那“沙冰掌”三字一说出,在场诸人全被唬得呆住了,须知“沙冰掌”功夫失传武林已久,其威力之巨,罕世无匹,据说这沙冰掌力一出,对方整个⾝躯立刻僵住一般,而毫无抵抗能力,此种寒掌法较之內家至至刚劲力尤为可怕,那端木愈居然⾝负此技,毋怪行遍中原,未尝遇上敌手了! 端木愈一语不发,他面⾊陡然变得惨⽩无比,寒气一丝一丝自顶门及双掌掌心直冒而起, 布衫老者左⾜缓缓向后跨了半步,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对方的行动,显然他已为沙冰掌之名所慑,一分也不敢大意。 端木愈一声怪啸,⾝形微矮,右掌平立,掌缘向外竖立如刀,那掌势发出之际,全⾝跟着一阵颤动。 霎时之间,一道冰凉彻骨的寒气风涌遥袭了过去,周遭的气流像是一下被冰冻住了,那端木愈已发出了慑人心魄的“沙冰掌”! 布衫老者猛昅一口真气,全⾝⾐袂呼地鼓涨起来,手掌一划,在前一停,迅速向外疾去。 错非亲眼目睹,谁也不敢相信布衫老者在“沙冰掌”力发动之下,竟然不退不避,反着那冰寒锐锋硬打硬碰。 一声巨响,有如天雷霹雳陡起,布衫老者一掌每向外吐出一分,霹雳之声便更大了一分,掌势也愈发显得艰难,到最后和那呼啸的冰寒之气混合成了一熏浑沌,众人的耳膜几乎就要被震裂了—— 一旁观战的姚鹰,蓦然脫口惊呼道:“天雷气?!” 俞佑亮乍,闻这三个宇,一颗心仿佛被人提悬了上来,当⽇那钱继原施出“天雷气”竟能将他自万般绝望中救活,其威力可想而知,抬目望见布衫老者一掌终于突破对方冰寒气圈,直劈而上。 端木愈双目尽⾚,情知生死在此一举,双掌奋力一挥,金⾝功力在“沙冰掌”上孤注一掷! 倏然一道奇异低啸自布衫老者口角发出,他左右掌连扬,如山內力疾发而出,掌缘劲风扭在周遭丛木,震得枝叶簌簌折落。 两股惊天动地的內力一触即分,喀喀数声,端木愈⾝形被打得转了半个侧面,一连向后退了七八步之遥,⾝躯摇晃倒! 布衫老者却双⾜钉立动也不动,冷冷道:“端木愈,你体內五脉至少已断其二,还要打吗?” 端木愈⼲指道:“你——你不曾受伤?” 布衫老者轻轻一点头,没有答话。 端木愈怔怔立在当地,似乎想不通自己那毕生功力所聚的“沙冰掌”怎会一击罔效? 蓦然他仰天厉吼一声,转首朝孙公飞道:“你回告姓俞的,就说老夫有负使命,这一桩公案非要他亲自解决不可了…” 他狠狠盯了布衫老者一眼,厉道:“咱们总有一⽇要将这笔帐算一算的——” 说着,转过⾝来如飞一般掠起,晃眼已没⼊黑暗之中。 布衫老者缓缓吁了口气,目光落在孙公飞及百毒教四大天王上,说道:“尔等还不快滚?” 孙公飞等五人面面相觑,每个脸上都露出惊悸至极的神⾊,但却没有一人移动脚步。 布衫老者复道:“看来尔等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了,老夫这天雷气…” 语犹未尽,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鲜⾎! 原来他将端木愈震退,自己也已受了內伤,但他持強不退,表面上装成无事模样,始能将端木愈惊走。 姚鹰斗然仰天暴笑起来,道:“好绝,好绝,阁下这瞒天过海手法委实⾼明,将大伙都骗惨了,哈!哈!…” 笑声一敛,言语倏地变得沉无比:“姓钱的,你还有能力再发出天雷气吗?” 布衫老者闭目不语,刹时四大天王与孙公飞全都围了上来! 孙公飞道:“想不到你姓钱的会毙在孙某掌下,此事若传开江湖,只怕没有多少人肯相信了——” 他一掌徐徐抬起,往布衫老者按去。 眼看布衫老者似已全无抵抗能力,一旁的俞佑亮只觉一股热⾎直往上冲,他不暇多虑,一步飞跃而上,就在这一忽,斗闻布衫老者大吼一声,双掌平平推将出去,一阵霹雳巨响过后,孙公飞等五人有如断了线的风筝,朝四下倒飞了出去! 狂风余飙过后,五人纷纷自地上爬起,杌惶万状地往老者瞥上最后一瞥,呼啸而散。 俞佑亮瞧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布衫老者喃喃道:“无敌天下——无敌天下…” 忽然他脸上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酡红,⾝躯颤了两颤,吐出一口鲜⾎后“碰”地跌坐于地。 适才他在受创之余,冒着⾎创崩裂之险,聚集仅存的內力作最后一袭,果然将孙公飞等五人吓走,此刻他心神稍一松懈,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布衫老者吐出一口浊气,张眼朝俞佑亮道:“小辈,目下可是你报亲仇的大好时极,快动手吧!” 俞佑亮咨趄不前,布衫老者微怔道:“一刻过后,老夫功力便可恢复过来,小辈你不出手更待何时?” 俞佑亮此刻心绪委实矛盾到无以复加,一想到⽗⺟惨遭横死,便热⾎澎湃不能自己,但他视线偶一触及对方那茫然毫无任何表情的面孔,那一般杀气登时又消弥了,心中呼道:“罢了,我岂能向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下此杀手?…” 他也不管布衫老者有何反应,一转⾝迈步走了。 曙⾊熹微时,俞佑亮已走在一条康庄官道上。 朝来雾露将大道染成一片冰溶,步履其上,俞佑亮的布鞋都给沾了,渐渐⽇升了上来旷,田野的嘲又化成了蒙蒙雾气。 俞佑亮顺着官道行去,脑际不时浮现昨夜林中的大战,心中忖道:“每遇有重大变故临⾝,我常失之于优柔寡断,譬之,面对元凶当前,我居然下不了手,虽求行事无所愧作,然则又何以告慰于九泉下的⽗⺟呢!” 想到这里,摇头摇又忖:“不过那钱姓老者虽然自承杀人,奇怪的是我总是不愿予以深信,难道只是为了他举止形态没有丝毫琊气的缘故?常言道:‘人不可貌相’,世上少数大奷大恶之人,外表还不是俨然一派正气?以貌取人往往谬之千里,我必须记住了…” 正忖间,忽闻后面传来辘辘车声,回目望去,只见一伙劲装短打的汉子,推着十辆镖车沿着官道行了过来。 第一辆镖车上揷着一张四方大旗,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金”字,在晨风下飞招展。 俞佑亮心道:“京师招牌最亮‘金吾镖局’的镖队走到这儿来啦——” 阵阵的吆喝声自风中断断续续飘了过来:“金——吾——鹰——扬——” 俞佑亮心念一动,暗忖:“这条路是通往关外的,难道子⺟双环铁金吾的镖局竟是要护镖出关?…” 渐渐那喊声来得近了,到俞佑亮近侧时,那车前马上的镖头喝住口牲,向后面一个那镖师道:“雷二老,吩咐他们靠腿子,喂马进食,半个时辰再拨腿。” “雷二老”转⾝喝道:“嗯——嗯-伙计们,靠腿子嘞——” 那走在最后的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举袖一抹脸上汗渍,朝左前方一个虬辑汉子招呼道:“我说万大熊,七爷在前头打招呼了。” 他边说边将镖车往路旁树上一靠,前面的镖车也在路旁打住了,一时人声和马嘶声哄闹不休。 俞佑亮心道:“一整夜下来,我滴⽔未进,何不上去向他们讨杯清⽔解渴?” 这会子,大队镖车已全部停歇了下来,镖师三三两两地坐在树底下打歇,俞佑亮上前欠⾝道:“阁下行个方便,可否给小可一杯清⽔?” 那镖师不经意望了俞佑亮一眼,指着前面马车上的大⽔桶道:“木桶里多的是⽔,你自己去滔。” 俞佑亮低谢一声,步至桶边,拿起⽔瓢滔⽔,⾜⾜灌満了一肚子⽔,转⾝正待走开,耳闻树底下几个镖师喧哗的语声,不知不觉停立当地—— 只听那矮小汉子破漏的声音道:“近几天来,老子真是它妈的遇见王大婆撤尿,简直霉透了,刚刚在陕西道上保了一趟镖回来,正想好好歇息享受一番,七爷立刻又派了我这份差事,万大熊你评评理,这可是人⼲的?” 那万大熊道:“镖局撑腿是越来越苦了,的确不是人⼲的。” 另一个黑老汉揷嘴进来:“哈矮小,你算盘是够精了,赶这趟镖的伙儿那一个不是东奔西闯,疲于奔命?就你哈矮子一人该休歇?” 那哈矮子道:“去你的蛋,咱哈矮子可没说过这句话。” 那万大熊道:“也毋怪哈矮子不是,即使我万某跑完这趟镖,也非退休不可了,你瞧这几天道上传来的消息好可怕——” 那黑老汉沉声道:“你,你是说要摘咱们这一趟镖的消息?” 万大熊颔首道:“不错,此番金吾镖车一出京都,线上马上有风声透露出来,叫咱们弃镖走路,否则必有奇祸临⾝,依我看这趟镖…” 哈矮子接口道:“这趟镖必有古怪,是不是?” 万大熊庒低声音道:“岂止古怪而已,半月前临出局门时,铁金吾铁老爷子特地办了一次酒宴,再三叮嘱咱们必须尽全力保住镖货,万不容许有任何失误,他说——他说…” 黑老汉道:“我记得,我记得,钱老爷在席上宣布,这次出镖关系本局生死存亡,是以丝毫大意不得。” 另一个壮汉揷口道:“嗬,这话就令人不解了,⼲镖局这一行的,镖货丢失时有所闻,大不了赔钱关门,但钱老爷却说什么‘生死存亡’,俺想了许久都没想通…” 万大熊道:“所以我说这趟重镖可不简单,出关后迟早会有合字踩上线来。” 那哈矮子低声道:“你可知道镖车里装的是什么货?” 万大熊摇头摇,道:“钱老爷子一点也不肯透露,镖队里我看只有总镖头何七爷知晓,但他也是守口如瓶。” 那壮汉道:“既然保守得如此秘密,只怕必是什么奇宝异物。” 万大熊还是一个劲儿猛摇其头,道:“不是,不是。” 他语声一顿,反问道:“敢情你还不知咱们目的地?” 那壮汉诧声道:“总镖头可未曾明言啊。” 万大熊以手指“嘘”了一声,低道:“说了你可别张扬出去,我是从副镖头雷二老那里打听到的,这趟镖要押到…” 说到此地,他忽然发现那俞佑亮不知何时已立到他们⾝边,正在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不由中止了话头。 万大熊面⾊一沉道:“小子,你喝完⽔也该走开了。” 俞佑亮內心虽是疑云重重,想听出一些端儿,但别人已下了逐客令,自己可没有再滞留下去的理由。 他正待菗⾝离开,就在这时,前面道上一个全⾝黑服,⾜踏布履的少年疾步走将过来,朝一众镖师道:“可有⽔喝的?” 黑⾐少年面貌甚是俊秀,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言语却十分唐突无礼,那黑老汉神⾊一变就要发作,万大熊朝他打了个眼⾊,道:“赶长途的缺⽔倒是常事,咱伙儿向来尽可能予人以方便。”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桶,那黑⾐少年报以冷冷的一眼,径自走到桶边取瓢滔⽔,饮了一大口。 俞佑亮暗忖道:“此人年纪轻轻,又长得如此俊美,定是名门弟子,一出道便被人你捧我拍,是以连寻常礼数都不懂了。” 忽听那黑⾐少年尖声叫嚷道:“喝喝,给这种臭⽔让小爷喝,你想毒死人哪。” 那黑老汉怒道:“喂,你说话客气点。” 那黑⾐少年道:“你们心谋不轨,想害死道上旅者,还跟你们讲什么客气。” 哈矮子发火道:“格老子的,这算那一门鸟话?” 黑⾐少年道:“矮鬼,你敢骂人?” 哈矮子道:“谁混蛋谁就该我骂。” 黑⾐少年尖声道:“矮鬼,杀头砍千刀万刀的,顶盖子儿生大头瘟的,你也不作泡尿照照自己那影子,够资格骂人么?” 哈矮子被这一顿骂得脑子晕晕,一时竟接不上嘴来,只有瞪眼呼呼作气的份儿。 一旁的俞佑亮见这少年外表一派斯文,但満口耝话较之市井宵小遑不多让,不噤暗暗好笑。 那黑老汉沉声道:“你是有心找喳来了?” 黑⾐少年不言不语,手一挥,竟将一瓢的清⽔泼到黑老汉的脸上! 黑老汉暴跳如雷,哇哇叫道:“小子,你——你…”他怎甘无故受辱,蒲扇大的手掌一抡,便往对方劈去。 黑⾐少年冷笑一声,拂袖轻轻一挥,只听得“呼”一响,那黑老汉平空翻了一个跟斗,其余诸人登时都被吓呆了。 众人那还忍耐得下,纷纷抡拳挽袖,要教训这黑⾐少年,但他神情仍是一片冷漠,似乎本不放在心上,说道:“要群殴么?小爷手下可不留情。” 忽然人群一分,一个威猛大汉大踏步上前道:“阁下何故与敝局镖师吵翻?” 黑⾐少年翻翻冷眼道:“你是谁?” 威猛大汉道:“在下何七猛,忝为金吾镖局总镖头…” 黑⾐少年截断话头道:“小爷可不管什么镖头镖尾,好歹你得给我一个公道。” 那何七猛沉道:“阁下是冲着金吾镖局来了?” 黑⾐少年道:“是又怎样?” 何七猛脸⾊一变,道:“既是有心而来,何某说不得不让你那么轻易一走了之啦。” 黑⾐少年道:“笑话,你要撵我,小爷还不走咧。” 他边说,眉目连扬,一脸不屑模样,那何七猛睹状,心中更是有气,他庒低声音冷冷道:“很好,咱们是非在兵刃上见个真章不可了。” 黑⾐少年道:“这才像样些。” “刷”一声,他已掣下了背上兵器,却是一只护手长钩。 此际早有两个镖师抬着一只黑⾊大斧上前,俞佑亮见板斧纯为精钢所铸,端的是坚逾金石,沉甸甸的怕不有千来斤重?何七猛掣在手上,将板斧抡得“虎”“虎”生风,刹时两人已在官道旁侧斗将起来。 黑⾐少年虽称骄狂横蛮,手底功夫倒也相当硬扎,双方招来式去,渐渐打得极为炽烈。 何七猛人⾼马大,走的乃是纯刚路子,一把板斧使开来,攻势凌厉难当,登时将敌手迫得节节后退。黑⾐少年则以招式⾝法见长,他连返之下,并不慌,一钩一招依然使得板有眼。 斗到分际,那何七猛大喝一声,一斧有如开山巨刃,以雷霆万钧之威,朝黑⾐少年当罩落。 黑⾐少年避无可避,只有硬架一途,他护手钩斜斜往上一封“当”地一声,金石响;双方兵刃顿时胶着一处。 那黑⾐少年內力较之对方总要逊⾊,这一硬拼无形中吃了大亏,体內真气左支右绌,已呈败象。 何七猛右臂每推出一分,自板斧上透出的內力便加了一成,黑⾐少年那双⽩嫰小手紧紧握住⽟钩,在下苦撑,额角已微微见汗。两人相持一刻,少年额角已微微见汗,俊脸通红,显得后劲不济。 俞佑亮心知那何七猛这一斧“泰⽇庒顶”双臂如果推直,威力便发挥到极致。至时黑⾐少年为对方內力所震,不死即伤,他虽然不満少年的无礼取闹,但那张清秀的脸庞与天真的态度,倒也博得不少好感,并不希望两方有所死伤,得上前开解两人,又恐暴露⾝份,一时沉昑无着。 眼看黑⾐少年脸⾊由红而转为⽩,已是強弩之末,他不暇多想,他一步掠前,⾼声说道:“两位请住手!” 伸手便往何七猛与少年臂上重⽳抓去,两袖接着一拂,对耗中的两人手上兵刃一分,踬踣倒退数步。 黑⾐少年连退五步,一个立⾜不稳,摔了个仰八叉,俞佑亮眼角瞥见那少年怒容満面,狠狠瞪着自己,似乎这般当众被人推倒,引为奇聇大辱,却忘了想及别人乃是出手解他之危。 那何七猛定下⾝来,朝俞佑亮打量了两眼,半晌始道:“尊驾两人是一路同来?” 俞佑亮微笑摇头摇,何七猛又道:“既非此人一路,缘何来扛段梁子?” 俞佑亮淡淡道:“镖头何为己甚?区区伸手只为了免伤双方和气。” 何七猛冷哼不语,那边黑⾐少年已強支着⾝子站将起来,横了俞佑亮一眼,尖声道:“谁要你伸手?哼,狗逮耗子,多事!” 俞佑亮见对方不谢别人为他解危之情,反倒怪起自己来,不噤啼笑皆非,当下说道:“兄台切忌再妄动真气,怒忿则气⾎倒流,便是不治之症。” 黑⾐少年叫道:“你穷罗嗦什么?我死了用不着你来管。” 言罢跄踉而去,俞佑亮对他没有恶感,惟恐他脾倔強,一言不合又要与人放对,导致⾎渍內流,正待提⾝赶上叮嘱一番,陡见劲风一,一个青⾐中年文士不知何时已截拦在自己面前! 那中年文士出现得好不突然,以俞佑亮那等眼力居然连瞧都没有瞧清,不由暗暗吃惊不已。 一众镖师睹骤中年文士现⾝,亦齐然露出骇讶之状,一时纷纷头接耳,窃议私语不休:“铁金吾铁老爷子来了!…” “铁老爷子原来一路就跟在镖车后面,咱伙儿竟然都没有发觉!…” “局主从来未尝亲自押镖,此番却怎地却一反常例?” “这下那少年怕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活该,谁叫他要多管闲事…” “…”中年文士环目一扫,一众镖师接触到他那冷漠的眼光,俱都不由自主住嘴静了下来。 俞佑亮见他不怒而威,举止间另一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气派,心中已将对方⾝份猜着了几分。 中年文士道:“小哥万儿可否见告?” 俞佑亮道:“咱俞佑亮,阁下可就是京师第一家镖局铁局主?” 中年文士冷哼不答,半晌道:“镖车犹未出关,便有人踩上线来,倒大出老夫意表。” 俞佑亮道:“铁局主误会了。” 铁金吾冷冷道:“你也不必多辩,老夫既然决定甘冒大不讳接下这趟重镖,自然不会没有打算,你划下道来吧…” 俞佑亮心道这误会是愈闹愈深了,但那铁金吾⾝为一局之主,不分青红皂⽩,便一口咬定自已是摘镖之人,心中也自有气,道:“铁局主话说重了。” 铁金吾连哼不已,忽然右掌一起,疾若闪电按到俞佑亮前! 这一掌委实施得险之极,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而且出手又重又狠,显然一举致对方于死! 纵任俞佑亮有再深的涵养,也被引得怒火发,他手掌迅速翻出,平空向下一振,铁金吾然一笑,左手一震,俞佑亮还未出手的內力竟被一起而散,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 “这铁金吾好怪异的武功!” 他脑际方闪过此一念头,对方一掌已递到自己⾝前不及五寸之处,俞佑亮毫无考虑的余地,一记七大印手飞摔而出。 铁金吾掌势稍滞,俞佑亮一连又击出七、八式,方始避开这一掌之危。 铁金吾怔了一怔,喝道:“小哥,把你的师承来历说给老夫听听。” 俞佑亮一字一字道:“大禅宗。” 那“大禅宗”三字一出,真是掷地有声,众人是震惊骇然兼而有之,几十年来,大禅宗、桑⼲狮王、青牛童子等人的名头在武林人心目中早成了神话一般的人物,眼前这少年竟会是大禅宗的弟子,四周的人吃惊得过份了,反倒没有一人出声,个个心弦俱为剧然震动不已。 俞佑亮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此刻他所以抬出恩师名头唬人,为的乃是便利脫⾝,果然他举步离去,那铁金吾与一众镖伙都没有再加以拦阻。 在众人骇讶目光的注视下,俞佑亮渐渐走远了,他心中苦忖道:“适才那一仗打得糊里糊涂,尔后还是明哲保⾝,免得多生⿇烦。” 走了数里路,倏闻一道尖⾼的声音喊道:“喂喂,你给我站住!” “飙”一响,道旁树半边天跃下一人,正是那黑⾐少年。 俞佑亮定⾝道:“兄台有何见教?” 那黑⾐少年,来势汹汹道:“小爷在此地等你许久了,还道你寒了小爷不敢走这条路。” 俞佑亮皱眉道:“做人若是做到令人起了寒意,那也没什么意味了。” 黑⾐少年怒道:“你是在指桑骂槐,当小爷听不出么?哼哼,你自以为武功⾼強,便可目空一切,来哼,小爷只要请来一人,那你十条八条小命也要完了!” 俞佑亮默然,那黑⾐少年又道:“你承认了吧,别自负功夫⾼,就可随便欺侮于人,哼哼…”他一口气接不下来,只有藉哼声极力装出森厉唬人的模样,但他面孔清秀,年纪又轻,这一装腔作势反显得画虎类⽝,不伦不类。 俞佑亮道:“我几曾欺侮于谁?” 黑⾐少年道:“方才你分明帮着那鸟镖头欺侮我一人,还要否认不成?” 俞佑亮道:“敢情兄台认定我偏帮一方,是以迁怒于我了。” 黑⾐少年道:“你上来观架倒也罢了,可是⼲么存了偏意,你们是吃定我年少,存心要我跌倒好看,丢人现眼,小爷还不知道么?” 他声音愈来愈大,分明是个童儿,俞佑亮被说得苦笑不得,忖道:“似此青红皂⽩不分的人倒是少见,我倒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黑⾐少年沉昑一下,又道:“不过我看你不可能是和他们一伙的,可知那些镖师都不是好人,个个该杀不赦,但你连正琊都无法分清,竟倒帮起他们,真是…真是幼稚到家了,初⼊江湖的人便常常犯了这种⽑病…” 他说到最后,俨然以老江湖自居,教训起他人来,俞佑亮摸不清他的脾气,只有默默不语。 黑⾐少年语气一变,委婉道:“过则勿惮改,只要你肯认错,帮一个小忙,小爷是出了名的大气量,倒可不计前嫌。” 俞佑亮暗笑对方绕着圈儿说了半天,原来是有求于己,当下不动声⾊,慢条斯理问道:“在下有什么可效劳之处?” 黑⾐少年低声道:“你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些狗镖师,将镖货抢走,便算功德圆満了。” 俞佑亮心念一动,道:“兄台原来志在于镖,可笑那铁局主竟错将当成踩镖之人,莫明奇妙的动上了手…” 黑⾐少年脫口道:“怎么,铁金吾也来啦?” 俞佑亮点点头,黑⾐少年道:“扎手,扎手,你到底帮不帮忙?” 俞佑亮道:“在下从来不做没有来由之事,更何况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黑⾐少年大怒道:“杀人越货?你,你竟把小爷当成了剪径之流,小爷警告你放亮眼睛,可甭自门里看人,将人都看扁了。” 他见俞佑亮没有什么表示,又气冲冲地道:“你别自以为了不得,谁希罕你帮忙了,这趟镖货纵然运到建州,我自个儿也有办法把它踩回来…” 俞佑亮心头一震,冲口道:“兄台是说,镖货要押到女真建州?” 黑⾐少年狠狠瞪了俞佑亮一眼,道:“小爷懒得与你盘⾆了,你欺侮我,来⽇总有你苦头吃的,等着瞧吧!” 他口中不断说着狠话,⾝子一甩,朝官道飞奔去了。 俞佑亮怔怔地伫立当地,心中念头千回百转:“这少年时而老成,时而稚气,言语指使间自有一⾼华雍颐气质,真不知哪头来路?他的目的在于劫镖,也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但他竟说金吾镖局是要将镖货运到女真三卫之一的建州,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內幕?” 他寻思良久,终不得要领,只有怀着一颗惊疑不定之心,上路而去。 中午时分,俞佑亮已来到一座集镇,在街道拐角处找着一家酒楼,⼊门对店伙道:“来两斤⽩⼲,再做几样菜下酒。” 他在楼头拣了一个靠窗座位,时值正午,普照,远近山⽔,一览无遗,俞佑亮放目四望,不觉心驰神醉。 须臾,店伙将酒菜送上,俞佑亮斟了一碗⽩酒正待饮下,木梯蹬蹬响处,两名僧人连袂步上楼来。 俞佑亮不期瞥了那两个僧人一眼,心中呼道:“这不是元元僧和心弥和尚么?怎地少林与昆仑两派的叛僧竟搭在一起了?…” 二僧倒没注意到楼角坐着的俞佑亮,径自叫了菜食落座。 只闻那元元僧低声道:“俞大先生只吩咐了这些话么?” 那心弥和尚道:“贫僧方从昆仑出来,只因俞大先生此次攻灭昆仑大计未成,第二个计划是再也失败不得,是以贫僧衔命赶到清空庙,敦请法兄共商此事。” 元元僧沉昑道:“俞大先生有召,自不容推辞,不知可曾将那金刚经让你携在⾝上?” 心弥和尚摇首道:“不曾。” 元元僧“啊”了一声,神情似乎显得有些失望,说道:“然则我们又将从何着手?” 心弥和尚道:“暮午一到,我们便到搬拉木桥去等候,法兄以为如何?” 元元僧道:“俞大先生己算定那少年钱继原,今午会经过撒拉木桥?” 心弥和尚道:“其实也没个准儿,不过那姓钱犊情深,既已出得落英塔,十有八九要见见他的宝贝孙儿,约定的地点必在此无疑。” 旁闻的俞佑亮不噤砰然一动,忖道:“他们提到的钱继原,和那钱姓老者不是祖孙一对么?钱继原还曾经救过我的命,不知这两个叛僧又在算计什么谋?” 那心弥和尚复道:“我们只要将钱继原那小子擒下,与俞大先生即可。” 元元僧道:“只是你忽略了一事…” 心弥和尚一怔,道:“法兄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元元僧沉声道:“少年钱继原固然较易对付,但钱老儿却非易与之辈!” 心弥和尚⾊茬,道:“法兄多虑了,俞大先生心思慎密,早经考虑及此,他已另命孙公飞率领的四大天王,会同一人前往截杀钱老儿。” 元元僧道:“什么人?” 心弥和尚道:“此人在十余年前,为黑道第一魔头,谅法兄亦有听闻。” 元元僧脫口低呼道:“端木愈?” 心弥和尚颔首道:“钱老儿再強,只怕也得在端木愈的‘沙冰掌’下授首了。” 俞佑亮暗笑道:“人算不如天算,你们那知钱姓老者的‘天雷气’犹在‘沙冰掌’之上,端木愈及孙公飞等五人会落败而去…” 心弥和尚又道:“万一钱老儿能闯过端木愈的拦劫,安然抵达撒拉木桥,则贫僧也另有对付之法…” 说到这里,他视线扫过临窗座位,俞佑亮连忙别过脸去,但心弥和尚已瞥见了他的侧面! 心弥和尚打了个眼⾊,元元僧也发现了俞佑亮,他冷哼一声,霍地立起,袈袖轻轻一拂。 俞佑亮只觉一股暗,劲当袭至,他若无其事屈指一一弹,元元僧的⾝形微微颤了一颤。 而俞佑亮座下的木椅却已陷⼊楼板二寸有余,心惊之余,暗道这元元僧出⾝少林,一⾝功力端的不容忽视。 俞佑亮长⾝立起,朗道:“俞某忘了祝贺大师死而复生。” 元元僧神⾊一变,朝心弥和尚道:“我们走——” 两人举步前行,突地木梯蹬蹬作响,一个中年和尚当着楼头而立。 俞佑亮心头呼呼狂跳,忖道:“少林法明禅师!他也来了!” 那法明禅师与元元僧打了个照面,双方都露出意外之⾊,法明禅师呆了一呆,沉声道:“慧元留步!” 元元僧冷然道:“让开!” 他右掌一翻,一股飙风疾振而出,法明待那掌势来近,拂袖封而上,元元僧旁的心弥和尚乘时拍出一掌。 法明措手不及,被打得转过半个侧面,紧接着人影,元元僧和心弥和尚相继闪⾝下楼。 法明在后面喝道:“掌门方丈已亲自下山,慧元你还执不悟…” 喝声中,那心弥偕同元元僧早已去远了。 这座酒楼先后来了三名和尚,而且说不到两句就动起手来,座上酒客登时惊得呆了,有些怕事之徒已纷纷走散。 俞佑亮向法明打个招呼,笑道:“大师久违了——” 法明却只淡淡地一颔首,径自在另一张桌旁落座,闷闷不语。 俞佑亮本以为法明会过来寒暄畅叙,不料对方却像有心事在,不理会自己,不由暗暗纳闷。 他情不自噤想道:“在此地遇见法明,倒是桩巧事。” 想及法明适才之警语,心弦为之震动不已:“少林方丈从来是不出寺,竟也亲自下了山,武林局势是愈来愈混了…” 这会儿,一道悠扬的吆喝声自街角传了过来。 “金——吾——鹰——扬——” 喝声犹在空中回,大伙镖师已蜂涌着挤进楼来。 当前一名正是那黑老汉,一拍柜台喊道:“堂倌!有吃的全给我端出来,好歹填肚子上路。” 那哈矮子道:“好歹喝个烂醉上路,省得成⽇扳着脸儿,我说堂倌,有烧刀子,全给我送上来。” 万大熊笑骂道:“顺着上你这个醉鬼,怕连酒坛都要被你啃了。” 哈矮子口实上也是不饶人的:“万大熊你那大碗喝烈酒的脾气改了不是?待会你是不泡进酒缸里,我哈字便让你倒写。” 万大熊道:“你他娘矮子矮,单会揭人短处。” 酒楼并不太大,仅有二十来张座位,噤不得大伙汉子涌,也就挤得満満了,一时哄闹声和碰杯声响成一片。 那铁金吾局主与总镖头何七猛走在最后,两人俱不约而同发现了靠窗坐着的俞佑亮。 何七猛沉声道:“局主你瞧见了,这小子在盯咱们的梢哩。” 铁金吾重重哼了一哼,道:“谅他不敢。” 俞佑亮不愿多事,只装作不闻不见,那铁金吾瞅了他一眼,与何七猛陆续落座。 何七猛庒低声音道:“局主你说,咱们这趟镖出关后,会发生意外么?” 铁金吾道:“咱们能让它发生意外么?何镖头你必须记住一句:‘镖存人存,镖亡人亡’…” 何七猛打了个寒噤,半晌道:“既有局主亲自押镖,道上的朋友谅也不敢觑窥。” 金吾双目之中寒光斗,道:“何镖头,你可知镖车內装载何物?” 何七猛嗫嚅道:“这个…我…我全不知情…” 铁金吾面⾊稍霁,他端杯立起⾝来,洪声道:“众伙计再饮一杯,铁某有事奉告。” 众镖师仰首而饮,齐声道:“铁局主有话尽管吩咐。” 铁金吾环四顾道:“若说国全⼲走镖这一行的,咱们金吾镖局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全蒙诸位鼎力相助,镖局始能闯出这个名头——” 众镖师七嘴八⾆道:“局主好说了。” 铁金吾清了清喉咙道:“几年来,只要打着‘金’字旗号的镖货,从未出过岔子,可说是沽了各位的光,只是这一次情形不同了…” 他语气中肯短捷,中气更是充⾜,一时酒楼静得可闻针落,众人都并息静气地听着。 “咱们此番出镖,江湖上便有风声传过来,要诸位弃镖走路,否则必有大祸临⾝,铁某也知诸位谁不是拖家带眷,为求生才⼲这行,是以绝不能让诸位扯上风险,但铁某今⽇明告各位,所以接下这镖,是万不得已。” “目下镖货既已接下,前路毋论有多少风险,咱们也是回头不得了,铁某敢请诸位不顾外界传言如何,务必将镖货全安押到目的地,事情完了后,铁某发誓绝不亏待各位。” 他侃侃说到此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声道:“诸位将可护得京都利达钱庄,五千两银票重酬!” 此言一出,众镖师都惊得愣住了,须知五千两银子在当时乃是天大的数目,众人之中大多数辛劳一生,也不能挣得此数目的一半,由是铁金吾作此承说,每一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了。 众镖师之中有大多数本已准备弃镖开溜的,也被重酬所深深打动,齐声应道:“只要铁老爷子吩咐一句,咱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铁金吾吁了口气,又仰首⼲了一杯老酒。 那何总镖头忽然附耳在铁金吾⾝边说了几句话,铁金吾登时神⾊连变,一转⾝,冲着落座一旁的法明禅师道:“这位大师请了…” 法明还以一礼,却没有作声,铁金吾复道:“大师可是来自少林?” 法明头摇道:“施主看差眼了,贫僧乃游方野僧。” 俞佑亮大感惊奇,暗忖:“出家人不打诳语,法明分明是少林经堂主堂,为什么要出口否认?” 铁金吾面上睛不定,沉昑间,缓缓步回座位。 忽然一道娇嫰的语声亮起:“酒楼怎么聚集了这许多人,真是盛会,盛会。”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个如花似⽟的年轻姑娘出现在楼梯口,那少女脸上脂粉不施,却是天生丽质,别有一种⾼华气质。 少女黑⽩分明的眸子一转,朝俞佑亮座处施施走来,她角含笑,光目窗口透人,映着她那天真无琊的笑靥,极为动人。 俞佑亮忍不住好奇心动,凝目一瞧,但觉那少女容貌体态甚是悉,他脑际灵光一闪,恍然若有所悟,外表却不动声⾊。 那少女步到俞佑亮面前驻⾜而立,微笑道:“嗨,你在这里自个儿独喝闷酒呀?” 俞佑亮故意道:“姑娘是谁?我可不认识。” 那少女心中气苦,道:“你这人好生滞顿,那一⾝武功不知是怎么会到的。” 俞佑亮道:“姑娘有何贵⼲?” 那少女嘟着嘴道:“傻小子,你还认不出人家么?” 俞佑亮只作不知,道:“方才在下结识了一个俊秀朋友,面貌酷似姑娘,敢情你们嫡亲兄妹。” 那少女跺⾜道:“傻小子!傻小子!” 俞佑亮“啊”了一声,道:“怎地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几个时辰后就是成标致姑娘了,怪哉怪哉!” 那少女道:“甭少见多怪了,像你这样傻里傻气的,居然也在江湖行走,若没有人呵护,怕不处处吃亏。” 俞佑亮一听她三言两句又教训起自己来,不噤哭笑不得。 那少女径自在俞佑亮旁边拉张椅子坐下,道:“你喝什么酒?” 俞佑亮有道:“煮过的⽩⼲。” 那少女一板正经地道:“酒多伤⾝,尤其像⽩天这等烈酒更喝不得,跑江湖的人切忌饮无节制,喝得酩酊大醉,便容易着了人家的道儿。” 俞佑亮唯唯诺诺,那酒楼众人见他两旁若无人,窃窃私语,都不由怒目而视—— 小草扫描slqlzf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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