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英雄谱 第五回 鸿飞戈慕 踏雪走双鸳 地旷灯明 惊心逢五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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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边塞英雄谱 作者:还珠楼主 书号:41023 | 更新时间:2017/9/18 |
第五回 鸿飞戈慕 踏雪走双鸳 地旷灯明 惊心逢五矮 | |
话说明姑主仆同了韩玮一行三人,到了前面荒村之中略微息,因前途路远,想买些⼲粮路上充饥。无奈荒漠穷村,居民不过数户,甚是贫瘠,虽用重价,也买不到能供三人一二⽇途中之需。还算好,村人看在钱份上,将两家合喂准备杀来过年的一头山羊杀了,又从左邻两家转购了些磨好自用的麦粉,蒸的蒸煮的煮,七手八脚,纷纷帮着下手。三人虽恐仇人难免分道来追,但是前行急走,至快也要两天夜一才能到达倪健家中,食粮怎能不加准备?一面眼巴巴看着村民烧煮粮⾁,一面准备万一有人追来的退路。又用银钱贿买那几家村人,教了一套言语,如有人来问如何应付,自己更不时出外-望。 且喜天公助美,那雪越下越大,所行之路邻接戈壁,往往千百里无有人烟,无论是往哪条驿路,都走不到此。据村人说,除在夏天偶有放青的小驼队,十八成群,贪图小利,抄前面老鹰呷山径小道采些夏天生出的药材,就便使骆驼多得一点野青,绕些远路,再由⻩芦冈前往塔勒拿泌回城或是格子烟墩去外,经年不见生人行旅走过,连哈密土著的人十有九都不知道这一带地名,休说来过,便是这三几户村人,也因这里各有数十亩勉可耕种的薄田和一口苦井,才安居下的。老爷太大们如怕仇人追赶,只管万安就是。韩玮闻言虽不放心,也是无法。总算财可通神,有了准备总好一些。村人们倒也忠实,就是手脚太不灵敏。三人更是外行,在旁⼲急,不能相助,眼看他们由黎明忙起,好容易挨到傍午,才得⾁烂馍,居然未见敌人踪迹。三人一块石头落地,连忙先餐一顿,约计好三⽇之粮,因为图快,嫌室中大热,命人拿在外面冰冻好带。大雪奇寒,⾁一端出,不消半盏茶即行冻好端人。三人忙用芨芨草包好,收⼊行囊,又多给了几两银子,辞别众村人,即行上路。 按说敌人既未在当时追来,原可无事,偏生这些村人一共只甲乙丙三户人家,⽇常生活极为寒苦,经年也得不着一回⾁吃。那只山羊原是甲乙两家往哈密买盐归途拾来一只失了群的小羊,两下带回,言明合喂,年终宰了一同开荤,本没丙份。丙家人少,更穷更馋,端⾁去冻时,偏差的是他,心想今天平生第一次走好运,只用少许耝粮,得了十来两银子。甲乙两人素常不怎和我亲近,不过当时因为他两家磨现成的粮少,老爷要用得多,现磨等不及,没奈何才照顾我,适见自己也得了那多⽩花花银子,好似已经有些眼花。老爷太大们一走,剩这多好肥羊⾁,原是他的,决不会再分给我吃,何不趁此时机先蔵过一大块在雪里,等夜来无人时取出回家偷着吃?也尝一尝⾁是什么味道。当下趁着忙无人理会,塞了一块在雪里。人去以后,甲乙二人果然小气,只分了一略附残⾁的羊胛骨与他。丙蔵的却是斤许重一大块肥瘦适宜的后腿⾁,当时接过一尝,⾁味果然好吃异常,私心还喜,以为得计,谁知无心中代明姑等惹下一场⿇烦。 原来俞天柱和秦贤二人不但精通剑术,武功出众,人更机智多谋,长于料事,只贪鄙成是其大病,自从到了哈密,接着同警报,便带最后一拨人等赶往三道岭。这时冯舂因为误疑刘煌卖己,袒护至亲女儿,知情不举,故使圈套害人,正在拿话挤兑。急得刘煌呼天抢地,啼笑皆非,一听俞、秦等人到来,知二人贪财好⾊,明⽩事体,易于分正,又有私,不啻来了救星,连忙收起愁容,満面堆挤将出去。俞、秦二人人寨与众人相见之后,静听双方一谈昨⽇之事。冯舂背了刘煌,又向二人说起头两拨人⽩天就遇见许多怪事:在广漠雪地里吃了无数不见敌人的暗亏,和有鬼弄一般,闹得大家颠三倒四;未了遇见一形迹可疑的少年,动起手来,少年眼看被擒,忽又出现一矮子,放走少年,与众对敌,也不直伤人,只一味侮弄,又吃了无数的亏;好容易矮子忽然不见,一会雪中似闻有人对语,意思露出三道岭有通敌之嫌,等到追查,却又无踪,晚来果有先后伤人和明姑主仆逃走之事发生等情。俞、秦二人闻言,始未细一详审,恍然大悟,知道中了敌人反问之计。通敌之事何等缜密,岂有在雪天广漠中大声商量之理!明明故意陷害,假作怈露,好使自家內证,明姑恰在此时逃走,或者平⽇不善乃⽗行为,与外人勾通,也决与刘煌无⼲,否则刘煌决不致这般蠢法,出尔反尔、自害自⾝的道理。明姑再不就是负气被迫出走,适逢其会逃走,不是窜,便必蔵⾝近处。听刘煌所说,此女本领有限,婢女更是平常,怎会连伤了三个好手?行凶的就是女子,也必另有其人,否则仍是矮子作怪。看他事后平灭雪中⾜印,更见情虚,好似故意叫人疑心是个女凶手,否则何必多此一举?矮子即使反问弄巧,还许又是他闹鬼,不知用什法儿迫明姑出走,重又嫁祸于她也说不定。倒是沙兄所说周家客店五鼠投宿之处,情形大已可疑,如是敌,必非好相与,非亲⾝往查不易分晓。 二人这一阵胡猜,居然大半被他料中。因见刘煌焦急神气,想乘人于危,先弄一点油⽔,一面表示情。主意商定,先不向人说破,装着盘问,把刘煌请向别室,拿话一引,刘煌老奷巨猾,自然一点便透。二人办好易,才出来当众分说错疑中计之处,决意一面搜探敌犯踪迹,一面派人找回明姑主仆,多少能得着一些线索。因牛善外号天狗星,手下养有十几条极灵敏狞猛的蔵狗,此次出门,曾选了两条最好的带来,当下便命牛善率领罗为功、赵显、谭霸、王时、盖成伟、刘礼等六人,带了花青、大黑两条番狗和明姑主仆⾐履,前往三道岭左近一带搜拿。那两条蔵狗嗅觉敏锐,又经牛善加意训练,真个厉害无比,如在平时,明姑等三人早被迫上,送了命。一则牛善等路径不;偏生雪又积得太厚,那狗在雪中东钻西掘,好容易闻出点人的气息,走不几步又复失;加上昨晚有一大片地方的雪迹被人用飞剑平去,翻四散,闹得两条蔵狗时东时西,竟查不出准方向来。 牛善等七人直隶俞、秦二人手下,习气甚深,得偷懒就偷懒,不如五鼠办事认真,见狗扯掘了大半早晨仍在原地方打转,脚扒嘴拱忙个不休,累得汪汪直叫,没有一毫效果,料知明姑主仆残留的脚印和气息被朝来新雪掩盖,以致那狗没处寻。懒得久延,大家互相一计议,这差使定是徒劳无功,冰天雪地,四无人烟,往哪里捉人去?打不起主意,想往昨晚五鼠投宿的村中另寻一家歇脚,就便试探一回,等在那里用完中午酒饭,拣那有人家的去处略往探查,但能回去复命便罢,省得老在冰雪广漠中顶着劈面寒风无的放矢。好在凡事有俞、秦二人在头里,担不了多大责任。敌人踪迹难找,头子又没说出准地方,就有力也没处使,何苦多受这些冤枉罪!商妥之后,便引狗信步往前跑去。 走出没有三五里路,大家跑得正,那条花青蔵狗忽然纵向路侧,将头揷⼊雪中嗅了嗅,纵⾝一吠,另一条大黑也纵了过去。两狗嘴爪齐施,连拱带扒了几下,再抬起头来同吠了几声,往前纵去,照样拱扒一回,再往前纵。似这样闻闻嗅嗅,一路拱扒前进,连头也不回,迥非适才迟疑徘徊之状。牛善识得狗,知已发见逃人踪迹,心中大喜,立时改了主意,跟定二狗前进。毕竟积雪太厚,二狗嗅掘费事,没有平⽇迅速,快到午,二狗才将牛善等七人引到红山嘴魏绳祖家门首。这时正值蔡英去后不久,房主老驿卒将门上好,由院中旧通小门回转自己居屋用饭之际,牛善等不知室空无人,见狗止步,还当这里便是窝蔵逃人之所。因昨晚连伤三人,来时俞、秦二人曾嘱小心,敌人深浅未悉,意存戒备,不敢贸然闯进。先端详好了地势,然后分出四人,各持兵刃暗器,埋伏四面房顶之上,由牛善、罗为功、谭霸三人先用手拍门引人,再带了二狗越墙纵⼊,一声暗号,同时下手,一齐夹攻,二狗经过多年训练,是个哑口,临阵遇敌,讲究一声不出悄扑上前,张口就咬,真是做得机密异常,活似如临大敌一般。 大家分布好后,牛、罗、谭三人伸手一拍大门,紧接着一垫脚纵到墙上,将⾝伏下,侧耳一听,门里面全没一丝动静。回看二狗又在地下闻嗅,似要往屋那边走去,知道又有发现,但是逃人踪迹既到过这家,必在此逗留无疑,忙怒目用手一招。二狗原是偏着头缓步前行,边往回看,一见主人招它,倏地拨转⾝飞步往回跑来,晃眼跑到离门丈许远近,⾝子一蹲,箭一般纵起,越过围墙,直往门內院中落下。牛、罗、谭三人也跟踪纵落,伏⾝墙角一看,上房只有三间,一明两暗,左右两旁各有两问厢房,土垣茅屋,外观似陋,內里收拾得颇为整齐。中间室內家具整齐,壁有琴书,案设棋枰,纸窗竹几清洁无尘,两旁房外俱垂有华美重帘,决非甘、新道上寻常村民人家气象。所居地势又是那么偏僻辽旷,越当离题不远,只奇怪院中有不少脚印与雪里快滑行之迹,浅深不等,均未被雪盖没,室內陈设也是井然,房顶上炉烟犹袅,分明此中有人,并还不止一个,怎的不见人出,也没有一点声息?那狗也怪,落地后只在院內雪地里到处闻嗅拱掘,不时昂首摇尾,意似有得,却不往室中走进。越忖度越疑心主人是个劲敌,故意不动声⾊,一出手必是辣的,弄巧就许是昨晚飞剑伤人的那个凶手。正胆怯惊疑问,房上赵显、王时、盖成伟,刘礼四人已等得不大耐烦,直打手势询问。牛善还听得似有人在近侧“噗哧”笑了一声,先只当是同辈中有人笑他,当时并未在意,一想老等敌人出来也不是事,既然到此,终须会他一会。刚要张口叫阵,谭霸见他迟疑不进,已挨有半盏茶时,早沉不住气,先喊道:“我等业已登门拜访,屋里朋友们,请出来相见吧!”连喊两声不听答应。牛善意使狗当先闯⼊一试,以防中了敌人暗算,回首一看,那两条蔵狗闷声不响,正一递一个,抢先贴着墙往上直蹿,仿佛墙上蔵有仇敌一般,可是⾝刚蹿及墙头,便似被什东西阻住,退跌下来,急得那狗龇牙瞪眼,⾝上的长短⽑一齐倒竖。细看墙头上面并没有人,心中奇怪,当时反急于进屋查看虚实,以为那狗必定又是在墙上闻见什么气息才这般发急,否则房上还伏有四人,如来敌人,不会不被发现,便把狗招了过来,却不想那蔵狗能直跃五丈,横穿十余丈许矮墙,怎会屡次蹿不上去?也是牛善等七人恶贯満盈,该有几个遭杀⾝之祸,以致一时荒疏。见危不查,这且不提。 那狗见主人又伸手相招,仇敌咫尺,在吃了许多暗亏,迫于主命,不能报复,气得临去还回向墙头上狞目怒视,龇了龇牙,才行跑来往室中蹿去,一会转了出来。牛善等见仍无动静,罗、谭二人首先冲人,见左右两暗问內炕火犹温,只被褥大半新行揭去,余者陈设用具都和外屋一般整齐,更无一个人影,俱自奇怪,暗忖:难道这人未卜先知,不迟不早,逃得这般巧法?想了想,只得将房上四人喊下,一同搜检了一阵。见室內并无女子⾐物,看出房主未带家眷,必是新出不久,不似弃家逃走神气。虽然无故擅⼊人家翻全室,行同贼寇,于理不合,但是二狗寻踪到此决非无因。好在官私两面论力论势都可横行,无容顾忌,意就在室中守窝待兔,好歹也闹个⽔落石出。正计议间,王时忽然往院外一探头,一眼看见厢房侧面隐有一个泥柴和制的小角门,雪中碎泥块甚多,好似原有此门,当⽇方得开通,因门与土墙一⾊,粘雪甚多,乍看不出,忙奔进来悄声和众人一说,又以为敌人蔵在隔壁,既然避人,⾜见心虚胆怯,本领也必有限,不由胆子顿壮,纷纷出屋,连人带狗正要破关直⼊,忽见小门开处,慢腾腾走过一个瘦矮老头。 又想起昨⽇头两拨同曾在雪中吃了一个瘦矮老头的大亏,明知大敌⼊门,来时还这等从容,决非易与,不由又是一惊。先下手为強,不问青红皂⽩,大喝一声,各举器械一拥齐上,便要下手。 这老头正是房主老驿卒,他自将适才沙、崔二仆扯的残物⾐履扫拾整好后,吃饭时说与老伴知道,先还当他说梦话,几经赌神发咒才相了信。老夫商量,室中许多设备动了可惜,除贵重⾐物蔵起,准备天好送往大城变卖外,意全家由隔壁移居过来,享几天现成福。乃子在驿中未归,乃和媳妇要收拾厨下残食用具,原要老头子等着一同过来,他喜兴头上偏要先来,方吃了这场虚惊,几乎送却老命。其实他是老眼昏花没看见人,这七个冒失鬼却加了错爱,当是存心做作。等他闻得众人呼喝之声,刀光闪闪杀到跟前,疑心強盗打劫,吓得战兢兢一跤跌倒,口中直喊“大王爷爷饶命”牛善等刀鞭并举已快打下,见他如此脓包,方知认错,连忙收手,喝起问话。总算那狗比他们还有一点眼力,竟未上前,否则夹颈一口,便是要了他的老命了。一会隔壁婆媳二人闻声赶来,见七人声势汹汹,也错疑強人打抢,吓得抖,直喊“大王爷爷饶命”牛善喝道:“谁是大王爷爷!你们他妈嚷些什么!我们是办案的官人,你们只说真话,便没事了。”于是老小三口又改口称了老爷。当下牛善开始盘间,老小三口也实话实说,除不知的事,如明姑到了、魏绳祖被擒出走等情而外,从魏家租房读书习武起,直到今早不知何时出门,随后命人送信与二仆收拾细软退房,未后又来一北方口音的人来探问为止,俱都说了出来。 牛善等七人一听,虽料姓魏的必有关系,再一打听那北方人的容貌打扮,竟是头一拨燕山五鼠中的地行鼠蔡英,想必他得的信息真情要明⽩得多,闹了半天仍走在人家后头,⽩⽩惊惊疑疑费了许多小心,一无所获,不噤又好笑又好气,见房主老朽昏庸,村愚无知,所言谅无虚假,便也不再问,跑了半⽇腹中饿渴,想给些钱叫主人弄顿饭吃,一则怜他老迈,受了一场惊恐,二则吃好去办事。偏生那老驿卒生来死心眼,想起魏公子的许多好处,认定七人是群瘟神,巴不得他们早走好安心,自己福薄命浅,早来得了许多⾐物用具,午间差点废命,没有造化再要瘟神爷的钱财,明明魏绳祖所剩给他的米粮⼲⾁之类不在少数,一口咬定:“没有余粮,只老少三口人有一些度命的耝粮,情愿做来献与老爷,要命也不敢收钱,害怕雷打,不过平⽇都是现吃现磨,现成的不多,不够七人吃的,须得多等一会,并且无菜缺盐,须求诸位老爷包涵,将就吃上一点充饥。”说罢,一迭连声催着媳:“快去取来,当着老爷们现做。”这七人一路行来,深知甘、新道上民人寒苦已极,吃的既是耝粮,往往终年不见盐粒,佐餐之物更是不消说终⾝难遇了,平⽇満酒块⾁惯了的,一听,就饿也不想吃了。先还有一两个想吃点略填一填肚于,及至两婆媳取到一看,竟是半土盆又脏又黑、沙泥夹杂的耝养麦,还得等着现磨,不知要挨到什时候这顿美食方能下咽。谭霸首先嚷道:“够了够了!我们还是忍着点饿另找地方吃去吧,不必再费事了。”老少三口闻言,越发殷勤留劝,说:“相隔有人家的地方路远,雪又这大,走一天还不准遇见人呢,还是吃一点走的好。”牛善见他其意甚诚,反倒怜他穷老,转劝他:“雪天没处采办,些须存粮留着你们自用。” 说完,又拿了一锭五两头的银子出来周济他,才行起⾝。老小三口还不敢要,吃谭霸喝了几句才行收下。 牛善等七人哪想到上了老实人的当,饿着肚子一同出门,打算拿魏绳祖事做题目,将就代,赶回山吃饭去,谁知⾝才离开魏家,那两条蔵狗竟连带迸,往相反方的右侧面跑了下去。牛善猛想起适才狗原要绕屋前行,不肯进门,都是自己疑心逃人蔵在里面,⽩耽误了好多时候,事情一点未办;又见那狗照直前跑,只偶时略微闻嗅,好似所寻的人就在前面不远,毫无迟疑之状。他哪知雪中除逃人残留的气息外,还有新发生的原故,和大家一说,不噤又动了贪功之想,决计把带勒紧,忍着饿再赶下去试试。凑巧这回狗行甚速,雪也加大,七人着风雪,一口气追了有好几十里,大雪茫中也看不出前面有无人烟。雪中急行不比平常,都觉饥疲加。谭霸人矮肚大,又极爱饿,正看着二狗跑个不歇生气,想喊将回来喝骂,忽见二狗似箭一般朝前窜去,晃眼便被雪花遮没不见。七人知有原故,忙也加劲滑行。出去不过半里之遥,隐隐闻得人语喧哗之声,料是有了人家,精神一振,循声赶近一看,乃是一个小小村落,全村共只三儿户人家,村外还围着半条十多丈宽的残破大墙,那两条狗正从第一家土屋內将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衫褴褛的村人,各持锄钉扒之类,齐声尾随狗后呼噪作势,一个也不敢上前,意似想将二狗轰出村去;知道这些村人从没见过这般大的蔵狗,、心中害怕,那狗没奉主命虽不至于伤人,但是人若犯侵了它,必吃它扑倒无疑,村人惊叫追逐,定为此故。 牛善首先上前去喝道:“你们休怕!这狗是我家养的,不招惹它没事。你们哪个是村主?近前答话!”村人见来人⾐着整齐,俱各面面相觑,停了步一言不发。谭霸见状,越不耐烦,拿出北方土混混的派头喝道:“孙子!部问你们啦!到是谁?说话呀!” 村人听他出言耝恶,声势人,又是外路口音,益发胆怯,互相呑呑吐吐的答道:“老爷,我…我们这里都是庄稼人,没有村主。”牛善看出他们害怕,忙即止住谭霸,上前说道:“我们是办差的官人,知道你们都是善良百姓。不要害怕。只为大雪中了道路,肚中饥饿,想朝你们买点吃的,借地方坐一坐就走如何?”众村人一听,便知那话儿到了,因受韩玮等三人给了许多银两,明知是对头,本想不卖给他,经不起牛善直拿银钱打动,说:“只要献出吃的,不惜重价相酬。”众人先前吃过甜头,以为来人也和韩玮一般大方,明放着大半只羊和剩下的蒸馍,不比适才还须费事现蒸,为什不多卖一些银子来养家肥己?这等难逢难遇的事,居然一天有了两起。他这人数更多,出钱想必更多,岂可错过?适去三人只叫不说实话,并没叫不理睬他们,只要不昧良心说出去向,就对起人了。羊是甲乙二人共有,仍由甲乙二人出面邀客人室,说:“现成吃食只有半只煮的肥羊,馍却不够七位老爷吃的。如要,还得现磨现做,恐到晚才得,不能再上路了。”七人一听有现成吃食,还有肥羊⾁到口,俱各喜出望外,当下随了进去。丙因自己⾁既没有,现成麦粉早间业已卖尽,明见甲乙二人请去财神爷,却没自己的份,心中好生怨望,怏快回转己家不提。 牛善等七人到了甲家,见土墙土炕污积异常,村人更是耝愚无知,估量不会隐匿逃人,逃人也决不肯在此逗留,先并没有起疑。及至坐定,主人果端出几瓦钵冷羊⾁和十来块蒸馍,饿肚吃着,分外香美,大家都狼呑虎咽起来,又给那两条蔵狗拨了一些去吃。 乙村人在旁啧啧称羡道:“到底还是大地方的狗都有福份,还给它羊⾁吃。我们今天摸着吃这羊⾁,自出娘胎,算起来还不到十回呢。”牛善闻言,忽然警觉,暗忖:甘、新道上村民素来穷苦,连盐都舍不得轻易用,今⽇非年非节,怎舍得宰下一只肥羊大嚼? 只顾饥不择食,也忘了问他此羊何来,越想越勾起疑心,正要诘问就里。甲较年长心细,一听乙随便自言自语,深恐走嘴,引出是非,忙使眼⾊将他唤出,埋怨了几句,神⾊之间又被牛善瞧出几分,料定有事,格外留神观察,因大家忙吃要紧,先不给他说破,且等吃后再问不迟。那乙人又倔強,受了几句埋怨,一赌气便站在外屋门口,隔着泥门朝外看雪,不肯再进屋去,只由甲和家人去张罗来客。 也是合该生事,丙一人回屋,越想越忿,暗忖:都是多年乡邻,我就没得食物卖人! 容我跟进屋去帮着张罗张罗,老爷们走时,多少也可沾点油⽔,掏摸他两个赏钱也好,又费不着你们什么,怎这般没有情义!想不过味,一赌气,好处得不着,现成口福总还想有。先前雪地里偷蔵的那块肥羊⾁,因在甲家门口外面,作贼心虚,恐他看破,一直没敢去拿,原打算天人黑人睡后再取来吃,难得他家有客,定要紧赶着在⾝旁服侍,何不趁他决不会看到外边之时,取来与老婆儿子同吃?也气他一气,你为了钱,有好⾁只合给别人吃,我总落一个自⾝快活享受,看是谁比谁強?想到这里,也没和家人说,竟开了屋门,走往甲家门外雪中掏摸那那块羊⾁。乙正站甲家门內由隙外望,忽见丙东张西望低⾝走来,伸手往雪地里掏,心中奇怪,暗忖:这东西最不是好人,早晨我们便宜他沾了大光,连个谢字都不道,如今又往雪中掏些什么?这冷的天,也不怕把手指冻落。先当是室中来客进门时掉了银钱,被他看见,等人进屋,悄没声来取,反正不⼲己事,虽然厌恶,并未想管;后见他用力往上连摇带扯,不时回头向甲家门前偷看,神气和贼一样,不噤留了分心,看他到底拿的什么。这时丙正背向甲家,如一到拿起就走,本可无事,偏那那块羊⾁是乘热埋的,四外的雪都融成了冰,埋时又胡扒雪塞人,惟恐不深,取时自然非易,费了好些时,手都冻发了黑,好容易才把浮冰弄碎,连着⾁上面附着的冰雪一齐扯将出来,手一滑又跌到地上。乙见丙连雪扯出一大块,本没看清何物,及至雪散⾁现,丙拾起想跑回家去,才发觉他早间偷蔵起一大块上好羊⾁,立时气往上撞,大喝一声:“偷⾁贼往哪里走!”冲开土门,赶上前去,照准丙后心就是一拳。 丙也羞恼成怒,不肯相让,破口大骂,直说那⾁是朝来客人送的,自己为想吃冻⾁,埋在雪內,不与甲乙二人相⼲。还手动脚,打在一起。 屋里七人刚刚吃,闻得外面争打,哪还有不出来看之理?牛善一听话里有因,忙一歪嘴,马、赵、谭、王等六人便拥上前去,分开二人,一齐带进屋去,挨次一威吓。 荒村小民有什知识,甲乙二人把韩玮等三人嘱咐的话早吓得忘了个⼲净,丙更是气在头上,什话不说?不消两遍喝问,全都照实供出,不过只能供出逃人形相与所行之路,至于投奔何处却不晓得。牛善等七人问出前行尽是沙漠,只听说离此三四百里地名青石梁,有个大财主,好似姓吕,也没去过,逃人带有二⽇之粮,不知中间有无村落。料知所言不虚,逃人决往青石梁那方而去。彼此一商量,狗已闻出气息,逃人有两个女子,决难走快,况且先走还不到两个时辰,正追得上。馍已无有,且到前途看有无人家,再作计较,便将残剩的一点冻羊⾁连了蔵的一块一齐带上,决计乘追赶下去。因甲乙二人先都受了贿嘱,意助逃人隐瞒,心中不乐,行时喝骂了几句,说他们不该隐匿逃犯,姑念村愚无知,不加罪责。只给了一两银钱,算做半只羊价。命急速磨麦,归来时或许要用,不得迟误。另给了丙一两,并不许甲乙二人再向丙争吵,否则归途定然重办。说罢,带了二狗起⾝。甲乙丙三人见七人又恶又吝,归途还得给他准备吃的,好生后悔,互相自少不了一场埋怨。 且说牛善等七人吃之后又得了逃人踪迹,真是心花大开,精神抖擞。那两条蔵狗是一半代主寻敌,一半是想报适才用隔山打牛气功连打它们数次那人的仇;恰巧那人与逃人先后同走一路,气味更浓,又见主人步底加急,愈发往前飞跑,恰巧这一带的雪又下小了些,更易赶行。跑到将近⻩昏,那狗忽舍正路,往旁边山洼子里纵了下去。七人跟踪纵落,行约三五里,忽见前面峰环⾕抱中,隐隐有灯光在雪花靠洒中明灭闪动,算计逃人如走此路,凭脚程非在此投宿不可,益发有了指望。近前一看,竟是一所孤零零的大庄院,外有一圈大围墙,墙里院落极为宽广,少说也能容上三五百辆大车。房子位置在院落的央中,看去不下三五百间,通体被雪遮住,不知是土房是砖房,差不多每间房內俱有灯光透出,正中几大间更是灯烛辉煌,隐隐似闻笑语之声随风送来,因为那地方是一块盆地,所行之路较⾼,看得分外清⽩。 牛善等七人久惯闯江湖,一见这房子的情形,地势又那么偏僻,不由便是一怔,料定这家不是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也定是个有财有势、本领⾼強、走得通叫得出的大财主。先声夺人,不敢造次,互相立定一商量,谭霸道:“不⼊虎⽳,焉得虎子?那狗既引我们到此,逃人必在这家窝蔵无疑。休看他房大人多便被唬住,我们七个人谁也不是好惹的,怕他何来!且上前去见机行事,或是明着跟他要人,再不然趁他不觉,分出派两三位弟兄,暗中⼊內探明逃人蔵处,看住他以防走脫,再着人出来送信,你们再叩门和主人相见。这里不是青石梁,逃人或许也是路过借宿,与主人无什相⼲,未必就是同。我们和他先礼后兵,说好便罢,说不好连窝主一齐擒回京去,乐得多报点功,这也值得为难!”牛善冷笑道:“谭六弟,你说得也忒煞容易了。你想这广漠穷⾕,周围数百里不见人烟的地方,竟会有这般大势派的人家。就算他是正经商人地主,如非有大名头和本领,怎敢在此居住?如是常人,再有两千也不是我们弟兄七人对手。如是当年江湖上有名人物,现在洗手,在甘、新路上改业为商,或仍坐地分赃,朝远方做那没本领的营生时,我们平素与江湖上人为难不少,恶名在外,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算没有伤过他,相见时只一提名道姓,也决讨不了好脸嘴!我们人地生疏,他势雄力厚,知有什等样能人在內?一个玩不转,和头拨五鼠弟兄、二拨冯舂等一样,万里迢迢,跑到疆新来损兵折将。栽了跟斗不用说,回去怎样代?拿什脸面见人?头一样对手方的来历姓名和虚实深浅尚未摸着一点,怎么可以不问三七二十一,属螃蟹的横着就上!”王时接口道:“二哥说得有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别管本家是江湖朋友也罢,富商地主也罢,反正逃人八成许在这里不离。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卖什么总得吆喝什么,不能说看见差使扎手就不去办。反正天也黑啦,诸位弟兄的肚子也快跑饿啦,遇不上人家没法,既有人家,总得打搅他一回不是?咱们⼲脆什事不提,就说雪中路,上前叫门投宿,先见主人,治完肚子,该⼲嘛⼲嘛。您瞧怎么样?”罗为功在旁又接口道:“你说这两条狗也真怪!先前跑得那么法,一直在咱们前头,连想停脚歇一会都不成。乍见这人家,从坡上跑下去时,更像箭一般照直窜去。后来我瞧它走到这儿忽然瞧见什么似的,一同拨转头窜了回来。容我们走到,它就面向前扒着,也不再往前进,也不朝别处跑,跟那年房山县追小马,路遇大蟒以前的神气一样。我瞧有点琊行,别是这家主人真有点猫儿腻吧?” 牛善比六人较有主意,因自己是个小头子,丢了人不好看相,任凭众人纷纷议论,也不答话只朝定那人家细查形势,并筹计人门之法。又看出院左那一长排灯光绝少的房子是一列极大的驼马厩,益发不敢造次。想了好一会,才决定先照王时的话叩门投宿,见了主人,看待承如何,再探他语气。如逃人只是寻常投宿客人,没有瓜葛,再微露来意。他如懂面更好,否则相机量力行事,能对付得下,立时破脸动手,除逃人外,能拿几个是几个,不特功上加功,还可发一笔外财,两者都是绝妙。万一扎手,索用稳中之计。本家如是窝主,连夜搬兵,偷偷写一加急书信,打发狗回转三道岭与俞、秦二人送信,请他们连夜赶来,往返至多不过三两个时辰。本家多厉害也敌不过飞剑,此举定能成功。假使本家不是窝主,又不愿献出逃人,再关碍着别的情面,不便破脸,逃人少不得还要投奔青石梁去,那便跟下去监查行动,等逃人次⽇起⾝,暗中尾追,到了中途再行下手。主意想好,和六人一说,齐声称善,便一同下了坡麓,往那人家走去。 这番两条蔵狗只是在七人⾝侧随行,仍然不肯先跑。七人俱觉奇怪,因一路互商与主人相见时如何应对,走得稍慢了些。谭霸最是急,不耐烦道:“这般冰天雪地,还不早到他家暖和去?老啾咕什么劲!你们总怕漏了马脚,胆子这小,难为这多年来怎么活着!见面时我少开口还不行吗?我要先走了。”这时雪势渐止,行离那家墙外不过一箭多地,雪光辉映,除沿途坡陀微有⾼低外,越近那家路越觉平坦,积雪平铺,四顾全⽩。谭霸说完就走,牛善未及拦阻,又不便过于⾼声唤止,恐他叫门不善应答,忙即滑雪追去。两下相隔也只丈许,正行之间,忽见前面雪势微微凹下去,成一个两丈来宽、不知多长的圆圈,猛一动念,暗道一声“不好”脚底加劲,快追到与谭霸伸手可接的间隔,人已到了凹圈边上。踏雪滑行不比平地,一经看出前面有险,一面要忙着收紧脚步,一面要顾拉人,又是一个急劲,当然不易兼顾。牛善一把未拉住,谭霸冒冒失失,脚底一加劲,竟朝前滑飞出去。 那凹圈原是一个围绕庄院的大深沟,宽约两三丈,沟底另有一条小溪,宽只数尺,乃坚石筑成,环庄而流,流不到别处去。那家主人因为沙漠中⽔贵如金,知这伏波呷山中有不少山泉,只惜源流大细,几经苦心计,相度地形,造了这么一条沟渠。一面将那十几股清泉不择细流,大小都用竹筒铁管引向涧中;一面利用每年舂夏间积雪融化而成的短短十数⽇山洪,开了几条支渠,引⽔⼊涧,另设⽔车风轮,以为灌溉和全家数百人食用之需。平⽇除用大批驼马远出经商外,轻易不和人说出地名。即使路上有人动问,也只说是放青采药,设词掩饰。地非孔道,四外隔有沙漠戈壁,再加僻处深⾕,形势险秘,不是自己人,隐居已历十年,谁也不知道有此一块世外桃源。但是主人智深虑远,本领超群,因当年名头太大,短不了有人寻访,除因势利导,开辟垦植,生聚旧⽇朋友外,又在全庄內外设下许多布置。那沟由上至下深约五丈,涧深也有三丈,⽔最大时也难与涧岸相平。为防风沙污⽔,涧岸上种着数千株天山中所产的刺冬青。此树名为冬青,实与冬青不类,直⼲生,虬枝怒出,盘屈行伸,专生壑沟涧⾕之中,有一特:树繁叶密,见孔就填,又极易生长,能承重耐寒,经冬常绿,叶上有刺,故有此名。主人为了护涧,自建庄以来,便在沟底两边涧岸上沿着各种了一圈。五年过后,此树便⾼数丈,繁叶依荫,将全沟遮了个密不透光。可是此树长有一定⾼度,过此专一发枝添叶,上长便缓,所以隔了十年还未长齐上面沟沿,相差约有数尺。主人又另设了两条上下涧底之路,每值夏午炎热,便率领宾客家人前往沟底涧岸上避暑饮宴,绿荫如幕,不见纤尘,临流浮觚,引为至乐。这场雪落到树上积有数尺,恰好将沟遮没。 谭霸心耝气豪,专练硬功,脚力又极沉重,事前要是知道下面有沟,由沟沿上面用力滑出,那刺冬青极能载重,这两三丈阔的间隔,凭他本领,踏雪飞行尚不难一滑而过,不致坠落,偏是毫无所觉,以为沙漠中哪有河沟?只当平地中的低凹之处。那雪积得大厚,树已庒得够劲,哪再经得起有好硬功的人在上面用力滑起再重踏下去!无巧不巧,正踏在一块枝叶较薄之处。本来雪就没多乘得着,先漏落了好些,上面只虚浮着一层,下面却是空的,无论何人经此也要漏了下去,何况谭霸,当时觉着脚底一发虚,踏在空处,知道不妙,百忙中没有主意,想往上纵起,用出来的力量当然更重,一个猛劲,再也抓捞不住,连⾝带那一片浮雪直朝下面漏去,一下正从有刺密叶中穿过,觉着手脸奇疼,⾝已⼊险,更不知下面是刀山还是绝壑,惊心破胆中忙一运气功,⾝已穿叶而下,噗咚一声坠落涧底,仗着有些⽔,涧又不宽,仓猝中只喝了一口凉⽔便冒了上来。先还以为陷⾝雪窖,及至上了涧岸,觉着四外空空的,⾝被⽔浸,奇寒刺骨。总算那涧深在地下,比较气暖,积冰甚薄,否则任他硬功多好,硬碰硬,不死也带重伤了,这一来手脸的伤吃寒泉一全都冻木,反倒不觉得疼。惊魂乍定,忙伸手一摸夜行火筒,且喜⾰囊避⽔,尚未曾,拔了筒塞放出火光一照,才看出下边情势。一寻思,只有缘木而上最安,免得出声呼救丢人。当下把火筒揷向间以备应用,颤巍巍将两只受伤带⾎的手勉強了几,脚在地上顿了几顿,手脚臂腿一齐运用,忍着奇冷往上援去。 他这里⼊了寒冰地狱,却把上面六人急坏,已然发现前途有险,业已陷落一人,更猜那人家既设有翻板之类,益发不好相与,雪地无痕,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埋伏!一面还得加紧搭救谭霸。中间是虚的,更无落脚之处,不知怎生救法。想了想,只有隔着那条长坑⾼声喊出来人,明说无心⼊险求他救出才较稳妥,但又不知主人是敌是友,一个不巧,徒惹怄气,⽩送了谭霸命,还丢大人。正自为难,忽见前面坑边的雪无故微动,起伏不停。六人因那不当人落之处,万想不到下面是个空的,人已缘木而上。谭霸声音不⾼,又被冰雪遮住,透不上来,可怜他好容易上到树顶,手脚又被刺伤了多处,无奈枝繁叶密,积雪又厚,不会轻功,再上恐枝柔难已载人,更不能破雪冲起,急得取出间短鞭朝上打,轻声连喊了十几声“我在这里,快救我上去”上面终无回应,人已冻得支持不住,这一冷反倒急中生智,有了救星,猛想起这里不知离上面还有多⾼,⾝旁现有火筒,何不取出将这树枝点燃?雪一融化,透出火光,难道他们还看不见?这主意虽亏他想得好,其中还有若⼲不好之处:第一,那刺冬青虽有油易于点燃,但是上面庒着厚雪,融化成⽔流将下来,正好将火泼灭;第二,天气奇寒,火灭之后,融雪立时成冰,将密叶冻结一片,势更难上。谭霸通没想到这些,头一次将雪下面近处树枝晃开火筒点燃,枝上油重,发出浓烟,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正屏气強耐问,头上一烧断了的小残枝忽然断落,正坠在他的头颈里,还算好,⾐服冰没有点燃,可是冻⽪肤上滋的一声已烧了一下好的,同时上面的雪业已烘融,化成⽔雨一般往下淋来。火势业已延开,这才想起火在头上,近隔咫尺,有些不妙,万一顺势延烧下,岂非才离雪窖又人火海?心里一惊,一抬头,屏不住气,连雪⽔带浓烟昅了一満嗓子。刚想离开,忽听头顶轰的一声,上边带四外先融化的雪⽔齐往火盛之处聚拢,似龙泉飞注,大瀑布一般当头泼将下来,眼前一暗,火灭烟消,人却连烫带浇,闹了个⽔火既济,又被大量寒泉一,差点闭过气去,若非跨⾝虬柯之上,几乎被⽔冲落沟底。惊急惘中二次強自挣起,幸而点燃树以后,无心中把火筒⼊了⾰囊,没有淋熄。经了一险,本不敢再用火攻,但是此外又别无良策。想了又想,因看出树有油容易点燃,便将原策略微改变,先晃火筒相好形势,找定栖⾝之所,再从原处起绕树猱行,一路点了约七八处。心想:只要技能以着火,便不怕⽔大,屡灭屡点,迟早能将积雪融尽,冒出火烟求救。 这一回火势更大,雪融越多,可是上面六人已有了觉察。头一个罗为功听王时说,脚前坎中的雪无故微微起伏,走过来看,正赶上谭霸头次放火,底下层的雪消融了一大块,上面的雪自然庒将下去,陷下一个深坑,方自猜疑,牛、赵等四人也赶过来看。隔一会下面二次火起,虽仍被⽔泼火,初燃时枝上浓烟已从雪中透出了几缕。王时道: “冰雪里冒热烟,够多新鲜!这家子下面不定使的什么损主意呢!谭四大爷自从掉在芦坑里,一直没点动静,别是真到了姥姥家吧?”赵显直声⾼,平素独和王时谈不到一块,闻言有气,不噤嚷道:“咱们都在患难之中,这都到什么节骨眼上,你还玩笑啦!” 牛善听他说话老大嗓门,连忙低声喝止时,这密雪一漏空,声音便能透下,恰被谭霸一耳朵听见,也不顾寒泉浇注、淋漓満⾝与叶上的刺扎伤,一手持着火筒,一手当先遥护面目,慌不迭的绕向原处,朝上叫道:“我在这里!没有淹死,待会可活不成了!快想法把上面的雪打开,用绳子系我上去。”六人闻言,惊喜集,立时住了争论。其实那凹地积雪也不过三四尺厚,再被火一融,陷塌大块,所余无几,极易施救。当下六人手忙脚,一齐动作,先听明上下间隔和谭霸存⾝之所,各使兵刃一路掘杵,顷刻工夫便弄开一个雪洞。谭霸又请众人先缒下一件⽪大⾐去,连头带手全蒙住,用绳系好,以免再受刺伤。从密叶丛中拉了上来,打开一看,连冻带伤,周⾝⽔,外加许多⾎迹,简直不成人样。 大家忙分⾐服,就雪地寒风中与他穿上。潭霸还真不含糊,战击着満口二十八个好牙齿,一说涉险经过,俱知那人家决不好惹。依了牛善,恨不得知难而退,免得找上门栽跟斗,无奈说不过去。再者谭霸冻伤得那个好人样儿,长途雪路,怎能行走!总算知道下边虚实,没有埋伏,尽可由这岸到那岸踏雪飞过,无庸先唤主人,示人以不武。当下命两条狗先过去试一试路,犹恐蹈了人的覆辙,⾝上还系了绳子。那狗不知怎的,行时偏又是迟迟疑疑,露出前行畏怯之状。众人料定凶多吉少,事已至此,没有退理,经牛善向狗发了一次威,两狗才缓缓踏雪过去。牛善、罗为功、王时三人俱精轻功,当先滑行,施展踏雪无痕的功夫,两丈宽沟一跃而过,众人也都相继飞⾝越过,脚踏实地,这才放了点心。牛、罗二人二次翻回,双双挟了谭霸双臂,再飞向对岸。这一来大家都存了戒心,谁也不再抢先,径由牛善、王时两个会耍花⾆的上前叩门,余人立得稍远一些,暗中戒备。 牛善行近庄门,见二狗没有跟来,方自诧异,忽听墙里面嗡的怒吼了一声,立时百吠齐鸣,势如嘲涌,其声似⽝非⽝,听去烈猛异常,甚是惊人,怪不得二狗胆怯不前,想已早就闻出气味。七人闻声越发气馁,勉強一叩门,那门竟是铁的,虽有铜环,并无门,正端详间,似闻远远一声呼叱,吠声立止。接着一片铃声,门內有一极重浊的川音说道:“门外头是谁个?既会上这里来,就不晓得拉沟边的通报铃?亏得李幺爷今天因有生客到此,叫把花儿们锁起,不放出屋。要不的话,不把来人咬死喂啦才怪。我才吃了点酒,又犯病啦,打摆子一样尽抖,上头都知道啦,躲不得懒。快看看,乖儿子们!”牛、王二人听这人说话太已含糊,连气都不。这倒不错,人还未进门,先成了他的儿子,心中有气,又不便于发作,只得耐心等候,以为门就开了,谁知过有顿饭光景,门內笑声隐隐,门却没有动静。王时忍不住又拍了两下,门內换了一人发话道: “你们大远跑来,多的都等啦,这一会都等不住!个老子还要到上头请钥匙去啦,忙些啥子?”王时耍惯贫嘴,听门內人说话似有心似无意的,先把来人当儿子,还可作为话不留神,说连了宗,这位竟以老子自称,气实忍不住,刚想还他两句,忽又听一人远远由內进跑来,⾼喊道:“诸位快到后院去看看大金、二金进栏没有?李么爷说,这里经年没得外客来,客人大雪天远来不易,已喊上厨房准备上等酒席款待。花儿们叫得太恶,怕来客披⽑带⽪带有两三个。花儿关在屋里没啥子事,万一大金、二金把他们伤了,不好意思。”牛,王二人先听传话之意甚善,刚听出主人有好客之心,底下的话却又连了宗,拖泥带⽔,有点成心骂人似的。总算这回来得倒快,话声甫止,铁门上便有了响动,连二人寻思的工夫都没有。先是门內铮的一声,跟着丁零零一片铃声,门便滋滋移动,一会门当中底下先现隙,晃眼分两边缩人墙里,当中还有一整块铮光明亮的钢铡,也由门当中缩了上去。这才看出那门竟是內外层铁板,当中还夹蔵着一面与门大小相同的钢铡板。门既如此,那围墙的坚固不用说了。 门开人现,面前已换了一副境界:数丈宽二十来丈长一片驰道,当中的雪已然扫开,仅剩薄薄一层雪底,两旁的雪积有人⾼。由外到內点起两行纱灯,不下四五十盏,俱都由反穿豹⽪短⾐、头戴⽪兜、⾜登牛⽪雪靴、手穿⽪手套的精壮汉子举着。那开门出来延客的是一个少年,也是那等打扮,只帽子是雪貂⽪的,一见面便问道:“二位尊客雪天黑夜老远驾临,有啥子事请说出来,好替二位回禀家主。”牛善见主人在顷刻之间布置成这般势派,纵非先知来意,也是成心炫露,否则对于一个寻常投宿的生客决不会如此待承,哪敢怠慢!便恭⾝答道:“在下等共是七人,带着两条狗。原来疆新访友,今⽇乘兴出来行猎,不想雪中路,误涉宝庄。雪厚天黑,无处栖⾝,为此登门求见,但请借一席一餐之地,暂度今宵,明⽇早行。劳驾给回禀贵上一声,感谢不尽。”那少年闻言,便问:“还有五人二狗现在哪里?”王时往后指道:“就在前面不远。雪天黑夜,人数又多,打搅贵上,心实不安。”还要往下说时,少年已向侧门房前站定的一个长⾐大汉喊道:“崔头儿!你照话请示幺爷一声吧。”王时不便再说,回顾那大汉,正是那第一个发话的人,听少年把话说完,答道:“要得。虽然先前有话,还是回一声的好。莫怪花儿们叫,果不然客人是有狗在里头。”边说边往门房里走,却不往里边去。 牛、王二人见上房是数百间群聚正中,靠墙两面虽有两排马厩和住房,俱与那门房间隔甚远,毫不相连,他人不⼊內,怎生回法?难道由外通內,还另有地道不成?方自纳闷,又听门房中一片铃声和那重浊门音在回话,听不甚真。说没几句,那长⾐汉子便走出门房来,遥向少年喊道:“二老!么爷还是那句话,叫客人狗全请进去。今晚没我的事啦。”说完又缩了回去。 牛、王二人连听那大汉说话永没分家,一较滋味,简直有心骂人,好生愤恨。少年见二人面带不悦之容,似已瞧透,说道:“还有五位尊客和两条贵狗,都请随我进去吧。 适才尊客来意已由管门的回过了。家主人五位都上了几岁年纪;这多年来照例没送过客。还有那管门人是我家老人,跟随家么爷都有四五十年了,情不好,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再喝上一杯酒,格外连混一片。外客不知,还当他安心挖苦人哩。其实他人却是个滥好人,久啦就知道啦。请二位尊客多包涵点吧。”王时一听这小子说话客气,嘴里更损,不点明还可故作不知,这一点明,连他自己人都听出,更可见他成心坐实了骂人不是?越想越有气,当真当假都不合适,只得装未听见这一层,与牛善一同答道:“贵上年⾼有德,我等素昧平生,雪夜登门打搅已自不安,怎敢劳动?大已岂有此理?只不知五位贵上是否一家?尊姓大名请阁下说出,少时相见也好称呼,免得当面失礼。”二人原因这家形迹可疑,气势不凡,又有五个主人,想先探出名姓来历,以便通名报姓时或真或假作一准备。谁知少年看去不过十七八岁,说话却极老练,闻言便知用意,存心给二人一个闷葫芦,接口答道:“这倒不消。家主人隐居这山里头已有多年,不遇对心的人,哪怕和他在一堆盘桓个十天八天,也未必肯说他自己的事。不过知道他五位的人也多,尊客都是北方大地头的人,久在外边跑,见面总该知道。不消问啦,请走吧。” 二人无奈,只得召手喊过五人二狗,由少年当先领路,一同往里走去,快要走到当中大门,两条蔵狗忽将长尾夹人二股,立定不行,露出十分害怕神气。牛善先听群吠之声和对方语气,已知这家必养有恶兽猛大之类。二狗久经大敌,曾遇见过好几次猛恶之物,连虎豹长蛇都敢拼命上前力斗取胜;近门时屡显胆怯已觉奇怪,忽又这般从未见过的畏葸之状,若非有极厉害无比的克星,决不至于如此。自己带了那么威猛出名的蔵狗,却在人前示怯,脸上无光,正低声喝进间,忽见门內风雨廊上灯火光中,有一条金⻩⾊⽑茸茸的长影一闪。少年便抢着跑进,奔了过去低喝道:“二金,你还不快滚回栏!吓得人家可怜都不敢进来了。”牛、王等七人听来老大不是滋味,那唤着二金的仿佛是猴非猴,不知是何猛恶之物,狗都如此害怕,凶恶可想,各自面面相觑,心里打鼓。少年已然快步走出,悄对众人道:“这是家幺爷在天山跟朋友借来与大金配对的一只金星碧眼狒狒。因它喜食兽脑,尤其和狼狗之类的东西过不去,所以贵狗见了害怕。今晚尊客叩门时,家幺爷已然想到。大金孕怀,命人关了起来。只这二金,来才二三年,野未退,制它的人没在家,家主人们又爱它,不舍得用強,见它力说不惹事,就由它在外,没收进去。如今我已赶开了,只管连贵狗一起请罢。” 七人闻言,也不知如何答才好,只得拉起两条夹尾巴的蔵狗,相率同进。⼊门一看,门內是一条风雨走廊,连那数百问房子围住,又宽又⾼,当中二门,重帘低垂及地,适闻笑语之声已听不见。牛善心中不噤又是一动,暗忖:这里与适才沟对岸来路相隔不下里许,回廊深屋,重帘低垂,虽然雪势渐止,气甚厚,便站在院外大声疾呼也难听见,何况密室中笑语之声,那是如何听得?越想越怪,不觉⾝已随⼊。二门里形势更奇:当前一条甬路,宽约三丈,长有一二十丈,整齐齐直通到底,现出第三座门,两旁相对着有不少间房,外面俱有门帘挂住,地下全是磨砖对的大块细砖,当中丈许和与每一间室门相通处全铺着寸多厚的软毡,四壁俱上有淡青⾊的油漆,估量也是砖的,壁间镶架着各种兽头,通体整洁,净无点尘,加以明灯辉煌,三五步便有一盏,俱是薄如蝉翼、上绘各⾊彩花人物山⽔的大宮灯,宏丽壮观。都中王侯第宅虽然比此华贵,也没有这样雄伟的气象。七人才脫荒寒,经此奇遇,几疑⾝在梦境,不由目眩神摇起来。尤可怪是这么长大的地方,不见一个火盆炉炕之类的东西,却是其暖如舂,比起院外几差了一两个季节,都料越这样越非善地,但也无法,只得硬着头⽪随了少年又走。一会行⼊三门,少年口里微哼了一声,门里走出两个短装⽪⾐的童子,将帘打起。⼊內一看,门里只有两丈见长、横与外间相等的一间房子,并无多的陈设,一边有一长排朱红木椅,门角设着一大一小两只火炉,炉旁各有一桌,桌上有架,嵌⼊墙內,放着无数大小茶具酒具,架侧墙上各有五尺长三尺⾼的小门关着,不知何用。到头处也垂着一幅门帘,房內还有三个童子,几个着长⾐的,看见客人,俱都垂手起立。七人多半以为到了地头,有两个冒失的正要过去为礼请教。內中两童已过去将靠里一面的门帘打起,另一小童便当先抢进,微听轻喊了一声“客到”便奔出门来相请。牛善忙把狗放在外屋。七人刚一进门,便觉眼花缭,目五⾊,直似到了帝王之家一般。 原来这里方是主人延客之所,大厅宏敞,差不多占了十来丈方圆的地面。家具陈设乍看也数不清,金石书画、鼎彝玩好,无不毕具。四外门窗俱有锦樟垂掩,想是要观赏窗外雪景,好些俱已卷起。正当中一座大捕木的炕,一边坐着一个矮胖老头:上首一个面⾊红如朱砂,颔下银髯长几及腹。下首一个面⾊如冠⽟,手执一串佛珠,大如龙眼,在手里摩弄着,偶一触动,发出珍珠之声,颜⾊黝黑光亮,也是満口⽩须,只略短一些。 炕前排着两列六个茶几十二把硬木太师椅子,上面铺有虎豹⽪褥;地下⽑毡比外面所见更为精美。二老见七人进来,一同从容立起,走下脚踏凳,点首为礼。⽩脸的先笑道: “雪夜长途,诸位远来不易,且请坐吧。”牛善等七人连忙躬⾝施礼答道:“我等雪中路,误人宝庄,多蒙庄主盛意相待,实实感恩不尽。”说时,红脸的一个忽,指谭霸说道:“这位朋友怎成了这个样子?看他脸上紫⾎,莫是掉在前面沟子里,让刺冬青树叶刺伤的吧?先时受冻发木还不妨事,一暖和可就受不得痛了。”谭霸先时鼓勇挣扎,还不觉伤处怎样,及至⼊门走这一路,反受了室暖如舂的害,渐觉伤处疼庠作,万分难耐。因一行七人就自己最为出乖露丑,王时的嘴又刻薄,更恐外人见笑,再三咬着牙勉強忍耐,其实人早不支,一被点破,不噤心动神馁,不特伤处奇疼⿇庠,头脑还昏眩异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中发恶,再也忍受不住,脚腿一软,便往地下要溜。牛、王二人挨他最近,忙即伸手扶着,没让倒地。王时更厌恶他平⽇爱吹大气,无端心耝自恃,丢人现眼,偏又不早不晚在这时晕倒,气得借着扶持,用重手捏了他一下。⽩脸老者似已看出,忙道:“二位不必发急。这刺冬青毒极,如换常人早挨不住了,能支持这一路,真还亏他呢。我这有药,请扶他卧倒,等一会我来医他吧。”牛、王等六人忙道了感谢,先将谭霸扶上炕去卧倒,重又道了扰。二老同笑答道:“萍⽔相逢,总算有缘。不消客气,随意分坐谈天吧。”说完,红脸的只一举手,仍坐上首炕上,并不让客。 ⽩脸的因座位被人占去,自向太师椅上坐定,好似代已毕,你们来客爱坐不坐? 六人虽觉主人神态惬赛,但是悚于声势和二老的雍容华贵气度,只得各自落座。⽩脸的道:“诸位来意,我们已然晓得,不消说了。但是名姓还不晓得呢。”牛善来时原想不吐真名实姓,后听少年说主人年⾼,共是五位;⼊门所遇的人多半川音,一路心中细想,进二门时忽然想起几位当年名震江湖、现已隐迹无多的老前辈来,不觉心中微悸,惟恐所料如中,事更扎手,嗣见二老长相⾝材那般奇矮,自己虽未见过,竟与传说的类似,再一听所问的话,分明虚实互用,语出有因,暗忖:这五人如果同是矮子,那便定是适才所料无疑。对付得好,不过闹个空⼊宝山无趣而归,一个应付不善,休想囫囵回去。看主人今晚情势,也有点先礼后兵之概,万万耍不得花巧,自找苦吃。莫如把胆子放大些,拿出江湖上的规矩,向他实话实说的好。这一寻思,未免答话迟延,猛一抬头,见二老目光正同在自己脸上,神威炯炯,似有不悦之容,又见王时嘴⽪微动,似要张口,恐他答错改不了口,连忙摄定心神,躬⾝起立答道:“晚辈牛善。”接着分指六人,代报了实真名姓。偷觑二老面⾊转和,越知说真的好,便像下属见了上司一般禀道: “此次实打京里来,奉命擒拿一名要犯,由甘肃追踪到此。不想昨⽇发生无数波折,晚来又伤了三名同伴。晚辈七人奉命踩缉凶手,⽇间沿途追踪,得知她主仆还同了一个男的,往青石梁投奔一人,不知名姓。追到此间天已昏黑,看见府上灯光,意求借饮宿,适才叩门,初遇尊管,不知家主何人,未便明说。今得拜见二位老前辈,实是三生之幸。 真人面前不敢假话,还望宽容一二。”二老闻言,红脸的无什表示,⽩脸的哈哈大笑道: “好的好的,难为你有胆有识。远来难免饥寒,等我医好你这同伴,人席喝两杯再谈吧。”随说随命取药。适才少年便走向壁间,开了一座橱门,从里取出一个小药箱过来。 牛善乘机问道:“晚辈久慕鸿名,已非一⽇。幺爷可就是当年川东五侠中的李老英雄么?”⽩脸的点了点头,掀髯微笑道:“你真是好眼力。老夫李清茗。”又指红脸的道:“这位是我二哥彭。齐、孙、郝三位也都在此同隐。”王时等五人先见牛善忽吐真情,执礼甚卑,心中还在奇怪,听到后来主人竟是当年名満天下、威震川、湘的剑侠川东五矮:齐良、彭、李清苕、孙同康、郝子美五人,个中孙、李二侠,一个外号哑昆仑,一个外号赛达摩,尤为厉害,所炼飞剑俱是峨眉派正宗传授,已练到上乘地步。 孙、李二人还是亲戚。孙姊次娴是李的结发室,內外功和剑术俱臻绝顶。当今即位之初,曾命多人⼊川延聘。就在那一年,六人全家不知去向,有的说是拔宅飞升,已然仙去,一直未再听人道起,不想却在这大漠荒寒之区相遇。这五家六位剑仙,本人撇开,便是他们的门人子女,点点年纪就享盛名的有二三十位,休说自己七人,便把宮门三杰会放飞剑的人招了来,也未必讨了好去,无怪乎人家有这大势派,当下俱都起立,躬⾝重又施礼,乞恕不知之罪。二老只将头微点,挥手仍命坐下。接着李清曹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粉、七粒朱九,仍命少年将箱放好,取⽔调敷灌治,一面吩咐:“摆席,可请大爷四爷五爷出来与客相见。”少年连声答应,依言理办。那药真个灵效,谭霸本已昏得人事不知,自从敷上药粉服了朱丸,不过盏茶光景,猛的急咳一声,便自止痛醒转。 二老又命人取来⽪⾐,打来脸⽔,与他换洗。谭霸起⾝,一听说主人的来历姓名,偏巧他⽗亲谭文真生前在川、湘为人保镖,遇见大盗花五豹,几遭不测,多亏李清苕路见不平,助他脫险成名,受过救命之恩,真是久闻大名,立时扑地翻⾝跪倒,说自己本是湘人,道起前事,先代乃⽗叩谢救命之恩,又拜谢适才医伤之德。他这几个头和几句话一说不要紧,后来却救了他的命,此是后话不提。 一切停当,少年复命道:“大老爷五老爷就到,四老爷命小的回禀,说幺老爷所说与前言不符,和么老太太在后院与⽇里来的两位女客同吃了。大老爷命韩少爷来补他空,说恰好十二人做一桌吃,吃完⽔烟就来了。”正说之间,牛善等七人见门帘启处又走人两个矮老头儿,⾝后还跟着一个仪容英俊的少年。那两矮老头一个不胖不瘦,⾝量比较略⾼,皓首银眉,目若朗星,也是长须下垂,又⽩又亮;一个⾝形奇矮,瘦小枯⼲,脸上満是皱纹,面黑如漆,没有胡须,五官四肢无一不小,只二目神光远,迥异常人,如论生相,直和猴子差不多少。七人中牛、谭二人比较得知五矮来历,估量此人必是五矮中的那位智囊:⽔镜子郝子美,生平疾恶如仇,专打不平,遇敌时有名的毒损坏,最是招他恼不得。那前一个自然是老大哥芙蓉剑客齐良了,只不知那⾝后姓韩的少年是谁?方揣想间,李清首已迈步上前去说道:“大哥五弟,想不到他们真乖,见面就说实话。內中还有我一个故人之子,闹得倒成了我的客了。老四又发闷气,他姊姊一说,少时就好,莫理他,我们且吃酒去。”这时七人个个兢兢战战,把嚣张之气全暂收起,早站在一旁垂手肃立,等来人缓步走来,各自上前行礼,自称后辈,道了仰慕。齐、郝二人微一点首,彭便说“⼊座”七人匆匆向少年举手为礼,连姓名也不及请教,四老业已先行,只得相随在后。牛善细看少年,面有怒容,心下好生估掇,揣详主人语气,虽拿不定到底是吉是凶,肯给来人医伤,又套出当年情,想必不致太错;因下人称他少爷,以为必是本家人,便放放心心跟去。 四老并未向进来那门走出,竟向壁间走去。七人方自不解,彭忽伸手向壁间一按,唰的一声,那漆有花纹的墙忽然现出一门,里面明灯辉煌,比起正厅还亮。室不甚大,约可容得三五席,四外另有起坐之处,锦茵绣褥,与正厅上的家具陈设一般华美。一个大圆桌设置正中,四童侍立,冷盘酒果均已设好,极为丰美。四老也不客气,举手一挥,各自随意人座,并未分什么宾主,主座倒被姓韩的少年坐去。七人不敢多说,各自坐下。 李清苕道:“我们人吃了,狗呢?可领去给点吃的,它这一天也累得够了。”一童领命而去。牛善知道这狗没有主人的命,饿死也不肯离开原地方,想说又觉不便,心想小童拉它不走,必给它端吃的来,何必多话?正悬想问,热菜已上。李清苕命少年先斟了一巡酒,说了声:“大家随便吃喝,不必拘束。我们多少年来不向人用客套了。好酒好菜,不吃是自己和五脏过不去。”七人也看出四老神情,拘礼反倒不美,躬⾝道扰谢罪之后,便大吃大喝起来。三五道菜后,先去童子归报说:“客人的狗倔強不走,怕它饿坏,已提到厨房去喂牛⾁吃了。” 七人一听大惊,那两条蔵狗差不多有小驴大小,钢牙利爪,猛恶非常,又受过多年苦心教练,那会武艺的人丧在它爪牙之下的,少说也有过十多个。虽说未奉己命不会伤人,但是要強它离开,死也不行,怎会被他乖乖提走?正惊讶中,小童又嗫嚅着向李清茗⾝侧说道:“二金见小的从厨房回来,磨着小的,定要代它通禀求情,看看来客。因没奉命,怕幺爷爷生气不敢。现在门外等候,请幺老爷示下。”李清苕闻言,笑对彭道:“二哥,都是你这兽王惹事,无缘无故,大老远捉回一个⺟拂,记得才来那些⽇,闹了个马翻人仰,好容易才制服住。前年还嫌老的一个不够,又向老狄借这么一个公的来配对,虽然不似⺟拂初来野难驯,但是它在北天山松活惯了的,总是不肯⼊栏。这倒好,索越来越上脸,要见客了。你还不教训他一顿去!”彭道:“你还说呢!都是你那三姑娘惹的事,无缘无故当它面说,三道岭来了狄家⽗子对头,早晚前往生事,弄巧还许找到这里来。它一听,当时便要回山杀敌卫主。多亏孙四弟打了它两下,⺟的又強留它,才没有走。这时请来见客,不定又是哪位仁兄仁弟的姑娘姐小使坏。这东西心如金石,它既有此意,強不许见反倒出事伤人。明⽇来客在路上走,哪防得了许多! 还是容它见一见,说明的好。”说完,又喝问那小童:“这是谁命来的?不说讨打!” 小童变颜答道:“小的不敢说。实是李三姐小和孙大姐小说,与他主人作对的,是个北方口音、⾝子⾼大、面有一块疤痕的人为首,早晚或许要来。它听在心里,适才来人,便要出见,被夏明赶走。小的送狗去厨房,不合对它说来了北方客人,你怎没看见?就磨着一路跟来了。”彭道:“我知你闹的鬼不是?还不叫他滚进来!”一句话出口,一个怪物已应声而⼊,到了席前。 牛善等七人见那怪物⾝⾼约有八尺,人立而行,満⾝⻩⽑茸茸,走动处自成波纹,闪起千万朵金星,好看已极。两条长臂直垂及地,似可伸缩。头上金发披拂,扁头凹鼻,巨眼碧瞳。起凸⾎盆一般的利口,露出两排钢牙。爪利如钩,倒曲。间还围着一片虎⽪,遮住不便之处,真是生相狞恶,看去威猛无比,厉害非常。两狗闻味胆裂,必是为了此物无疑。那金拂好似深通人,一到筵前,先向四老跪了一跪便即起立,睁着凶光四的一双碧瞳,向七人挨个看去,看到谭霸面有伤痕,越发注视不已。李清苕大喝道:“这是我故人之子谭霸,新受的伤,不是你那面有疤痕的对头!凭他们七人,谁也不敢上北天山去。看完啦,还不与我快滚!”那金沸闻喝,立时嘘的应了一声,又跪了一跪,返⾝退出。 七人听出那面有疤痕的,必是同来三凶中的冯舂,只他对俞、秦二人说过北天山狄梁公⽗子形迹可疑,这里如何知道?照此看来,三道岭一言一动之微都瞒不了人家,这回办案决定凶多吉少。正自触目惊心,未坐韩姓少年又奉命二次敬酒。七人举杯逊谢之后,齐良笑指少年向七人道:“你们知他是谁么?”七人俱说:“适才匆匆一见,恕未顾得请教。”李清苕哈哈大笑说:“他便是与刘明姑主仆同行、你们要捉他往三道岭去的那韩玮呀!”七人一听。立时似晴天打了个霹雳,个个心寒胆怯,面面相看,做声不得。要知后事如何,且看《天山飞侠》。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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