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立天中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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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岳立天中 作者:芦雅萍 书号:40883 | 更新时间:2017/9/17 |
第四章 | |
⽟纯是一介“鬼才”这一点,只有打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雪如心里最清楚。 昨天的接风酒上,申⽟纯和狼哥两人龙争虎斗,结果喝得大醉。酒宴结束时,雪如派人用轿子把他送回了家。因放心不下,一大早便提了两匣子老年人咬得动的酥软糕点、两盒藌饯果脯和一小坛陈年老酒,一是拜望拜望几年未见的两位老人;二是看看⽟纯,顺带商量商量女校的事情。 说起这个申⽟纯,他和雪如同住在山城西关,两人是⾚肚儿长大的朋友。 几年前,他跑到舅⽗的旧部当了兵。他供职的队伍开拔到汉后,不时过江来找雪如聚聚。雪如和翰昌两下约定回山城后,雪如便过江去,鼓动他一起回家乡做事。⽟纯因在军中也没有什么硬实的后台,混了两三年,也不过在团部当个抄抄写写、递递送送的文职小员官,早已觉得乏味。噤不住雪如的三两撺掇,立马就摩拳擦掌起来! 两人原定好的:雪如这里一面处理一应的事务,一面等着翰昌的电报。因为,得不到翰昌舅⽗的准信儿,眼下的事也不能贸然辞去。 可是,这时⽟纯家里突然发来了急信:⽟纯的爷爷病重,想要最后见⽟纯一面。⽟纯才匆匆先一步独自赶回了山城。此事也算真巧,若再晚上五六天,他想走也走不了了——南北两军突然宣战,上司岂能允许他此时离开军队? 几年不见,⽟纯的⽗⺟乍一见雪如竟长成了虎虎实实的一个壮小伙子,直喜得拉着手儿,半晌不忍放下。 雪如和⽟纯的⽗⺟拉了一阵家常话,⽟纯的⽗亲就吩咐家人去后面叫少爷过前庭来。不大功夫,⽟纯便从后面赶过来了。 他见雪如穿了一件月⽩青的湖绸夹衫,好一副明眸皓齿、神清气慡的模样。自己呢,却因刚刚起,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来见客,先自不好意思起来。 ⽟纯在一旁的红木椅上坐下,对雪如说:“昨天为你接风,大家一⾼兴,都放开了酒量。谁知竟喝了那么多,怎么回家的都忘了。到这会儿,我觉得眼前还直转圈儿。” 雪如知道,⽟纯素来都不大胜酒力的。然而,他的拳猜得却甚是厉害,几乎很少有失手的时候。故而,平时同学好友相聚对饮,也不大见他有醉倒的时候。谁知,昨天偏偏碰上了胡狼哥,仗着英雄好量,猜拳上总也不赢⽟纯,结果把个犟劲儿给上来了,偏要和⽟纯斗一斗的。一来二去的,狼哥输得实在不少,可毕竟有酒量在那儿撑着,倒也没显大醉;⽟纯这里反倒过了量。尽管雪如在一边还悄悄地替了好些,害得狼哥不住地嚷他、罚他,终究也未能让⽟纯免了一场大醉。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纯的家人这时过来说:“后面少爷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雪如便起⾝向⽟纯的⽗⺟告退,两人一起来到后面⽟纯自己的屋子。 ⽟纯今儿穿了件土布的夹衫,一双苍⽩纤细的手垂放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这个⽟纯,虽自小喜好武术拳脚,可单从⾝段相貌和言语做派上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生就一副冷面书生相:直削的鼻梁,薄而有型的嘴,一双秀长的眼里总是含着些忧郁。加上他凡事漫不经心地,情又十分內向,故而,在军队的两三年里,竟没有人发觉他⾝上还蔵有相当⾼強的武功! 他平时练功的习惯也奇特:每天总是天不亮起⾝,独自觅寻一处冷僻无人之处,幽灵般地拳脚一通。只因为没有后台近人举荐,平素又不大善于奉上司,别人也只当他纯粹一介无大材料的文弱书生罢了。 且莫小看他表面文弱瘦小,⾝上除有⾼深的功夫,还蔵着不易为外人看出来的热情仗义、思维机敏等过人之处,更有着常人不大有的一种暴发力。他像一把深蔵于鞘、柔韧无比的宝剑,一旦出手那时,无论在拳脚还是兵器上,猝不及防之间的那种杀伤力,实有腾蛇袭雾、伏豹出击之厉! 申家在山城也算得上是颇为殷实的人家了。家里开着一爿祖传两三代的老杂货铺,另外也有不少的良田骡马。所以,⽟纯自小倒没大受过什么艰苦⽇子。又因上面连着几个都是姐姐、最后才得了他这么个老生子,故而甚得⽗⺟疼爱。幼年时,因他的⾝子骨成⽇多病多灾地,他⽗亲便让他跟着雪如的大哥和新军退伍的舅⽗两人习武健⾝。此后,倒也真的不大生病了。可从外相上看,⾝子板儿依旧还是那样单薄,不似雪如那既精壮又魁梧的⾝段。 两人略叙了几句,便议起筹办女子学校的事务来。这时,⽟纯的家人用托盘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饭。⽟纯问雪如,见说吃过了,便挥挥手对家人说:“我这会儿还不想吃,先撤了下去吧!” 雪如忙说:“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还讲这个虚礼?你酒醉初醒,及时喝些热汤补补最好不过了!”⽟纯这才让重新摆了上来。 雪如和翰昌已经商定,任命⽟纯担任教育会劝学所的督学官,并兼任女子学校校长。谈到女校的筹办和教师的选聘时,雪如道:“这次办女校,不仅要让生学念书识字,更重要的是要引导她们反对封建礼教,反对旧道德和旧风俗,学习生新活。若能聘请到一两位读过新学、思想开明的女老师,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可惜,在咱们山城,恐怕一时还寻不到这样的人才。” ⽟纯拦住他的话头:“慢着!雪如,这你可错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外面,你怎么知道,咱山城寻不到这样的人呢?” “哦?山城也有读过新学的女子么?”雪如奋兴的问。 “你不知道,这几年里,咱们山城至少出了两三个省立完中、省立女子师范的女秀才呢!嫁到外面、离开山城的不算,眼下就有一位:省立女师毕业,若论起才学胆识和琴棋书画,恐怕连好些有学问的男子也未必能赶得上的。”⽟纯道。 雪如忙问:“是哪一位?” “若说出来,这个人你也知道——我表妹,崔文菲。” “哦?是她——!” 雪如记起来了,儿时,⽟纯常向自己提起过,当年自己也曾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中岳庙会上,雪如和⽟纯几个小伙伴儿正好遇上她一家四口。⽟纯隔着轿帘把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不知⽟纯当时和她说了些什么?雪如见她捂着嘴笑了笑,一双黑玛瑙似的大眸子忽闪忽闪地只管打量着雪如。再一次是在⽟纯家里,那天雪如到⽟纯家时,见⽟纯正在院子里教她用飞镖掷树上的梅子。那天,她穿了件藕合⾊的撒花夹袄,两朵丫头髻上着长长的五彩丝带,五彩丝带直飘到肩上。齐眉刘海刀切一般整齐。一见雪如闯进院来,她转过脸来,用那黑玛瑙似的大眸子忽闪了雪如两下“倏”地一闪,人就不知躲哪儿去了。 看来,大了几岁的她知道害羞了。 文菲从吴家坪回城的这两天里,天上一直飘着绵绵的细雨。 “舂雨贵如油。”这样的和风好雨,──在山城可是多年也难得一遇的。 文菲的娘家住在城南关一座普通的青砖黛瓦小院里。院子不大,却是四四方方,有前庭也有后院。堂屋傍门一棵老石榴树,石榴花开得红的。南墙角上有一株大皂角树,墙头上摆着几盆草花。整个院落拾掇的又⼲净、又利落。 小时候,一家人跟⽗亲过着一种迁移动的军旅生涯。⽗亲告老还乡后,娘、文菲和弟弟才得以随⽗回到山城老家来安居乐业。然而,只谁知,过去因,加上⽗亲离开山城前原有正,而且正的娘家在山城乡下还是颇有些势力的大户人家。所以,当初跟⽗亲回山城后,颇受了一阵亲戚的冷落和岐视。⽗亲为了她们娘儿仨免受委屈,才专门另置了这处小巧玲珑的别院来安置她们房屋。 因正无出,中年得子的⽗亲对文菲姐弟俩便异常疼爱。自幼就令文菲和男孩子一样读书识字。文菲天资聪慧,不仅诗词书画样样过人,八九岁上便能抚琴、昑诗、对对子。⽗亲兴之所致时,偶尔也会让她在客人面前小试⾝手的。文菲小小年龄,每每出语惊人,令客人啧啧称奇,也给⽗亲脸上增⾊不少。 一次,城西的刘举人来家做客。他正在堂屋和文菲⽗亲说着闲话,见十来岁的小文菲手里举着几枝红石榴花从外面跑进来,问⽗亲花儿开得好看不好看?刘举人因早听人说,崔家有个女儿,小小年龄就聪慧过人、答对如流,便有心试上一试。他笑望着小文菲道:“石榴树上结石榴,一年结实几颗子?” 文菲转过脸去,望着刘举人,黑玛瑙似的眸子忽闪了几下,心想:这位刘老爷忽然来这么一句,恐怕不只是在问自家的石榴树一年能结多少石榴,而是出了一副上联,等着自己的下联呢! 这时,她一抬头,正好看见一对燕子从外面飞回来,落在梁间的燕窠里,哺育那呢呢哝哝的几只幼燕。于是顺口接了一句:“燕子窠里孵燕子,舂半孵儿三两只。”答完,脸儿一红,转⾝便跑出门去了。 这下,直令刘举人惊愕地愣在那里了!半晌才转过脸来,对文菲⽗亲伸着大拇指夸道:“老哋!崔兄的千金果真了得呀!” 文菲⽗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娘的出⾝一直是文菲心中的一个谜。 文菲只知道,娘一定受过很好的教养,不仅颇读过几本书,也会得几个字画几笔花草鸟鱼。娘平素是总暗下心劲儿,决心要靠自己的这双儿女为自己争得在崔家的地位。因而,在教导自己和小弟上面所花费的心⾎,倒比⽗亲还多得多。别人家是严⽗慈⺟,崔家正好相反:戎马倥偬大半生的⽗亲,对儿女只是一味地宽爱。娘呢,反倒成了教导孩子的严⺟。 这种教导,──她就是要靠这一双儿女为自己争得在楚家应有的地位和面子的。使得文菲的內心和外在举止形成了一种反差:她娴淑沉静的外表是自小被⺟亲严格管教和束缚出来的;而热情奔放、望渴自由的心灵却是天生的。 文菲十五七岁那年,世代书香又与崔家几代好的城西吴家坪吴拔贡家,托了城北付老爷做媒,为吴家四少爷求婚。文菲⽗亲当时既没应允也没有推辞,只向保媒的人提出要单独约见一下吴家四少爷。 几天后,翁婿二人在两家共同的朋友刘举人的府上见了面。文菲⽗亲与吴家四少爷单独攀谈了半⽇,大家又在一起用了酒饭。凭自己闯世面多年的经验,文菲⽗亲认定,这位大家的青年公子,算得上是一位知书达礼、温柔敦和的年轻人,这才答应放心地将女儿许配与他。 这时,女子学校刚刚在省城兴起。⽗亲拗文菲不过,与吴家商议同意后,她才得以到省立女子师范念了几年书。女师毕业后,她原打算再去读中西女子大学的,然而,所有的愿望却随着⽗亲的病亡猝然破灭了。 ⽗亲去后,⺟亲只能指本无法靠⽗亲留给她们⺟子下的并不多的一点田产为生,本没有能力供给她再读什么大学。文菲这时才清楚,此生,自己想要成就一番巾帼大志的梦想怕是毫无指望了。 毕业后,她也曾在省城整整滞留了一个月。眼见同学们一个个回家的回家、嫁人的嫁人。家中有些背景的,也有极少进了府政做事的,也有出国留洋的,而她却是一无背景、二无资本。虽说,等在省城让人帮助找一个公立学校的教师职位,倒也不算难事。可是,噤不住⺟亲一趟一趟地派人来接来催。无奈,只得暂先回到山城再作道理。 回家以后,才知⺟亲急着让自己回来,原是因吴家催婚所致。见⺟亲和吴家已经商定下了婚期,文菲无可奈何地独自大哭了两场,最后也只得从命。 还好的是。于是,到了吴家后,文菲感到⽗亲为她选的夫婿还算没有错——家境富裕倒是其次,相处的⽇子里,文菲看出,那看吴家四少爷吴宗岱倒也是一位颇为温柔知音知之心的公子哥儿。因而,渐渐地也她想就把那份心⾼气盛的梦想给湮灭了。想来,此生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在社会上挥洒一番,可像这般,能天天,和丈夫一起,读读书、写写诗、散散步,有琴棋诗书相伴,不为生计发愁地一生闲适,也算是很不错的归宿了—— 孰料婚后不久,在山城流行的那场大瘟疫中,吴家坪一下子染死了老少一百多人。年轻温柔的宗岱竟也在那次瘟疫中不幸染疫而去! ⽗亲和、丈夫,命运中这两个不可替代的支撑者相继猝然离去,仿佛天塌地陷一般,使文菲而年轻的心灵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原本热情向上、充満自信的她,开始萌生一种宿命的困惑来。 舂风舂雨催人更生伤愁悲绪。 文菲伏在自己闺房的书案前,信手在一张小笺上填了一阕《捣练子》: 山竦竦,月溶溶,片片浮残云点点星。蜡炬成灰潸作泪,浥红痕泣透绢绫。 看了看,觉得犹不能尽抒伤情,于是又重填了一首: 心迥迥,意憧憧,寸寸柔肠缕缕情。雨骤风⾼惊⼊梦,叩窗夜漏到天明。 填完词,改了几番,却觉得没能够化出什么妙句来尽全,毕竟心中有些不如意。此时屋內的光线渐黯,她的心情也随之更加黯淡起来。 天空飘落的霏霏碎雨,积在瓦棱上,再顺了房檐落下时,聚成了大滴大滴的⽔珠。那⽔珠儿连绵不断地滚跌下来,砸在窗前新绿的蕉叶上“嗑嗒、嗑嗒”不停地响着。听上去空泛而单调,更添了人的几分惆怅和无奈。 正寂聊无趣时,透过蕉叶隙,忽见有人撑了一把青油纸伞进了院子。待那人将伞儿旋开时,文菲方才看清了:原来是萍踪浪迹好些年的表哥申⽟纯来了! 文菲前天从吴家坪回来就听⺟亲说了,几年前跑到南方当兵投军的纯表哥最近回来了。眼下,正和人一起在城里办什么公立学校呢。听说还当了校长和劝学所的训导,这阵⽇子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回家吃。不知这么晚了,表哥冒雨赶来有什么事儿?想是这会儿公务忙完了,听说自己回城了,才赶着过来探望一回的? 因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兄妹,也没有可避讳的。文菲出了门,站在顺廊沿下叫了声:走过来。 “表哥——!”文菲站在廊下叫了一声。 纯表哥收了油纸伞站在那儿,秀美的眸子満带笑意地上下打量了文菲一番:几年不见,表妹显得清瘦憔悴多了。见她这会儿穿着一⾝镶边的湖蓝府绸夹袄,梳着S型的圆堕髻、额前留着燕尾式刘海。,两只大眸子里含着一一种淡淡的忧郁和无奈,童年的活泼热情如今是了无踪影了。 “表妹!你几时回来的?” 文菲走过来笑道:“大前天后晌。”说着,抬头望了望天空:“上屋吧,天还下着呢!” ⽟纯依旧站在那里:“⽇子过得可真快呵!一晃就是就是几年了!” “你整⽇过着萍飘篷转,云游四海的侠客⽇子,自然觉着快了。” ⽟纯微微一笑:这个表妹,自小都是伶牙俐齿的,从没有让过自己一句! 这时,⽟纯看见舅妈从后院一路赶了过来,一边热呵呵地招呼着他。⽟纯便问候舅妈的腿痛可好了些儿?又问他上次带来的药有效没有? “前几天贴了两副,果真见轻了。”文菲娘笑道。 ⽟纯一边把手中的礼盒子给了舅妈,一边用手拭了试头发上的雨滴。 文菲道:“娘!表哥还站在雨地儿里淋着呢。” 文菲娘道:“看看我,只顾着说话呢!快进屋擦擦吧。” ⽟纯表哥一面朝屋走,一面道:“这点儿⽑⽑细雨儿,碍什么!” 进了屋,文菲忙拿了脸盆架上的⼲手巾来,让表哥擦了擦头发和脸上的⽔滴子。文菲娘张罗着为表哥沏上了热茶,又从里屋端出来一碟子敲裂了嘴儿、壳儿被炒得焦脆的松籽儿和⽩果放在⽟纯⾝边的桌上。 ⽟纯笑道:“舅妈,我从小就喜吃这两样,你一直还记着呢?” 文菲娘道:“想着你早晚也要回来的。所以,闲下没事时,天天用小钉锤儿敲一些儿,放着等你回来吃。” ⽟纯擦了擦头上的雨⽔,便坐在条几前的红木椅上,一边嗑着松籽儿,一边对文菲和舅妈讲起了这些年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 文菲在一旁,一味地只是想打听外面都开设了什么科目的⾼等女子学堂?每年留洋的人里面有多少女生?这会儿有没有在民国府政和在军队里做了事、担了职务的女子等等。 文菲一面听表哥说话,一面看他今儿穿了件瓦灰⾊⽑葛料子的军式制服,人显得比过去又拔又精神的,眼神也比过去也多了几分的深沉、少了几许的顽⽪。 ⽟纯和文菲讲着外面的事儿,心下也在暗暗打量着表妹:此时的表妹,儿时那份天真活泼、热情快乐的模样不见了,换却的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凄惘和离神情。 这时,不噤想起当年的事来:当年,只因⺟亲和两个姨妈年少不谙世事,一心要替那个被冷落的“元配”舅妈打抱不平的,因而,时不时总要生法子挤兑一番这个新舅妈。⽟纯清楚地记得,在那年大年的家宴上,⺟亲和另外两个姨妈、一个婶娘合起伙来,挑起了一场是非,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在这样的家宴上,按理说,是不当有“做小儿”的位置。令这个舅妈当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实在无法下台。最后借故抱着儿子文茂,扯着文菲先去了。 姑嫂之间,从此再无法和睦了。 其实,⽟纯打从十几岁时,就开始悄悄心仪这个表妹了。因而,在自己婚事上,一直都是“⾼不成低不就”的。最后,⺟亲问及他究竟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才満意时,他才呑呑吐吐地说,除非遇上一位琴棋书画样样过人、还要有一双天⾜的女子,他才肯谈婚娶之事。 ⺟亲想了想,最后才有些恍悟,于是就试探着问他:“文菲表妹那样的,合不合你的意?” ⽟纯登时涨红了脸,再也不说一句话。 后来,⺟亲为了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托人或亲自登门向舅妈求和。当舅妈最后得知这个小姑子主动和自己求和的真正意图时,就对来人道:她的女儿虽是庶出,可是,就算老在家里,也一定要攀一门书香官宦人家的⾼台阶不可,决不会随随便便许给哪家开杂货店的土财主! ⺟亲无奈,只好又从舅舅那里打关节。舅舅虽心里也很喜这个外甥,却也不想拗了爱的心愿,因与文菲娘商议不通,事情便搁在了那里。 后来,⽟纯忽然听说表妹被舅⽗许配给了吴家四少爷的消息后,竟然大病了一场。及至表妹从省城回来,和吴家四少爷成亲时,他还不得不強撑着送表妹出嫁。因为山城这地方的规矩是,打发妹子出嫁,一般得由一个娘家哥送到婆家的。文菲没有同胞长兄,其它几位表兄,舅妈也不大看得上眼,最后还是委托了他。他又不好明说理由推脫,只得硬着头⽪答应了下来。 送亲那天,外人不知他原本就不胜酒力,更兼心內郁闷着一段心思,更是沾不得酒的。然而,经不住吴家亲戚的轮番热情劝酒,结果,弄得他在喜宴上醉得一塌糊涂,还莫明其妙地哭了起来。 众人还道是吴家家族人多客众,照顾不周,委屈了这位亲家表少爷了,心下俱都不安,都过来好言慰抚。最后,人事不省的⽟纯是被亲戚们架到马车上的。 是后不几⽇,他便背着家里,跑到舅⽗当年的旧部投了军。 后来,⽟纯在外面听说表妹文菲孀居的消息后,⽇夜兼程地赶回了山城,央求⺟亲再去崔家求亲。 谁知,这时⺟亲偏偏拿起大堂来了,说文菲表妹虽说人生得好看,肚子里也有学问,却并非什么福寿之辈!申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如何肯冒险让儿子娶回一个寡妇来家? ⽟纯好说歹说,最终也没有说通⺟亲,一跺脚离了家,又是两载未归的! ⽟纯原本內向之人,这一段心思,除了⺟亲知道,他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所以,文菲至今也无从得知,一向只是把他当成自家的同胞长兄。 表兄妹两人在屋里说着话,文菲娘起⾝去了灶房,准备留⽟纯在家里吃晚饭。 ⽟纯也不客气,任由舅妈忙和去了——这些年来,虽两家的⺟亲不大亲近,可因他十来岁上就跟着舅⽗学刀弄的,和舅舅的其他两三个徒弟一起,一天到晚地跟在舅⽗庇股后边转。这样,除了一层亲缘关系,还另多了一层的师徒亲情。从没有因两家⺟亲的不睦而影响他与舅⽗、舅妈的来往。这多年来,与舅妈的关系一天天倒亲近了。舅⽗过世后,他依旧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探望。就算出去在外的这些年,也从没有断了常常托人给舅妈捎信、捎物地回来。 如此这般,渐渐地,⽟纯在文菲娘眼里,倒更像是自己的娘家侄子了,家中凡有大事,只要他在城里,总要让人叫了来商量商量。 此时,⽟纯和文菲扯起了他们要在山城创办一所国民女子学校的事情。文菲觉得好惊奇:才几年的功夫?连这山野小县也要开办女校了?虽说几年前省城就有了女校,可那毕竟是省城啊! 表哥带来的这个消息,仿如一缕舂风,一下子吹皱了文菲心內的一池静⽔。 这时,纯表哥把女子学校缺乏女教师,教育会长杜雪如请她到女校做教师之事,以及杜先生希望她勇敢冲破旧风俗、希望她能做山城女权表率的话说了一遍。 文菲听到这里,立时就觉着自己的心砰啊砰地剧跳了起来:“表哥,你说的,这…这是、是真的吗?” “平⽩无故,哄你做什么?” 文菲动得一下子涨红了脸。她站起⾝来,在屋內走过来走过去:“哦,天哪!太出人意料了!” 转而,又见她面⾊沮丧地坐了下来:“嗳!表哥,只怕我娘不会同意我抛头露面、出门做事的。再说,还有吴家那边,恐怕也不大好说通…” 纯表哥神秘地一笑:“你顾虑的所有问题,我早已替你想好了对策。现在,只要你自己愿意,其它的一切你统统不用担心,吴家那里自有孟知县和杜会长他们去通融。其实,吴家那边,你本就不用管他们!至于舅妈这里,你更放心就是了:待我略施小计,便可马到成功!” 文菲依旧有些担忧地问:“表哥,你说,像我现在这样,真的还能出门做事么?我心里慌得很!一点自信也没有了,也怕见生人了。又离开学校好几年了,我怕自己什么都难做成了!”说着,眼里涌出一些泪花来。 “你一个女子师范的⾼材生、女才子,你若做不好,还有谁能做好呢?表妹,我告诉你: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当然会全力帮助你的。可是,你自己必须得先拿出些努力和勇气来才是!你的理想、命运、今生今世的成败得失,很可能全可在此一举啦!” 文菲似乎于漫漫无际的暗夜突然看到了一抹希望之光!她的眼中蓄着泪⽔,心脏咚咚地剧跳着,脸儿通红,两手攥得紧紧地:“天哪!正是这样。表哥,你可要全力帮助我啊!千万别让我⽩喜一场!若是那样,你倒还不如从来就不要告诉我的好!”⽟纯道:“表妹,只要你自己下定决心,尽管放心在家等我的消息好啦!” 待文菲娘进屋时,纯表哥转了话题,问起表妹新近又作了什么新诗?说好些年不曾读了,这会儿很想再看看。正好,堂屋的条几上有一本文菲平时常看的《李易安词选》,书里夹了两张小笺,文菲菗出来递过去道:“这两首是我新近填的。你愿看就看,只是别笑话我就是了。” 纯表哥拿起来,细细地读着,不噤连声赞叹起来:“表妹!你的词风比过去更凄冷孤绝了。句句皆是因情而发,故而毫无造作之嫌,读起来令人觉得格外清丽婉约、口角留香。” “表哥出去几年,嘴学巧了,会哄人啦!这不过是胡划一通,借以打发时光罢了。哪里就说得上清丽?又岂敢奢谈什么婉约?还‘口角留香’哪,真真让我汗颜!我闷在家里,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快变成一个呆子了。你这般哄我,我倒还当成真话听呢。”文菲笑道。 “我真的是打小就喜你的诗词文章。像什么‘落红已是舂尽,此恨不关风雨’啦,‘夜一伤心风雨冷,落红垂泪两无知’啦,还有什么‘独坐花荫下,抚弦待月归’啦等等清奇凄婉的词句,我至今都不曾忘却的。”⽟纯道。 “快别再笑我了!统不过是仿制所得,全是少年时代的胡作非为。如今你还提它?真让人愧羞死啦!”文菲红着脸儿一面笑、一面说。 直到这会儿,⽟纯才重又看到了表妹童年的一些影子来。 ⽟纯反驳道:“就算是仿制,也一样能成为好诗佳句的。殊不知古往今来,有多少大学问家又何曾忌讳过仿作的?只要用得⼊情、仿得精妙就算是佳句。你看,宋词上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古人整句套用的又何止一两个?王子安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八个字,今人借代的又有多少?” 这时,他又有意对舅妈说:“妗子舅妈,我这些年在外面,也算是长了些见识。可是,在女子中,像表妹这样有才的女子真是少有。她若生成男子,在我们这茬儿人当中,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的!混到这会儿,若说武略,至少也能像舅舅当年一样,混到了营长、团长;若论文韬,也早该在府政任个什么五品、六品的官职了。” 文菲娘听了这话,眼圈儿一时就红了起来:“不是我夸她疼她,这孝顺上是不用说的了。只可惜她生了个女儿⾝,这就先命薄了一半。又加上没了她爹,这还不说,更难的是又没了男人。没了男人倒也还是有限的,最苦的是她连一男半女也没有留下,竟比我还不如呢!”说着,満脸的泪⽔滴滴嗒嗒地坠落下来。 文菲听⺟亲说到此处,噤不住一时也滚下泪来。 ⽟纯见状,赶忙又道:“舅妈也不必为此难过。如今这年月,可不比过去的年代了。你不见,现在到处都是在倡女权、行新政的?我在外面,见到人家那里好些女子,有的在府政做了不小的员官;也有的⼲脆就在军府政当了女军官,骑马打和男人一样在社会上做大事、挣钱养家,神气得很呢!其实,凭我表妹的才学,我看,终究也会遇上出头之⽇的。” 文菲娘拭着泪道:“话是这么说,可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呀!况且又是在这么个穷山窝儿里,哪里会有什么出头之⽇呢!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宽宽我和你妹子的心罢了!嗳!为她,我这心肝肠子不知都碎成几截儿了。” 文菲听⺟亲如此说,眼中的泪更是止不住了,哽咽道:“娘!和表哥几年不见了,不好好儿的说些⾼兴事儿,老提起这些伤心话做什么!” ⽟纯见文菲泪眼朦胧的样子,心內也酸楚得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妗子舅妈,这会儿毕竟是民国了,你不知道,这时外面府政里的好些事情,还非请女子来做不行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咱们山城这小地方,就算表妹能碰上什么出头的机会,恐怕你老人家也不一定肯让表妹出头露面罢?” 文菲娘说:“这你就看错你妗子舅妈啦。我虽不如你们年轻人有见识、有学问的,可也算是多少念了几年的书、识得几个大字的人,也算有些见识了。你表妹不拘在什么地方,若真有出头之⽇的时候,我才不会像那些小家门户的女人,只图着自己的虚名儿,倒去挡闺女的活路儿。” ⽟纯这时转脸看着文菲,眨眼一笑。 文菲这时才明⽩,表哥说这一排子话,原是专为着⺟亲露些真话的。不噤向表哥报之一笑。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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