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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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黄河故道人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51 | 更新时间:2017/9/16 |
第四章 | |
场灯熄了,剧场暗了。乐池里的灯光溢出来,在红丝绒的大幕上缀了一条光亮的底边。 音乐骤起,狂飙般地席卷了座无虚席的观众厅。 他无比奋兴地听见自己的琴声谐和地镶嵌在这宏大的乐声里,他还听见每一件乐器的声音都谐和地镶嵌在这宏大的乐声里,互相融⼊,互相依傍,互相衬托,互相照耀着。他富有表情地拉着弓子,他的手指异常自如地在指板上活动,滑行得极有把握。他听见了自己的琴声在这乐声里异常的和悦起来,于是他便越发的自信大胆。他忘我地拉着,记忆了自己是坐在最后一把提琴的位置上,忘记了自己卑微的位置。 大幕在合唱声中拉开,一片异常的光明照耀进来,使得乐池的灯光暗淡了。 他被一团灿烂的光明包裹住了,这光明来自四面八方,穿过他,互相叉起来。 他进了中学。他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姓顾,他教语文。 除了语文,他还会打篮球,会画画,会弹钢琴。 中学有一架钢琴。有时候,音乐课是用钢琴上的。 黑得发亮的键嵌在⽩得发亮的键上,顾老师只会按⽩键,不会按黑的键。他只在⽩的键上弹,他只弹一个曲子,那是一个有点想叫人转圈的曲子,顾老师叫它作“波兰圆舞曲”还解释了圆舞曲。那是每小节三拍“(同:口彭)嚓嚓,(同:口彭)嚓嗦”他示范着。他弹得很练。当他弹起来的时候,便眉飞⾊舞,⾝体摇摆,一会儿朝后仰,一会儿朝前趴。三林觉得他弹得复杂极了,⾼明极了,好听极了,十分的沈醉。 外面场上在打球,球“(同:口彭)(同:口彭)”地投在篮板上,又弹回来。 他斗胆提出:“让我弹一下,好吗?” “行。”顾老师往旁边挪挪,让他站过来。他张开五个手指,按在琴键上,他没料到这声音会是那么微弱。他用了一点劲,又用了一点劲,他用了全⾝的力气,分明是按到了底,再也按不下去了。可是声音那么微弱。⽩⾊的和黑⾊的琴键闪着光亮,嘲弄似地看着他。黑⽩相间的琴键,叫他眼花,有点晕眩。他感到一阵虚弱。 顾老师得意地笑了,一扬头发,弹起了《波兰圆舞曲》。琴声象淙淙的流⽔,流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顾老师越发的伟大起来。 顾老师弹罢一曲,看看他,又笑了。他笑起来,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 “喜钢琴吗?”他这么一边⾼一边低地笑着问。 停了一刻,他说:“不喜。” “现在学是太晚了。钢琴要从小学,五岁起就弹。”他说。 他不说话。 “家里要有琴,要有人数。最好⽗⺟自己就会弹琴。” 他不明⽩,家里怎么能够有一架钢琴。 “海上,好多人家家里有钢琴。” 海上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顾老师的手在琴键上慢慢地爬着:“叮,咚,叮,咚。” “你家里有吗?”他忽然问道,挑战似的。 “没有。”他简捷地回答。 他倒不好说什么了。 他的十个手指一起按在了琴键上,发出了十分响亮的和声。“以前见过吗?”他问他,微笑着。 “见过。”他回答。 他似有些意外,看看他,然后把琴盖“(同:口彭)”地盖上,锁上锁:“打篮球去吧!” 三林脫下棉⾐,摩拳擦掌,他要好好地打他一家伙,他心里恨恨地想。他不知为什么十分气恼,气得心里发。他两眼直瞪着顾老师,十分想把球朝他⽩净净的脸上发过去。 球发出去了,胡小飞接住了,向前运球,却被顾老师锁得严严的,一步也走不动。他飞奔过来,拍着手:“胡小飞!”胡小飞把球传给了他,却叫顾老师劫走了。顾老师返⾝向回跑,跑得不快,却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势头。眼看着要追上,却永远追不上。球就象粘在他手上似的,又低又急促地直向前去。到了篮下,他虚晃一,球进了。 三林眼睛红了,他牢牢地跟着顾老师,却一点动他不得,反被他牵着鼻子満场地跑。跑着跑着,顾老师还回头朝他笑,左边的嘴角⾼过右边的嘴角。三林一阵晕眩,他几乎要向顾老师扑过去,可他扑不着他,他太灵活了,而且那么⾼大。 汗流到眼睛里,眼睛模糊了。可是他还是能够看见,顾老师跑步上栏的姿式有多么帅,博来阵阵喝采声,満场的风头全让他占尽了。汗顺着背脊往下流,似乎把鞋壳都流満了,脚重得抬不起来,棉绑着腿。 第一场结束了,他开解带,褪下棉,又把⽑线⾐扒了下来。然后,两手叉,大吼一声: “来啊!” 顾老师一只手顶着球,看着他,忽然噗哧笑了: “杨森多么帅啊!” “轰”的笑了。所有的人都转向他,有的弯下,有的坐倒在地上,有的⼲脆打起滚来。 三林低下头,只见上⾝是一件胳膊肘破了的⽩⾊的棉⽑袄衫,下⾝是洗褪了⾊的棉⽑,缀着一个极其新鲜的蓝⾊的裆,脚蹬一双老头棉鞋。他扬起脚,朝脚边的一只篮球狠狠踢过去,篮球飞过篮架,飞出围墙。 他永远消除不了对顾老师的敌意了,他恨他。他怀着报仇雪聇的决心等待着,有朝一⽇,要当众羞辱他。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幅漫画:一个人,头发纷地披在额上,象淋了一场雨似的。一张大嘴歪斜着,⾝上绕着一飘带,飘带是一条黑⽩相同的琴键,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波兰圆舞曲”画好之后,他坐回到座位上,看着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心中很是得意。 顾老师进来了,一眼看见了黑板上的画,站住在门口,端详着。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屏住气等待着,等待着顾老师怒气冲冲的大声发问: “谁⼲的?” 他就慢慢悠悠地站起来,说:“我。” “你诬蔑我!”他说。 “这上面写你的名字了吗?”他这么反问,态度十分友好。 顾老师端详着,然后慢慢地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在那张丑陋的脸的侧面加了几笔: “我的脸是这样的,腮帮突出,下巴朝前翘。” 他在下巴颏上加了一道线条。那张脸果然与他非常的相象起来。同学们笑了。 “画漫画要掌握对象的特征,加以突出、夸张。”他说“比如,画肯尼迪,就突出他的鼻子。” 他在黑板上练地画了几道线条,便勾勒出一张肯尼迪的脸,象所有的宣传画上那样,一手握着炸弹,一手举了支橄榄枝。 他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灰:“杨森同学,请你把黑板擦擦⼲净。” 他走上黑板,发怈似地挥舞粉笔擦,⽩灰飞扬开来,住了他的眼睛。他呛得慌,想咳嗽,却屏住气,不出一点声,似乎咳嗽一声便露出了软弱。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粉笔擦重重的擦在黑板上: “嚓,嚓,嚓,嚓。” 他咬住嘴。 他决定不放过他,他不放过他。他要牢牢地盯住他,伺机行动。 顾老师在此地没有家,住在学校后场边上一间宿舍里。下了课总在学校里和同学们玩,打球,弹琴,聊天。他聊天很有意思,天南海北,中外古今,无所不知。同学们都喜听他聊,下了课就把他团团围住,三林坐在人群最外边,远远地注视着。他并不是喜听他吹牛,只不过是要抓住一个机会报复他。他这么想,心中便觉得坦然多了。 “贝多芬,你们知道吗?这是一个德国的大音乐家,他写作了有名的曲子。后来,他耳聋了。你们知道,音乐家最重要的是一双耳朵,好比一个画家,没有了眼睛怎么画画呢?…” 三林恨恨地听着,他找不着一点机会羞辱顾老师。顾老师讲的东西永远是他不了解的,顾老师永远有着新鲜的东西可讲,他没有办法戏谑他,调笑他。他只有忍气呑声地听着。 “大家十分爱戴他,因为他的音乐,表达了民人的心声。有一次,贝多芬走在田野里,忽然,灵感来了。他耳朵边像是响起了一个音乐,其实那是响起在他的心里,因为他已经聋了。他蹲在路上,要把这音乐记下来…” 他听着。 “这时候,在他⾝后来了一列送葬的队伍。在那里,有一种信的说法,就是,假如⾝后走上来送葬的队伍,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就好比我们此地看见了⻩狼子,也不吉利。”胡小飞揷嘴。 有人笑。 “多嘴,娘们似的。”三林暗暗骂道。 “送葬的人们认出了贝多芬,他们轻轻地说:等一等,是他。于是他们默默地等着,一直等到贝多芬站起来,继续朝前走了,他们才挪动了步子…” 三林呆呆地看着他。他看见了三林,忽然笑了,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他说: “你们看,他快哭了!” 同学们又笑了。 三林站起⾝,走出了教室,门在⾝后“砰乓”响着。他想起了那仇恨,他永远不会平息那仇恨的。 这仇恨是那样的搅扰着他,而顾老师浑然不觉。 “杨森同学,请你帮我把这筐苹果搬到我宿舍里。”顾老师吩咐道。他使唤人做事,总是很有礼貌却又不容违抗。 他只得搬了。这只是小小的一篮苹果,学校发给老师们的。他一手挎着苹果,另一手揷在口袋里,跟在顾老师⾝后。顾老师手里挟着一摞作业本,另一只手也揷在口袋里。走过后场,到了一排平房跟前,从口袋里摸索出钥匙,开了门。 他把苹果朝门前地上一放,转⾝就走,却被叫住了: “坐一会儿。” 他只得站住,扭过头不看他,看墙壁。墙壁上挂了一张上了⾊的照片,一个年青女人。扎着两条大辫子,辫子上系着蝴蝶结。侧着⾝子朝后仰,又转过脸来,摆出电影明星的姿态。嘴上涂着鲜红的口红,十分丽,却仍然不失中生学的朴素味儿。 他介绍道:“这是我爱人,八十五分能打吗?” 三林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过了一会儿,才问:“她在哪里?” “在南京,教音乐的。” “你为什么不在南京?”他问。 “南京不容易进,大城市。”他告诉他。 “那么,她来就是啰。” 顾老师笑了,左边的嘴角比右边的⾼,却露出了一丝苦味儿。 他有点可怜他,脸⾊不觉和缓了许多。 “你过来,坐下。”顾老师吩咐道。 他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坐下。 他从一个铁罐里摸出两块雪⽩的饼⼲,放在他面前。他没有拿,却惊异地发现原来有这么雪样⽩的饼⼲,而且那么细腻,⽩细得有点不切实起来,好象是假的。 “吃吧,吃吧!”他从铁罐里摸出同样的一块填进嘴里。 他不动,他不能吃他的东西,而且是这样雪⽩的饼⼲。 “吃吧,吃吧。”他嘴里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人得很。 他终于去拿那饼⼲了,吃了第一块,他就不再客气,把第二块也吃了。他全⾝都渗透了这一种奇异的香甜。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的饼⼲。这里的饼⼲很黑,很硬,很耝。 他打开菗屉,取出一迭东西,递给他看:“这都是我们在南京看戏,听音乐的说明书。这是『前线』歌舞团的演出,这台节目出过国。这是苏联『小⽩桦』艺术团…” 他贪婪地翻看着这一大迭说明书,心中的羡慕和向往是无法说的。 顾老师随他翻去,自己在菗屉里拿了一件什么小玩意摆弄着。 舂⽇的光透过泛⻩了的窗户纸照进屋来,鸟在树上“啾啾”地叫。 “杨森,你想过将来要当一个什么人吗?”他问道。 杨森翻着说明书。⽗亲时常教育他们兄弟仨,要做一个诚实、谦虚、勤俭、有学问的人,可这毕竟太笼统了,具体要做什么,他并没十分肯定的想过。曾经有一度,他刚学会骑自行车,他非常非常的想当邮递员。就这些。 “杨森,我这里有一样宝贝,你能从里面看到你所向往要做的那个人。你想做个什么人?” 杨森偷眼瞅着他手里的那个圆圆的东西,心里十分狐疑,好奇得不得了。 “你可以不告诉我,但你在心里必须要想好。” 他在心里轻轻咕哝了一声,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你过来看吧!” 他将信将疑地站起来,走到顾老师跟前。顾老师用手捂着那宝贝,然后慢慢地移开了手。他看见了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是自己一张丑陋而稀脏的惊愕的脸。他听见顾老师纵声大笑起来,他推开椅子,走了出去。 “你听我说——” 他的见顾老师追了出来,在他⾝后喊。他不听,他不听。 “你听我说——” 他不愿听。他走到场的围墙跟前,三蹬两蹬爬上了墙,抓住墙外的大槐树枝,跳了下去。 “你听我说——” 他跳了下去,掉在硬崩崩的泥地上面,把个卖青萝卜的老妈妈吓了一跳:“鬼孙孩子!” “你听我说——” 他不听,不听,不听——他忽然觉出了那饼⼲一股香甜的气息。 软景放了下来,沉重地落在舞台上。 道具组的老叶,満舞台的找一杆,逢人就问:“看见一杆了吗?” “没有。”人们回答他。 乐池里在拆谱架,乒乓砰砰地响。 卡车轰隆隆地到了后台门口。 硬景撤走了,舞台空旷起来。全城都在放电影《洪湖⾚卫队》。演出结束了,演出了十一场。第十一场只卖了三成座。 卡车満了,轰隆隆地开走了。大家坐在打点好的箱子上,等着第二趟车来。 “小朱,你们回来吧。”老田对那几个借来的小青年说。 “装完车再走。”他们说。 “要搞到半夜呢。” “没事。”他们不走。 “你们的补助费,过些⽇子就给你们。眼下…”老田抱歉地说。 “我们是来帮忙的。”他们一起说。 老田扭过脸去,又说:“走吧。” 他们不回答,也不走。 舞台上,几个女孩在抢一个苹果,清脆的笑声在空的剧场里起回声。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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