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十四、分娩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39 更新时间:2017/9/16 
十四、分娩
  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苍⽩,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倒,一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満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王崎瑶⺟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噤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亲已炖了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似的。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并不往来,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瓶给客人添⽔,却见王琦瑶⺟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后,慑略了一会儿,说道:伯⺟,请你放心,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王琦瑶有喜了,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销声匿迹了似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三回地来。严师⺟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人很了解,并不大惊小怪,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装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旧时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那类人物,就从他⾝上派生出许多想象。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着,怕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不由受了感动,觉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里甚至还对王琦瑶生出羡嫉。这时听说王琦瑶生了,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触到几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决定上门看望。王琦瑶的⺟亲看出严师⺟⾝份不同,有一些安慰似的,脸⾊和悦了一些,泡来茶,一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这老少三个女人,互诉着生产的苦情。比起来,王琦瑶多是听,少是说,因不是来路明正的生产,不敢居功似的。严师⺟和她⺟亲却是越说越热乎,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忘怀的。她⺟亲说到生王琦瑶的艰辛,不觉触动心事,又红了眼圈,赶紧推说有事,避到炊间去了。留下这两人,竟一时无语。婴儿吃⾜了已睡着,卷在蜡烛光里,也看不见个人形。王琦瑶低头剔着手指甲,忽然抬头一笑。这一笑是有些惨然的,严师⺟都不觉有一阵酸楚。王琦瑶说:严师⺟,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来看我。严师⺟说:王琦瑶,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谁嫌弃你了?过几天我去叫康明逊也来看你。听到这个名字,王琦瑶把脸转到一边,背着严师⺟,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也有好久没看见他了。严师⺟心里狐疑,嘴上却不好说,只闲扯着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萨沙不在了,去西伯利亚吃苏联面包了,不过,补上那位新来的先生,也够一桌⿇将了。说到这里,便问王琦瑶那位先生姓什么,贵庚多少,籍贯何处,在哪里⾼就。王琦瑶-一告诉她后,她便直截了当问道:看他对你这样忠心,两人又都不算年轻,为什么不结婚算了呢?王琦瑶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仰起脸看了严师⺟说道: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话呢?

  又过了一天,康明逊果然来了。王琦瑶虽是有准备,也是意外。两人一见面,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亲是个明眼人,见这情形便走开去,关门时却重重地一摔,不甘心似的。这两人则是什么也听不见了,自从分手后,这是第一次见,中间相隔有十万八千年似的。彼此的梦里都做过无数回,那梦里的人都不大像了,还不如不梦见。其实都已经决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面前,却发觉从没放下过的。两人征了一时,康明逊就绕到边要看孩子。王琦瑶不让看,康明逊问为什么,王琦瑶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康明逊还问为什么,王琦瑶就说因为不是他的孩子。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康明逊问:不是我的是谁的?王琦瑶说:是萨沙的。说罢,两人都哭了。许多辛酸当时并不觉得,这时都涌上心头,心想,他们是怎样才熬过来的呀!康明逊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自己知道说上一万遍也是无从补过,可不说对不起又说什么呢?王琦瑶只是‮头摇‬,心里也知道不要这个对不起,就什么也没了。哭了一会儿,三岛瑶先止住了,擦⼲眼泪说道:确是萨沙的孩子。听她这一说,康明逊的眼泪也⼲了,在椅子上坐下,两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话,也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让他自己泡茶,问他这些⽇子做什么,打不打桥牌,有没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说这几个月来好像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排队。上午九点半到中餐馆排队等吃饭,下午四点钟再到西餐社排队等吃饭,有时是排队喝咖啡,有时是排队吃咸⾁菜饭。总是他一个人排着,然后家里老老少少的来到。说是闹饥荒,却好像从早到晚都在吃。王琦瑶看着他说:头上都吃出⽩头发来了。他就说:这怎么是吃出来的呢?分明是想一个人想出来的。王琦瑶⽩他一眼,说:谁同你唱"楼台会"!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多了上那个小人。⿇雀在窗台上啄着什么碎屑,有人拍打晒透的被子,啪啪地响。

  程先生回来时,正好康明逊走,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也没留下什么印象。进房间才听王琦瑶说是弄堂底严师⺟的表弟,过去常在一起玩的。就说怎么临吃晚饭了还让人走。王琦瑶说没什么菜好留客的。王琦瑶的⺟亲并不说什么,脸⾊很不好看,但对程先生倒比往⽇更殷勤。程先生知道这不⾼兴不是对自己,却不知是对谁。吃过饭后,照例远那婴儿玩一会儿,看王琦瑶给她喂了,将小拳头塞进嘴巴,很満⾜地睡,便告辞出来。其时是八点钟左右,马路上人来车往,华灯照耀,有些流光溢彩。程先生也不去搭电车,臂上搭着秋大⾐,信步走着。他在这夜晚里嗅到了他所悉的气息。灯光令他亲切。是驻进他⾝心里的那种。程先生现在的心情是闲适的,多⽇来的重负终于卸下,王琦瑶⺟女平安,他又不像担心的那样,对那婴儿生厌。程先生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奋兴‬心情,好像‮生新‬的不是那婴儿,而是他自己。电影院正将开映第四场电影,这给夜晚带来了活跃的空气。这城市还是睡得晚,精力不减当年。理发店门前的三⾊灯柱旋转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內心。老大昌的门里传出浓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气,更是时光倒转。多么热闹的夜晚啊!四处是活跳跳的望和満⾜,虽说有些得过且过,却也是认真努力,不虚此生。程先生的眼睛几乎润了,心里有一种美妙的悸动,是他长久没体验过的。康明逊再一次来的时候,王琦瑶的⺟亲没有避进厨房,她坐在沙发上看一本连环画的《红楼梦⼊这两个人难免尴尬,说着些天气什么的闲话。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瑶让康明逊将⼲净尿布递一块给她,不料她⺟亲站了起来,拿过康明逊手中的尿布,说:怎么好叫先生你做这样的事情呢。康明逊说不要紧,反正他也没事,王琦瑶也说让他拿好了。她⺟亲便将脸一沉,说:你懂不懂规矩,他是一位先生,怎么能碰这些屎尿的东西,人家是对你客气,把你当个人来看望你,你就以为是福气,要爬上脸去,这才是不识相呢!王琦瑶被她⺟亲劈头盖脸一顿说,话里且句句有所指,心里委屈,脸上又挂不住,就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她⺟亲更火了,将手里的尿布往她脸上摔去,接着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所以才说自作自践,这"践"都是自己"作"出来的。自己要往低处走,别人就怎么扶也扶不起了!说着,自己也流泪了。康明逊蒙了,不知是怎么会引起来这一个局面,又不好不说话,只得劝解道:"伯⺟不要生气,王琦瑶是个老实人…她⺟亲一听这话倒笑了,转过脸对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人,知道王琦瑶老实,她确实是老实,她也只好老实,她倘若要不老实呢?又怎么样?康明逊这才听出这一句句原来都是冲着他来的,不由后退了几步,嘴里嗫嚅着。这时,孩子见久久没人管她,便大哭起来。房间里四个人有三个人在哭。真是得可以。康明逊忍不住说:王琦瑶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的。她⺟亲便连连冷笑道:王琦瑶原来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人都没有,怎么就坐月子,你倒给我说说这个道理!话说到这样,王琦瑶的眼泪倒⼲了,她给孩子换好尿布,又喂给她吃,然后说:妈,你说我不懂规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懂规矩?你当了客人的面,说这些揭底的话,就好像与人家有什么⼲系似的,你这才是作践我呢!也是作践你自己,好歹我总是你的女儿。她这一席话把她⺟亲说怔了,待要开口,王琦瑶又说道:人家先生确是看得起我才来看我,我不会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有非分之想,我这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但总是靠自己,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我会知恩图报的。她这话,既是说给⺟亲听,也是说给康明逊听,两人一时都沉默着。她⺟亲擦⼲眼泪,怆然一笑,说:看来我是多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这里倒是多余了。说罢就去收拾东西要走,这两人都不敢劝她,怔怔地看她收拾好东西,再将一个红纸包放在婴儿前,出了门去,然后下楼,便听后门一声响,走了。再看那红纸包里,是装了二百块钱,还有一个金锁片。

  程先生到来时,见王琦瑶已经起,在厨房里烧晚饭。问她⺟亲上哪里去了,王琦瑶说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这里差几天就満月,劝⺟亲回去了。程先生又见她眼睛肿着,好像哭过的样子,无端的却不好问,只得作罢。这天晚上,兴许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显出了沉闷。王琦瑶不太说话,问她什么也有些答非所问,程先生不免扫兴,一个人坐在一边看报纸。看了一会儿,听房间里没动静,以为王琦瑶睡着了,回过头去,却见她靠在枕上,两眼睁着,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走过去,想问她什么,不料她却惊了一跳,回头反问程先生要什么。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觉的表情,使程先生觉着自己是个陌生人,就退回到沙发上,重新看报纸。忽听窗下弄堂里嘈杂声起,便推窗望去,原来是谁家在窝里抓住一只⻩鼠狼。那人倒提着⻩鼠狼控诉它的罪孽,围了许多人看,然后,人们簇拥着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关窗,却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桂花香,虽不浓烈,却沁⼊肺腑。他还注意到平安里上方的狭窄的天空,是十分彻底的深蓝。他心里有些跃然,回过头对王琦瑶说:等孩子満月,办一次満月酒吧!王琦瑶先不回答,然后笑了笑说:办什么満月酒!程先生更加积极地说:満月总是⾼兴吉利的事。王琦瑶反问:有什么⾼兴吉利?程先生被她问住了,虽然被泼了冷⽔,心里却只有对她的可怜。王琦瑶翻了个⾝,面向壁地躺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也别提什么満木満月了,就烧几个菜,买一瓶酒,请严师⺟和她表弟吃顿便饭,他们都待我不错的,还来看我。程先生就又⾼兴起来,盘算着炒几个菜,烧什么汤,王琦瑶总是与他唱反调,把他的计划推翻再重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着,才有些热闹起来。

  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买了菜到王琦瑶处,两人将孩子哄睡了,便一起忙了起来,一边忙一边说话。程先生见王琦瑶情绪好,自己的情绪也就好,将冷盆摆出各⾊花样,紫萝卜镶边的。王琦瑶说程先生不仅会照相,还会赢任啊!程先生说:我最会的一样你却没有说。王琦瑶问:最会的是哪一样?程先生说:铁路工程。王琦瑶说:我倒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来都是在拿副业敷衍我们,真本事却蔵着。程先生就笑,说不是蔵着,而是没地方拿出来。两人正打趣,客人来了,严师⺟表姐弟俩一同进了门,都带着礼物。严师⺟是一磅开司米绒线,康明逊则是一对金元宝。王琦瑶想说金元宝的礼过重了,又恐严师⺟误以为嫌她的礼轻,便一并收下,⽇后再说。大家再看一遍孩子,称赞她大有人样,然后就围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面。程先生同这两位全是初次见面。严师⺟见过他,他却没见过严师⺟,和康明逊则是楼梯上臂而过,谁也没看清谁。这时候,便由王琦瑶作了介绍,算是认识了。严师⺟在此之前就对程先生有好印象,便分外热情,见面就。程先生虽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领她的好意,并不见怪。相比之下,康明逊倒显得拘谨和沉默,也不大吃菜,只是喝温热的⻩酒,一瓶⻩酒很快喝完了,又开了一瓶。程先生说要去炒菜,站起来却有些摇晃,王琦瑶就说她去炒,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瑶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摸抚‬了一下,王琦瑶本能地一拍手。对面的康明逊不噤看他一眼,是锐利的目光。程先生心里一动,清醒了一半。

  王琦瑶炒了热菜上来,重又⼊座。严师⺟也脸热心跳的有了几分醉意。她向程先生敬一杯酒,称他是世上少有的仁义之士,又说是⻩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话都说得有些不搭调,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时则是难出口的。严师⺟自己敬了酒不算,又怂恿康明逊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逊只得也举酒杯,却不晓得该说什么,看大家都等着,心里着急,说出的话更不搭调,说的是:祝程先生早结良缘。程先生照单全收,都是一个"谢"字,然后问王琦瑶有什么话说。王琦瑶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过去,有些无赖似的,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有别的原因,心里不安着,脸上便带了安抚的笑容,说:我当然是第一个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严师⺟说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要说知心,这里人没一个比得上程先生对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瑶最难堪时的至,王琦瑶就算是有一万个错处,程先生也是一个原谅,这恩和义是刻骨铭心,永世难报。程先生听她只说思义,却不提一个"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心的意思,中有无穷的感慨,还是伤感,眼泪几乎都到了下眼睑,只是低头,停了一会儿,才勉強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満月,怎么老向我敬酒,应当敬王琦瑶才对呢!于是又由严师⺟带头,向王琦瑶敬酒。可大约是方才的话都说多了,这时倒都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程先生与康明逊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虽没看明⽩什么的,可心里却都种下了疑窦。这天的酒都喝过量了,程先生不记得是怎么送走的客人,也不记得洗没洗碗盏了,他一觉醒来,发现竟是睡在王琦瑶的抄发上,⾝上盖一薄被,桌上还摆着碗碟剩菜,満屋都是⻩酒酸甜的香。月光透过窗帘,正照在他的脸上,真是清凉如⽔。他心里很安宁,看着窗帘上的光影,什么都不去想的。

  忽听有声音轻轻问道:要不要喝茶?他循声音望去,见是王琦瑶躺在房间那头的上,也醒了。脸在影里,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隐约的轮廓。程先生并不觉局促,反是一片静温,他说:真是现世啊!王琦瑶不出声地笑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三个人一起把你抬到了沙发。他说:喝过头了,也是⾼兴的缘故。静了一下,王琦瑶说:其实你是不⾼兴。程先生笑了一声:我怎么会不⾼兴?真的是⾼兴。两人都不说话,月光又移近了一些。程先生觉着自己像躺在⽔里似的。过了很久,程先生以为王琦瑶睡着了,不料却听她叫了声程先生。他问:什么事吗?王琦瑶停了一下,说:程先生睡不着吗?程先生说:方才那一大觉是睡⾜了。王琦瑶说,你没明⽩我的意思。程先生说:我很明⽩。王琦瑶就说:你还是没明⽩我的意思。程先生笑了:我当然明⽩的。王琦瑶就说:倘若明⽩,你说给我听听。程先生道:要我说我就说,你的意思是,如今你我只这一步之遥,只要我程先生跨过这一步,你王琦瑶是不会说一个"不"的。王琦瑶心里诧异这个呆木头似的程先生其实解人至深,面上却有些尴尬,解嘲说:我自知是不配,所以只能等程先生提出。程先生又笑了,这时他感到⾝心都十分轻松,几乎要飘起来似的,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听着别人在说话,说的都是体己的话。他说:要说这一步,我程先生几乎等了有半辈子了,可这不是说跨过就跨过的,不是还有咫尺天涯的说法吗?许多事情都是強求不得的。王琦瑶那边悄然无声,程先生不管她是否醒着,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像是把积攒了十余年的话全一古脑儿地倒出来。他说他其实早就明⽩这个道理,并且想好就做个知己知彼的朋友,也不枉为一世人生;可这人和人在一起,就有些像古话说的,"逆⽔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要说没有进一步的愿望是不‮实真‬的,要进又进不了的时候,看来就只得退了。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康明逊是孩子的⽗亲吧?王琦瑶出声地笑了,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程先生倒反有些窘,说:随便问问的。两人各自翻了个⾝,不一会儿都睡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程先生下了班后,没有到王琦瑶处,他去找蒋丽莉了。事先他给她往班上打了电话,约好在提篮桥见面。程先生到时,蒋丽莉已在那里站着了,不停地看表。分明是她到早了,却怨程先生晚了。程先生也不与她争辩,两人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坐进去,点好菜。那堂馆一转⾝,程先生便伏在桌上哭了,眼泪成串地落在碱⽔刷⽩的⽩木桌面上。蒋丽莉心里明⽩了大半,并不劝解,只沉默着,眼睛看着对面的墙壁,墙壁是刷了石灰⽔的,惨⽩的颜⾊。这时的程先生只顾着发怈自己的难过,全然不顾别人是什么心情,即便是如程先生这样的忠厚人,爱起来也极端自私的,也极其的不公平。在他所爱的人面前,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而到了爱他的人面前,却无所顾忌,目中无人,有些像耍赖的小孩。也正是这个,促使程先生来找蒋丽莉了。

  蒋丽莉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还在流泪,嘲笑道:怎么,失恋了?程先生的泪渐渐止了,坐在那里不做声。蒋丽莉还想刺他。又看他可怜,就换了口气道:世上东西,大多是越想越不得,不想倒得了。程先生轻声说:要不想也不得怎么办呢?蒋丽莉一听这话就火了,大了声说: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吗?可不还有个蒋丽莉活着吗?这蒋丽莉是专供听你哭她活着的吗?程先生自知有错,低头不语,蒋丽莉也不说了。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程先生说:我本是有事托你,可不知道怎么就哭了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听他这话,蒋丽莉也平和下来,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程先生说:这件事我想来想去只能托你,其实也许是最不妥的,可却再无他人了。蒋丽莉说:有什么妥不妥的,有话快说。程先生就说托她今后多多照顾王琦瑶,她那地方,他从此是不会再去了。蒋丽莉听他说出的这件事情,心里不知是气还是怨,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天下女人原来真就死光了,连我一同都死光的。程先生忍着她奚落,可蒋丽莉就此打住,并没再往下说什么。

  王琦瑶等程先生来,等了几⽇,却等来蒋丽莉。她是下班后从杨树浦过来,调了几部车,头发蓬着,鞋面上全是灰,声音嘶哑。手里提了一个网兜,装了⽔果,饼⼲,粉,还有一条半新的单。进门就抖出来,三峡瑶来不及去阻止,就刷刷几下子,撕成一堆尿布。 WwW.NiLxs.cOm
上一章   长恨歌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长恨歌》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长恨歌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长恨歌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