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九、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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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 书号:40439 | 更新时间:2017/9/16 |
九、下午茶 | |
后来,萨沙不仅晚上来打牌,下午不打牌的时候,他也会跟了⽑⽑娘舅一起来玩。这时,他们聚集的地点,已从严家移到王琦瑶处。一是因为有人上门打针,二也是因为王琦瑶处更随意一些,严家的排场毕竟叫人受拘束,连严师⺟自己,似乎都是喜王琦瑶处胜过自己家的。现在,他们也有些少不了萨沙似的,有一段时间不来,就要问起。四个人都到齐,即使不打⿇将,也有许多事好做。桌上那盏酒精灯,成⽇价点着,一南蓝火,像个小精灵在舞蹈。每一回来,王琦瑶总备好点心,糕饼汤圆,虽简单,却可口可心的样子。也有时是严家师⺟叫张妈去乔家栅、王家沙买了送来。⽑⽑娘舅则专门负责茶叶和咖啡。渐渐地就成了习惯,本是为聚而吃点心,现在是为点心而聚的。萨沙总是空手而来,腹而去,人们都以为自然,并不计较。可是有一天,别人都来了,他还不来,只当他临时有事,不会再来,便就喝茶吃点心聊天,开始觉着有些冷清,渐渐也就忘了。时间依旧不知不觉过去,天⾊已黑。正想着散的时候,忽听楼梯上隆噎的脚步声响,萨沙气地一头撞进,満头大汗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大报纸包,放在桌上,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大圆面包,散发出热气和香味,边缘是酥脆的焦⻩,显然是刚出炉。萨沙不等气定便解释说,这是他请一个苏联朋友烘烤的面包,正宗的苏联面包,本以为能赶上下午条,没料到做面包竟那么复杂,直到这时才出烤箱。这时的萨沙,像大孩子似的,又天真又真诚。大家都受了感动,从此与萨沙更亲近,下午茶也成定规,一周至少要有两回。 到了说好的这一⽇,王琦瑶总要把房间整理一遍,将女人家的东西收好,桌上放一些平⽇就买下的零食,山碴片芒果⼲之类的。她还特地去买了一套茶具,镶金边带盖带托的茶碗,这时也一边一个的安置好。点心是前一回就说好由谁负责,因是在她这里,总是由她准备的多,虽是增加开销的,她也情愿。⽑⽑娘舅买茶叶咖啡,可有几次却是带了桂圆红枣还有莲心来的。王琦瑶体会到他的用心,惊讶也感他的细致和善解。萨沙自从带过一次苏联面包之后,就没什么新的创举了。严师⺟让张妈去买了几回点心,因觉得周折⿇烦,便流懒下来。但她也感到都由王琦瑶一人负担不妥,就提出一个凑份子的方案。王琦瑶却坚辞不受,说本来有趣的事,这样一来,公事公办似的,就没意思了,要不,大家往后都别来了。她这样一说,严师⺟也不好再坚持。这时,⽑⽑娘舅出了个主意,他说,往后打⿇将不应空算筹码,要有些输赢,输的拿出来,充⼊公账,就作点心的开销,这样,打牌还有些刺,也更有意思了。严师⺟和萨沙都赞成,王琦瑶见大家都说好,反对不免扫兴,也拂了⽑⽑娘舅的好意,便同意了。从此,打一次⿇将,总有一两块钱的收益,全给王琦瑶办茶点。王暗摇不敢含糊,专门用个本子记账,每一笔进出都写明⽇期、数目和用途,详细而清楚。虽然谁也不看的,为的是自己心里有数。这样一来,别人便都撒手不管,全由王琦瑶一个人办。她动⾜脑筋,努力翻新花样,总能给大家一个出其不意。有时实在想不出了,就和⽑⽑娘舅商量。后来,⼲脆每一回都要请教⽑⽑娘舅。⽑⽑娘勇也不推辞,不仅出点子,还出力气,买这买那的。那严师⺟和萨沙只管带了一张嘴来,说话和吃喝。 在萨沙带来苏联面包之后,他带来了那个做面包的苏联女人。她穿一件方格呢大⾐,脚下是翻⽑矮靴,头发梳在脑后,挽一个合,蓝眼⽩肤,简直像从电影银幕走下来的女主角。她那么⾼大和光,王琦瑶的房间立时显得又小又暗淡。萨沙在她⾝边,被她搂着肩膀,就像她的儿子。萨沙看她的目光,媚得像猫眼,她看萨沙,则带着些痴,萨沙帮她脫下大⾐,露出被⽑⾐裹紧的脯,两座小山似的。两人挨着坐下,这时便看见她脸上耝大的⽑孔和脖子上的⽪疙瘩。她说着生硬的普通话J.发育和表达都很古怪,引得他们好笑。每当她将大家逗笑,萨沙的眼睛就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一遍,很得意的样子。无论王琦瑶还是严师⺟,她都叫"姑娘",每叫一次,这两人就要红一阵脸,再笑一阵。她胃口很好,在茶里放糖,一碗接一碗。桂花⾚⾖粥,也是一碗接一碗。桌上的芝⿇糖和金桔饼,则是一块接一块。脸上的⽑孔渐渐红了,眼睛也亮了起来,话也多了,做着许多可笑的表情。他们越笑,她越来劲,显见得是人来疯,最后竟跳了一段舞,在桌椅间碰撞着。他们乐不可支,笑弯了。萨沙拍着手为她打拍子,她舞到萨沙踉前,便与他拥抱,热烈得如⼊无人之境。他们便偏过了头,吃吃地笑。闹到天黑,她还木想走,赖在椅子上,吃那碟子里芝⿇糖的碎屑,着手指头,眼睛里流露出贪馋的耝鲁的光。后来是被萨沙硬拉走的。两人搂抱着下楼,苏联女人的笑声満弄堂都能听见。这时,房间里有些藉狼的,桌椅都了,台布上到处是茶清和糖渍。剩下这三个人也都笑累了,懒在沙发上不想动。屋子里暗下去,也忘了开灯,任它暗去。 这样的下午茶的节目,也不可多得,大部分是平静度过。下午的太一点一点过去,光线柔和下来,话都说尽了,只是将眼睛看来看去,还有些未尽的意思。散了之后,王琦瑶也无心烧晚饭,将剩下的东西,无论是甜还是成,胡热一热就打发了。这种热闹过了之后的夜晚,人有着说不出的散淡与无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都觉得没有意思。人来过又走了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廓和静,掉一针都能听见的样子。于是,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这真是愁烦的夜晚,总是难眠,月光都是搅人的。王琦瑶甚至盼着有人来打针,将酒精灯点起,有一些声⾊似的。她找一些针线来做,等找出来了又没了兴致,⽑线团滚到沙发底下也不知道。她看晚报,看几遍都不了解说的什么。她对了镜子刷头发,也不知镜里的人是谁。心里的念头都是没头没尾不成章不成句。她拿一个分币在桌上掷着,却说不准要的是哪一面,卜的是哪一桩事情。她也用扑克牌通五关,通了还是没通也是不懂。窗外面弄堂里,"小心火烛"的巡夜声又响起了,梆子换了摇铃。那铃声凛例得多了,在夜晚的平安里,一音独响。这一般寂寥,是要挨到下一次的下午茶。下午茶有多热闹,夜晚就有多难耐,非要将这热闹抵消掉似的,甚至抵消掉还不算,再要找回来一些,才罢休的。为消除寂寥,她又去看第四场电影.第四场电影是这城市残留的一点夜生活了,是这不夜城还未冥灭的一点。第四场电影已经坐不満了,余着一半座位,也是寂寥。回来的路上是人意阑珊加寂寥。这不夜城如今到处写着"夜"字,梧桐树影是夜⾊,候车的人満脸都是夜⾊,电车进场当当地敲着夜声,路灯霓虹灯全是夜的眼。不过,这城市再是夜,也有一些萌动的挣扎的光,河的暗流似的。全⾝心去注意,才可觉察出来。 现在,下午茶的前一⽇,⽑⽑娘舅还须来一次,和王琦瑶商量,怎么安排茶点,商量好了,就由⽑⽑娘舅去采买东西。有时商量晚了,到了吃饭时间,王琦瑶便不让走,又去叫来弄底的严师⺟,三个人一起吃顿便饭。后来,到了这一⽇,严师⺟自己就来了,萨沙也参加进来。于是,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顿聚餐,⿇将的赌注就⾼上去了一些,而且,这⿇将还不打不行了似的。别人倒无所谓,只萨沙有些躲的,两回只来一回,另一回就说有推不掉的事。谁也不说,可心里却明⽩。王琦瑶还发现,⽑⽑娘舅有意地让萨沙吃牌,还有意地出冲,有和也不和的。王琦瑶知道他是要多出钱,又怕别人不接受,就用这个输的方式。想到这些,一边鄙夷萨沙,一边赞赏⽑⽑娘舅。有一回,她晓得⽑⽑娘舅早在听和,也推断出他听的是哪一张牌,正巧手里有一张,便往桌上"啪"地一放,还看他一眼。⽑⽑娘舅犹豫了一下,吃进了,果然和了,还是副大牌。王琦瑶见自己猜对了牌,又见他领自己的情,比自己和牌还奋兴。不料那萨沙却将她的牌翻下一看,说:你怎么拆对子给他牌,是有意放冲吧!王琦瑶赶紧把牌抹了,说她半路想做清一⾊,这一对就不想要了。心里却说,你不知吃了人家多少放冲的牌,倒不说。严师⺟则有些不⾼兴,说:打牌就要按规矩来,不许有私心的。听她这么说,王琦瑶便窘了,再次申辩没有放冲这回事,自己也正后悔拆对呢!接下去,大家就有些沉默,都蔵着些气的,勉強打完四圈,便散了。下一次,⽑⽑娘舅来商量茶点时,王琦瑶心里还是上天的事,见了他就说:萨沙这个人是男人,倒比女人还心窄小。⽑⽑娘舅就说:萨沙也可怜,没工作,又爱玩,拿了些烈属抚恤金,不够他打台球的。王琦瑶还是气,说我不是为钱,是为公平,本来我就说不用设公账,也不是多么大的花销,后来是为了好玩才作出这出钱⼊账的规矩。⽑⽑娘舅笑了,说:怎么这样大的气,我代萨沙向你道歉。王琦瑶说:我不光是为萨沙。⽑⽑娘舅就说:我也代我表姐道歉。王琦瑶听了这话,眼圈倒有些红了,想这⽑⽑娘舅真是心细如发,什么都明⽩。想说什么又没说,这时,严师⺟倒上楼来了。她一进门,往椅上一坐,开口就说,萨沙这个人真是不上路!也是声讨的样子。王琦瑶和⽑⽑娘舅不由相视一眼,都笑了。 这天讨论下午茶,⽑⽑娘舅提出新建议:到际国俱乐部喝咖啡,由他做东。王琦瑶知道他是为了缓和矛盾,心里想他用心虽然良苦,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第二天上午,王琦瑶菗空去理发店吹了头发,中午饭提早吃了,洗过碗,就化妆更⾐。她很淡地描了眉,敷一层薄粉,也不用胭脂,只涂了些口红。她本想穿旗袍,外罩秋大⾐,又觉得过于隆重了,还好像放意去比严师⺟。所以就穿了薄呢西,上面是⽑葛面的夹袄,都是浅灰的,只在颈上系一条花绸围巾,很收敛的花⾊。刚停当,就听见张妈叫她的声音,说三轮车已在严家门口,让她去上车。她拿着手提包便下了楼,弄底果然停了辆三轮车,严师⺟正往外走。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很见⾝分的装束,妆也化得恰到好处。王琦瑶走过去也上了车,车子慢慢地出了平安里。太很红,梧桐叶流落了,天空便显得⾼朗。王琦瑶忽有些恍惚,觉得⾝边这人不是严师⺟,而是蒋丽莉。蒋丽莉这名字从心头一掠而过,就冥灭了。她觉着脸有些⼲,像要脫⽪似的,嘴也⼲。太晃着眼,眼⽪是重的,睡肿了的感觉。三轮车从街面骑过,橱窗一帧一帧拉洋片似地过去。电车在轨道上缓缓地转过弯,又当当地向前。 ⽑⽑娘舅和萨沙一起等在际国俱乐部门前。萨沙也是主人的样子,见面就说和⽑⽑娘舅一起做东。然后,他们在前边带路,引进了大厅。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窗外是深秋枯⻩的草坪,花坛里还有花菊盛开着,有一种苍劲的鲜。厅內有低低的圆桌,铺了⽩桌布,四边是沙发椅。刚落座,就有⽩西装红领带的侍应生过来问要什么。萨沙擅自做主地点了好几样。⽑⽑娘舅并不揷话,只赞许地笑。两个人都是有成竹的样子,到头总归是⽑⽑娘舅付账。王琦瑶心里说:萨沙的刁滑原是让这些人给宠出来的。一边把眼睛掉过去,看墙上莲花状的壁灯。热⽔汀烧得很热,有些红头涨脸的,很后悔没有穿单薄些,外套秋大⾐,可穿可脫的。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也是因为许久不来这样的地方,倒成个乡巴佬了。咖啡和蛋糕上来了,细⽩瓷的杯盘,勺子和叉是银的,咖啡壶也是银的。有人走过看见⽑⽑娘舅和萨沙,便同他们打招呼。⽑⽑娘舅向他介绍严师⺟和王琦瑶。那人就对严师⺟说:严先生近来还好吗?原来也是认识的,只是拐了个弯。他们几个嘘寒问暖地说着,王琦瑶则是个局外人了。她把脸又掉过去看墙边一盆万年青,已结了红果。这时候,厅里的桌椅都坐満人了,侍应生穿行着,上空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是热腾腾的景象。王琦瑶是这热腾腾中的冷清,穿着不合时宜的⾐服,且又揷不进嘴。她有些嘲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自找没意思。 那过路人⼲脆拉过一把沙发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挥手召侍应生来要了一份咖啡糕点,几个人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娘舅倒过⾝,悄声对王琦瑶说,这人也是同他们一起打桥牌的,牌打得不怎么样,因此也没有固定的桥牌搭子,却特别爱好,谁肯同他打,他愿意请客的,今天,他又有请客的意思了。王琦瑶知道⽑⽑娘舅是在照顾她,不叫她受冷落,可却更叫她觉得是局外人了。这时,那人向这边转过来,问他们赏不赏脸,去红房子吃大餐。严师⺟和萨沙已经答应了,⽑⽑娘舅则征询地看着王琦瑶,王琦瑶欠了欠⾝,说,今天有几个预约打针的,她必得晚饭前回去,恕不奉陪了。严师⺟说:今天你有什么预约?我怎么不知道,不许走的。萨沙也嚷着不让走,说要走大家都走。⽑⽑娘舅虽不劝她,却间那几个预约的人家中有没有电话,通知晚一些时间再来。王琦瑶知道他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挽留的意思,就说等会儿再说吧。大家以为她是答应了,不料过一会儿她却起⾝告辞了,态度很坚决,谁也留不住。严师⺟真的生气了,说她不给面了。王琦瑶嘴里说抱歉的话,心里却想:严师⺟的意思其实是说她不识抬举。 ⽑⽑娘舅送她出去,外面的天已有了暮⾊,风也料峭,幸好有浑⾝的热顶着,还不觉怎么冷。⽑⽑娘舅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便找些话来问,问俱乐部有些什么好玩的,花销大不大,诸如此类的问题。穿过甫道,到了大门口,她说:⽑⽑娘舅你进去,外面这样的冷。⽑⽑娘舅却像没听见似的,突然说了一句:我本来是为大家⾼兴。他没再说下去,可王琦瑶全懂了,不由心里一动,想这人是什么都收过眼里的。这时,有一辆三轮车过来,她叫住了,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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