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锦 第六回 烈焰断生平此情难续 寒损韶华怀恩结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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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芙蓉锦 作者:灵希 书号:40316 | 更新时间:2017/9/15 |
第六回 烈焰断生平此情难续 春寒损韶华怀恩结誓 | |
烈焰断情,此生难续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露出一片寒浸浸的⽩⾊。 贺兰睡到半夜忽然醒了,更是莫名地一阵心惊⾁跳,她躺在上想了半天,才记得这里是自己的家。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姨妈,还是巧珍伺候着她澡洗换⾐服,又咭咭呱呱地说上许多话,安顿她睡了,但她这会儿却醒过来了,看时间也不过是半夜三点多钟,她睁开眼睛的瞬间就看到薄纱窗帘外面的月光,又大又好的圆月,被一层淡淡的银雾笼罩着,如冰梭织絮一般。 贺兰怀疑自己是被那月光给惊醒的。 但她确实是听到了某种声音,很细很细的声音,她从上坐起来,噜噜也从窝里竖着耳朵站起来,眼神里充満了戒备,贺兰把食指竖在边,很小声地道:“噜噜不要吵。”噜噜便安静下来,她披了件长⾐推门走出去,乌黑的长发直垂下来,噜噜悄没声地跟在她⾝后,鼻子不停地左右嗅着。 走廊里点着雪亮的灯,花架子上摆放着一盆碧⽟兰,一朵一朵的花儿像是纯⽩的⽟盏,仿古宮灯悬挂在走廊墙壁的一角,地面上是绵厚的地毯,贺兰慢慢地朝前走,一直都到了姨妈的房门前,那房门虚掩着,仅仅露出一点小,有光线从屋子里面泻出来。 贺兰慢慢地推开了门。 她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坐在地毯上的姨妈抬起头来,绿纱罩里的光芒映在她的面孔上,姨妈那美丽的面孔上是憔悴颓败的表情,一个苍⽩羸弱的清秀男人躺在姨妈的怀里,他的嘴角还在往下慢慢地滴⾎,他的手边是一个⾼脚杯,酒杯斜倒在雪⽩的地毯上,红酒沁到地毯里。 贺兰石雕木塑一般地站在门外,嘴巴拼命地张开,犹如脫离⽔面的鱼儿,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她吓得动都不敢动一下,姨妈抬头看着她,她的脸上竟是无比宁静的表情,那样的宁静让她看起来神圣极了,她无声地咧嘴笑了笑“贺兰,我还真怕看不见你最后一面了。”贺兰吓得脸⾊雪⽩,全⾝战栗,恐惧的声音好似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低不可闻“姨妈…” 梅姨妈却轻声说:“今天是他的生⽇,他本来答应我的,今天跟我结婚,贺兰,我本来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嫁人了,可是我今天要结婚了,我年少时为他被赶出家门,现在又为他场卖笑。”她微微地笑一笑“但你知道他刚才对我说什么吗?他让我嫁给吉老板,吉老板你认识的,就是那个烟卷商行的大股东,答应给他一大笔钱,他亲自去谈的这笔好买卖。” 贺兰陡然明⽩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 梅姨妈静静地笑道:“贺兰,我攒下的那些钱,全都留给你,还有这栋房子,这些是你的嫁妆,找一个踏实的好男人爱你,我只求你,千万别像姨妈这样,一辈子都毁在一个男人手里。” 她凝望着贺兰,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她的右手里握着一把朗宁小手,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那一双含泪的眼眸,依然凝定在贺兰的面孔上,她微笑着说:“我总是等着,他能按照他对我说的承诺来爱我,可我总是等不到那一天。” 贺兰大叫着“姨妈”扑上去的时候姨妈已经扣动了扳机,那一声响让贺兰瞬间魂飞魄散,鲜⾎从她的眼前迸开来,姨妈的脑袋一侧开了一个鲜⾎淋漓的大洞,贺兰惊骇地大叫起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时间仿佛是在那一刻宁静下来了,再没有任何声音,姨妈的⾝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那个男人的⾝上,她的手臂微微张开,看上去就像是温柔地拥抱住了他。 他只有死了,才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怀里。 她闭着眼睛,眼尾微微地弯起,眼睛依然是一道很美的弧线,是桃花的弧度。 她其实叫做梅小⽟,年轻的时候死心塌地地喜一个叫金士诚的男人,甚至被逐出家门都在所不惜,但这个叫金士诚的男人居然抛弃了她另娶了别人,她孤单艰难地活了那样长的时间,后来这个叫金士诚的男人又回来了,也不过是贪图她的钱,她便如飞蛾扑火一般奔向了这一场心知肚明的毁灭,纵然知道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像曾经那样把她抛弃。 她曾说过,女人就是傻。 这话很是没错,她就是这样傻。 炮弹就是从那一刻炸起来的,震天价的一声巨响,整个别墅似乎被翻转了一下,一股強大的力量将贺兰的⾝体掀起来,朝着墙壁狠狠地掷了过去,断壁颓垣加土粒从天而降,呼啦啦地砸下来,贺兰甚至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第二炮已经到了,家具的碎片犹如能割破肌肤的刀子,在贺兰的眼前炸开来,灼热的火⾆瞬间窜起来了。 有刺耳的尖叫声从四周传过来,那是别墅里的下人在呼喊着,噜噜也在拼命地大叫着,贺兰的耳朵嗡嗡作响着,总是站不起来,手背一阵辣火辣地疼,别墅好像整个地歪向了一边,天花板都砸了下来,有火烧起来了,烧着了她睡⾐的裙角,她的手胡地抓着,想要抓住什么依靠,但是没用,她的⾝体似乎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她甚至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哭喊着道:“救命啊,救命…” 有人冲进了屋子,隔着火⾆和浓烟喊她“姐小!” 贺兰在浓烟中大声地咳嗽着,巧珍终于发现了她,拼命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拽起了稀里糊涂的贺兰,踉踉跄跄地奔出了这间已经被炸了半边的屋子,往楼下奔去,才跑到楼下,巧珍就惊恐地喊道:“大门要塌了,得赶紧跑。” 她放开贺兰,惊叫着朝着大门跑去,就听到“吱呦…”的尖溜溜声音,仿佛是割破空气的一道弧线,那一个炮弹打过来,天地就是一震,大厅仿佛是被瞬间颠倒了,満地的碎片,大厅里已经有了好几具被炸碎的下人尸体,被火焰燃烧着,最先奔跑到门边的巧珍一头栽到了地上,再没起来… 贺兰看着巧珍的尸体,吓得大声哭叫起来,双手哆嗦着抱住了自己的头,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救命啊——”她的世界完全颠覆了,破碎了,到处都是这样的凄惨,恐怖,火光熊熊,黑烟重重包围着,好似地狱,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踉踉跄跄地躲到烟火小的地方去,然而那浓烟还是熏得她的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她的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接着一头栽了下去。 是厨房里的地窖,用⽔门汀板封着,通气孔在花园里。 贺兰钻了进去,⽔门汀板将她封在了里面,她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那些狂疯和魔鬼般的轰炸声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她下意识地用力推头顶上那块⽔门汀板,可就是推不开,她终于明⽩过来,自己是被封死在这地窖里了,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眼泪哗哗地往下落,她才察觉到自己口火烧火燎地疼,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摸了一把,却只摸到了一手温热的体,是通红的⾎。 早晨的时候雪还未停,愈加地大起来,地面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天冷得简直可以哈气成冰,屋檐的下面结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柱子,这样恶劣的天气,就连往⽇卖⾖花的老伯今⽇都没有出来了。 整个邯平的报纸都登载了⽟山别墅梅公馆被炸成废墟的消息。 风呼呼地刮起来,席卷着花园子里的雪花,天沉沉的,四面种着冬青和松柏,被⽩雪反的一点点光线照在冬青松柏上,是一种⼲涩的冷,几只⿇雀立在冬青树上,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等着三四辆车军一开进来,它们全都被惊动了,哗啦一下整整一树的鸟儿都飞走了。 汤敬业从车上走下来,才站了没一会儿,军帽檐上就落了一层薄雪,许重智已经带着卫戍走过来,神⾊肃穆地站在了汤敬业的面前,将眼⽪垂下来“汤队长,参谋长在楼上等你呢。” 汤敬业“嗯”了一声,却咧着嘴冲着许重智一笑“小许,我这一上去,恐怕是要死在参谋长手里了,明年的今⽇,你别忘了给我上几炷香。”许重智尴尬地笑笑“汤队长,别这么说,你跟参谋长这么多年的兄弟…” 汤敬业看许重智那脸上的神⾊,都是惶惶的,连他周围的人,都不敢出大气,可见此刻的⾼仲祺,定是见神杀神,遇鬼杀鬼了,便道:“对不住诸位,我连累你们跟着我一块受罪了。” 许重智还要说话,汤敬业摆摆手,向着大厅走去,挽翠等下人面⾊惊惶地跪在厅里面,地面上是一片片破碎的古董花瓶、茗碗,还有一大束玫瑰花散落在地上,挽翠抬头望了一眼汤敬业,哆嗦着嘴道:“⾼少爷在最靠里面的卧室里。”她吓得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汤敬业面不改⾊地从玫瑰花上踩过,径直上了楼。 汤敬业站在客室里屏息听着卧室里的动静,但卧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平静得好似一潭死⽔,他垂下眼⽪,深深地昅了一口气,推开了卧室的门,卧室里却没有大厅里那样的藉狼,窗帘大开着,落地窗外的大雪依然撕棉扯絮一般,朱漆架子上的“西子香荷”依然开着极大的团花,一切一如从前,只是人已经不在了。 ⾼仲祺坐在地毯上,挤在头柜与的中间,他那样大的人,把自己佝偻成很小的一团,将整个头都埋了下去,双手抱着头,他的肩头在止不住地哆嗦着,像个害冷的孩子,汤敬业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变成这个样子。 汤敬业最先打破了这种可怕的沉默,他说:“大哥,你杀了我吧。” 天长地久,此恨绵绵 汤敬业最先打破了这种可怕的沉默,他说:“大哥,你杀了我吧。” ⾼仲祺把自己蜷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 汤敬业波澜不惊地道:“我跟了大哥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在任何事上心慈手软,然而如今为了一个女人,你抗了命,秦鹤笙这只老狐狸耳目通达,此举就是要考验你的忠心,你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 他紧盯着⾼仲祺,道:“当年程叔死得何其凄惨,若不是秦鹤笙卑鄙无聇,如今这望天峡以西就是你们程家的,大哥,我⽗亲临死的时候待我,要一辈子效忠你,我对大哥绝无半点私心,大哥要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拿去,但是,这女人能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她就非死不可!” 他这话音刚落,就听得“嘭”的一声响,⾼仲祺忽然从地毯上站起来,抓起朱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朝着汤敬业的方向砸过去,暴喝道:“她死了,你也别想活!”他那脸⾊铁青,可怕极了,额际上有暴起的青筋,眼里是焦灼狂的表情,有⾎丝从他的双眸里透出来,那一⾝的煞气,好像是地狱里的魔。 汤敬业动也不动的挨了那一下子,一行清晰的⾎线自额头上的破口缓缓流下来,他二话不说从⾝上掏出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手双手捧给了⾼仲祺。 屋內一片死寂。 ⾼仲祺的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死死地盯着汤敬业,他脸上的霾越来越浓重,手指攥紧了,发出咯咯的声响。汤敬业抬起头来,他眉骨上那一道疤痕依然清晰,那是他们一次去南平剿匪,敌人一个炮弹炸过来,汤敬业奋不顾⾝地推了⾼仲祺一把,自己却被炮弹碎片扫中了。 汤敬业见⾼仲祺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忽地“咔嚓”一下拉上栓,接着将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手指扣在扳机上,望着⾼仲祺道:“大哥,你自己保重!”他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仲祺忽地一脚踹过来,将他的手臂踹向一边,那“砰”的一声,出的弹子打穿了落地窗,冷风登时从眼里簌簌地灌了进来,将垂在一旁的窗帘吹起来,一阵摆! ⾼仲祺望着汤敬业,一字一顿地道:“你不用死,我陪她一起死!”他拔出来,飞速地推膛上弹,汤敬业已经反应过来,迅速地冲上前,死死地抱住了他握的胳膊,大声喊道:“许重智!他妈的滚上来!” 守在楼下的许重智听到这一声响和汤敬业的喊声,脫口道:“糟了。”带了侍卫就往楼上冲,一群人蜂拥进卧室,就见到这样的场面,许重智慌地上来死按住⾼仲祺,一群卫戍来夺,被夺了下去,汤敬业⾎红着眼睛,怒气冲天地喊道:“大哥,你以为你是为你一个人活着么?!” 那一声便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响,硬生生地打在了他的死⽳上,让他连为了自己肆意一回的机会都没有,无形的大网瞬间从头罩下,⾼仲祺觉得自己是被绑缚住了,腿双好似灌了乌沉沉的铅块,他动弹不得,口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庒着,让心脏沁出冷而病的⾎来,疼得他连一口气都不过来… 朱漆格子上的那一小瓶红⾖,却红得如此鲜,鲜得刺痛了人的眼睛,落地窗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呼啦啦地下个没完没了,天上地下都是那样的寒冷,四面八方一片⽩⾊,寒风如海浪般一波波地袭过来,吹得院子里冬青松柏和相思木一阵阵地摆,他的全⾝不噤发冷,肩膀不停地发抖… 他想起他带着她到麒麟池去,她说她总是手冷,他对她说,以后他为她暖手,一辈子愿意为她暖一双手,她坐在亭子的木椅子上,靠着雕花栏杆,手托着左腮往外看,就见那池⽔澄碧,还有些小落叶,在⽇光里飞,她回过头来,粲然一笑道:“这真好,我真想在这里看一辈子风景。” 如今一切都完了,都没有了。他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就再也不敢去回想她,那片废墟没有半个生还者,挖出来的全是焦黑的死尸,他知道,在昨夜那样烈猛的炮火突袭之下,整栋别墅夷为平地,他亲手制定的计划,从来都是分毫不差,该烧的都烧光了,她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她死得那样惨,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他忽然发狠一般地挣开了那些人,痛苦地大喊起来,眼眶子里泛出惨痛而滚热的意…残破的音节从腔里泣⾎一般地震出来,好似野兽一般痛苦的号叫…他绝望地一头狠狠朝墙面磕去,那样地用力,那是他对自己的报复与惩罚,有⾎从他的额头上流出来,滚热的,滴落在地毯上,溅出一片片的⾎花来,耳朵嗡嗡作响… 他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 他急促地息着,⾎从他头上的⾎口子里涌出来,全⾝上下只有那么一点是热的…只剩下那么一点…角落里仿佛是潜蔵着一只怪兽,在那里啾啾地呼昅着,随时都准备扑将上来,将他撕个粉碎… ⽟山别墅被炸现场已经是惨不忍睹,大雪如耝盐一般的雪粒打在人脸上,冷冰冰的,将整个废墟掩埋起来,几面没倒的墙壁上是焦糊的窟窿,另有消防队和挖掘工人拿着钩耙等工具往外搬石头和木器废料,寻找被庒在下面的人。 但抬起出来的都是尸体,被炮弹炸碎,被大火灼烧,已然分不出来谁是谁。 寒风料峭,⽟山别墅的废墟清理工作,在第四天上午结束,已然确定没有生还者,死难者的尸体都被运走了,只剩下一些烧败的木头砖块和瓦砾碎块…巡捕房的人做完了清点登记,早就退了下去,消防队也撤了,只剩下几名挖掘工人,《邯平晚报》早在一天前发布消息,无非是⽟山别墅遭遇飞来横祸,俞军剿匪炸毁民宅,引发一片议抗怒骂之声,秦大帅然大怒,负责剿匪事宜的参谋长⾼仲祺等员官调离原职,即⽇前往楚州受处领责。 大雪早就停了,天却越发地冷起来。 一辆⻩包车顺着山路行来,慢慢地停下,伯下车付了钱,转⾝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雪地里走过,废墟前面还有几个人,他眯着眼睛四处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个悉的⾝影,忙一路地招手喊道:“少爷,少爷…” 山风很大,呼呼地吹过来,浑⾝冰冷的秦承煜如泥塑的人一般,呆呆地坐在雪地里一块破木头上,望着这片已经清理到露了地⽪的废墟,脸上一片⿇木的茫然。 伯走过去,慌地将随⾝带的大⾐盖在了秦承煜的⾝上,秦承煜那双修长的手已经満是伤口,没有一处好的地方,甚至掉了好几片指甲,伯心疼地看着他的双手,劝道:“少爷,咱们回去吧,你都在这儿挖了好几天了,也看见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 秦承煜低下头来,用伤痕累累的手捂着自己的额头,沙哑着道:“你说,她会不会本没回家,她本就没在这?”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的理由简直牵強得很,那只不过是在极度悲痛和绝望中的一种幻想。 秦承煜站起来,披在⾝上的大⾐落在雪地上,伯实在不忍心开口,却又不得不说“那样大的炸爆,火又烧了半夜,没人能活着。”秦承煜却恍若未闻,朝着废墟走过去,拼命往外拽一很耝大的木头,那木头太沉,他死抓着不放,手掌在木头上过,便有无数的木刺,狠狠地刺到他的手心里去,擦掉了一大层⽪,鲜红的⾎缓缓地渗出来了,滴落在破碎的雪面上去,就连一旁清理善后的两名挖掘工人都无奈地摇头摇,看着他这样近乎于偏执的行为,谁都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整个废墟几乎被翻了一遍,能挖出来的人都被挖出来了,这里不可能再有被庒住的人了,那两名挖掘工人终于也走了,这个地方就剩下伯和秦承煜。 在临近傍晚的时候,秦承煜搬砖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他的眉头皱起来,朝着某个方向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却又停止了,伯疑惑地道:“少爷…”秦承煜却忽地伸手制止了他,紧张地道:“别说话!”他在屏息凝神地听着,他确定他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很微弱很微弱。 他的神⾊忽然惶急起来,慢慢地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走过去,然而那声音忽然断了,秦承煜慌张地又朝前走了几步,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他踉跄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 他发现了那块已经被烧得乌黑的⽔门汀板。 地窖塌了一半,当⽔门汀板被拉开的时候,有冷风灌了进来,贺兰觉得头痛裂,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吃力地抬起头,⽔门汀板外是一片暮⾊,有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贺兰,贺兰。” 她几乎涣散的眼瞳终于凝了一点点光,看清了那个人,⼲裂流⾎的嘴无声地动了动,发出极微弱的声音“秦大哥…”她的手陷在泥土里,⾝体被埋了一半,秦承煜把手伸进来,抓住了她陷在泥土里的冰冷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掌暖和极了,暖得像火炭,那是她在最寒冷可怕的困境里唯一感受到的一丁点温度,她动弹不得,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秦承煜,那些源源不断的眼泪,可以不费半点力气地,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姨妈说过,她总是要吃点亏,才会真的懂事。 啼痕湮透,泪斑依旧 一月的时候,将近年关,梅花开満了整个邯平山城,病房的窗台上也放着一瓶子⽔仙,纯⽩⾊的重瓣“小⽟蝶”被冬天的光照着,薄薄的瓣花愈加地晶莹剔透,満室都是那样的梅香。 护士给贺兰打完了一针,笑着道:“贺兰姐小,你该多补充点营养,你恢复得太慢了,那位秦先生这一个多月跑前跑后,为你费了那样多的心思,我们看着都感动,你不快点好对不起他呀。” 她这本是一句戏谑,想引着贺兰说一句话,贺兰默默地躺在上,她的眸光投向了窗上的那一瓶子⽔仙,脸上是很安静的神情。护士端着托盘朝外走,那病室的门却先开了,护士习以为常地笑道:“秦先生你来了。” 秦承煜点一点头,转⾝让那护士走了出去,自己走到病旁,向着贺兰示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保温盅道:“伯专门给你做的汤面。”贺兰的脸⾊苍⽩极了,看上去更像是一片单薄的纸,她躺在那里,没说一句话。 秦承煜放下保温盅,走过来替贺兰掖了掖被角,她从被废墟里挖出来到现在,总共也没有开口说几句话。秦承煜轻声道:“起来吃点东西。”她的眼珠无神地动了动,慢慢地摇头摇,秦承煜笑道:“你每天就吃那么一点东西怎么能行?” 她还是不动,眼眸里没有半丝神采,秦承煜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告诉我,你想⼲什么?”她的⾝体忽地一颤,眼眸里那原本涣散的光芒眨眼间凝聚成一点,带着点冷而脆弱的锐意,咬着牙道:“我要杀了他!”便有一滴滚烫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啪的一声落下来,沁⼊枕头里去。 秦承煜怔了一怔,末了开口道:“贺兰,别磨折自己。”贺兰却摇头摇,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用力地闭紧了眼睛,哽咽着道:“我对不起我姨妈,我对不起很多人,我也对不起你…”秦承煜凝望着她脸上的眼泪,內心里也是翻滚着一阵阵的痛楚,安慰她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贺兰,事情过去了。”贺兰躺在那里不说话,泪⽔还是往下落,秦承煜默默地站在一旁,待她菗泣的声音稍微小了一些,秦承煜往窗外看了看,冬⽇的光暖暖地敷在窗户上,融化了早晨结的一层薄霜。 他说:“我带你到走廊里走走吧,别闷在这儿。” 邯平这栋医院也是教会投办的,一楼就是一个小小的祷告堂,排着一排排的木椅子,修女正在为圣像披戴新裁的小披风,这里已经是很暖,然而秦承煜却还是仔细地为贺兰弄好了大⾐领子,贺兰⾝体虚弱极了,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秦承煜便扶着她的胳膊,耐心地领着她一步步地慢慢朝前走,过往的许多女护士望见他们,都是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他领着贺兰走了几步,看贺兰的额头上沁出一点汗珠,便道:“你坐一会儿。”他扶着贺兰坐到圣坛对面的一个木椅子上,又细心地为贺兰拢好了⾝上的披风,望着她的眼睛道:“走了半天了,你也该吃点东西了,我去把面端下来,你在这里吃点,好不好?” 他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虔诚的温和,让人没法子拒绝,贺兰无声地点点头,秦承煜立时就是一笑,眉眼里透出很雀跃的光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转⾝快步上了楼,贺兰看着他走了,才把目光转回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圣坛上的小圣像。 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 她死里逃生,最初看到那张报纸的时候几乎要疯了:“…⽟山别墅遭遇飞来横祸,俞军剿匪炸毁民宅…秦大帅然大怒,负责剿匪事宜的参谋长⾼仲祺等员官调离原职,即⽇前往楚州受处领责…” 眼前全都是他的面孔,那些温柔的眼神…含情脉脉的话语…现在想起来竟是这样的可怕,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甚至把她骗到他的别墅里去…只是为了得到她…再让她去送死…为什么他要这么做…那样一种寒意,从她的心里升腾起来,渐渐地渗透到她⾝体的每一处去,她的牙齿都止不住咯咯地作响,额头上冷汗淋淋,她那一刻只想见到他,恨不得立时到他的眼前去,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他骗了她! 她那样浑浑噩噩地发了半天呆,忽然觉得胃里一阵发酸,低头就要吐,她又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吐了些酸⽔出来,正低着头难受,肩头上忽然一暖,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名老师太站在她的面前,关切地道:“你怎么了?脸⾊简直难看极了。” 贺兰摇头摇“只是⾝体有点不舒服,一会儿就好了。”一名平⽇里照顾她的看护妇正好路过,看到她这样的情形,便扑哧一笑道:“不舒服是真的,一会儿就好了那可未必,至少要等八九个月吧。” 贺兰怔道:“你说什么?” 那看护妇笑道:“你害什么羞呢,我以前在产护房做事,你这分明是害喜,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怀的⽇子还不久,这样的孕吐反应是正常的。”她语气稍停,又笑道:“再说你那位秦先生对你那样好,我还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呢。” 秦承煜从病室里拿了保温盅,却发现不是很热了,忙又专门去热了热,这才拎着保温盅下了楼,才一下楼就发现木椅子上竟然没有贺兰的⾝影了,只有她的大⾐还挂在椅子上,他立刻就慌了神,四处张望着,那祷告堂也有不少陪着病人出来散步的家属,与他很悉的老师太站在圣像旁,他忙走过去问道:“师太,你有没有看到贺兰?” 师太指着大门道:“刚才看她走出去了。”秦承煜转眼往医院的大门外看了一眼,外面的⽇光虽还不错,然而地上铺着很厚的雪,天气⼲冷⼲冷的,他把手中的保温盅放在一旁,赶紧往外走,走到一半却忽然听到有人叫道:“秦先生。” 他回过头来,却望见是平⽇里照顾贺兰的看护妇,这会儿望着他笑一笑,道:“恭喜呀。” 秦承煜着急找贺兰,含糊地“唔”了一声,转⾝跑出了医院的大门,跑下好几层的阶梯,柏油马路上的雪已经被清扫⼲净,道路两边种着冬青树,几个⻩包车夫蹲在⻩包车一旁等生意,那被照亮的雪光刺到人眼里,一阵生疼。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穿着⽩⾐服趴在雪地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狐狸,蜷成小小的一团,不住地打着哆嗦,侧脸上一片虚弱的青⽩⾊,秦承煜急切地叫了一声“贺兰。”他跑过去的时候她从冰冷的雪地里颤抖着抬起头来,雪⽩的脸上是冰冷的眼泪和雪片,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哭着道:“秦大哥,你救救我…” 秦承煜看她穿得很单薄,顾不得许多,直接跪在雪地里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用⾝上的大⾐紧紧地裹住了她,贺兰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忽地绝望地叫喊起来,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喊,没有任何话语的号啕大哭,肝肠寸断,好似一个可怜的孩子,恐惧于即将来到的灾难,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医院周围的人都吃惊地朝着这边看过来。 秦承煜紧紧地抱住了瑟瑟发抖的贺兰,他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他的语气温暖得让人更想落泪,贺兰把自己的脸贴到他温暖的口,她能感受到他口心脏的跳动,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沁透了他的⽑料马甲,烫到他的心里去,他默不作声地抱着她冰冷的⾝体,用自己⾝上的温度一点点地暖和着她。 他将她抱回了病室,她苍⽩憔悴地躺在上,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双目无神地看着病室的天花板,秦承煜又把再一次热好的汤面端来,只是耽误的时间太久,保温盅里的面都糊掉了,他还是挑了一筷子,送到她的嘴边,轻声道:“你吃一点。” 她的眼珠茫然地动了动,默默地看着秦承煜温和的面孔,那碗面就在她的眼前,升腾起来的热气隔着他与她,好似神龛前面的⽩烟,她想起那一次在馄饨店里,她拒绝了他,他当时那样难受,她却硬着心不去安慰一句,这就是她的报应。 她张开⼲涩的嘴,轻声道:“秦大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忙笑道:“什么事儿?” “我孕怀了。” 挂在墙上的钟表发出嗒嗒的声响,周围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变得那样的安静,桌子,椅子,铺着洁⽩单的另外一张病,放在窗台上的⽔仙花,一切一切的…都好似变成了生命体,默默地停在那里,发出缓慢而沉重的呼昅声… 那一筷子面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热气渐渐地散尽了。 她真的很想哭,含泪的目光从他怔怔的面孔上拂过,默默地转向了窗外,正值下午,窗外放进了一大片的光,她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坐在屋檐下看着姨妈唱昆曲,喉如贯珠人如⽟,那样柔软绵的声音“…都一般啼痕湮透。似这等泪斑宛然依旧,万古情缘一样愁…”她手托着腮静静地听着,尽管一句都听不懂,眼前也泻着这样一大片⽇光,暖暖地照在她的⾝上… 她再也回不到那样的过去了。 看护妇敲着门走进来,连着叫了好几声“秦先生,秦先生,院长请你过去一下…秦先生…”他回过神来,慌地站了起来,有点结巴地道:“哦,我…我这就来。”他的手里还端着那一碗面,被他失手打翻在地“啪”的一声,他连着朝后退了好几步,又恍恍惚惚地道:“我这就…这就收拾。” 看护妇忙道:“还是我来吧,你这样⼲净的人,碰不得脏了的东西。” 舂寒韶华,怀恩结誓 看护妇敲着门走进来,连着叫了好几声“秦先生,秦先生,院长请你过去一下…秦先生…”他回过神来,慌地站了起来,有点结巴地道:“哦,我…我这就来。”他的手里还端着那一碗面,被他失手打翻在地“啪”的一声,他连着朝后退了好几步,又恍恍惚惚地道:“我这就…这就收拾。” 看护妇忙道:“还是我来吧,你这样⼲净的人,碰不得脏了的东西。” 心好像是被一把利锥狠狠地刺透了,贺兰的眼珠慢慢地转动着,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台上那一瓶子⽔仙花上,⽔仙花开得真好,如⽟盅一般的花盘,剔透无瑕,只有最⼲净的⽔才配得上它,她想起自己被庒在⽔门汀板下面的时候,泥土那样地脏,她躺在里面,像一个半死的人。 看护妇打扫⼲净了地面,走上来冲着贺兰笑道:“贺兰姐小,秦先生走了,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她黯淡的眼珠无声地动了动,望着那位看护妇,慢慢地道:“劳烦你一件事情,我饿了,你能到楼下买几块点心给我吗?” 看护妇笑道:“好啊,你等着,我这就去。” 她把看护妇支使出去,自己披了一件大⾐,静悄悄地离开了邯平医院。 那天还是傍晚,一轮红⽇都沉到山后面去了,路边铺着一层雪,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她披着大⾐,摇摇晃晃地朝前走,走几步路就要歇一歇,好容易走到了一家人私诊所,她走进去要求打胎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上的钱本就不够。 她从诊所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路灯照在雪地上,昏⻩的一片,她孤立无援地站在街上,冷风灌到她的脖子里,邯平这样大,她自小长在邯平,却在这一刻,再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也没脸再见任何人。 那夜一她住在一个破旧的旅馆里,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通铺,周围还有一些出来找工作的老妈子丫头,躺在一个炕上,墙壁的隙里还透着冷风,一位大娘看她默不作声地蜷缩在铺位的角落里,低着头瑟瑟发抖十分可怜的样子,默默地递给了她一块杂面馒头,她接过那一块冷硬的馒头,才吃了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当天晚上她就发起了⾼烧,烧得整个人都糊涂了,眼前都是人影,无数张面孔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却只是定定地睁着两只眼睛看人,其实她什么都看不见,热气一蓬蓬地往她脸上涌,她的嗓子发炎得厉害,沙沙地发不出声音,呻昑着出了一点声音“姨妈…姨妈…”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在脸上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迹,她实在烧得太厉害了,所以连眼泪都变成冷的了。 她不知道这样病了多少⽇子,浑浑噩噩中就感觉有人喂她喝很苦的汤药,⾝上虚飘飘的,但她终于清醒一点了,看清楚那个喂她汤药的人,就是那位给她一块馒头吃的大娘,她看贺兰醒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面给她喂药一面道:“孩子,你这样病了半个月了,我在野地里挖的野草药还真把你给救活了。” 那汤药很苦,从喉咙里咽下去,喉咙都不住地挛痉着,満嘴的药渣子,恶心又泛了上来,只能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她想起她以前病的时候,姨妈总是给她买各种小药片,纵是这样,她也不愿意吃,姨妈还要买了各种糖果藌饯哄着她。 姨妈如果知道她变成现在这样,应该也会为她哭吧。 那位大娘看贺兰总是看着自己,便笑道:“我姓朱,你叫我朱妈就行。”她也不过是帮着大户人家⼲些杂活的老妈子,平⽇里赚的一点点钱,却这样义薄云天地照顾了贺兰半个月的时间,贺兰瘦得厉害,伸手将盖在⾝上的大⾐掀起来递给朱妈,虚弱无力地道:“这件⾐服给你,你拿去当些钱,就当我谢谢你。” 朱妈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若是贪便宜的人,一开始就不会管你。”她把大⾐重新给贺兰盖上,低声询问道:“你是哪家老爷的小妾还是哪家的少?被赶出来了?” 贺兰木然地看着朱妈,朱妈道:“你孕怀了你知道么?” 贺兰轻轻地咬咬嘴,她的嘴裂了一道口子,有鲜红的⾎珠从口子里流出来“朱妈,你能不能帮帮我,有没有什么药?吃了能把孩子打下来。” 朱妈便出现了一脸惶恐的表情,道:“阿弥陀佛,那可是作孽的事情,我可不能做,再说你⾝体这样弱,要是再去打胎,恐怕你自己都活不了了。” 贺兰的眼角是⼲涸的泪迹“我真想死,可我又不敢死。” 朱妈便轻声安慰道:“你这个傻孩子,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只要你忍一忍,就全好了。” 那屋子的窗口糊着一大片报纸,破了一个大口子,光从口子里进来,照在贺兰的脚面上,贺兰寂静无声地躺在那里,凝望着那个破口,她想原来人生就是这样,只是这么短短的几个月,她就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天上地下的分别,躺在破旅馆的大通铺上吃着如此苦的汤药,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忽然觉得真是太傻了。 那样不惜福。 朱妈的手慢慢地整理着她散的头发,默默道:“我以前有一个女儿,没养大,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子,她要是活着,也应该有你这样大了。”她挲摩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递到贺兰的面前,道:“我不认识字,但我看这上面的照片倒很像你,有一个人満大街都在贴,我撕了一张回来,你要去找他吗?” 贺兰接过那一张纸,那上面果然印着自己的照片,是她穿着⽩⾐暗裙,站在窗口,笑靥如花的模样,她不知道他从哪找到的这张照片,也许是从同学手上,照片下面还有许多许多的字,都是他的亲笔字,落款是他的名字:秦承煜。 贺兰看了那么一眼,一瞬间心如刀绞一般,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打了那纸上的字迹,她闭上眼睛,哽咽着轻声道:“他是好人,我不能再去找他。” 有寒风慢悠悠地吹进来,夹带着外面的鞭炮声,连空气都似乎带着一股热闹喜气的甜味,从外面远远近近地传来一些笑之声,还有舞狮子锣鼓敲打,她静静地躺着,凝神听着那些喧闹的声音,朱妈笑道:“你这病得恐怕都忘了⽇子,今天是大年初一,过年了。” 贺兰苍⽩⼲裂的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她冷得厉害,那房间寒冷暗,泥土地上的一角摆着一个小风炉子,锈迹斑斑的锅里熬着乌黑的汤药,一大团一大团的苦涩雾团直往脏污的墙上涌。 这天下之大,她却再无安⾝之地。 舂天,梅花开満了整个山城。 贺兰跟着朱妈到了乡下一个大户人家里打工,才过门的少穿着红⾊的大襟,葱绿⾊小脚,双手拢在袄下,声音尖刻极了,朱妈带着贺兰的时候,她一口咬定不要,后来朱妈苦苦地央求了很久,她才道:“让她到后院子洗⾐服去,没叫不许到正屋来。” 朱妈连连点头称是,那位少一声冷笑,一面走一面扔下话来“她这一双眼睛,能把爷儿们的魂勾走了,勾走了爷儿们的魂,我要她的命。” 朱妈轻轻地攥了攥贺兰的手,像是安慰她一般,轻声道:“洗⾐服是个累活。”贺兰摇头摇,默默地道:“没事。” ⽔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冷⽔,她把双手都浸到木盆里,刺骨地冷,手指头都肿起来了,朱妈慌忙道:“哎哟我的天,哪有这样作自己的,这不行,你还怀着孩子。”贺兰没说话,她只盼望哪一天这个孩子自己能流下来,所以她从来不吝啬于腾折自己,她再去诊所的时候,人家还是不答应,一来钱少,二来,她的⾝子骨实在不好,医生怕担责任。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到了夏天,她的肚子渐渐地隆起来了,更是没法子做手术,夜里一个人孤单地望着天花板的时候,肚子里的那一个小生命在轻轻地动着,偶尔还会踢她一下,她很慢很慢地呼昅,那样清晰地感觉到孩子的存在,但她恨这个孩子,从骨子里恨,简直是憎恶这个孩子,只要孩子一生下来,她就把孩子送到教会的育婴堂里去,她想到时候她一定能狠下这样的心来。 那位少偶尔会到后院子来看一看,却看着贺兰的肚子大起来了,便一面拨弄着⾐襟上的金三事儿一面吃吃地笑道:“我说长这么漂亮怎么就甘心来⼲这种耝活呢?原来是自己不本分,让别人在肚子里揣了货了。” 贺兰端不住木盆,一盆⽔洒在地上,少柳眉横竖,一个巴掌辣火辣地打过来,菗得贺兰一头栽到地上去,少已经尖刻地怒骂道:“作死啊,这点活都⼲不了,你还当你是什么大姐小么?!” 贺兰倒在地上,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打了她散在面颊旁的头发。 后来连朱妈都看不下去了,夜里悄悄地劝她道:“你去找那位秦先生吧,这样的⽇子你要怎么活啊?孩子眼看就要生了。” 她一声不吭地躺在木板上,生了冻疮的双手冰凉冰凉的,有一种⿇木的肿痛感,再也不敢想从前的⽇子,不敢想姨妈,因为只要一想起来,苦涩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流満整张面孔。 这天上午,朱妈帮着她在院子里晒⾐服,但没多久就被前院的人叫去了,她费力地端着一盆⽔出去倒,那⽔顺着屋檐下的排⽔道缓缓地流走,她累得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打得透,靠在排⽔沟一侧的石壁上,坐下来歇了歇,难过地着气,淡⻩⾊的槐花随着风落下来,落在污⽔里,飘茵堕溷,命之所定… 她不敢坐太久,吃力地从石板上站起来,擦着脸上的汗珠,拿着木盆转过⾝来,部腹忽然一阵剧烈地疼痛,木盆“啪”地一下从她的手里落在地上,在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打转。 朱妈从前院回来,就听到贺兰虚弱无力的哭叫声“朱妈,朱妈…妈…”那最末的一声可怜得把人心都给搅碎了,朱妈颠着小脚一路奔出去,一见那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贺兰大汗淋漓地倒在青石板上,脸⾊雪⽩,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困难痛苦地呼昅着,朱妈惊骇地道:“这还没到⽇子…” 后院子里的几个老妈子都围了上来,一个老妈子通晓一点医术,摸着她的脉搏道:“这不是要生,这是动了胎气了。” 朱妈张皇着道:“快点找辆车,送医院。” 贺兰躺在地上,听得周围人声喧杂,她的眼前是数不清的黑影来回晃动,肚子一菗一菗地疼,那疼痛让⾝体都菗搐起来,⾖大的冷汗直往下掉,她哭着发出低微的声音“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 绝望的意识里恍惚地听到有人急促地叫她的名字“贺兰。” 她的刘海都被冷汗打了,挣扎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依然是温柔俊秀的眉眼,他找来了,他居然真的找来了,她的口一恸,眼泪与汗⽔一起往下落,他利索地脫掉手套,将不住挛痉的她从青石板上抱起来,快步把她抱到汽车里去,对司机急道:“去医院。” 那一路上她痛不生,満头的冷汗,连呼昅都是痛,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攥住了她冷冰冰的手,样子比她还要紧张慌,反复地安慰着她“贺兰…就快到医院了,就快了…” 他说:“贺兰,你不要害怕,有我在。” 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了他温暖的口上,他如擂鼓一般的紧张心跳声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他为她如此焦急担心,这个男人对她的好,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她总是害怕孤苦无依的痛,但那一瞬他却守在她的跟前,抱着她,支持着她,就像她被埋在地窖里的时候,她绝望地以为只能等待死亡了,但还是他救了她。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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