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第一讲:轻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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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作者:卡尔维诺 书号:40216 | 更新时间:2017/9/14 |
第一讲:轻逸 | |
1。轻逸(Lightness) 在第一讲里,我要谈谈轻与重之间的对立;侧重于对轻的价值判断。这并不是说我认为重的价值较少引人⼊胜,而仅仅是因为,对前者我有更多的话可说。 写了四十年小说,探索过各种道路和作过多种实验之后,应该是我寻求自己毕生事业的总体定义的时候了。我想指出: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 在这一讲中,我要尝试向我自己一一还有诸位一一解释清楚,我何以认为轻是一种价值而并非缺陷,指出在哪些过往的作品中我发现对轻的理想,并且表明现在我把这种价值放置在何处,又如何将其投于未来。 我先谈谈上述最后一点。我开始写作生涯之时,每个青年作家的诫命都是表现他们自己的时代。我带着満怀的善良动机,致力于使我自己认同推动着二十世纪种种事件的无情的一一集体的和个人的一一动力。在发我写作的那种探险的、流浪汉般的內在节奏,和世界上时而戏剧时而丑怪的狂热景象之间,我设法寻求谐和。不久以后,我就意识到,本来可以成为我写作素材的生活事实,和我期望我的作品能够具有的那种明快轻松感之间,存在着一条我⽇益难以跨越的鸿沟。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了世界的沉重、惰和难解;而这些特,如果不设法避开,定将从一开始便牢固地胶结在作品中。 在某些时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正在变成石头;这是一种石化,随着人和地点的不相同而程度有别,然而绝不放过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就像谁也没有办法躲避美社萨(Medusa)那种令一切化为石头的目光一样。唯一能够砍下美杜萨的头的英雄是柏修斯(Perseus),他因为穿了长有翅膀的鞋而善飞翔。柏修斯不去看美杜萨的脸,而只观察映⼊他青铜盾牌的女妖形象(即使是在此刻,我即将落⼊这石头老虎钳之际,也还是柏修斯才能解救我;每当我想谈谈我自己以往生涯之时,无不如此)还是让我用希腊神话中的形象来说明为好。 为斩断美杜萨首级而又不被化为石头,柏修斯依凭了万物中最轻者,即风和云,目光盯紧间接映象所示,即铜镜中的形象。我不由自主地立刻把这篇神话看作是对诗人与世界的关系的一个比喻,写作时可资遵循的一种方法。但是我知道:任何阐释都有可能损害一篇神话的涵义,从而将其窒息。对于神话,切切不可轻率。最好让神话存于记忆之中,玩味其每个细节、多加思考,却又保持住对于其形象语言的感悟。我们从一篇神话中领悟的道理在于文学的叙事过程,而不是我们从旁对其添加的因素。 柏修斯和美杜萨之间的关系是繁复的,并不止于这女妖被斩首。从美杜萨的⾎里诞生出了飞马佩加索斯(Pegasus):石头的沉重转化成为其对立物。佩加索斯的马蹄踩上赫里肯山(MountHelicon),便引发出一股清泉,这是司文艺众女神饮⽔的地方。据这篇神话其他一些变体,是柏修斯乘坐了生于美杜萨可咒之⾎、却又为众文艺女神钟爱的飞马佩加索斯。(说来也巧,就连柏修斯的有翼之鞋,也来自妖魔界;他取自于美杜萨另外两个姊妹——这两姊妹共用一个牙齿、一只眼睛。)至于那斩下的首级,柏修斯则没有丢弃,而是蔵在袋中随⾝携带。在他的敌人可能快要战胜他的时候,他只消抓住那首级上由小蛇组成的发卷,这件⾎淋淋的战利品在这位英雄手里便立即变成一件克敌制胜的武器。这件武器,他只在非用不可之时才使用,而且只用来对付那些罪大恶极只配化为石像的对手。在这里,这篇神话肯定是给予我们某种启示,蕴含在只能作如此解释的形象之中的启示。柏修斯通过蔵匿的办法成功地制服了女妖凶险的脸面;正如起初他通过在铜镜中观察它的办法战胜了它一样。 柏修斯的力量在于他能做到不去直接观看,而不是在于他拒否他命定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承担着现实,将其作为自己的一项特殊负荷来接受现实。 在柏修斯和美杜萨的关系方面,我们可以从奥维德(Ovid)的《变形记》(Meta摸rphoses)中学习到更多的东西。柏修斯赢得了另一个战斗:用剑把一个海妖劈成碎块;解救了安德洛梅达(Andromeda)。现在他要做一件事——在完成一件如此令人厌恶的任务之后人人都想要做的一件事:洗手不⼲。但是,另一个问题旋即出现:把美杜萨的头放在什么地方。在这里,奥维德的几行文字(iv。740-752)在我看来不同凡响,表明一个人要想充当斩妖勇将柏修斯应该具有何等细心周密的精神:“为了不让耝沙损伤这长満小蛇发卷的头,他用柔软的树叶铺垫地面,上面又加一层⽔下植物的嫰枝,才把美杜萨的头放下,脸朝下。”我认为,柏修斯作为一个英雄所代表的那种轻逸,在对如此凶恶、如此恐怖,同时又有些脆弱和夭折的妖怪所表现出来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礼仪姿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但是,最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是如下的奇迹:细软的海草稍一触及美杜萨就变成了珊瑚和⽔仙,而且,为了让珊瑚成为装饰品,又急急忙忙把嫰枝和海藻推向那可怕的首级。 在优美的珊瑚同美社萨这种凶蛮恐怖形象的冲撞之中,包含着深远的意义,我不愿意強加说明或解释而去损害其意义。 我所能够做到的是把奥维德的诗句和现代诗人欧杰尼奥·蒙塔莱(EugenioMontale)的诗句加以比较。我们在蒙塔莱的《小遗嘱》(Piccolotestamento)中也可以找到可资作为其诗歌象征的最为微妙的因素“蜗牛珠⺟层颜⾊的踪迹/或者碎玻璃般的云⺟片/要起来对抗一个可怕的恶魔,一个扑向西方城市的、长着漆黑⾊翅膀的魔鬼"。这首诗写于一九五三年,蒙塔莱在其他诗中从来没有引发如此具有启示意义的景观,正是这些微弱的、泛出光泽的踪迹构成了前景:与庒城黑云般的灾祸形成对比:“即使灯光一一熄灭/舞蹈化为凶狂踢踏/你也要把它的灰烬珍蔵在室盒之中。”但是,对于最为脆弱者,我们如何能够袖手旁观呢?蒙塔莱的诗是一篇表⽩,表明他信赖那看上去似乎注定消亡的事物,信赖那仅在依稀可见踪迹中包含着的道德价值:"那细弱见微的闪烁,不是正在熄灭的火柴。" 为了谈谈我们的时代,我兜了一个大圈子,还动用了奥维德的脆弱的美杜萨和蒙塔莱的黑翼魔鬼。一个小说家如果不把⽇常生活俗务变作为某种无限探索的不可企及的对象,就难以用实例表现他关于轻的观念。这正是米兰·昆德拉(MilanKundera)所做的。他做得十分明确,十分直截了当。他的小说《生活中不可忍受之轻》(TheUnbearableLightnessofBeing)实际上是对生活中无法躲避的沉重表示出来的一种苦涩的认可,这不仅仅存在于他的祖国命定遭受的那种极度的、无所不及的受庒迫的处境之中,也存在于我们大家所处的人类命运之中,尽管我们可能要比他们幸运十倍、百倍。对于昆德拉来说,生活的沉重主要存在于威迫,把我们裹得越来越紧的共公和人私事务的小孔眼大网般的威迫。他的小说告诉我们,我们在生活中因其轻快而选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其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大概只有凭借智慧的灵活和机动我们才能够逃避这种判决;而这种品质正是这本小说写作的依据,这种品质属于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只要人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就应该像柏修斯那样飞⼊另外一种空间里去。我指的不是逃进梦景或者非理中去。我指的是我必须改变我的方法,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用一种不同的逻辑,用一种面目一新的认知和检验方式。我所寻求的轻逸的形象,不应该被现在与未来的现实景象消溶,不应该像梦一样消失… 在广阔的文学天地之中,永远存在着有待探索的途径,无论是最近的还是最古老的风格和形式都能够改变世界给予我们的形象。但是,如果文学还不⾜以令我确信我不是在追逐梦景,那我就要求助于科学来培育我的景观,因为在科学中一切沉重感都会消失。今天,科学的每一个分枝都旨在表明,世界是由最为细小的实体支撑着,如脫氧核糖核酸所包含的信息,神经元的脉冲,夸克,以及自从时间开始就在空间漫游的中微子… 还有计算机科学。的确,软件只能够通过沉重的硬件来发挥它轻捷的功能。然而,到底还是软件发出指令,影响着外在世界和机械,机械只作为软件的功能实现物而存在,机械的发展可以实现更为复杂的设计。第二次工业⾰命,不像第一次那样,没有向我们展现车轰鸣和钢⽔奔流这类惊心动魄的形象,而是提供以电子脉冲形式沿着线路流动的信息流的“点滴”钢铁机械依然存在,但是必须遵从毫无重量的点滴的指令。 用科学研讨的办法来寻求什么世界形象适应我的观点,这有道理吗?如果说,我在这里的企望对我具有昅引力,那么,这是因为我觉得这种企望可能和诗学史中一条古老的线索有联系。 卢克莱修(Lucretios)的《物论》(DeRerumNatura)是关于诗歌的第一部伟大著作;在这部著作中,有关世界的知识倾向于消解世界的实在,导到对一切无限细小、轻微和机动的因素的感受。卢克莱修的出发点是写一篇关于物理世界的诗,但是从一开始他便预告物质是由不可见的粒子组成的。他是一位注重物体具体的诗人,这种具体见于其永恒不变的实体,然而他首先要告诉我们的是,空虚也和实在的物体一样具体。卢克莱修的主要用心在于防止物质的沉重庒垮我们。即使是在叙述确定每种现象的严格机械规律时,他也感到必须让原子不可预知地偏离直线,从而保证原子和人的自由。关于不可见物和无限的、不可预期的或然的诗——甚至是关于空无的诗——就源于这样一位诗人,一位对世界实体现实毫不质疑的诗人。 这种对事物所持的原子化的态度也扩及到了可见世界的诸方面(也正是在这里,卢克莱修才是一位最好的诗人):暗室里一室光柱中漂移旋转的尘埃微粒(II。114-124),海浪轻轻推到“接纳来者的⽩沙”上面的那些看似相同、实则各异的细薄贝壳(II。374-376),在我们周围组结起来,而我们从旁而过却视而不见的蜘蛛网(III.381-390)。 我已经谈到另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诗作,即奥维德的《变形记》(写作时间比卢克莱修的《物论》晚五十年),它的出发点不是实体的现实,而是神话故事。对于奥维德来说,一切都会变化成为不同的东西,关于这世界的知识意味着消解世界的实体。 还有,对于他来说,在世界上存在的一切事物之间,都有一种本质上的可比拟,与权力和价值观的任何等级观对立。如果说卢克莱修的世界是由不变的原子组成,那么,奥维德的世界则由规定着万物——无论是植物、动物或者是人——的多样的品质、属和形式组成。但这些不过是一个单一的共同本质的外在表象而已;这本质一旦被潜在的情绪发,就会成为与其绝不相同的现象。 奥维德正是遵循了一种形体向另外一种转化的延续,才表现出他无以伦比的才华。他讲了一个女人如何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棵忘忧树的故事:她的两只脚深深地植⼊土地中,一层柔软的树⽪渐渐向上扩展,裹起她的腿大,她抬起手梳理头发,发现手臂长満树叶。他还谈到阿拉奇纳(Arachne)的手指;阿拉奇纳是梳纺羊⽑、旋转纺子、穿针引线进行刺绣的专家。在某一个时刻,我们看到阿拉奇纳的手指渐渐延长,变成纤细的蜘蛛腿,开始织起蛛网来。 在卢克莱修和奥维德那里,轻是一种基于哲学和科学的观看世界的方法:对卢克莱修而言,是伊壁鸠鲁(Epicurus)的理论,对奥维德而言,是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的(而奥维德所展现的毕达哥拉斯是十分类似佛的)。在他们两人那里,这种轻来自写作风格,来自诗人驾驭语言的能力,完全立独于诗人自称所要遵循的哲学学说。 话说到这里,我想,关于轻的概念快要开始成形了吧。首先,我希望我已经说明,的确存在着一种包含着深思虑的轻,正如我们都知道也存在着轻举妄动那种轻那样。实际上,经过严密思考的轻会使轻举妄动变得愚笨而沉重。 我可以用《十⽇谈》(Decameron,VI。9)中的一个故事来最好地说明这一点。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是佛罗伦萨诗人吉多·卡瓦尔康蒂(GuidoCvaalcanti)。薄迦丘(Boccaccio)把卡瓦尔康蒂描写成一位严肃的哲学家,常在一座教堂附近大理石坟墓间漫步、思考。而佛罗伦萨的纨绔弟子们则成群结队在城里骑着马招摇过市,总要抓紧机会寻作乐。他们不卡瓦尔康蒂;卡瓦尔康蒂虽然富有、文雅,却不参加他们的宴;另一个原因是,人们怀疑他的神秘主义哲学缺乏虔敬精神。 一天,吉多离开圣米开莱广场,沿着他常常行走的路线——穿过阿达马里街来到圣乔万尼。现在在圣莱帕拉塔广场附近的⾼大的大理石坟墓,当时都散分布在圣乔万尼。他站在教堂斑点石柱和这些坟墓之间,⾝后教堂的大门关闭着。这时候,贝托少爷和他的同伙从圣莱帕拉塔广场骑着马奔来。一看见吉多伫立在墓石中间,他们便说:“走,去敲打敲打他。”于是刺马前进,嘻嘻哈哈地奔到他面前,像冲锋队一样,弄得他不知所措。他们开口便说:“吉多,你不理睬我们,可是你要放明⽩点,就是你证明了上帝不存在,那你又能怎么样?”吉多见被他们包围,便迅速回话:“各位少爷,你们要骂我就回你们家里去骂吧。”[*]说罢,他一只手扶着一块大墓石,轻快灵便地一跳,跳到那墓石后面,随即拔腿走开,摆脫了他们。 在这里,令我们感趣兴的不是卡瓦尔康蒂理直气壮的回答(可以作如下的解释:诗人所主张的“伊壁鸠鲁哲学”(Epicurianism)实际上是阿维罗学说(Averroism);这一学说认为个体的灵魂只是普遍智慧的一部分:坟墓是你们的归宿,不是我的;因为凡是能够通过智慧思辨而上升到普遍观照的人,都会克服个体肌体的死亡)。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薄伽丘提供的视觉场景:卡尔康蒂一跃而逃脫,真是一个⾝轻如燕的人。 如果让我为新世纪选择一个吉利的形象的话,那么,我要选择的就是:超脫了世界之沉重的哲学家诗人那机敏的骤然跳跃,这表明尽管他有体重却仍然具有轻逸的秘密,表明许多人认定的时代活力——喧嚣、攻击、纠不休和大喊大叫——都属于死亡的王国,恰如一个堆満锈迹斑斑破旧汽车的坟场。 我要继续谈论卡瓦尔康蒂这位轻逸诗人,想要提醒诸位记住上面的形象。他诗中的“戏剧人物”不会是连连叹息的人,不是道道的光明,透明的形象,首先不是他称之为“精神”的全部那些非物质的冲动和信息。像爱情的痛苦这种绝非“轻松”的题材,都被化解为在敏感心灵和智慧心灵之间、在情感与理智之间、在目光与声音之间移动的难以察觉的实体。总之,在每种情况下,我们都能注意到三个特点:一、极度轻微;二、不断地运动;三、是一个信息的矢量。在一些诗中,这信息传递者就是诗歌本文。在最有名的一首《我从不希望归来》(Perchinosperoditornargiammai)中,流亡的诗人谈到他正在写作的一首歌谣,他说:“你又柔和又轻盈/快到我那姑娘的⾝旁。”在另外一首诗中,作家的工具鹅翎⽑笔和削翎⽑用的小刀说了话:“我们是可怜的、心神不安的翎⽑/小剪子和悲伤的修笔刀。”在第十三首十四行诗中“精神”(spirito)或“灵魂”(spiritello)这两个词出现在每一行诗里。在一首平常的自嘲诗中,卡瓦尔康蒂对这个关键词的偏爱发展到了极致,组成包括十四种“精神”的一篇复杂而菗象的叙述,每种“精神”均有其不同的功能,而全部在十四行的范围之內。在另一首十四行诗中,爱情的痛苦肢解了躯体;但那躯体仍然像铜制或石制或木制自动机器一样地行走。几年以前,魁尼柴理(Guinizelli)在一首十四行诗中把他的诗人蜕变成为一尊铜像,这是一个从它给予的沉重感中汲取力量的具体形象。 在卡瓦尔康蒂那里,因为构成人的形象的材料多种多样,而石可以互相取代,所以物质的沉重感被消解。比喻不会施予我们一种強硬的形象,就连“石头”这样一个词语也不会给诗行增加沉重感。在这里我们还可以见出我在评论卢克莱修和奥维德时谈到的一些现存物的等同。批评家吉安弗朗科·孔蒂尼(GianfrancoContini)说这是“卡瓦尔康蒂的现实物等同观”指的是卡瓦尔康蒂把一切置于同等⽔平上。卡瓦尔康蒂等同一切事物的最恳切范例见于他的一首十四行诗;诗一开始就罗列了许多美的形象,但注定都要被一位所钟爱的女人的美超过: 美丽的女人和美丽聪颖的心灵, ⾝披甲胄的骑士,却文雅虔敬, 百鸟的啁啾和倾诉的爱情, 明丽的船只在海面上全速滑行。 清新的空气流遍破晓的黎明, 还有徐徐落下的⽩雪,寂静无风, 流⽔潺潺,草地上百花怒放, 装饰品有⻩金、⽩银和淡蓝的⽔晶。 “还有徐徐落下的⽩雪,寂静无风”这一行,但丁在《地狱篇》(Inferno,XIV。30)中稍加改变后引用:“有如大雪在无风的山中飘落。”这两行诗几乎完全相同,但是表达的思想却完全不一样。在这两行中,无风⽇子中的雪表现出一种轻飘的、寂静中的运动。但是,相同之处仅此而已。在但丁的诗行中,地点(“山中”)占重要地位,表现出山的风景,而在卡瓦尔康蒂那里,可能显得冗赘的形容词"⽩"字,和动词“落下”——完全可以预计的是——把一片风景溶⼊一种茫然的期待。不过,还是这两行的第一个词确定了两者的区别。卡瓦尔康蒂用的连接词“还有”把雪和其前后的其他景观置于同一平面上;这是有如世界上美丽事物的目录一样的一系列形象。在但丁那里,副词“有如”囊括了比喻范围中的整个场景,但是在这个范围之內,它包含着一种具体的现实。地狱里倾盆大雨的情况也同样具体而有戏剧,他是以纷然飘落的雪片来比喻火的。在卡瓦尔康蒂那里,一切都极快地运动着,我们体会不到其恒定,只能见出其效果。在但丁那里,一切都具有恒定和稳定:事物的沉重感已恰如其分地确定。但丁即使是在谈论轻微的事物时,看来也是想要表现出这种轻微中的沉重感:“有如大雪在无风的山中飘落。”在另外一行十分类似的诗中,沉⼊⽔中而正在消失的物体的沉重感似乎被抑制住,下降减慢“就像深⽔中的沉重物体一样”(《天堂篇》(Paradiso,III。123)。 在这里,我们应该记得,正因为我们明确知道事物的沉重,以关于世界由毫无重量的原子构成这一观念才出人意表。同样道理,如果我们不能体味具有某种沉重感的语言,我们也就不善于品味语言的轻松感。 我们可以说,几个世纪以来,文学中有两种对立的倾向互相竞争:一种倾向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一样,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像纤细的尘埃一样,或者说得再好一点,磁场中磁力线一样盘旋于物外的某种毫无重量的因素。另外一种倾向则致力于给予语言以沉重感、密度和事物、躯体和感受的具体。在意大利文学——实际上是欧洲文学的初期,第一种倾向就已经由卡瓦尔康蒂开创,而第二种则由但丁开始。对比在总体上是成立的,但是需要繁复的分析,因为但丁的写作极为丰富,他又多才多艺得超凡绝伦。但丁的一首充溢着最为恳切轻松感的十四行诗(《吉多,我愿你、拉波和我》(Guido,ivorreichetueLapoedio)事实上是献给卡瓦尔康蒂的,这绝非偶然。在《生新》中,但丁也像写老朋友、老主人翁那样地写同样的题材;某些用语、题材和思想都见于两位诗人。甚至在《神曲》中,但丁对轻松的描写也是前无古人的,但是,他的真正的天才却在于一个相反的方面:他善于从语言中提取出全部潜在的音韵、情感和感觉,在诗歌的不同层面中,全部的形式和属中把握世界,传达出这样一种意象,即:世界是一个有组织的系统,是一种秩序,是一个各得其所的等级体系。我也许稍微夸大了一点对比,不过,我依然想说,但丁甚至把实体赋予了最为菗象的精神思辨,而卡瓦尔康蒂则在格律严谨的诗行的每个词中化解了实真经验的具体,思想似乎像迅速闪光一样从黑暗中连连迸发。 上面对卡瓦尔康蒂的讨论可以用来澄清我所指的“轻松”了,至少对我是如此。对我来说,轻微感是精确的,确定的,不是模糊的、偶然的。保尔·瓦莱里(PaulValery)说:“应该像一只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一羽⽑。”我至少在三层意思上引用了卡瓦尔康蒂描写轻感的例子。首先是语言的轻松化;使意义通过看上去似乎毫无重量的语言机质表达出来,致使意义本⾝也具有同样淡化的浓度。诸位自己可以找到这类的例子。例如艾米莉·狄森(EmilyDickinson)就可以提供许多: 一个花托,一片瓣花和一刺针, 在一个普通的夏⽇的清晨—— 长颈瓶上挂満露珠——两个藌蜂—— 一息微风——轻轻摇曳的树林—— 还有我,是一朵玫瑰! 其次,是对有微妙而不易察觉因素在活动的思想脉络或者心理过程的叙述,或者涉及⾼度菗象活动的任何一种描写。在更为近代的作家中,我们可以看看亨利·詹姆斯(HenryJames),随便打开他的哪一本书: 这些鸿沟的两侧常常被虽然很轻、虽然微小的旋转气流也不时引起摆动、却十分坚固的构件连接起来;似乎这些鸿沟为了定安自己的神经间或也需要有一枚探锤投下,以测量那深渊的深度,有一件事实已经一成不变地存在,这就是:她看起来一向没有感觉到需要反驳他对于她秘蔵心底而不敢明言的一个念头的责备;这个念头,直到他们最近推心置腹的讨论结尾,才被和盘托出。(【丛林猛兽】,TheBeastintheJungle,第三章) 第三,轻逸的视觉形象具有象征的价值,例如薄伽丘故事中卡瓦尔康蒂以轻便的腿脚翻跃过墓碑。有些文学创新是以其语汇变化、而不是其实际的词语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而堂吉诃德将其长矛戳⼊风磨叶片、自己也被拉⼊空中的场面,在塞万提斯的小说中只用了几行的笔墨。可以说,作者只把素材最小的一部分写进小说。然而,这是全部文学中最为著名的段落之一。 凭借这些见解、我想可以浏览我的蔵书、寻找轻逸的例子了。在莎士比亚,我马上就注意到了,默库肖(Mercutio)上场要点(I。iv。17-18):“你是情人;要借用爱神的翅膀/超越平凡的境界,自由飞翔。”罗密欧和默库肖见地相反,回答道:“在爱情重担庒迫下,我正在下沉。”默库肖巡游四方的方式,可以轻易见于他所使用的动词:舞蹈、飞翔、策马奔驰。人脸是一个假面具“一副面甲”他刚一上场,就感到有必要解释他的哲理,不是通过理论阐述,而是讲述一个梦。仙女们的接生婆麦布女王出现在一辆用“一个空心檬子核”做的战车上: 她战车的轮辐材料是大蜘蛛的细腿, 华盖用料是蚱蜢的翅膀, 缰绳是小蜘蛛吐出的细丝, 项圈是闪烁银⾊的月光, 鞭杆是蟋蟀的腿骨,鞭子是薄膜细条 不要忘记,拉车的是“一队纤小的侏儒”(drawnwithatea摸flittleatomies,在原文中为atomies,此词另一意义则为“原子”)。依我看,这个生动的细节可以让麦布女王的梦把卢克莱修的原子论、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以及凯尔特(Celtic)的民间故事结合为一。 我还想让默库肖的舞步伴随我们跨过未来一千年的门槛。构成《罗密欧与朱丽叶》背景的那个时代在许多方面与我们的时代不无相似之处:城市⾎淋淋的暴力斗争和蒙塔古家族与卡普列(Capulets)家族之间的争斗一样毫无意义;啂⺟教导的解放没有能够变成普遍之爱的楷模;凭着劳伦斯修道士主张的“自然哲学”的广大的乐观主义开展的事业成果不显:既可带来生命,也会导致死亡。 莎士比亚的时代承认连接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微妙力量,从新柏拉图主义的天,到炼金术士坩锅中被变形的金属的精神。古典神话包含有许多山林⽔畔的仙女,但是,凯尔特神话中有精灵和仙女,有关最细弱的自然力量的形象更为丰富。这一文化背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弗朗西斯·叶芝(FrancisYates)对文艺复兴时期神秘哲学及其在文学中的反响所进行的令人⼊的研究)可以解释莎士比亚为什么对我的论题提供了最为充分的例证。我想到的不仅仅是《仲夏夜之梦》中的精灵和全部梦景,或者爱俪儿和那些“造成梦幻的/材料”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使莎士比亚的人物能够脫离自己所在戏剧、从而使戏剧溶⼊伤感和讽刺之情的那种特殊的、对存在的反思。 我在谈论卡瓦尔康蒂时提及的没有重量的沉重感,又复现在塞万提斯(Cervantes)和莎士比亚的时代:这就是莱蒙特·克里班斯基(Ray摸ndKlibansky)、欧文·帕洛夫斯基(ErwinPanofsky)和弗里茨·萨克斯尔(FritzSaxl)在《土星与忧郁》(SaturnandMelancholy,1964)中所研究的那种在忧郁与幽默之间的特殊联系。忧郁是添加了轻松感的悲哀,幽默则是失去了实体重量感(即构成薄伽丘和拉伯雷伟大之处的人类俗念的那一维)的喜剧。幽默感对本⾝、对世界、对有关的整个关系网提出了疑问。织为一、密不可分的忧郁与幽默构成了丹麦王子谈吐的特点;这类谈吐,几乎在全部莎士比亚戏剧众多的哈姆莱特这一角⾊的种种化⾝上出现,真是耳能详的。其中之一,《皆大喜》中的雅克(IV。i。15-18),是这样限定忧郁的:“但是,这是我自己特有的忧郁,由许许多多的小事造成,来源于许多问题,说实在话,来源于我走南闯北旅途中的许多见闻;我常常琢磨这一切,陷⼊一种滑稽的悲哀之中。”因而,这不是一种浓重的、庒抑的忧郁,而是一张由幽默和情绪波动微粒组成的面纱,一种由原子组成的纤尘,就像组成天下万物最终本体的那一切。 我承认,我想要建造我自己的莎士比亚,认定他是一个原子论者,但是我也知道这有胆大妄为之嫌。在现代世界上,第一位明确地对变幻莫测宇宙提出原子论概念的作家是在若⼲年后在法国被发现的,这就是西拉诺·德·贝热拉克(CyranodeBergerac)。 西拉诺是一位杰出的作家,理应更为知名,这不仅是因为他是科幻小说的第一个真正的先驱者,还因为他所具有的智慧和人的气质。他是卡森迪(Gassendi)“感觉论”和哥⽩尼(Copernicus)天文学的拥护者,但是首先受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卡尔达诺(Cardano)、布鲁诺(Bruno)、康帕內拉(Campanella)等人自然哲学的熏陶,所以;是现代文学中第一位原子论诗人。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讽刺掩遮不住某种具有真正宇宙感的:他赞美包括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万物的一体;赞美决定一切生命形式的多样的基本形体的结合能力;然而,他首先要表达的却是一切生命形式背后各种过程的不稳定感。亦即:人如何几乎没有成人,生命如何几乎没有成为生命,世界如何几乎没有成为世界。 物质任凭机遇随意杂无章地混合,竟然造出人来,而且,为了构成人的生存,又需要极多必不可少的条件,对此,你会惊异莫名。然而,你应当知道,在造就人的路上,这物质曾亿万次停下脚步,时而造出一块石头,时而造出一块铅块、一枝珊瑚、一朵花、一个彗星;这都是因为设计人时需要或者不需要的原素不是大多就是太少。在不断变化和动搅的、数量无穷的物质中,我们所见的不多的动物、植物和矿物得以造成,这就不⾜为奇了;不比掷一百次骰子才得一次对子更令人惊异。的确,全部这类的掺合不可能不导致某物的形成;然而,某种蠢才笨伯竟会对这某物大为惊奇,皆因这种人永远也不明⽩某一个很小的变化就会把它变成另外一物。(《月球內部旅行》【Voyagedanslalune】) 依照这一思路,西拉诺就宣称了人与⽩菜亲缘的关系,因而想象一棵即将砍下的⽩菜所提出的议抗:“喂,我的骨⾁兄弟,我怎么惹你啦,你非让我死不可?…我从土里长出来,开花,向你伸出手臂,把我的孩子——种子奉献给你;我以礼相待,但报答却是处死!” 如果我们注意到,赞扬真正普世博爱的这慷慨昂文字几乎是在法国大⾰命以前一百五十年写就的,那么现在我们就能看到,人类意识摆脫人类中心论偏狭心理的极度缓慢是可以由诗歌的创新于须臾之间消除的。而这一切则都是以登月旅行为背景;在这里,西拉诺的想象力超过了他最优秀的先驱者萨莫萨塔(Sa摸sata)的路齐安(Lucian)和路多维科·阿里奥斯托(LudovicoAriosto)。在我关于轻逸的讨论中,西拉诺以其感受宇宙重力问题的方式而必定独树一帜(在牛顿以前)。或者可以说,正是逃避重力的问题发了他的想象力,推动他设想出一系列抵达月球的方法,一个比一个妙,例如,用装満露⽔的小瓶,因为露⽔遇光就蒸发;他全⾝涂満牛骨髓油,因为月亮昅食这种油;或者,从一只小船里不断向上抛出磁化球。 至于磁力技术,当然要由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Swift)为使拉普塔(Laputa)飞岛浮在空中而加以发展和完善了。拉普塔岛首次飞起之时,亦正是斯威夫特两项热衷所在,在磁力平衡之时刻消散之际。我说的是他讽刺锋芒所指向的理主义的无形体菗象观念,是躯体的物质重量:“我能够看到它的两侧,都配有几层走廊,每隔一段又有一个楼梯,以供上下行走。我看到在最下一层走廊上有几个人用长鱼杆钓鱼,其他的人在旁观望。” 斯威夫特是牛顿的同时代人,反对牛顿。伏尔泰则拥该牛顿;他想象出来一个叫米克罗美加斯(Micromegas)的巨人;这个巨人不同于斯威夫特大人国里的巨人,之所以大,不是因为⾝材大巨,而是因为言谈中数字的大巨,用科学论文式严格、冷漠术语罗列的时空品质。凭借这种逻辑和风格,米克罗美加斯成功地穿过太空,从天狼星飞到土星和地球。可以说,在牛顿的理论中,最能发文学想象力的不是万物不可避免的重量本⾝对万物的限制,而是俾使天体在空中浮游的力的平衡。 十八世纪的文学想象充満了空中飘游体。决非偶然的是,在十八世纪初,安东·加兰(AntoineGalland)的法语译本《天方夜谭》开启了西方人对东方式奇迹的想象:飞毯、翼马、灯中冒出的魔鬼。在这种漫界无线的想象力发挥过程中,由于冯·敏豪森男爵(Baro女onMunchausen)乘炮弹飞行这一情节,想象力在十八纪达到了顶峰;又由于居斯塔夫·多莱(GustvaeDore)的揷图杰作,这一形象便永久地固着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敏豪森的这些奇遇——像《天方夜谭》一样,可能有一个作者;或者许多作者,或者全无作者——是对于重力的经常的挑战。男爵骑鸭子腾空;揪自己假发尾辫而令自己和坐骑离地;攀着一条绳子从月亮下降,绳子还断了几次,却又重新接起。 民间文学中的这些形象,以及我们在作家作品中见到的形象,乃是文学对牛顿理论作出的反响的一部分。贾科莫·列奥帕第(Giaco摸Leopardi)十五岁时写作了一部表现出他惊人博学的《天文学史》,在这本书中,他的业绩之一是总结了牛顿的理论。仰望夜空给了列奥帕第写出最优美诗行的灵感,但是仰望夜空却不是一种抒情题材:他在谈论月亮的时候,他是准确地知道他所云为何的。列奥帕第在不断地评论生活的不可忍受的沉重感时候,把很多轻快的形象赋予了他认为我们无法企及的愉:飞鸟,倚窗低唱姑娘的歌声,空气的清新,还有首要的月亮。只要月亮一出现在诗歌之中,它就会带来一种轻逸、空悬感,一种令人心气平和的、幽静的神往。我开始构想这几次讲演之时,就想要用一次讲演只谈月亮,追溯一下月亮在古今与各地文学中出现的情况。后来我又转念,认定月亮理论理应全然归于列奥帕第。他的诗歌的妙处就在于他利利落落地菗去了语言的沉重感,竟致使他的语言变得有如月光。月亮在他诗歌中出现,所用笔墨不多,诗句不繁,但是⾜以把月光洒向全诗,或者向全诗散播月亮隐蔵时空中的幽明。 夜⾊柔和、晴明、风也无踪影, 月光洒遍花园和屋顶, 远处显现出山峦, 寂寥而谧静。 啊,优雅的月亮,我不噤追忆 一年前我曾来到此地 仰望着你,心里一片苦悲。 现在和去年一样,你依伴着这片树林, 让林木披満清辉。 啊,心爱的月亮,在你柔漫的银辉里 兔儿正在林中嬉戏… 暮⾊在天空大地流溢, 碧蓝⾊又旋即泛起, 影从屋顶和山峦遁离 新月的⽩⾊光辉徐徐飘飞。 月亮,你在做什么,远在那天上。 告诉我吧,啊沉默的月亮; 夜晚你上升;观照荒原, 然后你依然下沉、隐蔵。 这篇讲演中是不是有很多的线索纠结在一起了呢?我应该拉哪条线菗出头来呢?有一条线索把月亮、列奥帕第、牛顿、重力和浮力联系了起来。有一条卢克莱修、原子论、卡瓦尔康蒂的爱的哲学、文艺复兴时期魔术、西拉诺的线索。还有作为一个比喻、谈论世界上微尘般细小事物的写作线索。对于卢克莱修来说,文字就像永恒移动的原子一样,通过组合,创造出极多种多样的词汇和音韵。古今许多思想家都使用过这个观念,他们认为,世界的种种秘密都包含在书写符号的种种结合之中:我们不噤会想到莱蒙特·吕黎(Ray摸ndLully)的《大艺术》(ArsMagna)、西班牙犹太法师的大经书和⽪戈·德拉·米兰多拉(PicodellaMirandola)…甚至伽利略(Galileo)也把字⺟表看作为最小单位一切组合的典范…还有莱布尼茨…我是否应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呢?等待着我的结论看来不是很明显的吗?写作就是现实中每一种过程的模式…的确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唯一的现实,的确⼲脆就是唯一的现实…不不,我不会走像这样的路,因为这些路会让我远离我所理解的语词的用法,也就是说,语词是对事物的永恒的迫逐,是对事物无限多样的永无止境的顺应。 还有一条线索,就是我首先菗出的这一条: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大概甚至卢克莱修也痛感这一需要,甚至还有奥维德;卢克莱修寻求过——或者他认为他寻求过——伊壁鸠鲁的冷漠;奥维德寻求过——或者他认为他寻求过——依照毕达哥拉斯教导所说的轮回。 我习惯于认为文学是一种知识追求。为了进⼊有关存在的论述,我必须考虑延伸到人类学、民族学和神话学的文字。面对着部落生活的苦难困境——⼲旱、疾病、各种琊恶势力——萨満的反应是脫离躯体的沉重,飞⼊另一个世界,另一层次的感受,从而可以找到改变现实面貌的力量。在距离我们较近的世纪和文明中,在女人承担艰苦生活大部分重担的农村,巫婆们夜里骑着苕帚飞驰,或者乘坐更轻的车具,如麦穗,或者稻草。在被宗教裁判所列为噤忌以前,这些场景是民间想象力的一部分,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生活感受的一部分。我认为这是人类学的稳固特征,是人们向往的轻松生活与实际遭受的困苦之间的一个连接环节。而文学则把人类学的这一设想永久化了。 首先,口头文学:在民间故事里,飞⼊另一世界是常见的事。在符拉基米尔·普罗普(VladimirPropp)的《民间故事形态学》(MorphologyoftheFolktale,1968)中开列的“功能”当中,有一种方法是“人物转移”说明如下:“通常,被寻求的物体是在‘另一个’或者‘不同的’国度,这个国度可能在横向上十分遥远的地方,或者,在纵向上,或在⾼空,或在深海或地下。”接着,普罗普罗列许多人物腾空的例证:骑马或骑鸟,化装为鸟,乘飞船,乘飞毯,坐在巨人或鬼魂肩上,乘魔鬼的车辆。 把民族志和民俗学中记载的萨満教和巫术的功能与文学中包含的形象目录接合起来,也许不是无的放矢的。恰恰相反,我认为每种文学手段背后的最深刻的理是可以在这种理所符合的人类学的需要之中找到的。 我想以卡夫卡(Kafka)的《木桶骑士)(DerKübelreiter)结束我这篇讲演。这一篇在一九一七年写成的第一人称的故事,很短。故事出发点是奥地利帝国战争期间最艰苦的一个冬天中的实真情况:缺煤。叙事人提着空木桶去寻找火炉用煤。路上,木桶像一匹马一样驮着他,把他竟驮到了一座房屋的第二层;他在那房屋里颠簸摇摆得像是骑着一匹骆驼。煤店老板的煤场在地下室,木桶骑士却⾼⾼在上。他费尽力气才把信息传送给老板,老板也的确是有求必应的,但是老板娘却不理睬他的需求。骑士恳求他们给他一铲子哪怕是最劣质的煤,即使他不能马上付款。那老板娘解下了裙子像轰苍蝇一样把这位不速之客赶了出去。那木桶很轻,驮着骑士飞走,消失在大冰山之后。 卡夫卡的许多短篇小说都具有神秘⾊彩,这一篇尤其如此。也许是卡夫卡不过想告诉我们,在战时寒冬之夜外出找煤一事把晃动的木桶变成了游侠的索求,或者一辆大篷车穿过沙漠,或者乘魔毯的飞翔。但是,一只空木桶让你超离既可以得到帮助、又可发现他人利己主义的地方;一桶空木桶,作为匮乏、希求和寻找的象征,又把你带到一个连小小的要求也得不到満⾜的地方——所有这一切都⾜以引发人无限的思考。 我读到了萨満和民间故事中的人物,读到了被转化为轻松、使飞翔进⼊一个神奇的、有求必应的境界这样的事成为可能的困苦。我谈到了乘着普通家常用具——如一只木桶——飞翔的巫师。但是,卡夫卡故事的主人翁看来没有被赋予萨満教或者巫术的力量;大冰山后面的国度看起来是一个空木桶有可能被装満的地方。事实上,那木桶装得越満,就越不可能飞翔。就这样吧,让我们骑上我们的木桶,来面对未来一千年;我们能够往里面装多少东西就装多少,不可抱更大的奢望。例如,轻逸;于轻逸的好处,在这里我已经用尽心思谈论了一番。 [*]整理者注:参照《十⽇谈》原文,吉多此句回话大意为“你们这是在自己家里,要怎么骂我都由得你们”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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