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 头发的故事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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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呐喊 作者:鲁迅 书号:40035 | 更新时间:2017/9/13 |
头发的故事⑴ | |
星期⽇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 “阿,十月十⽇,——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⑵。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京北双十节的情形。早晨,察警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⑶。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害迫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国中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殖生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⑷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三⽇,嘉定屠城⑸,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时国中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⑹。 “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⑺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曾对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国中人只因为这不痛不庠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不太便当罢了。不料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国中去。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面,一个便是做《⾰命军》的邹容⑻,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海上来,后来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忘却了罢?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国中来。我一到海上,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我的⺟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位本家,还预备去告官,但后来因为恐怕⾰命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慡快,我便索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利害。 “在这⽇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来,拚命的打了几回,他们渐渐的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国中的本多博士⑼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国中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⑽,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僚是防之惟恐不严,我终⽇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几个生学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先生,我们要剪辫子了。’我说,‘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罢。’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走出房去,然而终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和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生学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晚上便开除了六个生学。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京北,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我的人也被察警剪去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⑾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鞭没有到国中的脊梁上时,国中便永远是这一样的国中,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帖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一九二○年十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海上《时事新报·学灯》。 ⑵双十节:一九一一年十月十⽇孙中山导领的⾰命举行了武昌起义(即辛亥⾰命),次年一月一⽇建立华中民国,九月二十八⽇临时参议院议决十月十⽇为庆国纪念⽇,又称“双十节” ⑶斑驳陆离的洋布:指辛亥⾰命后至一九二七年这一时期旧国中的国旗,也叫五⾊旗(红⻩蓝⽩黑五⾊横列)。 ⑷关于我国古代刑法,据《尚书·吕刑》及相关的注解,分为五等:一是墨刑,即“先刻其面,以墨窒之”;二是劓刑,即“截鼻”;三是〔非刂〕刑,即“断⾜”;四是宮刑,即“男子割势,妇人幽闭”(按:指破坏殖生器官);五是大辟,即斩首。“去发”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內,但也是一种刑罚,自隋、唐以后已废止。 ⑸扬州十⽇,嘉定屠城:前者指清顺治二年(1645)清军攻破扬州后进行的十天大杀屠;后者指同年清军占领嘉定(今属海上市)后进行的多次杀屠。清代王秀楚著《扬州十⽇记》、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记略》,分别记载了当时清兵在这两地杀屠的情况。辛亥⾰命前,⾰命者曾大量翻印这些书籍,为推翻清王朝作舆论准备。 ⑹拖辫子:我国満族旧俗,男子剃发垂辫(剃去头顶前部头发,后部结辫垂于脑后)。一四六四年清世祖进⼊京北以后,几次下令強迫民人遵从満族发式,这一措施曾引起汉族民人的強烈反抗。 ⑺洪杨:洪,指洪秀全(1814—1864),广东花县人;杨,指杨秀清(1820?—1856),广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国的领袖。他们导领的起义军都留发而不结辫,被称为“长⽑” ⑻邹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县人,清末⾰命家。一九○二年留学⽇本,积极宣传反清⾰命思想;一九○三年回国后,著《⾰命军》一书鼓吹⾰命。同年七月被清府政勾结海上英租界当局拘捕,判处监噤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于狱中。关于邹容等剪留生学监督辫子一事,据章太炎所著《邹容传》记载:邹容在⽇本留学时“陆军生学监督姚甲有奷私事,容偕五人排闼⼊其邸中,榜颊数十,持剪刀断其辫发。事觉,潜归海上。” ⑼本多博士:即本多静六(1866—1952),⽇本林学博士,著有《造林学》等书。 ⑽监学:清末学校中负责管理生学的职员,一般也兼任教学工作。 ⑾阿尔志跋绥夫(1878—1927):俄国小说家。十月⾰命后逃亡国外,死于波兰华沙。这里所引的话,见他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第九章。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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