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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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老张的哲学 作者:老舍 书号:40028 | 更新时间:2017/9/13 |
第四章 | |
李应的叔⽗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倒象七八十岁的老人。⻩⻩的脸,虽洗得⼲净,只是罩着一层暗光。两只眼睛非常光锐,显出少年也是精⼲有为的。穿着一件旧竹布大衫,洗得已经退了⾊。他正卧在炕上,见王德进来微微抬起头让王德坐下。待了一会儿,他叫李应把⽔烟袋递给他,李应替他燃着纸捻,他坐起来一气昅了几袋烟。 “王德,”李应的叔⽗半闭着眼,说话的声音象久病的人一样的微细。“我明⽩你们的事,我都明⽩,然而…”“昨天我们实在有理,老张不对!”王德说。 “有理无理,不成问题。昨天的事我都明⽩,不必再说。只是此后应该怎样对付。现在这个事有几层:你们的师⺟与老张;我与老张;你们两个和老张。”李应的叔⽗了一口气。“我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的师⺟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于你们两个,你们自然有你们自己的意见,我不便強迫你们听我的嘱咐。”他的声音越说越弱,象对自己说一样,王德,李应十分注意的听着。“李应,你和王德出去,告诉他我昨天告诉你的话。” 王德起来要往外走。 “回来!你们也商议商议你们的事,回来我或者可以替你们决定一下。”他说完慢慢的卧下。两个少年轻轻的走出去。两个走出来坐在磨盘上。 “你知道我叔⽗的历史?”李应问。 “他作过知县,我知道,因为和上司讲理丢了官。”“对!以后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昨天叔⽗告诉我了,叔⽗自从丢了官,落得一贫如洗。他心灰意冷,无意再⼊政界,于是想经营一个买卖,自食其力的挣三顿饭吃。后来经人介绍,和老张借了二百块钱,又借了一百,共总三百。这是叔⽗与老张的关系。” “介绍人是城里的卫四。”李应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卫四后来就自荐帮助叔⽗经理那个小买卖。后来卫四和老张沟通一气,把买卖拆到他自己手里去,于是叔⽗可是无法逃出老张的债。叔⽗是个不爱钱的人,因为不爱钱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着叔⽗,我的⽗⺟,我甚至于想不起他们的面貌。”李应说着,把嘴接着泪珠往嘴里咽。“叔⽗决不会把我送在老张的学堂去读书要不是欠老张的债。老张拿我当奴隶,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強迫叔⽗答应他的。叔⽗昨天哭的说不出话,他明⽩,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只求一死的原因!前几天老张又和叔⽗说,叫我去挑巡击,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个败腐衙门里,他好从中扣我的钱。叔⽗明⽩这么一办,不亚如把我送⼊地狱,可是他答应了老张。他只求老张快离开他,他宁可死了,也不肯和老张说话,他不惜断送一切,求老张快走。叔⽗是明⽩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了!我们怎么办?”王德脸又涨红。 “不用说‘我们’,王德!你与老张没恶感,何苦加⼊战团?我决不是远待你!” “李应!我爱你,爱你叔⽗!不能不加⼊!我⽗亲是受了老张的骗。他见了⽗亲,总说:‘快复辟了,王德的旧书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将来恢复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里念书,然而没有机会。现在我总算和老张闹破了脸,乐得乘机会活动活动。我有我的志愿,我不能死在家里!” “我明⽩你的志愿,可是我不愿你为我遭些困苦!” “我们先不必争执这一点,我问你,你打算作什么?”“我进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挣钱,叔⽗的命就可以保住!”“找什么事?”王德问。 “不能预料!” “老张放你走不放?” “不放,拚命!” “好!我跟你进城!跟⽗亲要十块钱!”王德以为有十块钱是可以在城里住一年的。 “我一定要进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愿,我进城不是为你,还不成?” 两个人从新想了许多方法,再没有比进城找事的好,李应不愿意同王德一齐进城,王德死说活说,才解决了。他们一同进来见李应的叔⽗。 “叔⽗!我们决定进城一同找事。”王德首先发言:“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李应有找事的必要。两个人一同去呢,彼此有个照应。” “好!”李应的叔⽗笑了一笑。 “我所不放心的是老张不放李应走。” “我是怕我走后,老张和叔⽗你混闹。” “你们都坐下,你们还是不明⽩这个问题的內容。老张不能不叫李应走,他也不能来跟我闹。现在不单是钱的问题,是人!” “自然我们都是人。”王德笑着说。 “我所谓的人,是女人!” “自然张师⺟是女人!” “王德!此刻我不愿意你揷嘴,等我说完,你再说。”李应的叔⽗怕王德不⾼兴,向王德笑了一笑。然后他燃着纸捻,连气昅了几口烟。把烟袋放下,又和李应要了一碗冷⽔漱了漱口。立起来把⽔吐在一个破瓦盂內,顺手整了整大衫的折。 “王德,李应,”李应的叔⽗看了看那两个少年,好象用眼光帮助他表示从言语中表示不出来的感情。“现在的问题是一个女人。李应!就是你的姐姐!” 李应不由的立起来,被叔⽗眼光的引领,又一语未发的坐下。 “不用暴躁,听我慢慢的说!”那位老人接续着说:“张师⺟是她哥哥卖给老张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他欠老张的债,所以她就作了折债的东西。她现在有些老丑,于是老张想依法炮制买你的姐姐,因为我也欠他的钱。他曾示意几次,我没有理他…我不是畜…李应!拿碗冷⽔来!” 他把头低的无可再低,把一碗冷⽔喝下去,把碗递给李应,始终没抬头。 “可是现在这正是你们的机会。因为在我不允许他的亲事以前,他决不会十分毒辣,致使亲事不成。那末,李应你进城,我管保老张不能不放你走。至于你们的师⺟,等老张再来提亲的时候,我要求他先把她释放,然后才好议婚。我想他一定要些个赎金,果然他吐这样的口气,那末,就是我们夺回你师⺟自由的机会。那个五彩瓶,”他并没抬头,只用手大概的向桌上指了一指。“是我宁挨饿而未曾卖掉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李应,那是你⽗亲给我的。你明天把那个瓶拿进城去,托你姑⽗卖出去,大概至少也卖一百块钱。你拿二十元在城里找事,其余的存在你姑⽗那里,等老张真要还你师⺟自由的时候,我们好有几十元钱去赎她。她以后呢,自己再冻饿而死,我们无力再管,自然我们希望管。可是我们让她死的时候明⽩,她是一条自由的⾝子,而不是老张的奴隶。你们师⺟要是恢复了她的自由,老张一定強迫我写字据卖我的侄女。” 李应的叔⽗停住了话,把⽔烟袋拿起来,没有昅烟,只不错眼珠的着着烟袋。 “死是不可免的;我怕老张的笑声,然而不怕死!”“叔⽗!”李应打断他叔⽗的话:“你不用说‘死’成不成?”老人没回答。 “老张!你个…”王德不能再忍,立起来握着拳头向东边摇着,好象老张就站在东墙外边似的。 “王德!坐下!”李老人呆呆的看着案上的五彩瓶。王德坐下了,用拳头邦邦的撞着炕沿。 “我对不起人,对不起老张,欠债不还,以死搪塞,不光明,不英雄!”老人声音更微细了,好象秋夜的细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两个少年的心情。“你们,王德,李应,记住了:好人便是恶人的俘虏,假如好人不持着正义和恶人战争。好人便是杀自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软弱,因循,怯懦。我自己无望了,我愿意你们将来把恶人的头切下来,不愿意你们自己把心挖出来给恶人看。至于金钱,你们切记着:小心得钱,小心花钱。我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一片傻好心,左手来钱,右手花去,落得今⽇不能不死。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死了还对不起人,至少也对不起老张。以前的我是主张‘以德报怨’,现在,‘以直报怨’。以前我主张钱可以花,不准苟得,现在,钱不可苟得,也不可花。…王德,你用不着进城。李应去后,老张正需人帮助,他决不致于因为你和他打架而慢待你。你要是天天见老张,至少也可以替我打听他对于我的布摆。不过,你的志愿我不敢反对,进城与否,还是你自己决定。从事实上看,好似没有进城的必要。我的话尽于此,对不对我不敢说。你们去罢!不必怀念着我的死,我该死!” 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卧下去,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周⾝一动也不动,只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衬着他短促的呼昅。 “设若你能还老张的钱,你还寻死吗,叔⽗?”王德问。“我怎能还他的钱?” “我回家对⽗亲说,他借与你钱,将来李应再慢慢的还我⽗亲。” “傻孩子!你⽗亲那是有钱的人!” “他有!一收粮就有好几十块!” “几十块?那是你们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谢谢你!”“呕!”王德疑惑了。“原来几十块钱不算富人,那么,多少才可以算富⾜呢?” 多么难堪夏⽇午时的静寂!树上的红杏,田中的晚麦,热的都不耐烦了!阵阵的热风,吹来城內的喧闹,困的睡了,不睡的听着听着哭了。这时王德和李应又坐在破磨盘上,王德看着那翎⽑凋落的丑老鸦,左顾右盼的摇着秃头脑,要偷吃树上的红杏。李应低着头注视着地上的群蚁围攻一个翠绿的嫰槐树虫。老鸦轻快的一点头,衔起一个圆红杏,拍着破翅擦着篱笆飞去。王德随着老鸦把眼睛转到东边的树上,那面丑心甜的老鸦把杏递进巢內,哑哑的一阵小鸦的笑声,布散着朴美的爱情。 李应不知不觉的要用手拨散那条绿虫⾝上叮着的小⻩蚁。他忘了他的手被王德紧紧的握着。他一菗手,王德回过头来:“李应!”“啊!王德!”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处,触动了他们的泪腺的酸苦。他们毫不愧羞的,毫不虚伪的哭起来。 对哭——对着知己的朋友哭——和对笑,是人类仅有的两件痛快的事。 “你哭完了没有?我完了!”王德抹着红眼。 “不哭了!” “好!该笑了!今天这一哭一笑,在这张破磨盘上,是我们事业的开始!李应!你看前面,黑影在我们后面,光明在我们前头!笑!” 王德真笑了,李应莫名其妙不觉的也一乐,这一乐才把他眼中的泪珠挤净。 “王德,我还是不赞成你进城!”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志愿!”王德停顿了一会儿:“李应,你姐姐怎样呢?”他的脸红了。 “有我姑⽗姑⺟照应着她。” “是吗?”王德没有说别的。 “你该回家吃饭,老人家要是不准你进城,不必固执。”“⽗亲管不了,我有我的志愿!”王德说着往四下一看。“李应,我的书包呢?” “放在屋里了罢?进来看看。” 两个人轻轻的走进去,李老人似乎昏昏的睡去。李应爬上炕去拿王德的书包。老人微微的睁开眼。 “王德呢?” “在这里。” “王德!不用和别人说咱们的事。你过来!” 王德走过去,老人拉住他手,叹了一口气。王德不知说什么好,只扭着脖子看李应。 “王德!少年是要紧的时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诉你⽗亲,没事的时候,过来谈一谈。” 王德答应了一声,夹起书包往外走。老人从窗上镶着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语的说:“可爱!可爱的少年!”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旗”或“⽇本旗”是毫不关心的。对于皇帝,总统,或皇后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里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的人们,坐在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纸,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家国的主人翁。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家国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人的事,那是乡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之文字的⼲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京北自治讨成会,京北自治共成会,京北自治听成会,京北自治自进会,…黑牌⽩字,⽩牌绿字,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子,万⿇子,汪⿇子,…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却也村头村尾悬起郊外自治⼲成会…的大牌。乡民虽不认识字,然而会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头竖起大牌,看见没有?”一个这样说。 “不!听说围起三顷地,给东民巷英国人作坟地,这是标记。”一个这样答。 两个,三个,四个,至于七八个,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还是作洋坟地。可是他们有慰自的方法:这七八个人之中的一个,杨木匠,断定了那块写着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老叔起初还争执是柳木,经几次的鉴定,加以对于杨木匠的信仰,于是断定为洋槐木,然后満意的散去。过了几天,二郞镇上的人们惊异而新奇的彼此告诉:“关里二郞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有城里的有体面的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的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夕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象咱们可带什么?”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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