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坐在房內听那房外的客人声音,送⼊耳中十分相,但是一时之內急切辨不出他是谁,便走到后房门口,巴着门帘向外张望。仔仔细细的打量那来的客人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著名蜡烛、第一瘟生的王太史。论起世谊来,王太史还是章秋⾕的⽗辈。平⽇之间,章秋⾕见了王太史的面儿总是循规蹈矩,恭恭敬敬的按着后辈的礼数。这位王太史却是倚老卖老的,每逢见面的时候总要说两句凿四方眼的话儿,一个不⾼兴,还要教训几句。章秋⾕虽然年少才⾼,天资疏放,目空一世,睥睨不群,不把王太史放在眼內,却因为他是个多年的⽗执,不好去得罪他,碰了他几次钉子,心上也觉得有些不快。 刚刚的事有凑巧,今天和王太史混在一堆。章秋⾕见了王太史,暗想:“这个老头儿平⽇间満口道学,好像一个正派人儿,今天难得和他遇见,不如把他让进房来,大家坐在一起,塞了他的口儿,省得他一见了面就要罗罗苏苏的,说那些道学的扳谈。”想罢正要走出来招呼,忽见王太史转⾝要走,章秋⾕连忙一手把门帘掀起,笑容満面的向王太史道:“原来果然是老世伯,久违了,怪道说话的声音十分相,一时几乎想不起来。今天他们这里的房间不空,老世伯何不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王太史无意之间突然遇着了章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一定要走,只好讪讪的进来坐下,満⾝的不得劲儿,和章秋⾕讲了几句应酬话儿,脸上还有些红红的,好容易停了一回方得自在。抬起头来再看陈文仙时,只见文仙和秋⾕并着香肩坐在一张榻上,纤斜亸,素手同携,和秋⾕咬着耳朵不知说些什么。说了一回,又看着王太史回头匿笑,仿佛是在那里笑他,那一种要好的样儿,一时也说他不尽。更兼榻对面恰恰的摆着一面小小的墙镜,正照着陈文仙和章秋⾕两个的影儿,真个是一对璧人,两株⽟树。一个是飘烟抱雨,丽华杨柳之;一个是敷粉涂朱,平叔莲花之面。琼枝照夜,宝靥回舂;赵家掌上之⾝,汉殿舂风之影。王太史不看犹可,一见章秋⾕和陈文仙这般亲热,一股酸气直从脚底下冒了起来,涌到心头,按捺不住,不由得冷笑一声,对着秋⾕说道:“老侄,我有一句话儿劝你,你可不要见怪。你们年纪轻轻的人,比不得我们年纪大了,自然只好借着到堂子里头走走,寻寻开心。老实说,我虽然老朽无能,却也挣了一名进士,点了一个翰林,读书一层总算代过了。你现在年纪方二十,又没有成就功名,这个当儿正是在窗下用功的时候,将来或者博得一个科名,不枉了你是个世代书香、宦家弟子,何苦尽着在堂子里头寻花问柳,弃掷了这些有用的光,我倒有些替你可惜。并不是我自己倚着多年的⽗辈,说这些倚老卖老的话儿,你可知去⽇苦多,书囊无底?我看你还是敛迹些儿的好。” 章秋⾕本来不佩服王太史的学问,说他除了做八股策论、写⽩所摺试策之外,一样也不懂什么。现在听他居然教训起来,不觉満心发火,顾不得他是什么⽗执的了,当时便推开了陈文仙立起⾝来,鼻子管里笑了一声,向着王太史说道:“世伯的话果然不错,小侄今天多多承教了,只是还有一句话儿不得明⽩,要求世伯指教。”王太史听了,一时也不得明⽩,便问秋⾕道:“你有什么不懂的话儿要我指教?”章秋⾕冷笑道:“据世伯这样说来,像我们这般年轻的人,是不该在堂子里头顽耍的了。请问世伯,我们这样的年纪不该顽耍,难道直要到年纪大了,驼背曲、鹤发⽪的时候才好在堂子里头顽要么?如今的这班大人先生,年轻时候读了几句死书,一概的世故人情全然不懂,那里还有工夫来考察这嫖界中间的学问?到得上了年纪,自以为是功成名遂的了,免不得倒过头去重新顽耍起来,却不想自家事事外行,那里有嫖界的资格?闹出许多笑话,惹了无数牢,把自家辛辛苦苦的银钱,大把儿撩在⽔中,讨不出倌人一个‘好’字。更兼潘鬓将斑,何郞已老,勉勉強強的涎着脸儿去讨倌人的喜,费了自家的精力,博得那无谓的风情,应了那‘一树梨花庒海棠’的一句说话。如此的看来,到了这般年纪,何苦的还要自家卖弄风流,到头来落得一场没趣?不如还是趁着少年时节及时行乐,舂花秋月尽是可怜,檀板金尊居然无赖,也未尝不是一个消遣的法儿。要晓得来⽇无多,舂华易晚,若是到了你老世伯这般年纪方才要及时行乐起来,可是来不及了。”章秋⾕还未说完,陈文仙听他说得好笑,忍不住“扑嗤”的笑了一声。 王太史听得章秋⾕的话风,句句是说着自己,气得他双眉倒竖,两眼圆睁睁,嘴上的几稀稀郞郞的胡子一都直立起来。又听章秋⾕郞然说道:“至于学问一层,小侄虽然年幼,自问还不弱于人,不过时运不济,没有取得科名罢了。一个人的文章经济,都是在少年时节得来,若到了二十以外还要用什么功,读什么书,这个人也就是一钱不值的了。” 王太史自出娘胎,从没有受过别人这般教训,只见他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一会儿青⻩不定,好似开了一个颜⾊铺子一般;直把他骂得气塞膛,火星直冒,眼睁睁的看着章秋⾕。看了半晌方才说出一句话来道:“好,好,我是好心劝你,你倒教训起我来!我活了五十多岁年纪,没有受过这般蹋糟。你这个人真真的不知好列!你想你在外面荒唐,与我什么相⼲?我不过念着你们尊大人和我的情,所以这样的苦心相劝,想要保全你的名誉,不想你倒这样的把我顶撞,眼眶內看不起人。就算你是怎样的⾼才,我总算是你的⽗执,可该把我这样蹋糟的么?”说着气呼呼的,把一把象牙油纸扇儿不住的扇,头上的汗珠竟有⻩⾖一般大小,口內连说“岂有此理“。 章秋⾕见了甚是好笑,又见他气得这般模样,好像心上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起来,便含笑说道:“老世伯言重了,小侄怎敢这般大胆,蹋糟起你老世伯来?但是小侄情伉直,心上留不住一句话儿,所谓‘骨鲠在喉,吐之为快’,还求老世伯的大量海涵,不要和小侄一般见识才是。你老世伯是十年读书,十年养气,比不得我们这一班少年急的人。”说着,便立起⾝来打了一躬。 王太史听了章秋⾕的说话,虽然恨他切骨,却是无可奈何,只得顿住了口,默然不语。陈文仙此时走到前房,应酬客人去了。王太史坐了一刻,觉得心中余怒未平,坐在此间无谓,便起⾝要走。秋⾕也不相留,任他先走。陈文仙赶到后房相送,王太史临走的时候,似笑不笑的向着陈文仙道:“恭喜你,有这样的漂亮客人在你院中来往,怪不得你要做他的恩客,果然生得不差。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儿,你面子上虽然一样应酬,那心上究竟是勉強的。”陈文仙听了,变了面⽪,正要回答,不料王太史晓得自己说他不过,三步并做一步,急急的走下楼梯,头也不回,竟自去了。陈文仙又气又笑,回转后房对着秋⾕笑道:“耐听听看,格号闲话阿要气数?”章秋⾕也不觉笑了。按下不提。 只说章秋⾕在海上过了中秋,应办的事情差不多将次完结,秋⾕打算过了重,束装回去。恰恰的金小宝过了秋节不做生意,另外租了几间房子和贡舂树住在一起,只留下章秋⾕一个人住在吉升栈中。花朝月夜,甚是无聊,除了和几个知己些的朋友谈谈,便往陈文仙院中走走,每每整天整夜的不到栈房。斋 这一天,秋⾕正在栈內检点往来的信札,忽然见王小屏走了进来,秋⾕大喜,让他坐下。谈了一回,王小屏随意把案上的书本翻看,只见一本《⽟溪诗集》,內夹着两张写过的冷金笺,写的一笔赵松雪行楷,甚是秀。第一张上面写首“秋⾕八章“的题目,下边写着“憔翠青衫客旅稿”原来这憔翠青衫客,便是章秋⾕的别名。王小屏看了,晓得是章秋⾕的近作,便朗昑起来道: 十二阑⼲映画塘,⽔心亭子好招凉; 夜深立独无人问,一点流萤过曲廊。 画船载酒听湖歌,十里湖光庒芰荷; 行到六桥烟外路,碧湖深处晚凉多。 珠帘不卷夜星低,独倚银屏望翠微; 坐久不知风露冷,満⾝香影罗⾐。 夜一新凉透碧棂,谁家⽟笛暗中听; 当时七夕真虚度,惆怅牵牛织女星。 三更凉露秋千,云⺟屏风隔半偏; 冰簟银眠不得,碧天如⽔夜如烟。 锦帏半掩睡惺忪,昨夜轻寒力更慵; 八尺龙须人未起,月明庭院冷梧桐。 两岸溪光拥板桥,岸花开处泊兰桡; 可怜扶荔宮中柳,瘦尽当年一捻。 大堤残柳栖鸦,灯火帘栊月又斜; 夜一西风秋不管,隔滩闲煞⽩苹花。 王小屏念完,不觉击节叫好。秋⾕道:“你不要谬选,还有几首《秋闱怨集唐》,好像集得好些,你一总看了再说。”王小屏听了,便又取过第二张来,⾼昑道: 倦倚东⽩⽟,为谁销瘦减容光; 今宵始觉房栊冷,卧后清宵细细长。 露风簟半欹斜,深掩妆窗卧碧纱;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知秋思在谁家? 象齿薰炉未觉秋,天河迢递笑牵牛; 相思夜一知多少,舂⼊眉心两点愁。 深院沉沉独闭门,为君惆怅又⻩昏; 一钩冷雾悬朱箔,金屋无人见泪痕。 月过花西尚未眠,月光如⽔⽔如天; 晚来怅望君知否,织女佳期又隔年。 已凉天气未寒时,桂魄初生秋露微; 直道相思了无益,残宵犹得梦依稀。 王小屏看完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拍案称赏,又把那两张诗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道:“你这《秋词八首》直是真的王渔洋,渔洋七绝全取丰神,不食人间烟火,真个是锦心绣口,我们那里做得出来?”秋⾕笑道:“你这个人,无论什么事情总有一番谦逊,其实我们这样的情,何必定要拘着这些俗套。你的著作我是拜读过的,真如大海长江,波澜万里,若令当世竖儒见了,一定要挢⾆不下者三⽇。像我这样风云月露的才子,那里赶得上你的大才。”王小屏不等秋⾕说完,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你说我无论什么事情总有一番谦逊,你为什么也要这般的谦逊起来?”正是: 折倒迂儒之论,名士⾼谈;狂昑子夜之歌,王郞绝唱。 不知王小屏还有什么说话,请看下回便知分解。
WwW.NiL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