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舂秋汪精卫 第06章 时势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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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粉墨舂秋汪精卫 作者:高阳 书号:39797 | 更新时间:2017/9/8 |
第06章 时势英雄 | |
本书主角之一,战前的名记者金雄⽩,呼风唤雨,办报办行银的戏剧过程。 汪记府政开张尚未満月,⽇本的特使阿部信行大将,飞到了南京。在机场接的”新贵”对他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很多人有意外之感——国中人所悉的⽇本军阀,不过本庄繁、土肥原贤二、松井石等等,照片曾见于国中报纸的少数人,不是一脸奷许,就是満面横⾁;而阿部信行,生得慈眉善目,矮而微胖的个子,⽩皙的⽪肤,还带一副金丝眼镜,完全是儒将的味道。 当天晚上,汪精卫设宴阿部,席间讲话,彼此都表示希望”全面和平”能够实现。周佛海曾向阿部探问,⽇本方面准备提出的条件;阿部含含糊糊地,答语不着边际,只隐约指出,”⽇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具有很大的约束力。 这份”要纲”就是⾼宗武带出去的密件;自从公开以后,由重庆到港香,由港香到海外侨区,普遍展开抨击。周佛海心里明⽩,照这样的原则去谈判”基本条约”永远不能得到国民府政的谅解,更谈不到基层”全面和平” 到得”尽而散”汪精卫在颐和路23号,战前本属于褚民谊住宅的”官邸”召集亲信会议,商量谈判的立场、态度与技巧。大部分的意见,认为立场应该保持弹;态度不亢不卑。可是能保持的弹有多大,态度上如何是亢,如何是卑?却无从讨论;因为不知道阿部手中的”底牌””一定要把它探问出来。”汪精卫作了一个决定:“佛海,这件事让你去办。我希望3天之內有结果。” 周佛海想了一下答说:“3天之內,是否能有结果,还不敢说。我想双管齐下,需要比较充裕的时间。” “那末,你说,要多少⽇子?” “一个星期到10天。” “好!就算10天好了。”汪精卫对周隆庠说:“在这10天之中,关于开议的问题,不可向对方作任何承诺。” 这意味着如果条件太苛刻,本就不可能开议;阿部信行的任务,未曾开始,便已失败。这对⽇本府政、军部及阿部个人的面子,都是极大的打击;将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局面。周隆庠不由得忧心忡忡了。 等辞出”官邸”对⽇外实际负责人的二周私下商量,别样都好办,唯有阿部携来的”底牌”必须尽一个星期之內弄到手,是当务之急。周佛海在⽇本陆军省有条路;他之要求由3天展限为一周,就是打算着派人到⽇本去一趟,往还需时的缘故。但这条路能不走最好不走,因为走通了亦有后患,陆军省可能会清查內部,追究怈密的责任问题,闹开了不好看;如果走不通事机败露,⿇烦更多。 “有这条路应该养在那里,不宜轻于动用。目前,我看还是透过公开的途径,向⽇本方面表明态度为妙。”周隆庠又说:“如果能够保证,不论对方开什么条件,我们一定跟他谈判;我想,影佐会替我们去想法子,把那张底牌弄了来。” “这,我可以保证。汪先生的态度,归我负责。” 有他这句话,周隆庠心放了一半;第二天便去找影佐祯昭,要他”亮牌”他说:牌反正是要打出来的;迟打不如早打,有什么问题,私下先可以研究。如果一定要到会议桌上才亮牌,万一不能接受,搞成僵局,岂非自己为难? 影佐让他说动了:很快地取来一通文件,名为《⽇本要求之本条件》,一共5条: 一、国中承认”満洲国。” 二、国中必须放弃抗⽇政策,树立中⽇善邻友好关系:为适应世界新情势起见,须与⽇本共同负担东亚之防卫。 三、在认为于东亚共同防卫上之必要期间內,国中承认⽇本可在下列地区驻兵:一在蒙疆及华北三省驻兵;二在海南岛及华南沿海特定地点,驻留舰船队部。 四、国中承认⽇本在前项地域內,开发并利用国防上之必要资源。 五、国中承认⽇本在长江下游三角地带,得在一定期间实行保障驻兵。 “何谓保障驻兵?”周隆庠问。 “这是为了保障长江下游三角地带的治安。”影佐祯昭答说:“换言之,此一地带的治安,如果国中 府政有⾜够的力量维持,皇军自可不必进驻。” 周隆庠点点头,停了一下说:“照这个条件,恐怕谈不拢。” “不会!”影佐祯昭答道:“并没有超出《⽇支新关系调整纲要》的范围之外。” “好吧,等我们先作个研究,再决定开议的⽇期。” “请仔细研究。”影佐祯昭说:“阿部特使,已经把夏天的⾐服都带来了。” 这表示⽇本方面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这一谈判,讨价还价,有得磋磨;至少,阿部并不期望在一两个月內就会有结果。 “国中人说从长计议,这是两国百年的大计,自然需要慎重。”周隆庠用了句外词令:“我很⾼兴贵方有此认识。” “但是,特使是决不可能空手而回的。” 影佐明⽩地表示了⽇本的态度,不管涉的期间多长,没有结果,决不罢手。 “这是亡国的条件!城下之盟亦不致如此苛刻。”周佛海面⾊凝重地说:“先不能拿给汪先生看。” “汪先生催问呢?” 周佛海想了一下说:“你跟舂圃去研究,不妨先拿给老太婆看;让她在枕头边先做点疏通的工作。这场涉,后果如何,颇难逆料;我们先争,争到对方无可让步,再请汪先生出面来谈。” “嗯,嗯。”周隆庠深深点头。 “这是一个涉的原则;技术问题请你去设计,我可不管了。”周佛海苦笑着说:“你知道的,这两天我公私困,焦头烂额,马上要赶到海上去;这方面只好请你疲劳。” “我知道。部长请放心去好了。” 于是周佛海当天就到了海上,一下车便找潘三省。原来周佛海蔵娇金屋,杨淑慧早得风声;周佛海由于司机所透露的消息,亦有警觉,心想迁地为良。但平时历年后历年;历年后紧锣密鼓,预备组府,将这件事就搁了下来,直到一个月前,才托潘三省另外觅屋。那知就在已觅得新星,大媛正在收拾箱笼,预备迁移时,杨淑慧已获得确实报情,找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帮忙,弄了一班”⽩相人嫂嫂”打上门去;将大媛辛苦经营的香闺,砸得稀烂。阿翠一看不是路,溜出来打电话向潘三省告急;潘三省口中说:“就来,就来!”心里打定主意,让杨淑慧出⾜了气再说;事实上他亦决不敢出面去捋”虎”须。 “部长,”潘三省说:“请你原谅我!连你部长都惹不起周太太;我又怎么敢?不过,善后工作,我料理好了;现在我陪部长去看令宠。” 说罢,潘三省陪着周佛海上了他的”险保汽车”——特制的开特勒克,3排座位6扇门,前后防弹玻璃。周佛海与潘三省在6名”罗宋保镖”夹护之下,由南京路出外滩,过北四川路桥到虹口;只有在这个区域,大媛才可以不愁杨淑慧再度打上门来。 大媛的新居,也是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随从依旧,排场不减,可是大媛的神情却改过了,萧索憔悴,一见了周佛海,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 “大媛姐小,”潘三省说:“你跟部长到楼上去谈谈。” 楼上的卧室,却空落落地没有什么陈设;大媛喜收集香⽔,本来一进她的房,首先触⼊眼帘的,就是大梳妆台上五光十⾊的百十个玻璃瓶,此时只剩得十分之一都不到了。 “你不要难过。”周佛海握着她的手说:“这里很全安,不会再有⿇烦;你别怕!” “我哪里能不怕?到现在还常常做恶梦——。” 大媛且哭且诉,将杨淑慧带来的那些”⽩相人嫂嫂”如何用下流话丑诋;如何拉破她的內⾐,有意辱凌的情形,拉拉杂杂地说不尽言。周佛海除了皱眉以外,唯有好言慰抚;并没有一句责备子的话。 这一下,太伤了大媛的心。本来她已经想下堂求去;潘三省劝她,最好等见了周佛海再说。大媛心思倒也活动了,只要周佛海能说句公道话,另外对她的全安确有保障,委屈也就算了。不道他是这样的态度,旧怨加上新恨,心里的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决定分手。 “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明不⽩跟了你,永远不会出头。”大媛打房开门,冲下楼梯,一面连声大喊:“潘先生、潘先生!” “怎么样?”潘三省上来问:“大媛姐小,有话好说。” “我话都说尽了,他怕他的雌老虎老婆怕死了。我再跟他在一起,人家要了我的命,他也不会替我伸冤。” 潘三省一听这话,心里明⽩,这头露⽔姻缘,不如拆散为妙。周佛海少了好些⿇烦,自己在杨淑慧面前也可以表功一番。 主意打定,便向大媛低声说道:“周部长跟周太太是患难夫;周太太再狠,周部长也要让她的,你犯不着夹在里面吃亏。你有啥条件,我替你去说。” 大平原已打消分手的念头,所以也不曾考虑过分手的条件;遽然之下,不知所答。潘三省掌握机会,不等她再开口先争取主动。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你先这里坐一下,我替你去谈。” 说着,抛开大媛,上楼而去;只见周佛海坐在大媛梳妆台前,对着大镜子在发楞。 等他在开着的房门敲了两下,周佛海才转过脸来说:“你看,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发脾气不要紧,就怕周太太发脾气。”潘三省问:“部长,你是怎么个意思?跟我说一句,我替你办。” “我,”周佛海摇头摇,”总觉得于心不忍。” 这意思就很明⽩了,并非舍不得大媛,只是觉得就此抛弃,良心有亏。在潘三省看,可以拿金条美钞来弥补,不⾜为虑。 “部长,依我说,倒不如趁她年轻,早早放她一条生路,良心上反而过得去。”潘三省放低了声音说:“部长在公事上,已经够伤脑筋了;再为这种事占了工夫,太划不来。再说,是大媛自己松的口,求之不得;多送她点钱就是了。” 周佛海叹口气说:“也只好如此了。送她多少钱,请你替我作主;过后我再跟你算。” “小事,小事。”潘三省说:“部长来过了,意思已经到了,请吧。” “嗯,嗯。”周佛海踌躇着,临别还想跟大媛说几句话。 “算了,算了!”潘三省看出他的意思,随即催促着说:“提得起,放得下。我替部长再找好的。” 等周佛海黯然魂消而去,潘三省便跟大媛谈条件,结果是10条子”叫开”那时⻩金市价,每两法币800元,10条子折算法币,恰好比梅思平的杨姐小的”40000”加了一倍。 办完了这件事,潘三省自然要去报功;当周佛海很客气地道谢时,他想到有件事,应该可以说了,”部长,”他说:“有个朋友,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想请部长帮我调停、调停。” “谁?谁跟你闹得不愉快?” “雄⽩!”潘三省说:“他常常在《中报》上骂我,部长总知道的吧?” “不不!我一点都不知道。”周佛海有些困惑,”《中报》我也是每天必看的,没有看到骂你的文章啊?” “骂大世界,不就是骂我?” “啊,原来大世界是你办的?” 原来汪府政成立的同一天,南京夫子庙出现了一家游戏场,就是潘三省投资的”大世界”;其中烟赌嫖一应俱全。办报要想站得住,自然要向这些地方”开火”;所以《中报》在它开张的第二天,也就是《中报》创刊的第二天,社会新闻版就刊出了一篇《大世界》的特写,痛加抨击。潘三省惹不起金雄⽩,便只有向周佛海告状了。 “好吧,”周佛海慨然应诺,”我来跟他说。” 回到南京,一通电话将金雄⽩邀了来,周佛海开门见山地表示不満。 “你知道我跟三省很;你也明知道大世界是他办的,何苦在《中报》上写得如此不堪,让我为难?” “我倒不觉得你会为难。”金雄⽩答说:“这篇稿子,还是我特为要采访部写的。” 一听这话,周佛海眼都直了,”那是为什么?”他说:“你不是故意的吗?” “是的,我是故意的。潘三省一直拿你们在招摇;开出口来公博如何如何,佛海如何如何?人人知道他是你们的⽪条客人;我是为了你们好,特意登这么一篇稿子,等于间接替你们辟谣。” 振振有词的一番话,想想还驳他不倒;而且,事实上也确有他所说的辟谣的作有。周佛海也就只好皱皱眉不作声了。 可是,一直处心积虑在想抓权的罗君強,却以为有机可乘,除了不断在周佛海面前挑拨是非以外,暗中还有布置;等到有一天金雄⽩回海上,他亲自打电话到编辑部及经理部,召集职位较⾼的工作人员开会,地点就在他家里。 十来个人一起坐了部大巴士来,进⼊客厅坐定;罗君強便⾼声喊道:“丁副官。” “有!”丁副官一面在门外应声,一面走了进来。 “你注意!”罗君強手指着客人说:“在谈话没有终了以前,任何人不得离开。” 真是语惊四座!十来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面面相觑,心跳加快,不知道出了什么大子?会面临这样严重的局面。 “今天,”罗君強咳嗽一声,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大声说道:“召集大家谈话,目的是要共同揭发金雄⽩在《中报》种种舞弊的情形。我手里已经有了相当的证据;希望大家能够提供更加详细的资料。” 此言一出,无不惊愕莫名。虽说他这个社长与副社长金雄⽩面和心不和,已是同事间尽人皆知的事,但他们毕竟是义结金兰的异姓手⾜;而且一直在周佛海手下密切共事,不想他居然对金雄⽩会出此”清算”的手段,人心真太不可测,也太可怕了。 “你们不必顾虑!只要肯坦⽩,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可以调升其他优厚的职位;倘或不肯坦⽩,罪有攸归,我只好以社长的⾝分,送法院究办了。” “社长,”会计科长站起来问道:“你要我们坦⽩什么?” “谁跟金雄⽩有勾结,坦⽩出来!” “那没有!”会计科长坐了下来,再无别话。 “你没有,别人有吧?”罗君強指名向工务科长问道:“你说,买材料的回扣,是怎么分的?” “请社长问会计科好了。” “怎么?”罗君強大为起劲,”会计科也有份?” “社长,社长!”会计科长急忙声辩,”不是说我们大家分回扣;回扣是有的,金副社长关照归公⼊帐,每一笔都可以查考的!” 这话等于在罗君強脸上掴了一掌,有些要老羞成怒的模样了;有个编辑,不识眉⾼眼底,站起来,说道:“金副社长自己办了行银,各机关没有利息的存款多得很,要揩油不必揩到《中报》来——。” “你说什么!”罗君強大吼一声,”他办行银占用《中报》的地方,假公济私,就是揩油。” “南京兴业行银租用《中报》的房子,是出房租的。” “出房租就不是揩油吗?” 罗君強由此強词夺理,大发雷霆,将那个编辑惹火了,起⾝便走。丁副官拦在房门口,低声软语央求:“你算体谅我;暂且委屈,仍旧请坐。” 那编辑心软了,气鼓鼓地走了回去,支颐而坐,眼却望着别处。罗君強也无可奈何,只好装作不见。 就这样僵持到了晚上9点钟,一个副总编辑起⾝问道:“请问社长,明天还出不出报?” “当然要出!为什么不出?” “要出报,就要去编报了。而且从下午5点到现在,夜饭还没有落肚。” 罗君強紧闭着嘴不响,好一会,突然一拍桌子:“散会!”人随声起,首先走了出去。 “简直天下少有的莫名片妙的会!”有人咕噜着,吐出湖南人骂人的一个字:“朽!” 等金雄⽩一回到海上,自然有人会将经过情形向他报告。新闻记者出⾝,什么怪事都见过;但像罗君強这样既不是明,又不算暗箭,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的攻击,想想有点不可思议,也真有点寒心了。 “罗君強说过,国中人只要3个在一起,就会分成两派;其实,他只要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就会对立。”金雄⽩叹口气, “做事容易做人难。” 已经破了脸,是非只有越来越多。金雄⽩完全是为了周佛海的情,并无意与罗君強争权夺利,所以心里觉得仆人可恶;但却决定找个借口,退出《中报》,专心去经营他的南京兴业行银。 这天他刚刚从行银新址的工地回《中报》,周佛海打了个电话来,约他见面谈谈;那知道谈的又是报纸。 “《文汇报》的情形,你是知道的。” 金雄⽩当然知道。这家报纸停刊以后,厂房机器连招牌,是由丁默更买了下来的,先后委任了两个人筹备,相继死在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人员的下;这两个都是名作家,一个刘呐鸥、一个叫穆时英。 “现在默更找不到人筹备,愿意把这张报无条件送给我。你跟君強无法再合作,不如各主一报。你到海上去筹备怎么样?” “我正想跳出是非圈——” “我不勉強你。”周佛海抢着说:“到海上办报,要冒生命危险;刘呐鸥、穆时英的前车不远。我此刻只不过征求你的意见,并不需要你马上答复我。” 这是将法,金雄⽩当然明⽩;不过他的格最好逞強,所以考虑都不考虑,立即答说:“我马上可以答复你,我去!”“好极、好极!”周佛海得意地笑了,”现在该你跟我谈了。” “先从报名谈起吧。” “我想报名就可以显示內容,就叫和平⽇报,如何?” “不好。”金雄⽩率直答说:“和平是一时的,而且在租界里办报,政治味道也不宜太浓。” “这倒也是实情。不用和平⽇报,叫什报呢?” “删掉两个字,叫平报。” “平报、平报!”周佛海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要得。” “其次是人事。”金雄⽩说:“当然你是董事长。” “那无所谓,把思平他们的名字,开三五个上去,董事会就有了,反正社长一定是你。”周佛海又说:“不过,经费很困难,开办费有限,经常费更不会多。一切靠你精打细算,量⼊为出。” 金雄⽩心想,经费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人;所以一回到《中报》,立刻召开社务会议,想调几个人去做帮手。 等他说明经过,提出要求;一桌的人,没有谁来答一句话。金雄⽩的心凉了;经过难堪而漫长的5分钟,他只好跟罗君強一样,说一声:“散会。” 已经答应了,不能翻悔;金雄⽩只有单骑马,到了海上。报馆都在共公租界的福州路,这里一是最古老的闹区,但房屋却不像南京路——大马路那样,尽是最新的建筑;《文汇报》在四马路石路口,与吴宮饭店望衡对宇,是一座单开间3层楼的旧式市房。3楼编辑部,2楼排字房,楼下机期间;所谓机器是一部对开的卷筒平版机。 金雄⽩吓一大跳,”这种老爷机器,怎么能印报。”他说:“吃了20年的报馆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机器。” “机器虽然老旧,也有它的好处。”丁默更留下来的,那个姓卜的会计兼庶务,恻恻地说:“省得浇版了。” 金雄⽩报以苦笑,”去看看字架子。” 他说:“看不看都一样。” 真的看不看都一样,字架子上连5号字都不全;各体标题字,”花边”全付阙如,”铜模、铸字机呢?”他问:“这总该有吧?” “有的。”老卜拍拍肚子:“在这里。” “怎么说?” “丁部长关照我跟朱姐小留守;薪⽔没有,吃饭自己想办法。我们只好先吃⽩报纸,后吃铅条;上个月吃的铜模;前天把铸字机也吃掉了。金先生,”老卜指着悬在半空中的阁楼说:“我把帐目移清楚;遣散费请你斟酌办。” 金雄⽩楞了一下,急忙说道:“不,不!请老兄帮忙,我还要多多借重;决不会再让老兄吃铅字、铜模。” “我也不想吃;吃下去不好消化。” “走!”金雄⽩一把将他拉住,”我请你吃容易消化的东西。” “谢谢!应该我替金先生接风;不过只好请金先生吃顿么六夜饭。” “没有你请的道理,我来请。走!” 下楼坐上76号派来的汽车,一直到际国饭店;在14楼新辟的”云楼”请老卜吃”⾊⽩大菜”这是海上最”贵族化”的消费场合,老卜不免受宠若惊;将铜模、铸字机押在什么地方,告诉了金雄⽩,只要花新品五分之一的价钱,就可以把东西赎回来。 “金先生,”老卜咀嚼着⽩酒煨羊排,关心地问:“你这张《平报》,预备怎么样做法?” “你看呢?”金雄⽩答说:“我正要向你老兄请教。” “办报我不懂。不过发行方面,我提醒金先生,恐怕有问题。” “怎么呢?” “报贩恐怕不肯发。”老卜轻轻说一句:“立场问题。” 金雄⽩是早就考虑过了的,当下表示虚心接受指教。为了表示请他吃这顿饭,完全是出于友谊,并无所求,所以往下不谈正事,只谈风月,尽而散。 坐上76号的汽车,回到76号;金雄⽩家住在法租界吕班路万宜坊,但从参加了汪府政,就很少回家,甚至到了海上,连电话都不打回去。这天因为有好些心事要跟李士群谈,本就没有想到过家。 “怎么,”李士群问道:“听说你一张报办得不过瘾,还要办一张?” 金雄⽩报以苦笑,”你也吃我的⾖腐。”他说:“我倒不便跟你谈正经了。” “既然知道我吃吃⾖腐,还说什么?”李士群说:“什么正经?快说!我替你办完了,你陪我摸16圈。” “16圈不行!至多8圈。” “好,8圈就8圈。你说吧!” “《文汇报》那个地方,你总知道。” “我记不起了。怎么样?” “全安大成问题。要仰仗你了。” “要多少人?” “总要12个。” “12个就是36个。”李士群说:“分3班轮流,这笔开销不轻;不过,你老兄的事,我们当然⽩当差。” “言重、言重!”金雄⽩拱拱手说。 “还有什么事?”李士群一面问,一面已经拿起电话在邀牌搭子了。 很不巧,邀来邀去凑不齐。76号有的是人,不过李士群是不跟部下打牌的;因为牌桌上口没遮拦,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重要话怈漏了,就会引岂不测的后果。他的牌搭子之难凑,原因亦即在此。 “那就谈谈吧。”他说:“你这张《平报》,预备怎么个办法?” “不办则已,要办当然要办得与众不同。” 李士群点点头,”这话我相信。”他说:“南京三家报纸,除了⽇本同盟社,德国海通社;敢用路透社、美联社、哈瓦斯社的电讯的,只有你的《中报》。” “《中报》现在不是我的了。” “你要想把《平报》办得跟在南京的《中报》一样,恐怕是妄想。你有的条件,人家也有;人家有的条件,你没有。” “这倒是实话,不过事在人为,也不见得妄想。我一定要创造个特⾊出来。” “你说,什么特⾊?” “新闻大家都差不多的,只要不漏掉就是。”金雄⽩说: “我打算在副刊上动脑筋;要读者觉得花一份报费,光买我一张副刊就够本了。能这样,不愁销路打不开。” “那,”李士群笑道:“你不是在卖庇股?” 这是民国初年流下来的说法,副刊俗称”报庇股”所以李士群有此恶谑。金雄⽩又只有苦笑了。 “喔,”李士群突然问道:“听说你在找袁殊?” “是啊,佛海托我跟他谈谈。”金雄⽩说:“此人行踪诡秘,好几次都联络不上。” “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李士君提笔写好,给金雄⽩,”你知道不知道,他跟谁租了小房子?” “谁?” “含香老五。” “这倒真是想不到!”金雄⽩还有些不信,”不会吧?” 原来这含香老五,也是会乐里的一朵名花,曾由小报读者”选举”为”花国副总统”;为杜月笙所宠眷,不仅头如锦,而且香闺中胜流如云,着实见过大场面,何以会看中形同侏儒、猥琐耝浊的袁殊,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含香老五你总见过?” “当然。”金雄⽩说:“在她那里吃过花酒打过牌,很热。” “那你拨个电话过去看看。” 李士群不由分说,取起听筒,代为拨号;接通了,说得一声:“请等一等!”然后手捂听筒,轻声说道:“就是她。” “喂,”金雄⽩问:“袁先生在不在?” 话筒中是苏州口音:“请问你是哪位?” 金雄⽩听出确是含香老五的口音,随即问道:“你是五姐小?我姓金。” “金?”停了一会,传来很热烈的声浪,”啊,我想起来了;金二少!不错,我是老五呀。长远不见,金二少你好?” “还好,还好。你呢?” “马马虎虎。”含香老五说:“你请过来⽩相。我住在长滨路。” 老海上管福煦路叫长滨路,等含香老五报明地名,金雄⽩一面记、一面问:“老袁呢?” “到虹口去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含香老五答说:“金二少,请你把公馆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不在家,找不到我。”金雄⽩心想,袁殊不在家,不妨多谈谈,”我倒不知道老袁替你借了小房子,要请我吃杯喜酒才是。” “我也叫没办法。”含香老五停了一下说:“金二少,几时请过来,我跟你详详细细说。” 话中似有难言之隐,金雄⽩自然很知趣地敷衍两句,便即收线。 “没有错吧?”李士群问:“她怎么说?” “颇有沧海之意。” “曾经沧海难为⽔?” “话中有那么一点味道。” “当然啰,拿杜月笙来作比,跟袁殊是太委屈。”李士群又说:“这是叫杜月笙;换了张啸林,早就翻了。”接着他模仿张啸林用杭州俚语骂人的那副模样:“⼊你活得⽪帽儿!你扎老子的台型;老子要你好看!” 学得唯妙唯肖;金雄⽩想起张啸林好些鲁莽神态,不由得为之破颜一笑。 “你告诉含香老五,要小心!袁殊的手条子很辣。”李士群说:“他原配老婆,让⽇本宪兵队抓了去,说她是重庆分子,你知道是谁告的密?就是袁殊。” “有这样的事?”金雄⽩骇然,”此人一肚子的鬼,我是知道的;倒不知道他这样子险!” “所以你也要当心。” 金雄⽩深深点头说道:“我明天去看他;把佛海的话带到就是。以后也不会再跟他来往。” 第二天上午,先通了电话,又是含香老五所接,说袁殊尚未起⾝,不过他去。当下约定,1小时以后见面。 见了面,含香老五非常殷勤,但有袁殊在,不便深谈,周旋了一阵,袁殊将他引⼊书房,动问来意。 “佛海托我向你致意。”金雄⽩只简单地答这么一句。 “我也很想跟周先生开诚布公谈一谈。彼此都是为了全面和平,力量不应该抵消。政治有他,我不必再揷手,文化事业方面,还有可为的余地。不知道他的意见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俨然自居于与周佛海同一层次的人物;金雄⽩不免齿冷,觉得不妨回敬他一两句。 于是他说:“办文化事业,只要不违背家国民族的利益,佛海是无有不赞成的。” “当然是国中本位。不过立场也要顾到,所以应该说是新国中本位。” 金雄⽩无意再探询何以谓之”新国中本位”;只问”此外还有什么意见,需要我转达?” “我想跟他当面谈一谈,或者在南京,或者在海上,都可以。请问雄⽩兄,你能不能费心安排?” “这也谈不到费心,我打电话问他好了,他一定表示的。”金雄⽩又问:“是你一个人吗?” “不!大概三四个人。” “岩井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呢?” “不一定,名单等我决定了再通知你。”袁殊问道:“我跟你怎么联络?” 金雄⽩先不答所问;坚持要知道去看周佛海的是什么人?故意暗示:“除⾜下与岩井之外,也许有佛海不愿,或不便见的人。” 袁殊想了想说:“那就是陈孚木吧。” 陈孚木虽说⾝分有些可疑,但似乎不如袁殊另外的两个助手翁永清、刘慕清背景更复杂;金雄⽩认为周佛海是可以接受的。 “我在海上居处不定,我跟你联络好了。”金雄⽩不肯透露要办《平报》的消息,”如真有必要,你打电话到警政部驻沪办事处好了。” 这个机关是76号的别称;袁殊点点头说:“原来你住在李士群那里。” “是的。”金雄⽩答说:“那里比较全安。” 正事谈完,金雄⽩因为心鄙仆人,不打算再当他一个朋友,所以不稍逗留;起⾝告辞时,倒很想跟含香老五再见个面,那知竟失所望,也只好算了。 这天下午,他要了个南京财政部的长途电话;转达了袁殊的要求,周佛海一诺无辞,于是立刻又打电话通知袁殊。 “啊,金二少,”含香老五在电话中说:“我想你一定要留下来便饭的,特为到八仙桥小菜场去买菜,甲鱼、蚶子、青蟹,统通只好自己吃了。” “啊,抱歉,抱歉!”金雄⽩说:“我请老袁说句话。” “他出去了。” “喔,”金雄⽩心想,这是个机会,”你一个人在家?” “是的。” “⽇子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 “老袁待你不错吧?” “嗯——,”含香老五呑呑吐吐地。”马马虎虎。” 这就很明显地表示出来,⽇子过得并不如意;金雄⽩很想将李士群的话告诉她,但到得口边,又改了主意。 “老朋友还常见面吧?”他问。 “金二少是说哪些人?” “譬如《申报》的唐先生、赵先生。” 唐是唐世昌,赵是赵君豪,都是以前陪杜月笙常在含香老五闺中盘桓的,”唐先生常碰头。”她说:“赵先生好久不曾见面了。” “噢,过两天我有几句话托唐先生告诉你。你听了摆在肚子里,自己作打算好了。” “金二少,什么话?”含香老五问道:“能不能在电话里告诉我?” “电话里说不清楚。” “那末,我请金二少在弟弟斯吃咖啡?” “谢谢!我实在很忙。”金雄⽩赶紧冲淡自己话中的严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不必摆在心上。” 说完挂断,另外拨电话给唐世昌,约他一起在冠生园吃饭;唐世昌回答他,晚上有4个饭局,无法分⾝;此刻倒有工夫。于是约定在大光明电影院的咖啡室见面。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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