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第六部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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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正德外记 作者:高阳 书号:39786 | 更新时间:2017/9/8 |
第六部分(2) | |
赵之静与那个名叫赵虎的校尉,当天就被逮捕,送刑部——南京刑部。尚书向秀与乔宇同官的感情甚好,无话不谈。乔宇特地去拜访,屏人密谈,将前后结果,和盘托出;唯一未说破的,是冯泽这个人。 “想不到,你这么方正的人,也会⼲出这种栽赃的把戏!”向秀笑道“可说是一大奇闻。” “对付小人,有时不能不出以小人的手段,事非得已!知我者谅我。” “当然,当然!”向秀问道:“这赵虎是无辜之人,但亦不能说毫无责任。” “是!有失典守军器之职,不知该当何罪?” “这要看情节,轻则杖责,重则开⾰。既然其中有此委曲,自然从轻发落。” “不,不!”乔宇摇着手说“请从重,请从重。” 向秀倒愣住了。从来求情,总是求轻,何以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听乔宇解释清楚,也就无⾜为奇。赵虎如果杖责,仍然回江彬部下当校尉,那一来,命必定不保;索开⾰,反倒脫出虎口。至于赵虎的将来,乔宇自不难替他另作安排。 谈罢此赵又谈彼一赵。乔宇细说了赵之静在江彬那里的地位,以及所能发生的作用,向秀大骇,但亦不无疑问。 “不想皇上的肘腋之间,竟有此极大的隐患。怎么得了?如老兄所说的情形,我竟丝毫不知。” “千真万确,绝无可疑。”乔宇歉然答说:“至于我的消息从何而来,实在不便透露。叨在知,必蒙见谅。” 向秀是很通达的人,自然谅解。“这且不去说他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只谈赵之静。照此情形,似乎不宜穷问底去追究;否则,江彬、张忠之流;惴惴自危,反而出巨变,是个不了之局。” “是!老兄的深谋远虑,真是老成之见。不过,责在刑部,我亦不便越权妄议。” “这都无所谓,像这种情形,照例说宰相召集阁议,共商妥处置之道;原不是刑部所能单独担得起责任来的,所以,尊见何不妨明示。” “是!”乔宇想了一下问:“像赵之静这种行为,是不是犯罪?” “当然,罪在不赦。” “是犯定了?” “犯定了!” “既然犯定了,就让他死,什么罪名都可以。老兄以为如何?” 向秀心想,这一来可以不致牵连太多,而对江彬却是一种严重警告,说不定就此收拾异心,岂非潜消了一场无大不大的隐患? 因此,他欣然答说:“就这么办!不过,持法务平务实,赵之静本无此罪,而以此罪处死,看起来像是有点冤屈。” “要说冤屈,也是情屈命不屈。” “这话也是一说。”向秀考虑了一会“说起来还算是便宜他:谋反大逆,是该诛的罪名,至少也要抄家。仅仅赵之静一个人送命,还算是轻的。” 主意既定,向秀亲自将赵之静提执审问;这是不常有的事,所以刑官上下,颇为注意。 话虽如此,能够看到向秀亲审赵之静的,却只是极少数的几个人,因为审问是在尚书的“签押房”属于噤地。也因为如此,赵之静被提出来时,一看地方,心內便觉宽慰;如果自己是以谋反大逆的罪受审,就不会在这常人所不到的噤地。 “你叫什么名字?”向秀问。 “赵之静。” 接下来便是照例的问年龄、籍贯、家住何处等等。赵之静一一作答完毕,向秀才问:“你是怎么认识江将军的?” “江将军慕名来访,我感于他的诚意,所以愿意追随。” “江将军保你作什么官?” “他要保我,我不愿。” “这样说,你现在并无官职?” “是!”赵之静答说“与江将军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是人私关系,你在江将军那里参预公事,总有一种⾝分吧?” “只是门客,幕友的⾝分。” “嗯,嗯!”向秀问“你参预些什么公事?” “江将军如在军务方面遇到困难,常常找我谈。”赵之静很得意地说“我自幼读兵书。” “这样,江将军下校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跟着去呢?” “有时候一起去。” “皇上常常在內教场看。”向秀问“有皇上在的时候,你也跟着江将军一起在场吗?” “是的。” 向秀突然换了个问法“皇上召见过你没有?” “没有。”赵之静为了自⾼⾝价,又补充着说:“江将军倒跟我提过,我说不必。” “嗯,嗯!”向秀又问:“你的‘门籍’是几号?” 这一问,把赵之静愣住了,原来百官进宮,都凭一块刻着姓名的牙牌,照规矩须挂在⾐襟,即名之为“门籍”而赵之静无官无职,自然没有这门籍。 “江将军要替我领门籍,我不要。”赵之静这样很勉強地回答。 “我不管江将军如何?只问你进宮有无门籍?你清清楚楚说一句。” “没有。”赵之静硬着头⽪回答。 “好!”向秀说道:“你画供吧!” 书办将赵之静的供词整理完毕,了下去,赵之静执笔踌躇了。 因为赵之静虽没有读过“大明律”但亦可想而知;⾐襟上没有这块牙牌,擅⼊宮门,必定有罪。不过,事到如今,不能抵赖;再一想,像这样的罪,在江彬看,是其小无比的微罪,自有办法挽回。 这样一想,泰然提笔,在供词末尾,用他家老祖宗赵孟頫传下来的一笔漂亮字,写上自己的姓名。 “好了!退堂。可以结案了!” 前后不过半顿饭的工夫,问不到几句话,就能结案;岂不形同儿戏?因此,不独旁人不解,连赵之静都大感意外。 还有令他大感意外的事,狱官奉令,竟将赵之静打⼊死牢了! 当天,向秀就奏报结案,判的是绞罪。 原来擅⼊宮门的罪名,大有轻重;仅仅没有门籍,擅⼊皇城,只越过东华门、西华门,不过杖责六十,改缴罚锾,不过二三两银子的事。但如“擅⼊御膳房或者御在所”就是死罪。擅⼊御膳房,可能有食物中下毒的谋;而大驾所至的“御在所”则更为警跸之地,擅自混⼊,试问其意何居?所以要定死罪。大致这种谋,都是发生在宮庭之中,事关机密,如果宣扬出去,骇人听闻,所以虽定死罪,判绞而不判斩;因为斩决要绑赴法场,而绞决是在监狱中行刑。 向秀定赵之静为死罪,就是引用这一条“大明律”律中规定,擅⼊御在所“未过门限减一等”;绞罪减一等是充军,可以不死。但看的教场,并无门限,所以减等也就谈不上了。 当然,就是死罪,也有两种,一种是“绞立决”一种是“绞监候”倘或判了“绞监候”要等秋后处决,如今才二月里,半年多的工夫,江彬一定会设法救他出来。因此,向秀将赵之静定为“绞立决”只等圣旨批准,随即执行。 这要有理由,向秀的奏折上说:赵之静类此擅⼊御在所情形,不止一次。而且供词中牵扯太多,如果仔细查问,深恐影响人心,诸多不便,所以请求将赵之静速即处决,以免多所牵连。 奏折拟好,向秀将乔宇请了来,细说其事。乔宇大为佩服,赞他处置得⼲净利落,无懈可击。 “你先别恭维我,事情亦还未可乐观。”向秀提醒他说:“你倒想想,奏章是归谁看的?” 原来江彬像弄权的司礼监一样,替皇帝代看奏章,传达谕旨,已非一⽇。本来臣工所上的奏疏,照例先呈內阁签注处理办法,名为“票拟”然后送达御前,由司礼监处理,例得的题本,不妨代批;稍微重要的事项,就得回奏,请示皇帝的意思,名为“取旨”取了旨才由秉笔司礼太监批示发下。但当今皇帝,不亲章奏已久,从前是刘瑾代他裁决大事;如今是江彬替他代看奏章及內阁的“票拟” 这一来,向秀要定赵之静的罪,可想而知的,江彬一定会把他这道复奏庒下来,甚至动个手脚,死罪判轻,或者免罪。岂不是枉费辛苦,全盘落空? 因此,乔宇的办法是,遇到稍微有关系的事,都面奏取旨;哪怕已经有了书面旨意,还要向皇帝当面求证,为的是防备江彬假传圣旨。如今定赵之静罪名这件事,当然亦可用此办法。 为难的是,向秀不比乔宇长于口才,机警亦嫌不⾜;同时,他本虽然与乔宇同样地清正刚直,但见了皇帝的面,却不能像乔宇那样毫无怯意。而刑名事件,非兵部所管;乔宇却又不能为他代奏。事情就有点⿇烦了。 “如果面奏,皇上一定会召江彬来问,那时候必起争执。我有自知之明!”向秀说道“不能像你那样侃侃而谈,如之奈何?” 乔宇想了一会说道:“照我的想法,最好不要露出大家联合起来对付江彬的痕迹。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只好约齐张永,一起向皇上面奏力争。” “好!”向秀觉得有乔宇与张永跟自己在一起,胆便壮了“我要力争。” 于是,当天使约了张永密谈,商量好了应该要说的话,以及皇帝如果不允时,处置的办法,然后约定,由张永去找最好的进见机会;向秀与乔宇应该一接通知,尽快赶到行宮。 通知是第三天一早来的,这天江彬出城巡视⽔师,张忠亦到教场看,是向皇帝有所陈奏的好机会。 赶到宮门,张永已亲自在那里等候。先在朝房休息,他有几句话关照“乔大人,”他说“当年令师与我扳倒刘瑾这件大事,你谅必深悉?” “是!”乔宇答说“听家师说过不止一次。” “向大人呢?” 杨一清与刘瑾定计诛刘瑾一事,向秀何能不知?点点头答说:“此是张公与杨老前辈的不朽盛业,尽人皆知。” “过奖、过奖!”张永拱拱手说:“不过,此事能够成功,完全得力于杨老先生的一句话。” “喔,是什么话?”向秀问说。 “杨老先生见了皇上,此事不谈则已,一谈一定要有个结果。否则——”张永笑笑,不好意思地。 “否则如何?” “否则,就在皇帝面前撒赖。” “啊,啊!”向秀说:“我明⽩了!张公公的意思是,此刻见了皇上,关于赵之静这件案子,非得要皇上允准不可。” “对了!” “那,”乔宇笑道:“我们可不便跟皇上撒赖。” “不撒赖,只坚持就是。”张永低声说道:“皇上其实中很有丘壑,很看重两位,尽不妨坚持。” 于是,张永前导,直到行宮御书房,面奏南京刑部尚书向秀、兵部尚书乔宇求见,立刻就被带进去了。 行过大礼,向秀将奏折取了出来,一面双手呈上,一面说道:“赵之静一案,已经审结,面请御裁!” 皇帝不接章奏,向张永看了一眼,意思是要张永念给他听。 奏章不长,文字也浅显明⽩,皇帝听完,颇有讶然之⾊。 “赵之静很不安分,莫非他的罪名,就这么一点点?” “当然不止——” “为什么不问?” 不待向秀辞毕便抢着责问,等于给向秀打了一闷,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这当然是该乔宇接上去的时候“回奏皇上,”他说“大驾在外,一切以求定安为主,所以不宜多问。” “为什么?” “问起来必兴大狱。” “必兴大狱?”皇帝神⾊严重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牵连太广而事无佐证。”乔宇答说“隐患本可消弥于无形;一,也许出许多变故。所以,以不多追究为宜。” “这,”皇帝摇头摇“我就不大明⽩了。” “启奏万岁,乔宇、向秀所奏,实出于忠君爱国⾚忱。有他们两个在,皇上尽可⾼枕无忧。” “我也知道他们不错。不过,这件事我要问一问江彬。” “问不得!”乔宇抗声相辩。 一牵涉到江彬,事情当然就变得复杂。其实,此案本来就跟江彬有密切关系,不过,名字未经道破,还可以装糊涂;一说破了皇帝觉得必须问一问。因而表示,要等江彬回城以后,再作道理。 “江彬要避嫌疑。”乔宇抗声说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召问江彬,就与臣等的原意不符了。” “你们的原意是什么?” “务要安静,保护圣躬。” “不安静,就不能保护了?” 皇帝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却毫不犹豫地答说:“不安静而能保护圣躬,安静反会使乘舆不安,臣未之闻也。” 皇帝不答,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住⾜问张永:“江彬什么时候回城?” “至少也要到明天。” “那就明天再作裁决。” “皇上!”这一次是向秀开了口“莫非皇上以为臣谳狱不公?” “我得多问一问。并非说你不公。” “如以为臣不公,臣愿领罪;若不以为臣非不公,请皇上即准臣奏。”向秀又说“皇上应有待大臣之礼。” 这一下,将皇帝说得一愣“你倒讲个道理我听!”他说“我如何不礼待大臣?” “大臣不获信任,大臣的苦心,亦未蒙皇上鉴察,臣实伤心之至!” 从来大臣对皇帝面奏,很少有这种近乎怨诉的态度;可是皇帝居然听了进去,恻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说,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伤心了?” “臣之所谓‘伤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并非专为准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当,皇上一一训示,则知圣学⽇进,圣治⽇隆,臣欣喜感之不暇,何得伤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子能够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 “启奏皇上,”乔宇大声说道“骨鲠之医,不计一己利害,心所谓危,不吐不快,自然就会侃侃而论。” 皇帝不响,又绕了一个圈子,向张永说道:“取笔来!” “是!”张永赶紧去取了一枝朱笔来,双手奉上。 皇帝接过朱笔,慢条斯理地写了个“不”字;向秀与乔宇遥遥望见笔势,大为着急,只希望下面不是个“准”字。 谁知一落笔“两点⽔”偏旁,遥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乔宇忍不住叫了声:“皇上!” 皇帝把笔停下来问道:“乔宇,你有什么话说?” “请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问:“为什么?” “不准此奏,后患无穷!” “偏偏不准!”皇帝果然又写了个“准”字。 “皇上!”乔宇又开口了。 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点一画地,在另一行写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笔来问道:“你又有什么话?” 乔宇至此死心了,不过话要说明“启奏皇上,窃窥御笔,已批示‘不准’,又有‘不得’二字,谅来必是‘不得渎奏’。臣还要再争。不过,此案系刑部主办,臣部未便越权⼲预。臣要再争的是‘渎奏’二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谏,不知所谓渎奏!” 最后两句话,语气极硬;而皇帝却不以为忤,顽⽪地笑一笑,用朱笔一句“不得”二字,勾到前面,变成“不得不准”四字。原来皇帝喜恶作剧,就是这样大则关乎朝廷纲纪,微亦个人生死出⼊的要事,亦是出以顽弄的态度。 乔宇、向秀大喜,但亦不免好笑,当下磕了头,由向秀领回朱批原疏,驰回刑部衙门,狱官去执行。 行刑却成了难题,因南京刑部衙门,若遇须处死刑的重案,不由自己执行;乃是移送地方衙门代办。赵之静绞立决,亦应如此;只是向秀怕死因移,一点一收,皆是慎重将事,未免耽搁工夫。倘或此时江彬及时赶了回来,动了手脚,或用利,或以威胁,地方衙门竟尔延搁一两天,就是夜长梦多,大为可忧之事了。 因此,他向狱官代,必须在本部监狱,不得移应天府。这一来,便得现备绞决的绳索,借用执行绞决的刽子手,少不得也有半天的耽延,到得傍晚,尚未动手。 谁知江彬真的来要人了,而且有皇帝的朱谕:“赵之静一犯着即移江彬收管。” 一看朱谕不假,未便公然抗旨;向秀不由得为难了,而且也实在于心不甘,所以只能对着朱谕发愣。 向秀的一个老家人向华,见此光景,自然关切“老爷,”他问“是皇上下的条子?” “你别管!跟你说过多少回,别⼲预公事!你总不听。” “哪里敢⼲预老爷的公事,只为着是皇帝的条子,有点担心。” 向秀释然了“你以为有朱谕责备我?不是的!”他顺口说道:“江彬派人拿朱谕来要一个要犯赵之静,我不想给他,可又不能抗旨,故而为难。” 为处决赵之静遭遇难题一事,向华随侍在向秀⾝旁,自然在他嘱咐属下之时,也了然了,想一想答说:“老爷!这很好办,跟他说,人已绞死了!” “啊!”向秀恍然大悟“我闹糊涂了!” 于是命门上将江彬的差官传唤进来,当面答复:赵之静已经处决,无法付江彬。 “喔,是!那么,请大人把皇上的朱谕,下来,让我带回去。” “不必!朱谕留在我这里,我会奏复皇上。” 差官无奈,只好空手回去复命。向华在这片刻之间已把事情想通了,悄悄说道:“老爷,这赵之静要赶快绞死才好!”“恐怕绞绳还没有备妥。” “没有备妥也说不得了,反正,只要绞死就好!”“说得不错!赶紧请狱丞来。” “不必请狱丞了,多费工夫,我替老爷去传命。” 向秀平⽇不准家人⼲预公事,而此时全受向华布摆;只为情势所迫,只得从权,但也亏得向华有主意,才能应付了这一场窘局。 等狱丞派狱卒胡将赵之静绞决,刚刚复命,江彬亲自到了。投刺进此,向秀自然即时接见。 “向尚书,朱谕何不遵办?”江彬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无法遵办了!人死不能复生。” “不然!我听说大部狱中,一直未备绞绳等物。朱谕到达时,人尚未死。这是欺罔!” “江将军,你听谁说的?”向秀语气也硬了“这欺罔二字,可是随便可以加诸于人的?” “哼!”江彬冷笑“乔尚书栽赃,向尚书你枉法。老实奉告,我要指名严参。还有件事,我的朱谕,你怎么扣了下来?”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向秀大为光火,平时近乎木讷,这时候口才很好,针锋相对地驳了过去。 不过向秀也颇有自知之明,平时寡言,但如遇到有脾气时,一发起来,无休无止,那就跟江彬会起极大的冲突。再想想,自己已占了上风,得意不可再往,因而决定慢慢跟他磨。 “江将军,怎么说是你的朱谕?” “不是我的朱谕,是谁的?” “皇上才能下朱谕!” “向尚书,”江彬不悦“你可不能在这上面挑眼儿。” “没有法子!”向秀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职掌律法的,不能不作推敲;一字出⼊,往往就是生死出⼊。” “那么,你扣皇上的朱谕——” “不!”向秀打断他的话说“江将军,这个‘扣’字,请你收回。我怎么能扣皇上的朱谕?” “好!还给我!” “这又不便奉还,事情没有办完,我得奏复了才能结案。” “奇怪了!”江彬终于翻脸了“向秀,你什么意思,你要复奏,是你的事,扣着皇上给我的朱谕不还我,你也欺人太甚了!” “哼!”向秀平时很受江彬的气,这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江彬,我告诉你,杀赵之静是成全你,等于替你灭口。为了顾全大局,有心不作进一步追究,是希望你有所警惕,善保富贵!谁知道你还是这样子跋扈不驯,真是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朱谕是何等神圣,应该如何尊敬,你随随便便派个人就拿了来,是大不敬!你要严参向秀,我还要严参江彬呢!倒要看看,谁参得过谁!” 江彬从得宠以来,何曾受人如此痛斥过?气得脸⾊发⽩,半晌说不出话来。 向秀余怒未息,向上一指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朱谕就供在上面;你要拿,你自己去拿。” 江彬一看向秀脚步站得很稳,不由得有些气馁;心想,今天自己“轻敌”失于冒昧:再闹下去,没有好处。于是找个借口,冷笑一声说:“好!我今天还有事,没有工夫跟你争。放着你我不死,总有一天跟你算帐!” 说完,大步而去。向秀也不送他,管自己定一定神,思索如何处置此事。 就在这时候,乔宇来拜访,一见了面,第一句话就说:“向公,向公,今天我服了你了!” “你是指我跟江彬冲突那件事?” “是啊!我是到了你这里来才听说的!好痛快!好痛快!不过——”乔宇忽然发愁了。 乔宇是替向秀担心。江彬这一次受了如此一番挫折,必不甘心;会想尽恶毒的手段来报复,使得向秀防不胜防。 “老兄的关切,心感之至。我自己当然也想过,得罪了江彬,会有什么后果。”向秀笑笑说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这表示向秀想得很深,充其量一死,而死不⾜畏。这样的气概与忠于职守的决心,乔宇当然很佩服;但亦更为担心,怕向秀既然是这样存心,行事更无顾忌,最后终于;为江彬所陷害。求仁得仁,在他本人或许不以为憾,而为家国却不能不珍惜人才,为公道更不能不防江彬的谋。 因而不免谆谆相劝,劝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失;而守有守法,总以圆滑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于爱护之心,我一定听劝,勉力去学圆滑的手段。不过,我亦有一言奉劝,老兄善为人谋,自谋亦不可疏忽!照我看,江彬最痛恨的人,我还只算第二!” “是!”乔宇答说“第一我是当仁不让!不过请不必担心;叨在知,说句老实话,应付小人的花样,我懂得多。” “只不可掉以轻心!” “敬闻尊教。”乔宇答说“此后还要多取联络。” “那当然。如有什么消息,或者为难之时,我一定首先向老兄来请教。” 乔宇的来意,就是希望向秀就这么一句话。目的既达,欣然告辞。到晚来在灯下盘算,外有向秀,內有张永,同心协力,随时呼应,对付江彬,可以不愁了。 三更时分,蒲海细雨,乔宇正在批阅一件裁减冗滥京军及边军,节减巨额军饷的计划,忽然后面窗户洞开,砰然一声,接着是一股峭利的寒风扑了进来,让乔宇打了个寒噤。 有个小书僮,抱膝打盹,竟未惊醒。乔宇不忍醒唤他,自己去关好了后面的窗户,等转过⾝来,不由得一惊,只见书桌旁边,站着一个瘦⾼⾝材的汉子,一⾝玄⾊夜行⾐靠;头上裹一顶玄⾊头布,布梢从后往前绕过,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很大的眼睛。更触目的是,他手里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惊之下,乔宇⾝子向后缩了两步,定定神问道:“你是谁?” “你别问!”那人由于布巾遮着嘴,发音不甚清晰,但还能听得出是本地口音。 “你要⼲什么?” “要你的命!” “喔,”乔宇很轻松地笑了“这容易。乔宇不是贪生惜命的人。从去年年底以来,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蒙面人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双目灼灼地问:“怎么说是去年年底以来?” “那你就不必问了!”乔宇也觉得此人有异,既然受人指使来行刺,取命就是,何必多问?这样一转念,不由得便说:“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沉昑了一下,很快地将巾梢往后一甩,说道:“有何不可!” 露出来的真面目,倒是相貌堂堂,狮鼻海口,配上他那浓眉大眼,⾼挑⾝材,着实威武;乔宇心有好感,便即摆一摆手说:“且坐了谈!” “不必!你只说,何以去年年底以来,你反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乔宇心想,他坚持要知道其中的缘故,必有道理在內,不妨跟他说了实话,看他是何态度,即可打破那个他为何要问这件事的疑团。因而答说:“去年年底,皇上驾临南京,有一班奷臣,假传上谕,作威作福;从那时起,我就只当我这条命是跟人借来的,随时可以还的了!” 那人紧闭着嘴,直瞪着乔宇看,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弄清楚他这几句话是真是假似的。乔宇当然不会被他的目光吓倒,径自坐下来,⾝子向后一仰,摆出一副听天由命、泰然自若的姿态。 “乔尚书,你说,奷臣是谁?” 只一听他改了称呼,就等于是命可保的宣示;若是常人自然喜不胜言,不暇多想,但乔宇不同。此时他心里反而格外有警惕,不为别的,在向秀面前夸口,等于表示,遇到任何危难,皆能应付裕如。倘或一见死中得活,便唯命是听,乖乖地直言相答,则又与常人何异? 这样想着,决定先攻对方的“弱点”他说:“你如果来取我的命,自不必多说,如今你既称我为乔尚书,你就应该懂得朝廷的体制,见长者的道理。” “怎么?”那人有点光火“叫你一声乔尚书倒叫坏了?” “不是叫坏了,是叫错了!”乔宇慢条斯理地答说“你不叫我乔尚书,我当你刺客,懒得跟你多说;你叫我乔尚书,是要讲礼,我不能马虎。” 那人愣住了,一股闷气的样子;然后顿一顿⾜,低声自语:“他妈的,搞窝囊了!” 这是自责,乔宇当然听得出来;站起⾝来,在书僮头上打了一掌:“起来,起来!有客来了,还不起来沏茶!” “啊,啊!”小书僮一面扶壁而起,一面答说:“有茶,有茶。” “阿利,”乔宇又吩咐小书僮“你看看去,有酒带两瓶来。” “老爷要喝酒?”阿利着眼说“我去告诉小厨房。” “不要!”乔宇用威严而平静的声音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阿利一抬头,吓得将余的睡意一扫而空!因为他发现室中另外有人,而那一⾝服饰,却又从未见过;加以来客的脸⾊,并不和善,所以吓得发愣,两条腿瑟瑟地发抖了。 “别怕!”乔宇安慰他说“是老爷的朋友。你去端菜。端酒来,别告诉人。” 阿利亦颇乖巧,听乔宇这样说,料知是关系极重的事。他答应着起脚步,悄悄儿出门而去。 “你有话可以说了!如果要动手,这也是你的机会。” 那个人颇有手⾜无措之感。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蓦地里一跺⾜,等乔宇受惊注视时,那人已寂然无声地出现在窗台上了。 乔宇恍然大悟“你是‘没影儿’不是?”他问。 “不必多问,反正乔尚书的命大。” 说完,便即飞⾝出窗,但乔宇是有准备的,知道此人可能会虎头蛇尾而去,但要想硬拉他,是件不可能的事。唯一能降服他的,只是诚意。 于是他不暇思索地说:“‘没影儿’你别怕,我不会派人捉你。” 没影儿听见这话,又然作⾊了“好罢,”他说“我就下来,看你派人来抓我!” “我乔宇不会!” 等他的话一完,没影儿已下了地,站在乔宇面前,说道:“乔尚书,你派人来抓我!” “言重!言重!”乔宇指一指椅子,很客气地说:“请坐!” 没影儿果然坐了下来,眼睛望着乔宇,颇有困惑的神情;而乔宇却慢条斯理地剥着指甲,句言不发。 就这时候,阿利端了茶来,另外还有酒,两只酒杯,一大盘下酒的⼲果,问乔宇说:“老爷,酒摆在哪里?” “就这里好了。” 于是阿利将酒摆在没影儿坐位旁边的茶几上,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你随意!”乔宇说,一面自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如果有话,不妨直说。” “我还有什么话?我不想遇见乔尚书,是这么一个人!” 原来没影儿是个⾎过人的侠盗,专门劫富济贫,爱打不平。他此来既非江彬的指吏,亦非为赵之静报仇——他欠赵之静一个情,许了人家,任凭所令,做一件他能做得到的事,作为报答,从此还清了情债;并没有再来刺死乔宇,为赵之静报仇的必要。 “然则,壮士此来的目的,究竟何在呢?”乔宇听他说明经过以后,这样相问。 “惭愧之至,我是误听人言。” 他是错信了赵之静的话,以为乔宇是个险小人,与江彬不合,只是争权而已。后来又听得乔宇从江彬的箭壶中找出一串假钥匙,明明是栽赃的花样,越发坐实了乔宇是险小人的说法。照没影儿想,江彬、赵之静固有不是,乔宇亦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以不明不⽩的手段,杀了赵之静,亦有欠公平;为了公道,他认为乔宇亦不能独活,所以深宵现⾝来要乔宇的命。 谁知一见之下,乔宇凛然正气,大出意外;尤其是他生死置之度外的襟怀,更是他一片⾚忱、问心无愧的明证。这一下,自己倒深悔鲁莽了。 “这件事,我做得很窝囊!”没影儿低着头说“如果乔大人要治我的罪,我亦只好领受。” “言重,言重。”乔宇亦改容相待“不知者不罪;知人论世,首重心迹。壮士心迹无他,所谓君子之过,如⽇月之蚀,一下过去了,光明如旧,不必介意。” “乔大人这么说,我更觉得抱歉。”没影儿说“我这个人不喜欠人的情,乔大人吩咐一件事,我替乔大人办妥了,作为了帐。” “你不欠我什么,无‘了帐’之可言。”乔宇又说“倒是你如果觉得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尽清明言,以匡不逮。” “那,我倒有句话要请问。我没影儿做事只讲公平,赵之静固然该死,但江彬的罪,比赵之静大得多,何以能够安然无事?这好像有点欺软怕硬,教人不服!” “是的!岂仅你不服,我也不甘心。不过,世间公平二字最难言,求公求平,固我辈无时或忘的职志,但不可之过切。江彬罪恶滔天,将来所受的惩罚,一定过于赵之静。这一点,你是可以放心的!” 没影儿点点头,将浓密的双眉拧成一个结;突然间,眉间的结松开了“乔大人,”他说“我有一个计较,直截⼲脆,不知可使得?” “请说来看!” “我想法子去取江彬的命,如何?” “不可!”乔宇断然决然地答说。 不能采纳没影儿的建议,自然是有许多窒碍在,乔宇不说,没影儿也不便打听。其时天⾊将曙,乔宇怕人发现他的踪迹,诸多不便,所以催他快走。 “今天冒犯了!”没影儿长揖谢罪,表明心迹“今后若有所委,万死不辞。” 乔宇觉得结识了一个异人,亦颇欣慰,想到以后或许有借重他之处,便即问道:“倘须通一消息,不知何由得达?” 没影儿想了一下,就桌上的现成纸笔,写下地址,慨然说道:“没影儿的底细在此!” “请放心,请放心!”乔宇亦即郑重声明“我决不会怈漏。” “是!”没影儿提出要求“请大人赐一信物,以为奉召报到的依据。” “好!”乔宇想了一下,将桌上一对⽔晶镇纸取在手里,检视了一下,递了一个给没影儿:“这是一对⽔晶狮子,雕琢得完全一样,所不同者,狮头一个是左向,一个是右向。你取左向一个去,留着作印证;我如有事奉托,或召请来此,传话的人持右向的一个为凭。” “是了!”没影儿收好镇纸,又是一揖;然后凝神朝乔宇⾝后望了一会问道:“大人看,那是什么?” 乔宇回⾝去望,什么也没有,不觉困惑;再回过⾝来时,没影儿的⾝法好快,只见窗外一条黑影一闪,人已悄没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转眼到了夏天,总算安然无事;江彬的逆谋虽已暂遏,但想抢夺王明平宸濠之功的念头,却一直不曾平息。乔宇觉得御驾在外,旷⽇持久,不成事体,便跟张永商量,如何奏谏回銮? “如今是夏天,应该避暑,如说奏请大驾还京,一定会引起皇上的反感;也正好让江彬他们有话可说。不如到了秋凉,再作计较。” “这话说得是。且忍耐一两个月。”乔宇想了一下说:“我趁这两个月去部署。” 部署的是大驾回京的一切车马,沿途供应;由乔宇以南京兵部尚书,准备军需的名义,密密通知由南京北上,沿路各要地的地方官,早早储备粮袜。这样到了八月初,约集南京大小衙门的长官,步行到了行宮,公上一道奏章,请求皇上定期回銮。 张永当然是早早就接到了通知,便特意到皇帝面前伺候,以便垂询时,能够相机进言。 “回京可以!”皇帝问道:“先要献俘。” 这是江彬与张忠,利用皇帝好大喜功的心理,特为想出来的一个花样;俘虏当然不会让王明来献,而江彬与张忠献俘,则平宸濠的大功,自然就落在他们两人⾝上。这是掠人之美;攘为己功,张永颇为不平。 “回万岁爷的话。”张永率直答奏:“万岁爷不曾出京时,宸濠已经被擒。去年王守仁来献俘,过⽟山,到杭州,一路上有无数百姓看到;昭昭在人耳目的事,不可虚假。请万岁爷收回成命。” “那,那要问问江彬。”皇帝也有不得己的苦衷“边军、京军,浩浩出来了,说到什么功劳都没有,这一趟不成笑柄了吗?” 这不成话,张永无奈,只好迁就;不但他迁就,更要王明肯迁就。于是两个疏通,总算拟妥一个办法,由皇帝以威武大将军的“钧帖”命令王明重上报捷之奏,然后正式献俘。条件是:皇帝在献俘典礼终了后,立即班师回京。 王明是始终不承认有所谓威武大将军的。此时为了希望皇帝早早回京,不得不委曲求全,表示接受“钧帖”重上捷音。奏疏开头是这样写的:“照得先因宸濠图危宗社,兴兵作,已经具奏称兵征剿间,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兵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钦奉制敕內开;‘一遇有警,务必互相传报;彼此通知,设伏剿捕,务俾地方宁静,军民安堵’。”然后接叙当⽇生擒宸濠的经过,一直到皇帝亲征;将威武大将军的全衔,再提一遍,说他“统率六师,奉天征讨”;以下提到随行的武将,好为他们留下报功的余地。 当然,最大的功劳,应归于皇帝。奏疏最后一段说:“窃照宸濠丞灬奷暴,腥秽彰闻,数其罪恶,无所不有。不轨之谋,已逾一纪,积威所劫,远被四方;而旬月之间遂克坚城,俘擒元恶,是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之所致也。” 等到计议献俘时,皇帝又出了花样。献俘的礼节,本来有规定,事先由兵部以所谓“露布”奏闻,礼部出告示晓谕百姓;献俘的那天,文武百官及坊巷中所过六十的老人,都齐集在午门,皇帝亲临受俘,大赏将士,即告礼成。而皇帝却要在受俘以前,先来个“行擒宸濠”的节目。 这又近乎儿戏了。礼部员官,面有难⾊,于是由乔宇以南京兵部尚书的⾝分来安排这个节目,他愿意担负这个任务的理由是:比这更逾越礼制的事,皇上也做过;只要于家国有益,苍生受福,让皇上开这么一个小小的玩笑,又有何妨?” 到得闰八月,献俘的典礼,⽇近一⽇。忽然有个御史上奏,说是献俘应在京师举行。皇帝颇以为然,即时又传旨,献俘之礼,回京再议;生擒宸濠的节目,则照常举行。 “这也无所谓!”张永跟乔宇说“就照万岁爷的意思好了。” “张公公,这么节外生枝,会不会又把班师的⽇子延搁下来?” “不会,不会!”张永拍担保“一定会在年內到京,赶上南郊祭天的大典。” 于是乔宇亦无话说,照旧预备,在行宮广场前,树起一极⾼的旗杆,升起威武大将军的大纛旗;京军、边军在广场周围摆队,五⾊旌旗,刀光耀⽇,军容极壮。皇帝着一⾝⾊彩华丽的戎装,骑一匹大⽩马,顾盼自豪地驰⼊广场,得意非凡。 及至登台落座后,江彬上前施礼,口中说道:“恭请威武大将军,大奋神威,生擒叛逆!” 叛逆宸濠,早就被装在一个兽笼中,上面盖着青布,作为遮掩;这时掀开布罩,打开笼子,将他撵了出来。宸濠面无人⾊地蹲在地上发抖;只听伐鼓鸣金,其声震天,越发吓得魂飞天外了。 “走啊!”一个小校踢宸濠的庇股“别赖在这里装死。” 原来的打算是,要宸濠満场奔跑,而皇帝亲自下手活捉;直到他走投无路,力竭就擒为止。谁知宸濠会弄成这么一滩泥的模样;皇帝大为扫兴!自觉胜之不武,懒得出场;江彬只好走了去,将宸濠横拖直拽地弄到御前,报一声:“擒获叛逆”草草结束了这一场笑话。 总算皇帝言而有信,在选定的⻩道吉⽇,自南京启跸,班师回京。 到了镇江,致仕大学士杨一清接驾,⼊他府中,张宴作乐。住了三天,方始启程;北渡长江,宿在瓜州望江楼,地方官特设盛宴,进奉歌功颂德的金银牌、彩旗。皇帝喝得酩酊大醉,在望江楼休息了两天,方又动⾝。 于是经淮安到了⽔陆会的大码头清江浦。这里的镇守太监叫做张杨,早就预备好了,将扬州到清江浦的名厨都征集了来,整治御膳。又将扬州清江浦的名,亦都征集了来,供皇帝取乐。这一下,皇帝真个乐不可支了;在张杨家一住三天,步门不出——三天恰如一天,醒了醉、醉了醒,一起就是珍馐异味,歌声舞影;直到皇帝醉了、倦了为止。 醉后扶上御榻,更是说不尽的旑旎风光。最蒙思宠的是一个名唤文鸾的徐娘,她是扬州有名的所谓“瘦马”驰骋第,别擅异功,每⽇里将个皇帝伺候得仙死,不知东方之既⽩。 这天一觉醒来,皇帝忽然静极思动,想出去走走,问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张杨恰好献殷勤——原来他知道皇帝自到江南,对于驰马逐兔这一套,趣兴已较淡薄;而一舟容与,静静垂钓,成为新的嗜好,所以特地在扬州、苏州、杭州各地,采办了大批五⾊鲤鱼,放养在一个人工开凿、作为灌溉田亩之用的积⽔潭中。此时便正好献议,请皇帝到那里观赏垂钓。 “好啊!叫他们预备。” 锦⾐卫未曾想到皇帝忽动游兴,临时传召扈跸的侍从,整顿车马,得好一会工夫。皇帝便坐在文鸾的妆台边,看她梳头,发长及,滑腻如云;文鸾又以这天格外燠热,只穿一件薄罗衫。前鼓蓬蓬地不住颤动。皇帝看得动了情,拉倒在,又着实缱绻了一会,方始重新穿戴扎束,骑马到了积⽔潭。 在马上就有些不大对劲了,头昏眼花,腿双发酸,不是左右扶住,几乎跌下马来。偏偏江彬的一句话说坏了。“万岁爷连朝累了,今天请回驾,改天再来吧!” 皇帝是极好争強的情,受不得这句话:“瞎说!累什么?”他说“你看,回头我还一个人划船呢?” 江彬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不是像从前那样言听计从了;碰了个钉子,不敢多说。皇帝却较上劲,到了积⽔潭,定要一个人划船,什么人劝都不行。 “你看怎么办?”江彬悄悄地对张杨说:“今天是你做主人,你拿主意吧。” “其实也不要紧,积⽔潭又不是长江大湖,风平波静,还能出子吗?” “好吧,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 于是皇帝独一艘小舟,打桨划向潭中,放下钓杆,悠闲自在地望望周围的风景。四面自然有扈从的小舟在守护,却都不敢靠近。怕皇帝生气。不一会,钓丝上浮标晃动,皇帝将钓杆劲使往上一提,一尾尺把长的金⾊鲤鱼,鳞片耀⽇闪光;落在船舱里,独自跳个不住。皇帝乐不可支,胡地按住了,笑着气。 谁知小船经此一鼓动,摇晃得十分剧烈;皇帝心知不好,想将它稳住,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左摇右摆,⾝子晃不到三五下“扑通”一声,掉在⽔里。 扈从的小船,无不大惊,识⽔的人纷纷跳了下去相救;未曾下⽔的则无不惊惶失⾊地大喊:“救驾!救驾!” 及至七手八脚将皇帝救了起来,只见面⽩如纸,两眼不住上翻;角有⽔草泥迹,可知已喝了几口⽔在肚子里。张杨、江彬都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救急。 亏得张永赶到,一面吩咐找姜汤;一面急忙唤几个小太监伏倒在地,将皇帝合仆放倒,肚子顶着伏地太监的背,头往下垂;然后亲自动手,轻庒皇帝的背部,将他腹中的积⽔从口中庒了出来。这时姜汤与随携的药箱都已取到,扶起皇帝,灌下姜汤,又嚼烂一枝老山人参,喂哺⼊口;方始将天下第一条贵重的命,从魂勾使者手中,硬夺了回来。 苏醒的皇帝,脸⾊依旧苍⽩得可怕,浑⾝抖个不住,口中却还逞強:“不要紧,不要紧!你们不要怕!” 出了这么个大子,谁能不怕?尤其是张扬,更吓得面无人⾊。等到将皇帝送回张杨家,急召随扈御医诊治,服药静卧,出了一⾝大汗,面⾊才恢复红润。不过,御医认为仍须调养,起码要静摄十天,而且必得清心寡,不能接近女⾊。 这在皇帝是件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勉強休养了两天,第三天即要启驾。张永与江彬等商议,拗不过皇帝的子,只得依从,好在御舟宽大,一路亦可静养。张杨招致来的名,一概遣回,只有刘美人一个人在皇帝⾝边。 解缆之际,皇帝特为传旨,将拘噤宸濠的船,系在御舟之后。原来皇帝对积⽔潭覆舟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认为失了面子,所以几次要将宸濠的船放开,由他自己去生擒到手,作为挽回面子的一法。无奈左右没有一个人敢奉诏,皇帝只得作罢。 而龙体却又始终不豫,经常发冷,头昏眼花。皇帝自恃体魄壮健,不以为意;更怕一说有病,左右限制他的起居饮食。所以一直硬撑着,绝口不提哪里不舒服。 到了通州,皇帝接纳张永的建议,照当年处置宀真钅番的成例,赐予自尽,燔尸扬灰。但元凶虽已正法,献俘礼却依旧照样进行。 事先由皇帝自己以镇国公朱寿的衔名,上一道凯旋的奏疏,然后自奏自批“着论功行赏毕,献俘于阙下,会鞠以闻。” 到京那天,文武百官于正门外;京军、边军早就铠甲鲜明在大道两旁,摆好了队伍;从逆的俘虏连同家属,有上千人之多,都跪在辇道两旁;但为首的逆犯,并非俘自江西,另有其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做过兵部尚书的陆完;一个就是钱宁。⾚裸上⾝,双手反剪;头上揷一条⽩纸标,写明姓名,皇帝戎装策马而过,还用马鞭子在钱宁⾝上菗了两下。 到得正门前,皇帝回⾝立马,顾盼自豪地看了好久,忽然又觉得头昏,因而献俘礼草草终场。 两天之后,大祭南郊,这一次是为了奏凯告天,皇帝自愿举此大典,所以并无礼仪拘束、十分不愿之意。可是,他想恭恭敬敬地行礼,已不可以了!就在行“初献礼”捧爵致敬时,突然口吐狂⾎,昏倒在地。陪祀的文武群臣,无不大惊失⾊;急召御医用冰片之类的凉药止住了⾎,由张永抱持,坐一乘轻轿,飞驰回返豹房,不久就驾崩了,享年只有三十一岁。 不幸中的大幸是,江彬正好不在豹房。于是张永一面严密封锁皇帝驾崩的消息;一面亲自去向大学士杨廷和秘密报信。扬延和由张永陪着,即时进宮,晋谒太后,作了两点决定:第一、奉皇帝嫡堂弟,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之子,十五岁的厚囗,⼊承大统。第二、秘不发丧,以便诛除江彬。 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好。江彬丝毫不知皇帝已经一病而亡,还带着他的儿子来请圣安。一⼊豹房,立即为张永所埋伏的勇士擒拿到手。接着,由太后下制,宣布江彬的罪状;逮捕他的同,一概处死。江彬带来的边卒,遣回原地;当然有一番丰厚的犒赏。 宮中至此方始大办丧事,谥为“武宗”皇帝驾崩,照例有一道遗诏,出于杨廷和手笔,将武宗生前一切荒诞不经的花样,尽行⾰除。江彬则论死以外,还要抄家,金子七十柜,银子两千两百柜,珠⽟珍宝,不计其数,还抄出一百多本奏疏,都是江彬隐匿下来的。 在位十六年的武宗,⾝经汉唐以来所发生过的各种內:刘瑾之变,如汉灵帝时十常侍之;河北、山东、江西、四川的流寇,如汉末⻩巾、唐⻩巢之;宀真钅番、宸濠的反叛,如西汉七国之、西晋八王之;江彬的奷谋,则与董卓、安禄山相仿。 武宗一崩,最伤心的自然是太后。但伤心之事还不止此。兴献王世子厚囗⼊承大统,以侄子的⾝分继承伯叔所遗留的皇位,本应继承为伯叔之子,而厚囗不愿,以致张太后大受困窘,晚境凄凉。这是正德外记的外记,另作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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