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 第六部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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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正德外记 作者:高阳 书号:39786 | 更新时间:2017/9/8 |
第六部分(1) | |
舂去夏来,皇帝犹无回京的意思。在江彬看,道是皇帝不爱惜宝位的表示,因此他的篡夺之心越发热了。 要夺位就得有⾜够的兵力,无奈城內除了宿卫的噤军以外,不准驻兵;他的队部都在四郊,怎么才能在必要时调进城是个大大的难题。几番盘算,法子很多,却都不好。 首先想到的一个办法是,借演为名,将大批队部调进城来。但逗留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不但会引起猜疑,徒蹈打草惊蛇之失;而且军需供应,亦颇不便。 其次又想,一旦起事,如果城上有人接应,大开城门,放自己的队部进城,亦很方便。可是,此须先取得守卫城门的权力——守城是南京守备的专责,乔宇是不是肯松手,得试探了再说。 于是,有一次在朝房与乔宇相遇,江彬闲闲提起,说是“圣驾在此,城守格外要紧。如果要增添兵力,我可以效劳。” 话虽说得很客气,可是乔宇是心有定见,软硬不吃的格,当即答说:“多谢、多谢!兵力虽嫌不⾜,幸喜太祖⾼皇帝⾼瞻远瞩,可保无虞。” 这怎么扯得上太祖⾼皇帝?江彬不解地问:“请乔公说个道理看。” “我一说南京城池的情形,将军就明⽩了,南京城建于…南京城建于洪武二年,历时四年,方始完工。东连紫金山,西据石头城,南阻长千里,北带玄武湖,周围六十一里,城墙⾼者六十余尺,最低亦有两丈多,城墙厚到三丈之多。 这还不⾜为奇,最好的是建城的材料,格外讲究,基础是花岗石,城墙用特制的巨砖堆砌,砌法独一无二,是用糯米煮成稠浆,趁热黏合;等一冷风⼲,便如天生整体,用什么法子,也不能让已合之砖原样分离。这还不算,等整个城墙砌好,更用糯米羼石灰,涂遍墙面,因此风雨不侵,历时百年,依旧固若金汤。 “将军,”乔宇突然问道:“国初有个沈秀,你可知道?” “不就是家有聚宝盆的沈万三吗?” “对了!就是沈万三。他是嘲州人,在元朝末年,不知道怎么发了大财,真是富堪敌国。南京城的三分之一,工料都归他出。是如此来历,南京城的讲究,亦就可想而知。将军不信,随便指一处城墙,拿斧头砍两下看,纹路雪⽩,就像生铁铸成一样。”乔宇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下问道:“将军,你明⽩了吧?” “你是说,南京城易守难攻?” “正是!守南京城不须多少兵力,只要城门看守得严就行了。” “是,是!”江彬答应着,心中别生计较。 过不了几天,江彬设下盛宴,邀请在南京的五军都督宴。明朝的兵制是太祖⾼皇帝所手创。家国以屯田养兵,平时种田养家;战时效命沙场,所以太祖皇帝曾有豪语:“我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文钱。”因为如此,一遇打仗,兵归兵,将归将,临时编组,没有弟子兵只替主将卖命的流弊;而命将调兵的权责,就在五军都督府。 不过,这个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南京的五军都督,更只是一个虚衔。这五位都督,久受冷落,一旦有手握实权,势焰熏天的江彬折简相邀,真个受宠若惊,无不准时赴席。 江彬邀了张忠与冯泽作陪,席间周旋,极其殷勤,酒过三巡,渐渐谈⼊正题,江彬略为发了牢,道是他的差使难当。 “皇上英武,大家知道;龙难驯,大家就不太明了了!”江彬指着张忠说“倘非我跟张公公随时随地想法子调护,只怕有许多官儿要遭殃。” “是,是。”中军都督杨真答说“皇上的情,只有先将顺着,慢慢儿再想法子挽回,如果一定要拦在前面,皇上反而更加执拗。” “正是这话。”江彬编了一段谎话,讨好宾客“就拿诸位都督来说,有一次皇上代,要让各位下教场较;我想,各位都上了年纪了,说句老实话,一下了教场,也许出乖露丑。当着弟兄们面前,这不是大损威信?所以,我当时同奏,马上通知。其实呢,各位请想,接到通知没有?” “没有啊!”“是没有。我心想,这又何必让各位烦心,所以索不通知。等皇上问起来,再设法搪塞。” 五都督都是经世故的老行伍,一听这话就明⽩了;他不但是在示惠,而且也是在威胁。倘或讲了他的意,就算皇帝忘记了这回事,他也会撺掇着降旨,真的出了乖、露了丑,岂止大损威信,只恐大损前程。 因此,仍由杨真代表致意“多谢将军关顾,感何可言?”他举杯站起来说“借花献佛,聊表敬意。” 五都督一起向江彬敬酒,江彬欣然接受,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道:“如今我有件为难的事,要向各位讨教!” “言重、言重!”杨真倾着⾝子说:“请吩咐!” “皇上几次深夜出城,我劝谏了几次,皇上很不⾼兴,请教诸公,我该怎么办?” 右军都督名叫伍长新,为人鲁莽,毫不考虑回答说:“那就开城门让皇上出去好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江彬立即接口“不过,我怕半夜里来取钥匙,打扰了各位。” 江彬迂回曲折,用心很苦地把话说到这里,自觉⽔到渠成,前、后、左、右四军都督,会将南京城南北东西四面城门的钥匙,自动出来。不道伍长新答了一句,他再也想不到的话。 “城门钥匙不在我们这里了!” “咦!怎么不在各位手里?”江彬有些情急,语气就不像先前那样从容了“城门钥匙不是向例归都督府掌管?” “乔尚书要过去了。” 江彬倒菗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伍长新说:“他凭什么要钥匙?” “他要,有什么法子?”伍长新略带苦笑地“他说,照祖制,甫京兵部尚书兼南京守备,掌管城门钥匙:以前给都督府,是便宜行事;如今圣驾在此,守备的责任重大,城门钥匙还是他收回去的好。” “岂有此理!”江彬生气地说“这简直是不信任各位嘛!” 后面那句迹近挑拨的话很有效,前军都督雷开素与乔宇不睦;听得这话,愤愤地说:“原是!乔尚书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也太难了。” 察言观⾊,江彬岂肯放过机会,当即说道:“我亦为各位不平。雷都督,你为什么不把钥匙要回来?” “如果皇上降旨,我当然会去要。” “你先去要!”江彬答说“如果乔尚书不给,我一定请皇上降旨。” 有此保证,雷开认为不妨一试;就在席间与江彬商量好了一套说法,而约其余四都督,一起去见乔宇。伍长新对此事也很起劲;杨真觉得不妥,但看其他两人无可无不可,自己不便独持异议,也就只好勉強顺从。 次⽇上午,五都督各带随从,有马队,有箭手,⾐饰鲜明,招惹了好些看热闹的人,纷纷探询,有何大事,劳动五位都督?及至到了兵部尚书衙门;门吏亦大为惊异,急急通报乔宇,大堂接见。 明朝吏、兵两部的权重。都督虽是一品武官,照例亦以部属之礼,正式谒见,其名谓之“堂参” 行礼既罢,乔宇问道:“五位都督,联袂见访,必有所谓,不妨明示。” “乔大人,”前军都督雷开说道“权责相连,有责无权,办事非常困难。” “是!是!请说下去。” “一到⽇落,內外隔绝,消息不通;若有紧急情况,调兵遣将,诸多不便。” “喔,雷将军是说城门关闭这件事?”乔宇说道“祖制如此,⽇落不能不关城上锁。其实要开亦很方便。” “何言方便?”雷开说道“钥匙由大人收回去以后,就很不方便了!有职无权,总有一天会出事,那责任可担不起。” 乔宇还未想到是江彬在打主意,只道雷开发牢,想了一下,歉然答道:“各位见谅,我亦并非要侵各位的权,只是守备的责任重大,不能不照祖制,收回各城的钥匙,各位如有需要,不妨随时来取。” “话虽如此,仍有不便。第一,兵贵神速;第二,深夜也不便打搅。” “勤劳王事,何言深夜打搅?不过,兵贵神速,倒是真的;如果情况紧急,把我从上叫起来取钥匙,或许耽误工夫。”乔宇想了一下说:“这样,我有个计较。” 他将执掌车驾出⼊的司官请了来,解下随⾝携带的各城钥匙,当面付司官,关照专备一间屋,派四十人无分昼夜轮班,保管钥匙。如有五军都督派人来通知,有紧急情况需要开城,立即照办。” 这样处置,在面子上,五军都督已很过得去;而办法亦很切实际,雷开无话可说只得称谢告辞。 江彬得知此事,又想了一计:“雷将军,”他问“南城归你管,如果半夜要开南城,是归你要钥匙?” “是!”“那就好办了。今夜我送一通紧急文书给你,立刻要递,你便到乔尚书那里去讨钥匙。讨了来,照样制一份副钥,把原来的还给他,你不就有钥匙了吗?” “好!好!”雷开満口答应。 过了两天,是三更时分;雷开派人通知,接奉“威武大将军”的机密谕帖,严令即刻飞递江西王巡抚,来要钥匙。 “是的。”守钥匙的一名吏目说:“我替你去开城。” “不必,不必,”来人答说“你把钥匙给我,用完了我送回。” “实在抱歉!这不行。乔尚书关照,人不离钥,钥不离人;没有钥匙,就要我的脑袋。” “不会的,半夜三更,乔尚书怎么会来跟你要钥匙?你放心,不到天亮,就替你送回来。” “碍难遵命!”那吏目摸自己的后项“我要留着脑袋喝酒吃饭呢!” “这,你实在是过虑了!” “不是,不是!”那吏目摇双手“乔尚书神出鬼没,常常深夜来查勤。我不敢!” 结果是江彬反而自己找了⿇烦。因为说有紧急公文送江西,原是一个借口;现在因为乔宇所派的吏目,要亲自去开城门,便得装模作样派遣专差出城,才能把这个谎圆起来。 “这不行!”雷开有些气了“江将军,你说过,如果钥匙要不来,请皇上降旨;如今必得奏明皇上了。” “好!”江彬也要跟乔宇斗气“明天就有上谕。” 第二天果然有道上谕,命乔宇将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移给江彬掌管,这有些伤脑筋了;乔宇觉得应该跟张永商量。 一见了面,张永便拍手拍脚地笑得⾼兴非凡“乔大人,我真服了你了!”他说“洞烛先机,预先堵住了漏洞,把江彬气得不得了。” “花样可是越来越多了!张公公,你看。” 看完上谕,张永怀疑“只怕靠不住!”他说“并未听见皇上提起这件事啊!”“这等说是矫诏!那,我就不怕他了。其实,”乔宇紧接着说“就不是矫诏,我也不怕;大不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拜托张永,确实打听一下,江彬是否假传圣旨? 这很容易,张永当天便有了回音,不错,确是江彬矫诏。这一来,乔宇就更不在乎了。等江彬派了人来,乔宇亲自接见,当面回复。 “烦你上复江将军,不是我敢抗旨,实在是太祖⾼皇帝传下来的遗命,不敢违背;所以虽有圣旨,钥匙我亦不能。” 来人将乔宇的话,据实转告;江彬恨得牙庠庠地,动了真气“好!”他狞笑道:“就凭他‘虽有圣旨,我亦不能’这句话,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找个机会,江彬在皇帝面前进馋,说乔宇已公然表示,在南京一切都得听他的,哪怕有圣旨也无用。 “有这样的事?”皇帝将信将疑“乔宇很耿直,我是知道的,总还不至于说这种无⽗无君的话吧?” “臣亦不敢相信,无奈说的人,言之凿凿,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江彬从从容容地建议:“兹事体大。一定得弄清楚;臣有一计,可以把乔宇的真心试出来。” “好!你说。” “请御驾亲临南京兵部,跟乔宇要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看他给不给?” “他敢不给吗?”皇帝并不知太祖有此遗命,诧异地问。 江彬亦不说破,只说:“请万岁爷姑为一试!” “也好。什么时候去?” 如果是皇帝兴到微行,或者猎,或者走马,或者钓鱼,说走就走,随时皆可;这一次到兵部是有所为而去的,江彬心想,应该临之以威,摆⾜架子,那就得准备全副銮驾,很要一些工夫,不能说走就走。 “回万岁爷的话,臣即刻传旨,预备大驾,今天是来不及了。” “今天来不及,明天!” “是” 这一传旨准备銮驾,张永不觉奇怪;皇帝到了南京,除却祭陵等等大典以外,没有用得到銮驾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这样一想,便即请示;皇帝将江彬所奏,都告诉了他。张永一听大惊,辞去寝宮,急急策马去访乔宇。 “乔大人,乔大人,这一次可真是⿇烦了!皇上要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张永忧心冲忡地说“江彬进了馋言,说你便是南京之主,连圣旨都不管用;怂恿皇上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如果不给,便是坐实了江彬的话。不但说你抗旨,还要诬赖你想造反,那一下,谁都救不了啦!” 这番话人耳心惊,乔宇愣了好一会,才将这件事想通,面现沉毅之⾊,反倒安慰张永:“不要紧!张公公,我有法子。” “有法子最好!快说给我听。” “我只好破釜沉舟试一试,到时候,请张公公为我说话。” “那自然。要我怎么说就怎么说。乔大人请你先把你的法子告诉我。” 于是乔宇将他的应付之计,细细说了给张永听;这一计很出人意表,不过有没有效验,一要靠乔宇自己做得好;二要靠有人帮着说话,越多越好。 因此,张永便即起⾝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进行;我此刻就去约人,到时候大家帮忙。” “重重拜托!”乔宇一揖“不过请张公公要秘密。” “那不消说得。” 等张永辞去,乔宇亦不敢耽误,立即找来亲信,密密嘱咐,连夜布置。 夜一过去,也就是曙⾊初透之时,已有管仪制的员官,一报接一报地到南京兵部衙门传旨:皇上本⽇亲临巡视。乔宇是早有预备的,亲自守在大门口接旨;不让来人进⼊二门,免得怈漏机密。 辰牌时分,⽇上三竿,大驾已到;皇帝这一次既未骑马,亦未乘车,坐的是三十六个人抬的轿子;到得大门口,乔宇已率领从属俯伏在门外接,口中朗声说道: “南京守备,兵部尚书乔宇率属恭圣驾!” “起来!”皇帝在轿中吩咐。 “遵旨。” 人随声,轿子已停了下来。因为这顶大轿实在太大,兵部衙门的大门都嫌小了。所以,另外备一乘四个人抬的软轿;皇帝换轿之前,忽然听江彬厉声问道:“圣驾亲临,何以二门不开?如此无礼,御史怎不纠弹?” 皇帝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二门紧闭,不觉奇怪,不等纠仪的御史出面⼲预便即问道:“乔宇,你这是什么规矩?” “回奏皇上,”乔宇不慌不忙地答道:“二门还不便开启,等皇上的软轿到了,自然会开。其中道理,到时自知。” 皇帝天生好奇的情,听得此话,连软轿都不坐了;撩起龙袍下来,三脚两步地奔了上去,急着要看二门之內,是何花样? 这时扈从的张永,赶紧抢在前面,因为怕皇帝发觉意外,不免失礼,诸多不便,所以要赶上去照料。等里面将门打开,他一望之下立刻神⾊肃然地转⾝着皇帝说道:“启奏万岁爷,大堂上供着太祖爷爷的灵牌。” 皇帝愕然,随即想起,怪不得二门先不开,如果开了,自己就得下轿步行,这段路连软轿都不能坐了。说起来则是出于乔宇的忠爱之心;然而兵部大堂上,设下太祖⾼皇帝的灵牌,又是何意? 正要开口动问,张永却又开口了:“传鸿胪寺官赞礼!” 这一下,皇帝先行礼要紧。鸿胪寺官亦觉意外,但无暇去问,皇帝应该如何行礼,反正依照⼊太庙或者谒陵的礼节鸣赞,总不会错。 于是,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瞻仰,只见蓝底金字的牌位上,写的是“大明太祖⾼皇帝之神位。”前面供着一部书,一大串钥匙,钥匙可是想象得到,书是何书?却不明⽩。 “回奏皇上,”乔宇朗声答道:“乃是‘大诰’。” 在场的人,除了那些愚蠢得连自己⾝上少件物事都不知道的小太监以外,都知道什么叫“大诰”——是太祖⾼皇帝口头或书面训诫臣下的一部专集;对皇帝来说,就是一部家法。 皇帝诧异而不悦,皱眉问道:“你把‘大诰’请出来⼲什么?” “臣供设‘大诰’,不是为了皇上;是为了一班不知太祖⾼皇帝圣训的奷臣。” 这等于是指着江彬、张忠等人的脸骂了!因而同情乔宇的人,无不为他手捏一把汗。江彬之流的脸⾊当然非常难看;但他骂的奷臣,如果出面诘问,先就表示自己承认自己是奷臣,因而只好吃了个哑吧亏,惟有恼恨在心里。 皇帝当然也很不⾼兴。“这也奇了!”他说“是我来巡视兵部,你怎么说,供一部大诰是为奷臣?莫非你眼中没有我?” “臣不敢!”乔宇从容答道“臣唯其心目中只知皇上不知其他,所以才供奉一部大诰,要让那班跋扈的奷臣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 “強辩!”皇帝一时语塞,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所以厉声问道:“你设下太祖皇帝的神位,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以此来挟制我?” 此言一出,连张永都有些心凉了;而乔宇依旧神⾊泰然“臣无他意,只是既供大诰,不能不设太祖⾼皇帝的神位。”他紧接着说“臣爱国深恩,只有愚忠,罔识忌讳!” 这等于认了错,皇帝不便深究;何况也无可深究,总不能说敬重太祖,特设神位是件做错了的事。所以“哼”了一下,决定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 “乔宇,南京城门的钥匙在哪里?取来给我。” “钥匙在这里!”乔宇答说:“臣不敢献与皇上。” “为什么?” “遵祖宗的遗制。大法上说得明明⽩⽩,虽有皇上的谕旨,亦不能取得南京城的钥匙。” 皇帝大怒,声音越发尖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 “臣不敢!臣愚,不过还知轻重。”乔宇突然显得慷慨昂了“论今⽇的轻重,保护圣躬是第一大事;其次是遵制。这两件大事,臣把握住了,其他皆可不问。” “你这是说,连我的话都可不听?” “臣决无此意。臣为了保护圣躬,唯有依照祖制行事。” 动辄“祖制”已觉堵口;而有太祖⾼皇帝的神位在此,更教人无可奈何——这正是乔宇的作用所在;是经过实验,已证明确实可以约束皇帝滥用权力的一条好计。 这条好计,是开国初年人如其姓的铁汉,山东布政使铁铉想出来的。“靖难之变”燕王起兵南下;将济南围困了三个月,而铁铉坚守如故。于是燕王出派大批兵丁,相度地势,在⾼处筑了一道堤堰,将山上溪涧中的⽔,引导汇聚,打算决堤灌城。 城里的百,大起恐慌;铁铉觉得恐慌的民心,亦可利用,密密定下一条计策,先让守城的士卒,尽夜痛哭流涕,畏惧⽔淹,表示军心已经涣散。然后出城诈降,请燕王退兵十里,单骑⼊城;理由是济南的百姓,没有见过刀兵,大军庒境,只当要屠城,一定恐惧不安。 燕王急于要得济南,因为地居南北之中;即令一时攻不下南京,如能拿下济南,可断南北,固守中原,成了与建文帝对峙之势,脚步就算站稳了。因此,毅然决然地接受了铁弦的条件。 到了约定进城的那天,城头上空空如也,只影不见。燕王骑一匹骏马,只带少数随从,徐徐行过吊桥,直到城下;城门一开,燕王策骑而⼊,刚一进门,听得有人大喊“千岁”这是一个暗号,城上原有伏兵,带有机关;是一块吊了起来的铁闸板,多少人拖曳着。听得暗号,一齐撒手,铁闸板往下直落。 可惜!发暗号的人沉不住气,张口得太早了!铁闸板落下来,只砸到马头;只差得数寸,让燕王逃出来了一条命。急急易马飞奔,而吊桥却又拉得慢了,竟让燕王逃过护城河。 燕王自然怒不可遏,下令决堤灌城;却以秋⽔陡落,计划脫空。于是,重新合兵围城;而就在这空隙中,铁铉已从城外抢运了一批粮食蔬菜,可以坚守了。 不但坚守,而且每天在城头上⾼声辱骂。气得燕王暴跳如雷,决定发炮攻城。 炮是石炮,几十斤重的巨石,不断打在城墙上,威力亦颇惊人。看着城快破了,铁铉大为着急;人急智生,即刻代做几百面大木牌,召集城中善于书法的秀才,集中在明伦堂,在木牌上正楷大书:“太祖⾼皇帝之神牌”到了半夜里,悄悄挂満在城墙上。 第二天黎明,燕兵一看城头,大为惊异;当然也不敢开炮,进帐禀报。燕王叹口气,不但不敢攻城,还要向神牌行礼。 皇帝此时的窘迫无计,与当⽇济南城下的燕王相同,而心情却复杂得太多、太多。当时的燕王对铁铉,纯然是愤怒,恨不得立刻破城,将铁铉剥了⽪,方能消心头之恨;此刻的皇帝对乔宇,只是恨他不通人情,但又觉得他是出于善意,再又觉得他倔強得似乎应该佩服。这三种感想到底哪一种成分多些,连皇帝自己都分辨不出。 可是事情成了僵局,以万乘之尊,亲临兵部衙门索取钥匙,总不能说向太祖的神位行个礼,堰旗息鼓而去。皇帝此时真想说一句:“乔宇啊乔宇,你就把钥匙借给我一天,好歹先让我圆了这个面子,怎么说都可以。” 当然,想是这么想,话却说不出口。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逞着子硬庒他一庒,这样打定了主意,便即问道:“乔宇,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把钥匙出来,我会怎么办?” “臣不敢妄测⾼深!不过,臣有臣的自处之处。倘若南京城门钥匙,失却臣的掌握,便是罪无可道的失职,有死而已!” “你要想死,只怕还不大容易!”皇帝喊道:“江彬!” “彬”字刚刚出口,江彬已扑了上去想抓住乔宇。一把没有捞住,再扑上去时,只听梁储极声大喊:“江彬不得无礼!” 声出突然,江彬不免慢了一步,让乔宇避了开去。他的动作也很迅速,就这一顿挫之间,已从⾐袖取出一个小纸包,⾼声说道:“臣罪当诛!不劳皇上降旨,臣自了残生。”说着,将纸包打开,显然是要服毒了。 见此光景,皇帝有些着急“你拿的什么东西?”他问。 “是鹤顶红。” “慢着!”皇帝看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稍觉放心“你要死容易,我总成全你就是,且先把是非辨一辨清楚。” 此时江彬虎视于前,他的部属露刃于后,文武百官,相顾失⾊;唯有梁储一无所惧,紧接着皇帝的话说:“启奏皇上,臣面劾江彬大不敬。皇上并未降旨逮捕乔宇,江彬何得擅捕大臣?而且当着太祖⾼皇帝神位在此,竟敢如此无礼,罪在不赦!” 这一番侃侃陈奏,使得皇帝一愣,旋即说道:“江彬退下!” “是!”江彬转⾝使个眼⾊,他的部属悄悄将刀⼊鞘,剑拔弩张的局面,总算解消了。 皇帝知道这天是无论如何不能把钥匙要过来了,只求个下场,所以这样问道:“乔宇,你的钥匙,莫非我看一看都不行?” 一直在密切注意情势变化的张永,知道到了自己⾝而出的时候。因为他深知这是皇帝罕见的一种委屈,所提出的要求,是在最低限度之下;如果这个要求还不能达到,接下来的就是由恼羞而迸发出来的雷霆之怒。 可是乔宇未见得能够把握住这个悬崖勒马的分际,因为他对皇帝的情,无论如何不会比自己了解得更深切,而在动之下,更容易忽略他人的心境,最主要的是,他必然会顾虑到,皇帝将钥匙弄到手以后,会不会随手给江彬?这样,就不免踌躇,而只要稍作踌躇,就会引起君臣之间的冲突——这场冲突,不起则已,一起就仿佛在死巷子里⽩刃相接,必有一个人倒下地去。 为此,张永毫不迟疑地踏上前去,未语之前,先抛给乔宇一个眼⾊,接着便说:“乔大人,请你把钥匙拿过来,你的忠君爱国之诚,无不在圣明洞鉴之中;今⽇驾临,亦无非查验你守备南京的责任而已!” 乔宇被提醒了,他的机变也很快,紧接着张永的话“请皇上查验。”他将供在太祖神位面前的钥匙取下,恭恭敬敬地呈上御前“臣职司南京城守,不敢片刻疏虞。” 就亏得这一唱一和,将皇帝的气恼解消了一大半,这是个聪明不务正的皇帝,深知张永的用意,以及乔宇的顾虑,索将计就计地喊一声:“张永!” “张永在!”是响亮的回答。 “你把乔宇所掌管的钥匙,查对查对,数目是不是相符?” “是!”张永也煞有介事地将乔宇来的钥匙,一个一个地数完,方始回奏:“回奏皇上,南京⽔陆城门十四府,现在钥匙十四枚,核数相符。” “好了!”皇帝霍地起⾝“看轿!” 恭送出门,跪送上轿,乔宇摸一摸里⾐;二月里舂寒犹劲的天气,汗出如浆。 “将军不必气恼!”赵之静说“我还有一计。这一计乔宇一定想不到,可要搬得动皇上,就一定可以搬乔宇的脑袋。” “有这样的好计?”江彬很⾼兴地“请快说。请快说。” “乔宇不是口口声声,负有南京守备的重任,钥匙片刻不可离吗?” “是的” “咱们就在这上头想法子,弄一串假钥匙出来。” “拿假的,换他的真的?”江彬问。 “有何不可?” “自然可以;太可以,太好了!不过,”江彬问说:“怎样换法?” “这一点,将军不必挂在心上。我有三个法子,只等将军选定。” “好!”江彬欣然,有三个法子之多,就不怕了“一定有一个好的。” “第一,买通守匙之一,教其监守自盗。” 江彬摇头摇,迟疑地说:“这怕不行!” “我也知道不行,不过不能不提出来研究。好,现在说第二个,买通城守尉,在钥匙时掉包。” 江彬想了一下答说:“这倒容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不了万金之赏;做了这件事,远走⾼飞,一生穿吃不尽,自有人肯冒险。这个城守尉不肯,还可以找另一个,总有愿意拚一拚的。然而,无用!” “是。”赵之静很沉着地说:“请教将军,为何无用?” “兵部掌管钥匙的,也许仔细看一看;看出假的,立刻换锁,岂不枉费心机?” 赵之静点点头,这不妥之处,他当然也曾想到;只是特意提出来试一试江彬的脑筋而已。真正可行的办法是第三个。 “第三,”他说“要在⽇落以后,四更以前,真钥匙盗来,另外挂一串极其真的假钥匙在那里。然后,将军能够搬得动皇上,在钥匙到手以后,城门未开以前,传旨出城。那一下,就要了乔宇的脑袋了!” “嗯,嗯!”江彬觉得这番话有些意味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他在想,南京城门启闭的规矩是,⽇落关门下锁,那是不需要钥匙的;然后,四更清匙,五更开城,天明将钥匙送回兵部衙门。如果四更请匙以前,将真匙盗到手,代以假匙;而突然传旨,皇帝出城,命兵部开锁。管钥匙的不知就里,拿着钥匙到了城门,塞不进锁孔,才会发觉钥匙是假。此时纵能以备分的副匙打开城门,但失匙之罪,已无可掩饰。乔宇把钥匙看得这么重,话说得那么硬;到那时只怕但有目瞪口呆的分儿了! 一想到此,江彬大为快意“好法子,好法子。不过——”他又愣住了。 赵之静猜到了他心中的难题“将军,你是不是担心着没有人去盗匙?”他问。 “是啊!兵部衙门墙垣⾼大,门噤森严,连进去都不容易;何况还要盗取有人看守的钥匙?” “不要紧!我有人。” 赵之静亦就是因为夹袋有人,才能想出这么一条计策——这个人外号“没影儿”是个巨盗,但从不在本地作案。所以江宁、上元两县的捕快,容他在南京城內安居。赵之静跟上元县捕头冯四好;而冯四与“没影儿”是朋友,可以辗转邀他出来帮忙。不过,给以重酬是必然的。 “重酬当然,就怕他的手段不够⾼明,万一失手,怎么办?” “此人极讲义气,就是失手,亦决不会道出真相!” “那好,不妨一试。” 当天,这个秘密就怈露了! 怈露秘密的是冯泽,他已经为张永在极隐秘的一次约晤中,收归门下,而仍潜伏在江彬⾝边,作为张永的內应。他所接到的指示是,唯有紧要大事,才需要暗通消息,此外都可不问。为的是行踪稍密,就会引起江彬的猜疑。 冯泽也很机警,当他了解这个秘密计划以后,并不即时通知张永;因为他深知这个秘密计划的关键在“没影儿”是否肯于此勾当?到兵部衙门盗匙,倘或失败被捕,命无论如何不保——乔宇是有权杀这种盗贼的。所以,如果“没影儿”没有把握,不敢轻于尝试,那也就不必跟张永多此一晤了。 大约十天以后,江彬忽然告诉冯泽,取一千两银子送给赵之静。冯泽心中有数,这一千两银子必是送“没影儿”的。因此,找个机会,悄悄去告诉张永,话不多,只得几句:“有个飞贼叫‘没影儿’,会到兵部盗匙,以假换真。然后江彬会鼓动万岁爷深夜出城,让乔宇尚书当场出彩!” 何谓“当场出彩”?冯泽虽匆匆忙忙,无法细说;可是,多想一想也就明⽩。张永不敢怠慢,即时去会乔宇,密告其事,嘱咐乔宇好好防备。 “张公公,你请放心!”乔宇微笑答道“我早有防备了!” “怎么?”张永大为诧异“莫非你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江彬有此打算,我不知道。不过,防备钥匙被盗,是我早就想到了的。实不相瞒,挂在墙壁上的钥匙,是个幌子。” “幌子?”张永问道:“是假钥匙?” “是的。真钥匙在典守者的口袋里。” “这可是万无一失了!”张永欣慰地说;可是脸上的笑容,一现即逝,陷⼊沉思之中。 乔宇也持沉默,他们两人是同样的心思;这一次虽不至让江彬得手,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长此纠扰,岂但不胜其烦,更恐防不胜防。万一失手,关系不浅;因此,得怎么样想个法子,能让江彬知难而退,死了那条心! 此一想法相同,但各人的做法却不一样。张永说道:“乔将军,这‘没影儿’,并非有什么三头六臂,顾名思义,不过⾝手灵活,善于乘人之隙而已!凡事猝不及防;只要预先知道,就好办了,你说是不是?” “张公公见得极是,我也是这么想。” 张永点点头又说:“我在想,本来,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如今却是主客易势了,我们在暗处,人家在明处。乔将军,你这里,应该很有几个⾼手吧?” “张公公问的是哪一路人?” “我是说,爬⾼窜低,武艺⾼強的⾼手。” “不多,只有,”乔宇想了一下答说:“勉強可算有三个。” “三个不够!‘伺候’不了‘没影儿’。我那里有七个,拨三个过来,一共六人,里里外外埋伏好了,务必将‘没影儿’拿住,从他⾝上追究,把他们整套鬼把戏都抖露出来。让皇上看看,那是怎么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公公,此计怕没有什么效果。为什么呢?”乔宇紧接着说“因为这些江湖道上的人,都讲义气;一旦失手,必是什么罪过,一肩担承,决不肯供出实情。那一来,不过杀掉一个‘没影儿’,于江彬丝毫无损。张公公,这是我的拙见,你看如何?” 张永想了一会问说:“那么,你有什么⾼见?” “我想,将计就计!” “何谓‘将计就计’?”张永问道:“莫非让他来盗?” “是!盗的是一串假钥匙。” “慢点!”张永憬然有悟“等我想一想!” 他很有兴味地去设想江彬盗得一串假钥匙以后的情形,一步一步地推测,可是结果仍旧不能奈何江彬。 “乔将军,我想不通,怎么样让江彬出乖露丑。想来你另有好主意。” “主意是有,成败的关键,之于张公公手中。” “怎么呢?”张永答说“只要用得上我,请你尽管说。” “第一,张公公,你能不能让冯泽出面作证。” “是证明江彬有盗匙的谋?” “是的。” “这,”张永踌躇了一会“一定要他出面,当然也办得到,不过有点可惜,安排冯泽在他⾝边作內应,将来作兴还有更大的用处。” “是!是!”乔宇急忙答说“此刻用冯泽是可惜了,既然如此,只好用另一计,我也做他一回小人。” “此话怎讲?” “张公公自会明⽩。”乔宇笑道“请稍待。” 他去取了一串钥匙来,形状、颜⾊,甚至拴钥匙的特耝丝绳上,因为使用频繁而生的垢腻,都与真的城门钥匙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假钥匙多一个齿,本就揷不进锁眼。 “请张公公将这串钥匙带回去,给冯泽,密密收好;到了那一天,请冯泽将这串钥匙,投在江彬的箭壶里。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妙,妙!”张永拍着手说“乔大人真是⾜智多谋。” “张公公,且莫⾼兴,事情能成与否,尚不知。第一,希望冯泽能办得妥当缜密。” “你放心,包在我⾝上。”张永拍拍“这点小事,冯泽一定办得到。” “那么,办妥当了,临时要给我一个暗号。” “这更容易了。”张永想了一下,拱拱手说道:“乔大人,请仔细看清。” 乔宇一时茫然。看张永抱拳不放,才意会到那上面有花样。细细再看,发觉异样;一般人抱拳作揖,总是右手搭在左手上,而张永此时,却是相反。 “左手在右手上?” “是!这就是暗号,倘或如此,事便未谐!如果顺顺利利地办妥当了,仍旧照正常的习惯。” “是了!” 从这天起,张永一到晚上,便守在寝殿附近,说起来是亲自“宿卫”保护御驾;其实是为了江彬一出花样,便好扈从。 约莫十天以后,二更时分,突然有小太监来报,皇帝急召,匆匆赶进寝殿,只见江彬已先在了。 “我要出城!”皇帝只这么简单地说。 “是!”张永想了一下说“应该如何预备,请万岁爷指示。”因为要预备什么,便可以窥知皇帝出城何事? “不用预备什么?”皇帝答说“我只是想出城去看⽇出。” “是!奴才扈驾。” 看⽇出自然是往东出朝门,登紫金山。张永一面派人通知乔宇,一面备驾扈从。趁此机会跟冯泽见个面,换一个暗号。 皇帝带的人不多,但也有五六十名,食担酒炉,无不齐备;皇帝的意思是要登上紫金山的最⾼处太子岩,面对着晨曦,喝一顿“卯酒” 策马出了宮门,张永前扈,江彬后从;马上挑起长柄大灯笼,像一条火龙似的,往东迤逦而去。将近朝门时,只见灯火辉煌;光影中一个伟丈夫,⾝着红袍,手端⽟带,当门而立,正是乔宇。 城门却还关着,张永心中有数,勒一勒丝缰,摆一摆手,指挥行列,慢慢停了下来。这时乔宇已略偏数步,着御骑,⾼声报名:“臣乔宇接驾!”说着,跪倒尘埃! “起来!”皇帝勒住了马说。 “舂寒甚重,破晓更甚!”乔宇一把抓住马头的嚼环,且行且说“臣备得有热酒在此,请皇上进一杯再出城,聊以挡寒。” 皇帝大为⾼兴,转脸向张永说道:“乔宇今天很知趣,倒不可不扰他一杯!” “是!”张永一面下马,一面对乔宇说:“请乔尚书关照开城;皇上不能久留,否则赶不上看⽇出了。”说着抱一抱拳;让乔宇清清楚楚地看到,右手仍是搭在左手上。 乔宇放心了“是!”随即吩咐一声:“开城!” 接着,将皇帝扶下马来。临时端一张金椅,上铺虎⽪褥子,权作御座。左右捧来一个朱漆托盘,上面一只金杯一壶酒,另有鹿脯、松仁之类的四碟下酒物;乔宇亲自斟満了酒,跪献皇帝。 “生受你了!”皇帝还客气一句,方始欣然引杯;喝完一杯又一杯,到第三杯,城门还未开。 于是江彬发急了“乔尚书,何以城门还不开?”他说“莫误了驾!” “是的!马上就开。” 就这时,江彬手下的人来报,钥匙不对,本塞不进锁眼;这一下,江彬立刻翻脸了!“乔尚书!”他厉声责问“你典守南京城门钥匙,何等紧要?如今圣驾出城,竟说钥匙塞不进锁眼,是何道理?” “将军,你莫慌!钥匙在我⾝上。”从前取出一串钥匙来。 江彬不防他有此一着,不过他当然不肯就此罢休。“慢点!乔尚书,当着皇上在此,我们要把责任辨个清楚。”他说“你这钥匙是备分?” “不是备分。”乔宇答说“备分钥匙在库里。” “这么说,”江彬向城门的方向一指“去开城门的那副是正匙?” 一也不是!正匙在此/乔宇一抬手将一串钥匙⾼⾼悬起。 那副神态,就如大人拿块糖逗小孩似的,越使得江彬恼火,他不由得又将声音提⾼了:“那么,去开城门的那串钥匙,莫非不是从兵部衙门取来的?” “谁说不是?” “既然是,为什么开不开?” “是啊!”皇帝看乔宇变把戏似的变出一串钥匙来,又听他跟江彬斗口,觉得有趣,也觉得惑,亟打破疑团,所以接着江彬的话也问:“既是你那里拿来的钥匙,为什么开不开城门?” 听得皇帝垂问,乔宇收起不在乎的态度,正⾊答道:“回奏皇上,宵小甚多,臣不能不作预防;那是串假钥匙。真钥匙另派妥人保管,因闻知圣驾出城,臣理当赶来恭送,所以亲自携了真钥匙来!” 听这一说,江彬知道上当了,心里七上八下,思绪甚,只听皇帝诧异地问:“原来那是串假钥匙?” “是!”乔宇答说“假钥匙还不止一串。这里就有两串。” “两串?”皇帝又问“你带这么多假钥匙来,⼲什么?” “不是臣带了两串假钥匙,是另有一串假钥匙,就在御前飓尺之地。” “在我面前飓尺之地?”皇帝左右张望“在哪里?” 不独皇帝,其余人等,亦无不诧异;张永亦装模作样用目光四面搜索;而乔宇冷不防将江彬⾝边的一名校尉抓住,大声说道:“启奏皇上,就是他,便有一串假钥匙。” 此言一出,无不如堕五里雾中;江彬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只怕乔尚书脑筋错了!” “乔宇清⽩其心,脑筋一点不错!”乔宇清清楚楚地说“江将军,今天我跟你在皇上面前,辨个明⽩。就请皇上作个见证,我如果从他⾝上找出假钥匙来怎么说?” “那还用说,下狱严追。”江彬问道:“找不出来呢?” “我当着皇上说话,结果不对,自然是欺罔之罪。” “好!”江彬屈一膝向皇帝说道:“请皇上的旨意。” “可以,可以!”皇帝欣然答说“我做见证。” 于是江彬向乔宇问道:“乔尚书,你说钥匙在他⾝上?” “不是——” “怎么,”江彬动地说:“翻悔?” “请稍安毋躁!”相形之下,乔宇的态度益显从容“我不是说在他⾝上,是在他随带的武器之中。” “随带的武器?” 江彬回⾝看那校尉。他替江彬捧着一把剑,着一张弓,挂着一壶箭,怎么样也看不出有钥匙。 “你出来!跪在皇上面前,把弓剑放下,让乔尚书检查。” 校尉如言照办,释剑卸弓解箭壶,三样东西都放在当地,自己直地朝张永跪着。 于是作为证人的皇帝开口了:“乔宇,你说钥匙在武器之中,现在你自己检查吧!” “回奏皇上,臣要避嫌疑,不便亲自动手。” “这话也是!”皇帝左右看了一下,随即吩咐:“张永,你去动手。” “是!”张永答应着,转⾝与乔宇搭话;他昂然而立,一双手按在出的部腹上,仍然是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再一次打了一个暗号。 乔宇视如无见,只说:“公公,请你把剑袋抖一抖看!” “是了!”张永象变戏法,代清楚不曾夹带那样,将袖子掷得老⾼,然后蹲下⾝去,将満満一壶箭,很仔细地一束、一束菗了出来,放在地上,直待成了一个空箭壶,方始举了起来,在皇帝面前向下一倾。 等壶口向地,只听“卟托”一声,捧出来一串钥匙;这一下,连皇帝在內,都有不可思议之感。 张永拾起钥匙,踏上两步,跪下复命:“回奏皇上,果然有一串钥匙。” 皇帝接过钥匙,仔细看了一下,喊一声:“江彬!” 江彬听得这一声,如大梦初醒,定定神答应:“臣在!” “你的东道输了!”皇帝说“你自己看。” 江彬接到手里一看,越发困惑。因为这串钥匙的木牌上,虽也有“南京兵部衙门”的火印,但木牌新旧不同。可见得这串钥匙不是没影儿盗来的那串。 “这件事很奇怪!”皇帝问道:“江彬,是怎么回事?” “臣、臣完全不明⽩。” “这箭壶是你的不是?” “是!”“既然是你的,你要负责!” 当着那么多人,皇帝说出这句话来,江彬感觉到事态严重万分;急怒加,口齿也不清了“臣、臣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期期艾艾地说:“臣要问臣的人。” “你问。” 皇帝完全是看把戏的心情。江彬定定神想,不错啊,应该要问校尉!在他⾝k追究,一定可以得知这串假钥匙的来历。所以转过⾝来,厉声喝道:“你说:你怎么弄一串假钥匙来害人?莫非——”他突然想起“你一定受人的买嘱,特意来栽赃。你!” 江彬怒从心头起,一脚踢了过去,将那校尉踢倒在地,还待动手,只听乔宇厉声道:“江彬不得无礼!御前如此放肆,该当何罪?” 这一喝,将江彬的锐气打了一大半,涨得脸红脖子耝地,好半天才挣出来两句话:“乔尚书,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箭壶里有钥匙?” “是啊!”皇帝也被提醒了“乔宇,你倒说个原因我听。” “回奏皇上!”乔宇跪了下来,大声说道:“臣请皇上准臣与江彬对质。” “对质?” “是!对质,臣问他几句话;请皇上听他如何回奏,就知道臣怎么会知道,他的箭壶里蔵着钥匙?” “好!准奏!” 于是乔宇向江彬说道:“江将军,我奉旨向你问话,请你老实回答我。” 江彬一路走的下风,失却了平⽇的气概与机变,无可奈何地答说:“你问吧!” “我先请问,有个‘没影儿’你知道吧?” 一听这一问,江彬只觉脑袋上“嗡”地一声响,満是金星;情知大事不好,自己告诉自己,如果不強自支持,善为应付,今天就得栽很大的一个跟斗。 因此,江彬深深昅口气,将心稳住,慢呑呑地答道:“什么没影儿?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那么,赵之静呢?” “赵之静?他是我的门客。” “是你的谋主不是?” 听得这话,江彬不答,转回头来,向皇帝屈膝:“启奏皇上,乔宇用心恶毒!为巨的,谨守臣道,何来谋主?他这话,是有意要诬陷臣的名节。臣不能再答他的话了!” 这便有不敢对质,借故躲避之意了。皇帝好奇心起,想听个明⽩,便不理他的话,而且由见证变为⼲预,向江彬问道:“这赵之静是什么人?” 江彬不防皇帝亦来查究。本来不敌乔宇咄咄人之势,如今二对一,处境更觉为难,但不能不勉力应付“是臣的门客。”他又加了一句:“亦就是‘蔑片’。” “什么叫蔑片?” “‘蔑片’就是清客。”乔宇立即抢着回奏“须琴棋书画,件件精通,方能陪着东主,消遣闲⽇子。这赵之静,除了会出坏主意外,风雅的玩意儿,一样不会。何具‘蔑片’的资格?” 说得凿凿有据,皇帝已听信了,便又问江彬:“是这样子吗?” 江彬定定神答说:“臣蒙皇上委任,乔领边军,每⽇里军务倥偬,哪来闲工夫养个清客陪着玩。赵之静颇晓军事,臣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这样说来,不是‘蔑片’!” 皇帝这句,看似平淡无奇,但明明⽩⽩地指出了江彬是在撒谎;以致一时语塞,窘迫不堪。 就这当儿,张忠揷进来说:“奏上万岁爷,时候不早;再不启驾,看⽇出就错过了。” “⽇出天天可看。”乔宇大声说道:“请皇上准臣仍与江彬对质。” “可以!”皇帝点点头。 “江将军,皇上的面谕,谅已听见。奉旨对质,不容你不答。”乔宇说道“我现在再请问,赵之静跟你提到过‘没影儿’没有?” “更没有。” 这时皇帝又揷嘴了“没影儿是什么人?”他问乔宇。 “回奏皇上。没影儿是个飞贼,不过不敢在本地作案,所以能容他居住。这没影儿与赵之静识,所以赵之静替江彬出主意,派没影儿来盗臣掌管的钥匙;然后怂恿大驾出城,以为巨失城门钥匙,当着皇上无法开启城门必定获罪。论江彬的居心,实在险恶!” 这番奏语,将江彬惊得心事如嘲,大为不安;此中有一点最易引起皇帝怀疑的的是,江彬几次提到钟山看⽇出,是一种奇观。可是皇帝被说动了,预备先期出城,留宿在钟山;江彬却又极力劝阻。看起来,确是有意要安排皇帝于深夜出城。 此时在场的局外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有的人为江彬担心;有的人替乔宇捏一把汗。就是张永,也是紧张万分,他不曾想到,乔宇竟出之以这样刚強烈的手段,事情有些不大好收场,所以屏声息气,全神贯注在皇帝⾝上。 在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沉寂中,只听皇帝问道:“江彬,是有这回事吗?” “没影儿的事!”江彬不假思索地否认。 他的意思是,乔宇所言,完全是无稽之谈;而皇帝却误会了“是啊!”他说“我问的就是‘没影儿’的事!” 此“没影儿”不是那没影儿事;江彬听此一问,才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这样夹下去,对自己更为不利,因而更为着急。 有道是“人急智生”一急反而急出话来“回奏皇上,”他振振有词地说“乔宇对臣,完全是诬赖侮蔑!皇上请鉴察,乔宇既知有什么飞贼‘没影儿’去盗匙,何以不设下埋伏,拿住这个飞贼?再说果有所谓‘没影儿’听臣的指使,盗来钥匙,臣又为何不密密蔵好,置在这箭壶之中?于此可见,是乔宇故意栽赃害臣。” 皇帝点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由于天语褒许,江彬的气又旺了“再请皇上明鉴,乔宇所编的一套谎语,历历如见;请皇上问他,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好!”皇帝又恢复为见证与仲裁者⾝分了“乔宇,你说。” “臣据实回奏,江彬手握重兵,居心叵测;臣职司南京守备,保护圣驾,责无旁贷,故而不得不留心江彬的行为;他的一举一动,自有人来密告与臣。凡此飞贼盗匙,中途转,暂且安放于箭壶之中,自有人亲见亲闻。不过,臣不能指出其人;倘或如此,以后再无人敢为臣用。保护圣驾,臣就没有十分的把握了。” 乔宇的口才极好,这番话说得很快,而字字清楚没有一个人不觉得他的解释圆満,理由十⾜。可是江彬对所谓“中途转,暂且安放于箭壶之中”实在是没影儿的事,只苦于无法分辩。急怒忧愤加之下,不免失去了常态了! “皇上在上,”江彬双膝一跪“箭壶中的钥匙,臣实在不知道哪里来的;若有如乔宇所说的,‘中途转,暂且安放箭壶之中’,叫臣不得好死!” 在皇帝面前赌咒,是件大不敬的事;所以张永正好加造一矢,大声叱责:“江彬不得无礼!”“ “真是真,假是假,”皇帝也说“你实在也用不着赌咒!” “臣所奏,句句实言。” “可是,乔宇也不像撒谎的人。你们这件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难处断。” 皇帝的话风中,对乔宇已有信任之意;江彬一听不妙,寻思着得要想个自保之计,将劣势扭转过来,谁知乔宇先抢在前面说话了。 “启奏皇上,此事唯有逮问赵之静,自然尽得真相。” “嗯!”皇帝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赵之静不安分,那是用不着说的。” “请旨,”乔宇紧接着说“责成江彬将赵之静拿刑部。” “可以!” 这就等于江彬栽了一个大跟斗!在场的人,颇有暗暗称快的;不过他也有羽——张忠便觉得有不能不助之势,指着为江彬那个执箭壶的校尉说:“皇上,此人亦应逮问。他是军职,请臣审理。” 皇帝还不答话,乔宇赶紧又争“启奏皇上,张忠现领京军,职司军令;军法不该他掌管,应该并案拿刑部,或由五军都督府审理。” “这——”皇帝搞不清楚了,看着张永问道:“你看怎么办?” 张永完全了解,这个校尉如由张忠带回审问,必然没命!无辜被害,乔宇一定衷心耿耿,疚歉不安;就为了这个缘故,自己不能不犯一点嫌疑“以并案拿刑部为宜。”他说。 这是很明显的在帮乔宇的忙,江彬、张忠唯以怒目相向,然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张永心想,乔宇今天大获全胜,自己就替他担负一点嫌疑,也是值得的。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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